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江照影江四少爺嗎?」
「不是。」
「你叫阿照啊。」
「那是小姐喊的。」
「你那麼聰明,應該就是你吧?小姐很看重你,教你很多活兒,不管是撞油、炒芝麻、磨芝麻,你一學就會呢!」
「小姐吩咐我做事,我只是做該做的事。」
「可是,長壽三天兩頭就過來油坊看你,喊你少爺,他以前就是跟著江家四少爺,那個四少爺不是你這個阿照,還有誰呀?」
面對其他夥計好奇的詢問,江照影還是只有一個答案。
「以前的江照影死了。」
「喔?!」真是高深莫測的答案,那現在的江照影還活著嘍?
曾掌櫃在作坊繞了一圈,聽到夥計們的對話,趕忙拉出了喜兒。
「小姐,留他妥當嗎?」
「不都留了快半年了?他能力強,也很認真幹活,如果他今天換了另一個名字,曾伯伯還有意見嗎?」
「話是這樣沒錯,可江照影過去聲名狼藉,鬥雞、賭狗、賽馬、看戲、上妓院、喝花酒,揮金如土,雖然沒干他父親、哥哥那些見不得光的壞事,但天性就是一個壞胚子了。」
「哇,這麼糟糕的一個人啊?」對於他的過去傳聞,喜兒不是不知道,也明白曾掌櫃和其他夥計的顧慮,但她仍是自在笑道:「那是過去,他現在是一個踏實的人。」
曾掌櫃又望向裡面光著上身、汗流浹背、彎腰專注捆紮搾餅的江照影,還是不安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過去揮霍慣了,也許一時失意,尚能安分守己,但哪天又沾惹上狐群狗黨,去那銷金窟走一趟,恐怕就原形畢露了。」
「到了那時,我們小小的油坊還留得住他嗎?」
「說的也是,只是……怕他會在金錢上動手腳,不乾不淨。」
「咦?曾伯伯當大掌櫃的,就不能幫我守住銀子?」
「哈哈!」曾掌櫃被她一逗,笑瞇了老臉。「有我曾大掌櫃在,保證將油坊扶得四平八穩,讓小姐天天安心睡覺。」
「曾伯伯,多謝你嘍。」喜兒展露甜美的笑容,小女兒似地拉住曾掌櫃的手。「我相信阿照,他真的不是過去那個江四少爺了。」
曾掌櫃看了她半晌,點頭道:「好!小姐從小就聰明懂事,又跟老爺學了那麼多本領,小姐用人,我曾老兒放心,小姐說了算。」
「曾伯伯,那你就別再擔心了,走,我們去鋪子。」
「我還是擔心哪!你一天不成親,那個活寶就一天賴在這兒不走。」
「噯,又來了?」
喜兒跟著曾掌櫃來到前面鋪子,果然侯觀雲又坐在他那把隨從扛來的精雕黃花梨木圈椅上,搖著折扇,百無聊賴地看著夥計打油。
「啊,喜兒姑娘。」見了她,他趕忙迎上前去,眉開眼笑地道:「今兒天氣這麼好,小生想請你到城外踏青,馬車都準備好了。」
「謝謝侯公子,可我還得忙著。」
「交給掌櫃和夥計不就得了嗎?這麼一間生意頂好的老字號油坊,你一天不顧鋪子,也照樣人氣興旺、財源滾滾啊。」
「也許,侯公子還不太瞭解這間油坊對我的意義。」
「我知道,這間油坊是你爹傳給你的,你很重視。」侯觀雲收起折扇,正了正神色,信誓旦旦地道:「放心!以後你嫁給了我,你的油坊就是我的油坊,我也一樣重視,我一定交給最聰明能幹、擅於營生的管事,要他將這油坊打理得更加起色。」
喜兒看著那張年輕又充滿自信的俊臉,微笑道:「女大當嫁,一年後為爹娘除了孝,我終究還是該嫁的。」
「嘩!」不只侯觀雲睜大眼睛,眾人也興奮地期待她再說下去。
「可我嫁人是有條件的,記得很久以前,我爹就跟提親的人說過了。」
「啊?!」
「第一,我不嫁出去,我成親後還是住在這兒,繼續打理油坊。」
「喜兒姑娘,我家有大房子讓你住啊!」侯觀雲急道。
「第二,我生的第一個兒子,要姓程。」
「這不就是入贅嗎?」侯觀雲變了臉色。
「就這兩個簡單的條件,也不算是入贅。」喜兒帶著慣有的柔美笑容,「我只是希望找到一個願意和我同心協力,一起為油坊努力的夫君。」
眾人面面相覷,這條件應該不難,可是嘛,又好像很難。
侯觀雲垮著臉道:「喜兒姑娘,你也知道我是獨生子,我不可能住到你家來,又讓兒子姓程。」
「那麼,也只能說,我們無緣。」
「啊……」侯觀雲一聲慘呼,跌回了他的「寶座」。
喜兒不再理他,任眾人去談笑,轉身回去後面櫃檯。
「曾伯伯,你怎麼也學我叔叔晝寢?」她笑著推推趴在桌上的曾掌櫃。「總算趕走侯公子了,希望他以後別再來了。」
她推了推,曾掌櫃卻是動也不動,整個身子沉重無比。
「曾伯伯?!」喜兒心頭一凝,眼眶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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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開,油坊牆外的花叢間,彩蝶翩翩飛舞。
年邁的曾掌櫃畢竟熬不過,最後還是走了。
照樣是悶熱忙碌的作坊裡,喜兒握住鐵鏟,一雙大眼睛也不知瞧著哪兒,雙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攪拌鍋裡的芝麻,完全沒有平日的手勁。
夥計們都聞到焦味了,一個個抬起頭,不知所措地望向她。
「小姐,讓我來,請你回房休息。」
江照影立刻放下手邊的搾餅,走到她身邊,輕易拿起她手中的鐵鏟,繼續翻炒的動作,及時搶救了一鍋差點報廢的芝麻。
喜兒並沒有回房,而是恍惚地走向平日休息的板凳,坐了下來。
江照影見她臉色蒼白,心裡和其他夥計一樣為她擔心。這一個月來,她沒了曾掌櫃的幫忙,不但得隻身撐起油坊,還忙著四處打聽名醫,探視極為疼愛她的掌櫃伯伯,最後又不眠不休地幫曾家處理後事。
她一定很累了。
他無法坐視她疲憊的神色,但又無法放下手邊炒芝麻的動作。
「樟樹兄,麻煩你去請小梨姑娘過來,要她扶小姐回去休息。」
「好。」
也許是小姐重用他,也許是他幹活的本領比別人強,在這段小姐不在的時間裡,對於搾油上的一些問題,有的夥計會請他作決定,雖然引來較年長夥計的風涼話,但他既沒出差錯,還能解決問題,在不知不覺間,大家也漸漸地聽從他的話。
「哎喲,喜兒侄女啊,原來你在這兒。」一個惹人嫌惡的聲音傳來,跟著就是連聲慘呼,「啊!好熱!這油坊真不是人幹的活兒。」
「二爺,我們在忙,請別進來。」阿推立刻過去趕人。
「你管得著我?」程順看也不看阿推,直接走到喜兒面前,不悅地道;「喜兒你也管管這些夥計呀,都不把我這個二爺放在眼裡了。」
「叔叔,你有事嗎?」喜兒打起精神說話。
「是啊,要不是有事,我怎麼會來到這個燒油鍋似的屋子?」程順擠著笑臉道:「我說喜兒啊,曾掌櫃死了有些日子了,你怎麼還不找個新掌櫃呢?可別耽誤了正經的事情。」
喜兒這才想起,她有好一陣子沒有翻閱帳簿,也沒有關照進料、出油、送貨的各項業務,她六神無主,連帶油坊也跟著亂了陣腳了。
她焦急地問道:「栗子,外頭有沒有人來催帳?」
栗子瞧了在場知情的夥計,吞吞吐吐地道:「呃,小姐,大家知道油坊有事,本來也不敢催的,但既然曾掌櫃的事忙完了,他們說……啊!小姐,你還是先照顧自己的身體,調養個幾天再……」
「別管我的身體,你快說。」
栗子被她一催,只好說道:「喔,王老漢的八十兩芝麻錢也該付了;送老吳面誧的五十斤麻油已經遲了三天;鋪子裡的菜油只剩二十斤,沒有存貨了,還有好多我說不出來的帳目……嗚,小姐,我不像曾掌櫃腦袋好,記得一清二楚啊。」
程順順水推舟,得意地笑道:「瞧,這不是需要一個能幹的新掌櫃嗎?叔叔我都幫你想好了,侯公子那兒多的是人,待會兒他就帶合適的人選過來讓你挑了。」
「二爺!」小梨趕來,很不客氣地杏眼圓睜,扯了嗓子道:「你就讓小姐好好休息,別再來煩她了。」
「哼!你這個小蹄子竟敢跟你二爺撒野!」程順有恃無恐,反正最後一個管得住他的曾掌櫃也死了,他絕對要教從前看不起他的人好看!
「我不休息了。」喜兒握住小梨的手,打算讓她扶著站起來。「該付的帳、該處理的事都得趕快做……哎……」
「小姐你怎麼了?」小梨緊張地扶她坐穩。
喜兒按住額頭,蹙攏了一雙秀眉,「頭……有點痛……」
由於作坊溫度高,她早已汗濕衣衫,鬢髮微亂,加上神色疲憊,說話有氣無力,整個人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像隨時都會倒下。
江照影見狀,無法再保持沉默,忙上前道:「小姐,請你不要擔心,這幾天已搾了五百斤的菜油,足供鋪子所需;還有,若有主顧急著送油的話,我們下午也可以出門送油,請小姐安心去休息。」
「你怎知道要搾菜油?」喜兒詫異地看他。
「倉庫一百袋的菜籽已擱置了二十天,可我們向來進料不到半個月就會搾油,我怕來不及供油,所以就作主要兄弟們搾了菜油。」
程順白他一眼,嗤之以鼻,「喲,這裡哪輪得到你作主?你還以為你是江家四少爺,只管命令下人啊?」
江照影沒去理會他的話,仍是沉穩地道:「我估算過了,若下午不搾油,今天可以出一百斤的麻油,炒好待磨的芝麻有兩百斤。」
喜兒這時才發現,她竟然連每天最基本的工作都忘了。
每天進了作坊,她一定會先估好出油量,再吩咐夥計依量去仿準備,譬如要出一百斤的油,就得搬出二百五十斤的芝麻粉來扎搾餅。
可今天她只記得去拿鐵鏟炒芝麻,甚至打算炒幾斤都沒主張。
「小姐,別管有幾斤油了。」小梨護主心切,強行架起小姐。「我看這個月來,你身上都掉十斤油了,我扶你回房。」
「等一等,還有帳冊……不能失信於主顧……」
喜兒想到很多該做的事,卻是頭痛欲裂,力不從心。
「爹,侯公子帶人來了。」程大山和程大川把頭抬得高高的,前呼後擁帶著侯觀雲進入作坊,後面又跟了六個拿著算盤的帳房先生。
「好熱啊!」侯觀雲一腳踏入,差點立刻縮回,但為了見到心愛的喜兒姑娘,他還是悲壯地踏進了第一步。
「喜兒姑娘,你在這裡嗎?」侯觀雲在蒸煮芝麻的熱氣白煙裡找人,卻只看到十幾個光著上身、胸背上佈滿汗水的精壯漢子。
「嚇!你竟然在這種水深火熱的地方幹活兒?還有啊,這些夥計怎麼一個個如此不知禮數,竟在小姐面前光著膀子!」他大呼小叫的。
喜兒終於讓小梨給扶了起來,面對這個不懂油坊作業的富家公子,她並不想多作解說,只是勉強扯出禮貌性的微笑道:「侯公子,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有話請到前頭說。」
「對!前頭說去。」侯觀雲掏出帕子猛抹汗,忙不迭地走出門,又指了他身後那一掛人馬,陪著笑臉道:「我聽程二爺說,你們這裡缺掌櫃,這裡有我們侯家最能幹的帳房,你挑幾個來用吧。」
程大山也跟著敲邊鼓,「喜兒妹妹,侯公子關心你,特地找人過來幫忙,他們不懂油坊的事務,我們兄弟倆也可以指點一二。」
小梨心直口快,馬上說道:「你們早不幫、晚不幫,就這個節骨眼兒來幫?我看是想藉收錢管帳之便,順便揩點銀子吧。」
「主子爺說話,你這小丫頭竟敢插嘴?」程大川比他老爹更加凶狠地瞪眼道:「小心我賣你到妓院去!」
「小梨,別跟他們說了。」喜兒低聲道。
一個月前,曾伯伯才倒下,叔叔和堂哥就擺明了插手油坊經營的姿態,準備和侯家合作擴大油坊規模,藉以做上更賺錢的大生意。
以前還有曾伯伯打發貪心的叔叔,如今又有誰能幫她分勞解憂呢?
她望向一個個憂心看她的夥計,他們都很好,做事也認真,可卻沒人懂得記帳管事的工作,除了——
她疲倦的目光定在那張有著一對劍眉、不多話的沉靜臉孔上。
「阿照,拿去,這是放帳本櫃子的鎖匙。」她掏出一把鑰匙。
「小姐,我不行。」江照影知道她要他做的事,立刻回絕。
「你可以,不用我教,你看一下,也一定會做。」
「我有力氣,還是做撞油的活兒……」
「你可別跟我說你不會寫字,還有,你會打算盤吧?」
「會。」
「好,作坊的活兒你擱一邊,現在先幫我理好帳冊,該出帳的、該送貨的,全交給你去處理。」
「理帳冊?!」所有的人嚇了一跳,同時望向了江照影。
「等等啊!」程順更是驚叫道:「喜兒,你怎能叫江照影記帳?你知道他是誰嗎?以前我看他跟人鬥蟋蟀,那賭金可是三十兩、五十兩,甚至是一百兩的出,他家就是這樣被他敗光的啊!你如果將油坊的錢財交給了他,不到一時半刻就給他搬空了。」
其他夥計也是心存疑慮,雖說阿照努力幹活,但他過去的劣行太過不堪,又是初來半年的新夥計,怎麼小姐就敢委以重任叫他管帳?
「小姐,我做不來。」江照影焉能不知他人的想法。
「我現在只能信任你了。」喜兒一雙明眸大眼直直望定了他。
「拿去!」小梨迫不急待拿起小姐的鑰匙,直接塞到江照影的手裡,叉了小姐就走。「小姐不會用錯人的,你快去忙,小姐她很累了。」
阿推率先過來拍了拍江照影的肩膀,「阿照,小姐看得起你,你可得認真做!兄弟們該做什麼事,你就交待下來吧。」
栗子附和道:「是啊,阿照你腦袋好,想得周全,就靠你了。」
其他夥計也撇下了疑慮,為了油坊、為了小姐,現在必須同心協力。
「好!我們總算有新掌櫃了。」
「不行啊!」程大山和程大川眼睜睜地看著江照影拿了最重要的掌櫃鑰匙,兩張肉餅臉頓時變成了醬青色。「江照影吊兒郎當,品行惡劣,怎可讓他當掌櫃?爹!現在程家你最大,你要出來說句話啊!」
程順「悲憤」地道:「程家我最大嗎?錯了,是那個完全沒有流一滴程家鮮血的喜兒小姐最大!人家是小姐耶,我死鬼老哥臨死前,還不忘當著眾親族長輩面前,硬是將油坊托給了她,我這個叔叔算什麼?嗚,哥哥啊,你怎寧可不要親弟弟,卻去疼一個外面撿來的野丫頭啊!」
「爹!我們去找族中長輩評評理。」程大山和程大川繼續火上添油,一人擠了一滴眼淚,義憤填膺地道:「我們到伯伯墳前……不!還要到爺爺、曾祖爺爺墳前,焚香告知,讓他們知道,現在油坊讓外人給佔了,程家子孫卻是給趕出門呀!」
「裡頭吵什麼啊?」侯觀雲坐在作坊外面,正猛揮袖子納涼,一見到小梨扶喜兒出來,立即從他的專屬座椅跳起來,慇勤地道:「喜兒姑娘,你還沒挑掌櫃呢,這裡有六個人,個個經驗豐富……」
「不用了。」喜兒只是向他點個頭,繼續往前走去。「謝謝侯公子的關心,油坊已經有新掌櫃了。」
「誰呀?」
「江照影。」立刻有旁邊的隨從報告。
「咦,是他?」侯觀雲探進門裡,先是看到三個捶胸頓足、哀號不已的父子;然後是一群又回去賣力幹活的夥計;還有一個站得挺直、身形高大挺拔、胸膛肌肉結實、目光深邃幽遠的俊雅男子。
「哇勒!他就是江照影?百聞不如一見,我還以為他是過度縱情酒色的癆病鬼呢,想不到還長得人模人樣的——嚇?!他怎麼一直瞧著我?是我長得太俊美了嗎?還是怨我佔了他以前住的院子?」
江照影並沒有注意到侯觀雲,他的視線穿過大門,越過一大群吱吱喳喳的侯家隨從,只凝定在那個柔弱的素白背影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心裡的鑰匙握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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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靜,江照影坐在櫃檯桌邊,就著燭光,檢視各項單據,撥打算盤,仔細算清楚了,再一一記錄在帳冊上。
沙沙……拖著鞋板的腳步聲傳來,他不必抬頭,只要聞到那淡淡的麻油香味,就知道是平時走路輕快無聲的小姐。
他立刻起身,卻是不敢伸手去扶明顯消瘦、幾乎不盈一握的小姐。
「小姐,才三更天,你怎麼起來了?」
「都三更天了,你還沒睡?」喜兒扶住了桌沿,反問道。
「我想盡快將帳務整理完畢,天明了好做處理。」
「好。」喜兒掩不住疲倦神色,向來明亮如星的瞳眸底下出現了黑影,聲音也不復平日的清脆,只是慢慢地道:「給我瞧瞧吧。」
「小姐請坐。」江照影讓了身。
喜兒沒有坐到掌櫃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桌邊的凳子。
江照影怕她坐不穩,就站在她身邊護著,遞過帳冊,解說道:「這是上半個月的帳目,一共是七十八筆應付款,共計一千三百五十兩,還有九十六筆應收款,共計二千五百六十兩,請小姐過目。」
帳冊攤在桌上,喜兒瞧了兩行,揉了揉眼睛,又抬頭問道:「一些緊急的事兒辦完了嗎?」
「辦完了。幾家催油、催帳的主顧,下午我都請弟兄們送去了,詳細帳目在這裡,包括鋪子裡的交易,今天一共結餘一百三十七兩五錢八分六厘的銀子,我都鎖在櫃子裡了。」
「呵!」喜兒露出淺淺的笑靨,搖頭道:「阿照,我現在腦袋像團芝麻糊,你跟我念這些數字,我是越聽越糊塗啊。」
「小姐,還是請你回房睡覺。」
「我睡兩個時辰了吧,就再也睡不著了,想說過來理理帳。」
「小姐交待我做的事,我會盡快做好,請小姐不必擔心。」
或者,小姐仍然不放心他,依然要親自過來查帳算錢?
江照影抑下心底莫名湧起的空虛感,他被人誤解慣了,就算小姐再找另一個人來監督他,或是取而代之,他也無話可說。
「這是我的印章。」喜兒從衣袋下掏出一個繡花小錦囊,放在桌上。「我力氣乏,你幫我蓋個印,當作我已經看過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遲遲不敢接過去。
「等我身體好些,自然會仔細核帳,現在你能做的,就是幫我。」
「是,小姐。」他慎重地拿起小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帳本結餘金額的位置蓋下「程喜兒」的朱紅印記。
這份信任感也將他胸口那塊空虛的地方瞬間填實了。
「我還要跟小姐報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搾油活兒歇工半天,請所有的夥計出去送油、進料、收款、付款,這才能盡早處理完上半個月擱置的事情,小姐你看這樣妥當嗎?」
「好。」
「小姐,我想……你應該請一個經驗老到的掌櫃……」
「喔?」喜兒仰頭看他,那雙略顯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揚起輕笑道:「阿照,你坐下來呀,你那麼高,又老站著,教我老抬頭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櫃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邊。
喜兒看他一板一眼的動作,也顧不得倦意,輕聲笑了出來。
「不管我教你什麼活兒,你都能掌握到竅門,一學就會,你這麼聰明,又念過書,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來掌櫃的工作。」
「這……」
「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程實油坊的掌櫃,別再給我推辭了。」
「是。」望著小姐疲憊卻期待的黑眸,他也無法推辭。
喜兒又朝他一笑,順手拿起桌上的算盤,撥了撥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轉到這裡。
「我真沒想到你會打算盤,我告訴你喔,小時候,爹教我打算盤,曾伯伯考我算盤,考得好,娘還會煮一顆蛋給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著算盤,臉上的笑靨緩緩褪去,聲音漸漸地哽咽了,豆大的淚珠也隨之掉落桌面,形成兩窪小水潭。
水潭還在慢慢擴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壓抑多日的淚水,低聲啜泣。
「可他們一個個走了,娘不在,我還有爹;爹走了,還有曾伯伯幫我撐著;現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搶走油坊,他們天天煩我,我是晚輩,實在不知怎麼應付……」
那滾落而下的淚水有若山洪爆發,重重地沖刷著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麼會為小姐心痛呢?這是小姐的家務事,他當夥計的只要幹活賺錢,誰來當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頭,重重地壓在膝蓋上,只能靜靜地看她流淚。
「還有,油坊也仰賴著我維持下去,我一定要顧到大家的生計,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堅強地扛起來……」她嘴裡說著要堅強,那淚珠兒還是不聽話地滴滴落下。
這是他所沒看過的小姐,或者說,這是小姐不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總是笑臉迎人,從容自在地應付各種人事;然而,她畢竟也只是一個年方十九歲的姑娘家,在他十九歲時,恐怕還沒有她的成熟懂事吧。
「小姐,有我在,請你放心。」他脫口而出。
喜兒心頭一跳,抬起淚眼,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黝黑瞳眸。
有他在,她可以放心了——這是一個男子親口給予她的承諾。
她癡癡地看著他,因著他的話,她全身有如籠罩在一股暖意裡,將惶恐孤獨的她給煨得暖和了起來;而且,彷彿只要繼續凝望他,她就能全然地依賴他,全然地放心……
平安歡喜的淚水款款流下臉頰,心情全然平靜。
「小姐?」江照影倒是緊張地喚道。
「啊!」喜兒發現自己又哭了,忙用袖子抹了抹臉,強笑道:「唉,我沒事,有點累,該回去睡覺了。你也早點睡,辦不完的事明天再說。」
「小姐,請小心腳步。」江照影立刻站起身子,跟在她身後。
「對了,這個給你吃。」喜兒停下腳步,從衣服口袋拿出一團東西,她小心地捧在左手掌心裡,再用右手指尖輕輕掀開巾子,露出一塊棗泥核桃糕、一塊芝麻雪花糕。
兩塊糕餅香味撲鼻而來,江照影卻是繃著臉,不好意思去拿。
「這是小梨怕我半夜肚子餓,幫我準備的點心。」喜兒捧好點心,抬頭看到他那「欲吃又止」的表情,笑道:「我本想拿來這兒,吃了好有力氣熬夜,現在換你忙,你就拿去吃吧。」
「謝謝小姐。」
江照影正待伸手去拿,一低頭,看見點心攤在她的手掌上,腦海裡瞬間閃進了某種熟悉的感覺。
活了二十九年,他生命中發生過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但很多事情在轉眼間就讓他忘了,再也不復記憶。
就在此刻,他苦苦思索著那份熟悉的感覺,又將目光移到她的瞼。
因為她比他矮,所以總是仰起臉看他,而就在這張清麗的臉蛋上,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還有一種極為認真又執著的神情,好像給的不是小小的兩塊糕,而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小姑娘以這樣的神情捧著銅板、玉鐲子,說要幫他……
「阿照,拿去吃呀。」
「你……」
「我怎麼了?」喜兒很想摸摸臉頰,她知道自己眼皮紅腫,又長了黑眼圈,模樣兒丑是醜,但也不至於讓他好像見了鬼吧?
「嘻!」她展露笑靨,睡意全消。「阿照,你的眼珠子怎麼了?好像快要掉下來了,快,拿去吃呀。」
記憶串連,還有一個笑嘻嘻吃著酸橘子的小女娃,她全身髒兮兮的,活像個泥娃娃,唯獨兩顆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清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叫喜兒!」他驚訝地喊了出來。
「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叫喜兒啊?」她更是好笑地看他。「你耳朵長哪兒去了?大嬸們來打油,成天喜兒長、喜兒短的,你全沒聽見?」
「你的名字——」江照影語氣更加激動,「是我取的!」
「你想起來了!」
喜兒驚喜地看他,不只是他記起了她,更有他那想起過去而顯得自然、愉快、放鬆的表情,完完全全回復了昔日四少爺的俊朗模樣。
果然是奇妙又不可思議的緣分啊!江照影亦是驚喜不已,一再地上下打量她,就像大哥哥看待小妹妹似的疼惜神情,更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歡喜心情。
「喜兒,你長這麼大了,好快……」
街上的一面之緣歷歷分明,他正待舉手摸摸她的頭,這才發現小女娃早已抽長身子,女大十八變,成了程家大小姐了。
「啊,對不起,小姐……」他立刻收斂笑容,縮回了手。
喜兒明白他的顧忌,夜涼如水,她有點冷,又覺得累了、困了。
「喏,糕放這兒,你拿去吃,我再不睡就要生病了。」喜兒直接將巾子和糕餅放在桌上,拖著依然疲憊的身子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望定了他,朝他綻開一抹亮麗甜美的笑容。
「四少爺,我喜歡你喊我一聲喜兒。」
喜……即使是心底默念,他也喊不出來,因為,他不配喊。
她是主子,他是僕人,不管是掌櫃還是夥計,他都只是棲身油坊的阿照;而她永遠是他的小姐。
心裡這麼想,他還是不自主地跟上她的腳步,深怕體力不好、走路東倒西歪的她會跌倒或是出了什麼意外。
直到遠遠地見她平安走進房門,熄了燭火,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他一顆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
夜很深了,他回到掌櫃桌邊,吃下兩塊糕,填飽空虛的肚子,又滴滴答答打起了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