十二少急不擇路,走了許久才發現迷迷糊糊中竟來到一處山谷,四野草長過膝,了無人煙,惟一寬廣的湖泊坐落當中,湖面寒風蕭蕭,荒蕪得令人心生畏懼。
前面沒路了,只好往回走。這座山林十分詭異,天空出奇的蔚藍,地面則殘枝落葉紛飛,而且都是青翠碧綠,都是在枝頭上風華正茂就遭無情扯落泥塵的葉片。
在她到達之前,這兒勢必剛歷經一場急風遽雨。真是糊塗,竟陷自己於這樣的境地。
奔馳了好長一段路,她的汗濡濕了衣衫,髮絲凌亂覆額,腳底也腫起水泡。多麼落魄的女子!她自嘲地咧開乾澀的嘴唇。是啊,她現在是十分落魄,十二萬分狼狽。這德性,誰肯相信她是奉旨出宮緝拿欽命要犯的「東廠副座」?她爹娘若是知道,不知會如何笑話她。
到底走了多久,她已經不記得了,只看到朗朗的天色已拉上黑幕,仍不見半個人影,又餓又累,整個人幾乎要虛脫。終於終於,轉出一處山峽,一波黃藍色的燈光像明月下的湖水般湧來,暖暖的光暈圈裹著她疲憊的身心。橫立的偌大匾額寫著「迷途酒樓」,這名字還真是……貼切。在這地方迷路的,想是不止她一人。
萬黑叢中一點亮。十二少憂喜交加,不知這會不會是一間黑店。
推開「迷途酒樓」的大門,十二少立刻就後悔了。
酒樓內燭光昏暗,充滿了震耳欲聾的樂音,以及叫人氣血為之一窒的煙霧,花廳正前方還有隨著風騷樂曲款擺的舞孃,大伙皆席地而坐,極有東洋的萎靡之風。這兒近百里見不到一戶人家,但酒樓裡卻來了近八成的客人,其中九成九都是女客。他們莫非也都是迷途的旅人?
「客官請坐。」店小二出奇的年輕俊秀,臉上掛著爽朗親切的笑容,「吃點什麼?」
十二少選了臨窗的位子坐下:「能填飽肚子的就好,快一點,我……好餓。」
「沒問題。」小二哥電不再多問,好像看多了她這一類的客人,馬上允諾張羅去。
他一走,坐在對面的一個妙齡女郎,很挑釁地朝十二少吐了一口水煙,煙霧流逸到她身畔的窗台,隨風往外飄散。十二少直覺地就想走,但一思及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貿然出去不知還要挨多久才能找到地方歇腳,便頹然地坐回位子上。
小二哥走了大半天,還不見端出吃食來,十二少焦躁無聊地枯候著。
這家酒樓不小,上下共三層,一樓就容納了十幾張長形方桌,和一大塊突兀兼不倫不類供跳舞的空地,簡直是一處專供恩客和妓女尋歡的淫逸場所。
十二少覺得自己和這兒的氣氛實在格格不入。他們究竟都是一些什麼人?她張大水汪汪的眼,非常好奇地加以觀察。朝她吐煙的女孩已對她失去興趣,一隻手很輕佻地擎著水煙袋,與同桌的男子邊咬耳朵,邊笑得珠花亂顫。
左側前方則有一對男女正在調情,那個男人,頭枕在妝扮十分妖艷的女人的腿上。十二少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記起,那是名藝妓,東洋藝妓。她那襲艷服把她纏裹得緊緊的,但稍仔細一瞧,便可看出渾身皆是破綻。衣襟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項之間用白色油彩給畫了一個心形的圖案,微沁的汗水將它溶成扭曲的怪狀。
藝妓用嘴巴呷一口清酒,慢慢地哺進男人的口中,而他的手則不規矩地伸進她的衣襟內,放蕩地搓揉著。
兩人猥瑣地調笑,完全旁若無人,一室野獸的氣味。十二少忍不住了,她不屑和這些人為伍,即使只是吃一餐飯,她都會受不了。
但,才憤然站起,小二哥便像算好時間似的,適時捧著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什錦面過來。
「不好意思,廚娘鬧性子,耽擱了一下。」小二哥另外幫她撮弄了三碟精緻小菜。他一一布好菜,順勢彎下身來,與十二少的臉面僅差半寸。
好漂亮的眉眼!他長大之後,必定是傾倒眾家女孩的美男子。
「請慢用,若不夠再告訴我,咱這兒別的沒有,美味佳餚最多了。」他浪漫的笑容竟摻有幾分邪惡的氣質。
十二少沒心思理會他,橫豎是不相干的人。她迫不及待地舉箸,準備大快朵頤,有個毛茸茸的東西,摩挲過她伸長在長桌底下裸露出的一小截小腿。她低呼一聲,立刻捏手成拳,俯首一瞧,見一隻全身雪亮的貂,正以水蛇般的姿態慵懶滑過,臨走還用尾巴綢繆地魅誘著她。
大驚小怪,十二少自嘲地抿抿嘴,低頭喝進一口湯。唔,比她預期的還要甘美可口,全身的疲憊頓時減去不少。接著,她風捲殘雲,以驚人的速度和絕對有失名嬡淑女的吃相,把所有的面菜掃個精光。
「呵,好滿足。」她深深吸一口氣,奇怪地覺得空氣中的煙味已不像剛進門的時候,那麼叫人難以忍受。
「女客官,」店小二一定躲在某個暗處偷窺她,才會在她一擱下碗筷就馬上趕來招呼,「今晚住宿本店?」
「不,我……」很不尋常地,她居然不想走了。此時此刻,她只希望懶懶地歪在桌下的軟墊上,任由逐漸趨於和緩的樂音紓解她憔悴不堪的身心。
這樣的樂曲也能讓她陶醉?十二少委實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中了邪,還是怎麼著。
「還有房間嗎?」她話聲甫落,忽聽得隔桌的女子道:「喂,唐冀今天到底會不會來?」
「來不來得由他決定。」高高的櫃檯後走出一個身量高大的人,也是女的,敢情她就是掌櫃的。
真稀奇!十二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老闆娘。她把兩邊水袖高高挽起,露出兩條粉藕也似的臂膀,嘴唇極薄,塗上很紅的胭脂,一雙媚眼顧盼間神韻飛揚,精光畢現,是個在江湖打滾過的女人。
十二少注意到她舉步輕盈,揣測她是個練家子。
「如果他不來就早點說,以免我們在這裡瞎耗。」女子揉揉泛紅的眼,神態有些不悅。
「也許晚點他就來了。」小二哥好脾氣地勸慰她。
「唐冀常到這兒嗎?」十二少細聲地問那店小二。
「他?那當然,這是他開的酒樓。」
「真的?」十二少大驚失色,脫口道,「原來你們都是在幫那個賊子做事?」
「什麼?」她一句話未完,十幾桌的男女賓客紛紛操出武器,攫地而起,連躺在艷妓身上、醉得渺渺茫茫的火山孝子也手持大刀直指她的咽喉,惡聲惡氣地咆哮,「有種你再說一句!」
這是幹什麼?難道她說錯了?十二少背脊寒冷直透腳底。若是這群三教九流的人馬一起圍攻過來,她惟有死路一條。
「他……本來就是……」
「嗯?」眾人眼中齊冒火焰,彷彿只待她言詞稍有不敬,便要將她萬箭穿心似的。
簡直匪夷所思,這群人和唐冀什麼關係,要這樣護著他?罷了,好女不吃眼前虧,見風轉舵是為上策。
「是個俠盜呀,我……很……崇拜他的。」汗顏!這段違心之論,比她在山林間迷了一天路,還要令十二少瞧不起,甚至鄙視自己。
初初離開京城時,她到過峨嵋拜見她的師父十圓師太,請教她擒拿唐冀的法子。當時她師父只送給她四個字:「量力而為」。當時她頗不以為然,認為是她師父瞧扁了她,現在她不得不重新評估自己的實力和唐冀的本領。
「算你有點見識。」大伙的不友善令十二少心生憎惡,哼!江湖鼠輩,囂張個什麼勁?她掏出一錠碎銀,擲予小二哥,便打算離去,但一推開大門,她立即又退了回來。
門外的簷廊下站著一個偉岸的男人——唐冀。
他換了一襲月牙白的衫褲,頭上仍是皮製髮帶,整齊地垂向兩肩。簡簡單單的裝束,不知是因為夜色或煙霧的關係,讓他看起來竟比白日裡還要英氣逼人。他,竟然沒死?甚且連中過毒的痕跡也無!
十二少凜然大駭。
過了良久良久,才發現他身邊還伴有一名穿著極盡華麗,姿色風嬈頗眼熟的女子,正以含情脈脈的眼眸癡望著他。老天!這魯男子不僅雞鳴狗盜,且誘拐這麼多花容月貌的女人圍繞在身旁,大享艷福,真是無法無天!
「你是誰?」女掌櫃悄悄地來到她身後,一團熱氣很具威脅性地傳至她的項背。
「我?」這副落魄相,該有個怎樣的身份才算合理?
「你八成也是慕唐大哥之名而來的?」見十二少沒加以反駁,她又自以為是地往下說,「犯不著害臊,這裡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
「包括男人?」不會吧?唐冀美則美矣,但也沒迷人到男女咸宜的地步呀。
女掌櫃暖昧地一笑,不置可否:「你知道她是誰?」
十二少沒追問,反正她一定會說。
「她是兵部尚書的千金鮑郁容。」
難怪有點面熟。十二少於兩年前,在一次宰相府的喜宴中遇見到她,當時鮑郁容給她的印象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唐冀連她都能「勾搭」上,其手腕果非等閒。
「那鮑姑娘難道不知道唐冀是朝廷急於捉拿的欽命要犯?」身為大臣的女兒,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回去看她不參她一本。
女掌櫃猛地回眸,盯著她的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找到這裡的?」
「我叫江柔,因為迷路才……誤打誤撞跑到這裡來。」
女掌櫃瞧她狼狽的模樣跟逃難的貧窮農民差不多,心裡頭倒也信了七八分。
「每個到『迷途酒樓』來的人都是拿迷路當借口。」她銳利的目光橫掃過十二少的週身,「記得,你怎麼愛慕我家主子,我管不著,但,若是敢居心不軌,我季華宜是絕對饒不了你的。」她的話音很輕很輕,卻帶著一種很悸動心弦的酷冷。
「我明白了。」十二少悻悻然地問,「現在我可以到房裡休息了嗎?」
女掌櫃點點頭,叮嚀小二哥帶她到三樓雅房住宿。途中十二少信口問:「都近三更了,那些人怎麼還不回去?」
「他們不到天明是不會散的,除非我家主子提前出現。」一提到唐冀,店小二就笑得格外開懷。
「難道你們不用休息?」
「人又不是鐵打的,怎能不休息。只不過是輪著休,咱們店裡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歡迎客官上門的。」小二哥指指左邊的甬道,示意十二少跟著他走。
「有那麼多客人?只為了見那個江洋——呃……你家主子?」美男子到處都有,唐冀既非天神下凡,又是個賊子,憑什麼顛倒眾生?
「我家主子迷人之處當然不僅止於出色的外貌。」小二哥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他們來此泰半是有要事相求。你應該聽過,只要我家主子出手,天底下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是嗎?」說大話誰不會?十二少對店小二的吹噓之辭,嗤之以鼻,「他們相求的,無非是一些偷盜的勾當吧?」不然唐冀還會做什麼?
「哈哈哈!」店小二大笑得一點也不含蓄,而且戲謔意味十足。
「有什麼好笑的,我說錯了嗎?」十二少怒形於色。
「唉!你不屬於這裡,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盡快離開吧。」小二哥打開倒數第三間的房門,將茶壺和杯具擺上方桌後,便欲欠身退出。
「等等,」十二少陡地喚住他,「再請教你一件事,唐冀他今晚會留在這兒嗎?」
「不一定,」小二說道,「我家主子的行蹤沒人料得准,一切全看他高不高興。」
標準的自大狂。十二少對唐冀的印象是愈來愈壞了。話又說回來,她怎麼可能對他有好印象呢?她是專程來殺他的,皇上下令留下活口,她卻執意斬草除根。
***
十二少沐浴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硬是睡不著,到手的鴨子飛了,真是慪死了。
樓下花廳裡,斷斷續續傳來樂師撥弄五絃琴的聲響,那些人想必尚沉迷於酣歌熱舞。欲捉欲殺的人就近在咫尺,她卻束手無策,只能窩在這兒跟自己生悶氣。
十二少愈想愈火,索性騰上屋頂,看看唐冀和那一票人究竟在搞什麼鬼。也許可從而找出制伏他的法子,亦未可知。
雙腳才站穩,陡見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前逸去。是誰?
速度太快,十二少拔足準備迫上去,不小心踩到一片鬆脫的瓦片,登時重心不穩,整個人倏地跌跤,將那屋頂撞破一個大洞,她的人也跟著由洞口摔下——
「啊!」
說時遲那時快,廳堂上的賓客聽到偌大的聲響,猶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見到瓦礫齊飛,沙塵蔽眼,然後一個不明「物體」高速直墜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盤坐席上的唐冀懷中。
「江姑娘?」雖然洗過了臉,卸了妝,小二哥仍一眼認出是她,「哎,你這樣好看多了。」
「胡說八道什麼,店要給毀了,還有心情管她好不好看?站一邊去。」女掌櫃愀然生怒地指著她質問,「你這是幹什麼,想拆我的店,還是想來找碴?」
「不是的,我……」抬眼見到唐冀似笑非笑、諧謔意味十足的嘴角,十二少臉面驟然紅到耳根子去,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的懷抱還舒服嗎?」他饒富興味地問。
「你!」十二少氣結地說不出話來,慌忙地自他懷中掙扎而起,歉疚地向女掌櫃賠不是,「對不起,我……屋頂損壞的部分我一定加倍賠償。」
「用什麼賠?」女掌櫃看她渾身上下攏總就一套衣裳,壓根不相信她有能力賠。
「當然是銀子嘍,你說吧,將那修補好需要多少費用?」她堂堂一名富家千金,豈會連這也賠不起。
「確定你要負責?」女掌櫃將目光移向始終端坐如儀的唐冀,請示他開多少價碼比較不會吃虧。
唐冀濃眉微揚,無可無不可地:「人家初來乍到咱們『貴寶地』,難免興奮過度,舉止失常。依我之見,不如,算了吧。」
「我才沒有興奮過度,我是因為……」嘿!幾十雙眼睛都在等候她的解釋呢,而且那表情顯示,不管她說什麼他們一概不信。見鬼的「貴寶地」!
「沒關係啦沒關係,出門在外總是有手頭不方便的時候,我們自認倒霉好了,好在洞也不是很大,才……八九尺見方而已嘛,頂多花個一兩百紋銀就可以恢復原狀。華姐,哦?」小二哥好心的安慰在她聽來,更是徹底的諷刺。
「兩百兩?」她羞怒交進,理智全失,深怕被別人瞧扁了,伸手往懷中一下抓出一大疊銀票,「這是五百兩,多的你留作小費。」
「哇!」堂上一片低呼,有的摩拳擦掌,有的吐舌舔嘴,人人均現出一副垂涎欲滴的饞相。
糟糕了,情緒失控,竟忘了行走江湖財不露白的最基本原則。
十二少將銀票緊握在手掌心,忐忑地望著伺機而發的眾人。怎麼辦?花錢消災,還是力搏群魔?非常不爭氣地,她居然投給唐冀一抹求救的眼神。
瞭解瞭解。「你們統統給我退回去。」唐冀手中的酒杯往桌上輕輕一放,大伙即噤若寒蟬,紛紛返回自己的座位上,假裝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這樣算欠他一份人情嗎?不,打死她也不要跟他道謝,是……是他自己多管閒事的,她又沒開口。十二少咬著櫻唇,僵持不到片刻,即喪氣地朝唐冀頷首:「謝謝你。」
「可以坐下來陪我小酌一杯嗎?」唐冀斜睨著她,臉上仍是莫測高深。
「我不太會喝酒,」口裡還驕矜地拒絕,卻已一屁股坐到方桌對面,「我只能喝一小杯。」
「抱歉,咱店裡沒有小杯,只有海碗。」女掌櫃不知是故意耍弄她,還是真的沒較小的杯子,竟取出一隻比平常吃飯的還大上一倍的陶碗,擺在她面前。
「你們想故意把我灌醉,以遂行謀財害命的伎倆?」這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唐冀尤其更像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真是狗咬呂洞賓。」女掌櫃纖掌按向海碗,那海碗竟應聲沒入方桌內,僅僅露出一個大口,「灌醉你,我還嫌浪費了這壇上等美酒呢。」
「對嘛,還不如直接把她打昏了比較快。」小二哥聽她左一句右一句,全是以小人之心度他家主子的君子之腹,不禁開始對她產生反感。
「不許對客人無禮。」唐冀揮手要他兩人退下,轉頭懶懶地望著十二少,「你真是教人刮目相看,短短一天一夜不見,就從貧家女搖身一變成為身懷巨款的富婆,這麼高超的污錢段數,可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連我這江洋大盜都不得不對你敬畏三分。」
「說話不必夾槍帶棍,我這錢不是污來的,是……」她再伶牙利齒,這時候也難以自圓其說了。
「不必解釋,我對你那些來路不明的銀票不感興趣。」錢他多的是,他覺得好奇的是她的身份底細。
「誰說它來路不明?」十二少畢竟江湖閱歷尚淺,唐冀隨便一激她就上火,「我這可都是光明正大——」
「騙來的?」唐冀搶白道,「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厚顏無恥的人,佩服佩服。」
「你——」十二少相信她的七孔一定開始在冒煙了。
「何必氣成這樣呢?偷拐同是一路人,以後咱們應該多親近親近。」唐冀傾身替她斟了半碗花彫,「我先乾為敬。」一大碗酒,他昂首喝得涓滴不剩。
「我不喝。」十二少推開海碗,撇著小嘴僵坐不動,「事到如今,要殺要剮,你說一句。」如果到最後仍難逃他的魔掌,她寧可現在就人頭落地,也不要枯坐在這兒,惶亂地揣測他的意圖。
「閒閒沒事,我殺你做啥?」唐冀佯裝不解,依然神態自若地喝酒吃菜,「殺人這種粗重的工作,我一向興趣缺缺,倒是對咱們昨晚未完成的悱惻纏綿眷戀良久。」
混賬!十二少咬牙切齒地巴不得打掉他那可惡至極的邪笑。
「又生氣了?我發現你很愛生氣,而且喜怒無常,說話不講信用,顛三倒四,前後不一,矛盾叢生。基本上,這些壞習慣,都是小人特有的行徑,是很為江湖中人所唾棄與不齒的。」
他才編派完她的罪狀,隔桌、臨桌及前後左右的人馬上不約而同地拋出不屑的目光,鄙視她。
哼!明明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憑哪點瞧不起人?
奈何群敵環伺,十二少縱有一萬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我這還不都是跟你學的。」十二少很識時務地盈盈一笑,這一笑真是百媚生,看得眾人如癡如醉。
方才一片混亂,直到此刻大家才撤去貪念,騰出心思,注意到她是一個風華盛貌的女子。
唐冀就坐在她對面,當然看得比誰都清楚。但他並沒有流露出丁點渴慕之色,而是狎戲,是嫖客對妓女的輕佻態度。
「我有你這麼卑劣嗎?或者是你青出於藍勝於藍?」唐冀把陶碗端到她眼前,「喝下去。」
「我真的不能喝,我一喝就會醉的。」她從小耍刀弄槍,被當成男孩子一樣養大,惟獨這黃酒,她父親絕對嚴禁她沾染。
「再裝就不像了。」唐冀粗野地將酒碗直接按進她的嘴,「快喝,讓我見識見識你揩錢的手腕有多高超。」
「我沒騙你,我是真的不行。」一句話剛完,唐冀已將碗中的酒強行灌入她口中。
「啊!」咕嚕咕嚕喝進了好幾大口,喉嚨辣得像焰火燎燒一般,兩頰頓時漲出滿江紅,手腳還不停抽搐。
「大哥,她好像真的不會喝酒耶。」女掌櫃趕緊趨前替十二少把脈,「她,醉死過去了。」
「將她扶回房裡。」唐冀輕點一下她胸前的幾處大穴,為她護住心脈。酒醉要不了她的命,只是會很難受而已。
小二哥剛彎腰將十二少扶起,酒樓外突然「嗚嗚」之聲驟響。
「大哥,有不速之客闖入。」女掌櫃機警地操出一柄長劍,護在唐冀身側。
堂內眾人也停止尋歡作樂,豎耳張目注意店裡店外的動靜。
那幾下嗚咿之聲,乃是守候在酒樓外的護衛所傳回的警告訊號,通常只有在情況緊急時,他們才會發出這樣的鳴聲。
「不要輕舉妄動,先辨明是哪條道上的。」唐冀瞟了十二少一眼,直覺來者必然和她脫不了干係。
「那她呢?」店小二問。
霎時由門外、窗口射進十幾發飛鏢,唐冀雖接住十餘發,但廳內仍舊有五六名酒客倒臥血泊中,緊跟著四名身著黑衣鑲金邊袍衫、外罩灰色斗篷的大漢,虎虎生風地闖了進來。
「大哥,是錦衣衛!」女掌櫃驚道。
唐冀臉容黯斂,迅不及防地將握在手心的飛鏢回敬給這群不受歡迎的傢伙。
連著幾聲悶哼,四名大漢僅剩一人猶傲然挺立。
這人體形壯碩,器宇剽悍,和唐冀對峙而立,就好比兩座高山峻嶺,難分軒輊。
「明知我是錦衣衛,你還敢反抗?」大漢語音低沉渾厚,氣勢迫人。
「在我的地方只有舞孃和酒客,錦衣衛?抱歉,恕不招待。」唐冀撇開臉,故意不用正眼瞧他,「華宜,快去拿藥,替客人止血療傷。」
「是的,大哥。」
「我不跟你廢話,總之,這個女人我要帶走。」大漢推開店小二,伸手就要去抓十二少,但旋即被唐冀格開。
「除非她同意,否則你休想動她一根寒毛。」
「你把她灌醉了,要她如何同意?」
「那就等她醒過來再說。」
「你……你會為你的囂張自大付出代價的。」大漢見他的部屬負傷頗重,不得不先忍下這口氣,「我很快就會再回來。」
「隨時歡迎大駕光臨。對了,你的武器,記得帶走。」唐冀順手一扔,由酒客身上拔下的五發飛鏢,一一釘在那大漢的左肩衣袖上。
「大人!」眾人皆以為飛鏢已刺人手臂,不想竟只是精準地別在衣布上。
一滴冷汗自大漢的天庭滑落,悄悄地暈化於襟口。
「下次你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唐冀森森地射出兩道凌厲的眸光,算是給大漢一個嚴厲的警告。
「哼!」一行人很快地沒人黑幕中。
「大哥,這女人怎麼辦?」
「扶回房裡,好好地看住她。」
這個女人是越來越可疑了,必須盡快查明她的來路,否則……他有一股不祥的預感,似乎有災禍要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