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燕靠坐在床上,蝶悱惻正給她的外衣上著盤扣。猛然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心中一陣寒意竄起,一下子就蔓延到四肢百骸。
血燕看著窗外的大雪,「今年的雪下得真大。倒也奇了,這樣大的雪竟然還有貓頭鷹在叫。我小時候聽宮裡的丫頭說:貓頭鷹在夜裡叫是在數人將死之人的眉毛呢,等它一根一根數清楚了,人也就死了。」
蝶悱惻手上拿著的剪刀應聲而落。
雪燕見她一下子面無血色,驚訝道:「你怎麼了?不會是涼著了吧?」
蝶悱惻知道自己此刻臉色應該不太好看,自己也沒有試過這樣慌亂過,還發生得莫名其妙。彎身撿了剪刀,勉強地笑了笑,「我沒事,就是一時手滑沒有拿穩剪刀。」
她這樣說血燕也就這樣信了。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心中湧現的是一抹不祥。
琴淵……
她現在已經開始後悔當時走得太匆忙,以至於沒有向淮斟要了第二個條件。淮斟,他一定會殺了楚琴淵,而且一定做得非常漂亮。
她下意識抬頭看著窗外,天上竟然看不見月亮。
「王爺,」就在酒杯快要從指尖落下的時候,楚琴淵輕輕出聲,「你還不能殺我。」語氣竟然像是在聊天。
——千鈞一髮。
淮斟重新拿穩酒杯,挑眉道:「為什麼?」
楚琴淵從容地笑了,今天他笑得比平時要多得多,卻是每一笑都在刀刃上,「如果你今日殺了我,那今後你登上皇位的每一步必定會血流成河。」語氣如他平常一樣的溫和,但是眉宇之間已然變了顏色,入到淮斟耳中竟是字字鏗鏘。
這是淮斟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有這樣平靜而蘊涵力量的目光。這樣的目光似乎有著燃燒一切的決心同時又有著淡定自若的信心。他的這股自信竟然讓他無從懷疑他所說的每一個字。他甚至有一種被人掐住了咽喉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一向堅定的心開始動搖。
他竟然開始動搖是不是要殺了楚琴淵,他竟然該死的開始感覺到如果此刻殺了楚琴淵,他將會後悔終生。
他痛恨這種被人威脅的感覺,還是被一個自己準備殺了的人。他為什麼不可以殺了他?他想要殺的人還沒有一個殺不成的!
可是他腦袋還清醒,他清醒地知道:楚琴淵既然敢這樣說,就一定有人借了他天大的權柄。這個人是誰?明顯得很——當今皇上。皇帝一向對楚琴淵寵愛有加,一定是暗中許了他什麼才讓他如此自負。
楚琴淵見一會工夫淮斟已經轉過千百種思緒,思慮、殺氣、不甘,一一在出現在面上。他不由地在心裡微微一笑——這一局,他賭贏了。又有誰知道:他在生死一線之間,贏的又豈只是自己的一條性命?
淮斟把酒杯放在桌上坐了下來,面上已恢復如初,溫和如故,「總有一天——」
他只說了半句,楚琴淵已經知道他的意思是:總有一天,他會殺了他。他卻不在乎這些,疏淡有禮地告退,「王爺如果還沒有其他的事,請容我告退。」
「送客。」
楚琴淵退了出去,等到打開門才發現自己面前全是箭,箭的密度竟然連人都可以忽略。
「等等。」
淮斟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士兵們手中的弓立即張得更滿了。只等淮斟一聲令下。
楚琴淵毫不猶豫地就把輪椅停了下來,等著他後面的話。
「我以為你早就已經做好死的準備,為什麼還要掙扎?」
「我必須活下去。」楚琴淵淡然地送出了這樣一句話,便再也不遲疑推著輪椅離開了。大雪之中他的身影竟然發著光,身影消瘦依舊。雪下了他滿身,卻彷彿更加點亮了他獨有的深刻。
淮斟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地出神,「活下去嗎?竟又是為了悱惻。」
忽然想狂灌酒大醉一場,提起酒壺卻發現壺身上斑斑點點的紅印。心中起疑,他就著燭火細心地辨認了起來。
印在壺身上的是一些朱紅的印泥,印的形狀有些模糊,卻讓淮斟的心狂跳了一下。第一次唏噓著幸好沒有殺掉楚琴淵。
玉璽!那是玉璽拓下的印。
楚琴淵!父皇到底許了他什麼?!
雪,依舊在下;酒,依舊在熱。可惜喝酒的人早沒了興致,負手在湖邊站了一夜,天沒亮就離開了,回到了那一個煙雲繁華的長安。
轉眼又是秋天,西塞依舊是亂世一片。相比之下蝶悱惻所在的平京王府卻顯得格外安逸。她知道這是因為血燕在,她現在心裡看得益發的清晰:儘管赫連邱什麼都不說,但是血燕之於他更勝生命。亂世之中,能有這樣情意的人又有幾人?他的霸道專制未嘗不是血燕的福氣。
夜深了,天也漸漸地轉涼了,她抱了件衣服準備給躺在院子裡的血燕披上。走到門口卻被眼前交疊的人影止住了腳步。赫連邱正在輕輕吻著血燕。
她退了回來,腮上一涼,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伸出有些僵硬的食指點著唇,濡濕一片。淚,沿著頰落到了唇上,什麼時候她的淚竟是苦的?
幾年了?那一次吻他離今天到底有多久遠?現在才發現自己和他之間所擁有的實在少得可憐,唯一一次的親暱竟也淡得彷彿沒有了痕跡。
來到西塞,她看過了兩場大雪,這是第三個秋天。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很好地活下來,即使是一個人,即使是在西塞。可是她到此刻才意識到:她真的可能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來到這裡的每一個冬天她都覺得異常的冷,渴望下雪又害怕下雪。
想來想去,深刻在腦海的不是他年少的模樣,不是他成年後的溫潤,不是他對她看似置身事外的縱容,甚至不是他們之間淡淡的一吻和那一年長安江上的桃花,而是——
她起了身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唱戲的時候,眼神嬌媚神態婀娜,一身虛無的水袖戲服恰到好處的一個亮相,她輕啟檀口——「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一滴淚引發了無數的淒楚,她就這樣一面唱一面流淚。一直唱到這一折的最後一句:「四圍山水中,一鞭殘照裡……淚隨流水急,愁逐野雲飛。」
最後一滴淚自腮間滑落,她抹了去,擠出一抹笑,「好端端的,又想這些做什麼?」她放好了衣服走在長廊上,抱膝而坐。
望著夜空,輕輕柔柔地笑了,「又是滿月呢,真好。又過去了一個月,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夠回到長安?就算見不到彼此,至少看的是同一處的月亮。這樣,即使見不到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滿心的遺憾。
「要是這輩子還能再見,估計我也滿頭白髮了。那個時候如果再戲弄你,恐怕也不太合適了。只是還想聽聽你叫我一聲『月華』,這世間能這樣叫我的,也只有你了。」
她搖了搖頭,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說了,再說就又要哭了。真是奇怪,來這邊快三年了,偏偏今天晚上哭了去,都是血燕惹的……
「可是,不管靜睿王怎樣,你一定要活著。你說過的:我們必須活下去。琴淵,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她喃喃地對著月亮念叨著,不知不覺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月光下,她房間門前的玉蘭花開得正盛。玉蘭花的花瓣本就如荷花一般的大,潔白的一大片聚看起來卻異常的輕靈,遙遙地送著幽香,香味在月夜中竟然有些冷。
然後,一片花瓣輕輕飄下來,掉在了她的身旁。
這一年的冬天突然變得異常的難挨,血燕的病開始時好時壞,要麼睡了幾天不醒,要麼喘咳不止,甚至有一次還咳出了血。
西塞朝局在這個時候也在平京王府這邊變得兇惡無比。西塞大汗對赫連邱功高蓋主的宿怨積深已久,要不是前線吃緊何至於現在才在一瞬間爆發出來。不到兩個月下來,赫連邱失掉了所有的兵權,甚至爵位也岌岌可危,皇帝巴不得他只做他的閒散皇親,幾乎找了各個理由免了他所有的實權。
如赫連邱者,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早就看出時局不利,對當今朝政早已沒了興趣,所以搬空了整間王府準備離開西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