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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蝴蝶 第一章 作者:采芹
    美國紐約

    糟糕!唐琬蝶焦急的看表。要不是坐錯巴士就不會遲到了。她衝進『關氏電腦大樓』玻璃旋轉門,差點撞倒一位西裝革履的灰髮中年人,又把一名金髮女人的名貴皮包撞得從肩上掉在光亮的大理石地上。她一連迭聲喊著「Sorry!」「Excuseme!」因為看見有部電梯正好打開,而門外站著一大群人。顧不得禮貌了,她硬擠過人群,不理會耳邊的「Whatthehell……」

    「Hey!」終於她安全「上壘」了。雖然電梯裡好幾雙不悅的眼睛,甚至是厭憎的眼睛瞪著她。

    她誰也不看,只盯著上升的電梯燈號,心裡暗喊:快呀!快呀!得到『關氏電腦』的面試通知時,她興奮得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但這份幸運很可能要因為她的遲到而搞砸了。到了十二樓,電梯裹的人全走光了,剩下她一個。她的心跳突然才響得好像打雷似的。十三樓。到了。她深呼吸,屏息地挺一下肩,腦子裡想著待會如何解釋。等等,十三樓怎麼沒停呢?哦,不,是十四樓,美國人忌諱十三這個數字。就跟台灣的電梯也沒有「四」或「十三」一樣。但十四樓也沒停呀。幸好她及時按下「十五」。停了,門開了。她跑出電梯,然後煞住腳步。正面是個弧圓形接待櫃檯,坐在後面的小姐正忙著接電話。

    琬蝶暫時收起倉皇,努力提起鎮靜的腳。但太平門在哪個方向?運氣還不錯,她右轉順著走廊走到底,右側另一條走道盡頭就是太平門。而且她一路上沒碰到任何人。一出了那扇沉重的太平門,她提起腳就飛奔下樓。到了下一層樓,她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開銅牆也似的另一扇太平門。

    這一進去,琬蝶可傻了眼了。她發現她置身在一個花華的客廳裡。她穿著平底鞋的腳埋在三寸厚的白色地毯裡,巨大的義大利軟皮沙發上躺著十幾個大椅墊,椅墊的緞面上是精細的中國刺繡,那些色彩典雅的墊子偎著黑色沙發,像一個個慵懶的小女人。牆上的畫也是中西合璧。林布蘭特,莫內,一幅「坐看雲起時」瀟勁大字旁,揮著「中國墨寶」,李白的「將進酒」懸在一方酒紅橫框中,一筆篆字寫得行雲流水,揮毫間,自每處飛揚與收墨,吐盡了詩裹的豪邁、柔腸和無奈。琬蝶看得癡了,沒有聽見有人進來。

    「你是誰?」質問的聲音低沉中夾有威權。

    她嚇一跳,轉向聲音的主人。這一看,她又呆住了。

    好俊美的男人!他很高,和她一七八公分的哥哥差不多吧。高而瘦,但瘦得十分結實,他的胸肌在黑色圓領衫下起伏,鼓突的三頭肌在他雙臂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上投下小小的暗影。他的黑色棉褲寬鬆地穿在一雙極修長的腿上,她幾乎可以想像底下他腿部同樣結實的肌腱。他看來像剛淋過浴,過長而濃密的黑髮微濕地貼著頸側。教她目瞪口呆的是他的臉。若太美的事物是種罪惡,那麼他便生了張罪惡的臉孔。而且那是張東方臉孔。

    在他發出質問和她來得及反應之間,一名彪形大漢從另一個房間門出來,一眼看見琬蝶,臉色大變,眨眼間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臂。「你是什麼鬼?你從哪進來的?你怎麼進來的?」黑人大漢一連串對她咆哮的同時,他出來的同一扇門很快地走出另一個魁梧男人。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威嚴、冷靜地抬起一手,阻止第二個男人的行動。琬蝶這會兒嚇得臉都白了。第二個男人閃電般掏出來又插回腰後的是一把槍。

    「放開她。」東方男人向黑人下令。

    黑人看了她一會,才放開箝制她的大手。她看看她的手臂,他抓過的地方留下了明顯的指印。她相信他再用力些,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她手臂折斷。「你是中國人嗎?」東方男人問她,聲音和他的臉一樣,漠無表情。

    「是。」琬蝶用國語回答。她在發抖。她嚇壞了。但她昂著下巴,「你是日本人嗎?」

    「你怎麼進來的?」他不答她的問題,但也改用國語,重複黑人先前窮兇惡極的問話。

    「從太平門。」她告訴他。「我走錯了。我不知道這裡……我是要去十三樓。」

    東方男人皺起一雙俊秀的眉。

    「把她交給我。我會處理這件事,少爺。」黑人說。

    東方男人掃給他凌厲的一眼。「你連門都處理不好。先把這件事辦了,免得我要再交給你更多人。」

    「是。」黑人轉身,由太平門出去了。

    東方男人目光回到她身上。「你叫什麼名字?」他仍用中文問她。

    「Echo。」

    「你的姓名。」

    「唐琬蝶。對不起,我不是……」

    「你到十三樓做什麼?誰叫你來的?」

    「我來應徵工作。收發。是臨時僱員。我有『關氏電腦公司』的通知函。」她開皮包的手指也是顫抖的。找到那張通知函,她拿著信封朝他走去。「待在那!」第二個保鏢喝道。

    她立刻站住。他走過來,拿了信封過去交給他的主人。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她誤闖了某個幫派東方首領的巢穴?可是這楝大樓明明是『關氏電腦公司』所有。難道她匆忙間,糊里糊塗連地址都看錯了?

    「可惡。」東方男人用英文低聲詛咒,把看完的面試通知函甩手交給立在身旁的金髮男人。

    「去,開除打字發函的人。」

    「是。」金髮男人應了聲,卻沒有動,看著琬蝶。「她……」

    「我要和她談談。」

    金髮男人走了之後,東方男人對著她看了好久,然後看看她臂上已轉成淤紫的手指印。他冷漠的眼睛,冷峻的臉,別人看了也許會不自禁地生畏,稍早琬蝶就有這種感覺。但,或許是他那張對男人而言太秀美的面貌吧,它削弱了他的剛厲之氣。現在面對著他,只有他和她,害怕的感覺反而褪去許多,剩下的大部分是好奇。他是誰?他要對她如何?

    「坐,唐小姐。」他的手朝沙發一揮。

    沙發柔軟舒適若席夢思。琬蝶僅把臀挨著邊緣,坐得腰桿挺直。她知道經過自搭錯車起的一連串延誤──和錯誤,她的工作反正肯定是報銷了。如今她若能平安全身而退,離開這個懸秘的地方,這些顯然勢力龐大的人,她就要暗慶三生有幸了。他在她面前坐下,疊起雙腿,雙臂成大字形搭在沙發背上,一雙盯著她的黑眼睛深不可測。「你還是學生吧,唐小姐?」

    琬蝶看看自己的白色針織上衣,藍褶裙。這是她最像樣的外出服,平常她都穿T恤或襯衫和牛仔褲。「我在耶魯。」她回道。她沒有炫耀的意思,雖然耶魯系的中國學生寥寥可數。她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說謊。

    他揚了揚眉,她還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她不知道,總之,她絕沒料到他會說,「這麼說,還是學妹了。」他的冷漠減了幾分。

    「從新哈芬市到紐約來上班,路程相當遠,你畢業了嗎?」

    「沒有,還不算畢業,我正在寫論文。」

    他點點頭,明瞭了她何以有較多時間老遠來紐約打工。「公司通知你來面試是個行政上的錯誤。我向你道歉。」

    他向她道歉?琬蝶一陣迷惑。

    「你是中國人,又還只是名學生。公司就算用你當臨時僱員也是違法的。」

    「我是有人介紹的。我是說,推薦。雖然他最初告訴我不能保證一定成。」他又挑起眉肖。「這人在『關氏電腦』?」

    琬蝶的「是」到了舌尖,突然想起他剛才命令開除寄發通知函的人,她遲鈍地恍悟。「你是『關氏』的老闆。」

    「不完全是。」

    「你不能開除那個人。」琬蝶站了起來。她滿心歉疚。「我是說,關先生,請你不要開除通知我的人。」

    「為什麼?」他坐姿、表情不變,往上斜看著她。

    「因為不管這人是誰,是男是女,這個人只是做別人交代或請他或她幫忙的事。或許正如你所說,用我是違法的,可是……你可以給這個人一個警告,一些小小的處分。開除,你不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嗎?」

    「你應該去報到的地方是十二樓的行政辦公室。」

    「那不表示……」瑰蝶頓住。十二樓。她的通知函上打的是十三樓。因此她會誤闖進她不該到的地方。「關氏」老闆在「關氏」辦公大樓裡的私人住處。因此他看了通知函那麼生氣。而此刻琬蝶為他處置的方式和理由,莫名地生起無名火。「你生氣是因為我闖進了你的私人殿堂。這裹如果這麼神聖不可侵,你該在太平門外掛個『閒人勿進,內有殺手』的牌子!」

    她正說著,金髮男人回來了,聽到她最後的一句話,他瞪她的表情好像她是個膽大包天的瘋子。

    他的老闆倒是一反之前的冷峻,露出趣味的眼神。

    「門口沒那個牌子,因為我屋裹沒有殺手。」金髮男人很快把瞪著她的目光調向他老闆,滿臉的驚訝。

    「凱文,這位是唐小姐。麻煩你給我們倒兩杯……」他暫停,向琬蝶詢問,「你喝咖啡還是茶?我有碧螺春,台灣來的。新種春荼。」

    琬蝶不懂茶,倒是教他的前後判若兩人弄得一頭霧水。尤其他變和氣且幾乎友善,是在她對他干冒大不敬之後。

    「咖啡就好,謝謝。」她的火氣如來時一般莫名所以的消失。

    「喝茶吧。」他卻代她改變主意,向凱文用英文說道:「把我的荼具和茶罐準備好,我們喝茶。」叫凱文的金髮男人明顯的和她一樣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走開的短短時間內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依令走開了。「我生氣,」像中間不曾被打斷般,關老闆繼續說道:「是的,是因為你闖了進來。那不是你的錯,可是假如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好不在,或我在裹面,沒有看見你,先看見你的是,嗯,像你說的,我的殺手,你現在不會站在這,為那個打字失誤的人仗義執言了,唐小姐。」

    「你的人會對我如何?就地槍決?這裹還是個法治的國家吧。」

    他沒理會她的諷刺。「你會被帶到警察局。只要『偷竊』一項罪名,唐小姐,你的學業及一切都毀了。」

    「我皮包裡的通知函可以證明我的清白和無辜。」才說完,她已自他的表情悟到自己多麼天真。「你的人會在給我戴上任何莫須有罪名之前,先把它拿走,銷毀。」

    「他們負有保護我的責任。」他站起來,結束這段談話。「請到後面用荼吧,唐小姐,算是向剛才讓你受驚嚇表示點歉意。」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這些有錢有勢的人簡直豈有此理。

    「不敢當。」她冷冷回他。「是我擅闖了貴寶殿,該道歉的是我。不過我一開始就說過對不起了。可惜我無法知道打我這封通知函的人是誰,我欠這個人更深的歉意。話說回來,不再在『關氏』上班,或者是這人的福氣也說不定。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拜見過關大帝。我很珍惜我這微不足道的卑微小命,幸會。」她轉身就走,他沒叫住她,也沒出聲說一句話。到了門邊,琬蝶氣猶未平,扭頭丟下另一句話。「很遺憾你也是中國人。」

    ★※★※★※

    影片放完了,室內餘下放映機空轉的沙沙聲,他沉在高背椅裡,仍筆直盯著前方的白色布幕。事實上,他閉著眼睛都能比放映機更清晰地重複膠片內容。他已經看了千百遍,看不厭也看不倦。越看他越沉溺在痛苦的掙扎中。

    唐琬蝶的生活很單純。她花很多時間在圖書館,做研究,看書,搜集資料。她是個相當優秀的學生。也很活躍。她曾在校慶晚會舞台劇中扮演馬克白的情人,當晚現場觀眾席中有記者,第二天報上就登了一篇盛讚她演技的短評。有電影導演找過她,她謝絕了對方的邀請,專心念她的書。她曾是辯論社主辯人,在英文詩歌朗誦比賽裹連連拔頭籌。她的一篇「愛倫坡詩論」引起許多文學界知名人士的注目。她在耶魯的第二年有個男朋友,是高她一屆的詩論社高材生,一名英俊的金髮青年。交往一年後,這段戀情無疾而終,從此她身邊未再出現護花使者。發生了什麼事?那小子負了她?傷了她的心?她很年輕,充滿自信和活力。她很漂亮,尤其那對閃著智慧光芒的明眸。漂亮,聰慧,反應靈敏,而且善良,充滿勇氣和膽識。

    那天,換了任何其他女孩、女人,早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她卻大聲為一個她不認識,且因為犯了錯誤幾乎置她於險境的人求情。他對她說那些話,並非恫喝。凱文或馬丁任何之一先發現她,她就完了。在他知覺之前,唐琬蝶已進入了他的生命。自那天見到她,她走之後,她的倩影,她生氣的樣子,她最後倨傲的姿態,日日在他腦海縈迥,夜夜入他的夢中。那些夢有些旖旎醉人,有些……幾乎是詭異的。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唐琬蝶,一個男人渴望,女人羨慕、嫉妒卻又忍不住的拿她當偶像崇拜、模仿的女人。在他夢裹,唐琬蝶──或他化成她的化身──一面是個高雅、可望不可及的形像,另一面則奔放而赤裸裸地洩出旁人看不見的熱情。他夢中的唐琬蝶,和他自己,如一道激狂的熱流,燃燒的烈焰。當他午夜夢迴,汗浸濕了枕頭和床單,他呼吸喘急地躺著,像躺在尚未甦醒的慾望洪流中,全身漲滿無法滿足的痛楚。

    他要唐琬蝶。他從未如此渴切地要一個人,或任何東西。他的生命賦予他所有大部分人想望不及的權利,及任何可用金錢買到的一切,除了心靈的需要和肉體的慾望。需要和慾望。他不被允許擁有這兩種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因為他是關輅。關輅擁有所有人們想要的隱私,但他毫無隱私權。在絲密不露的保護下,對他而言,關輅不是一具活著的生命,只是個活著的名字。而這一次,他要唐琬蝶的那份迫切,使他生出一股不顧一切的衝動。

    她是他想望、渴望擁有的一切。他必須再見到她,他需要接近她,摸觸到她,感覺她,從而感覺自己的存在。就這一次,他要做一件他要做的事,為他自己,就只為他自己。他知道他將要冒的是什麼險,他知道他父親若發現將會多麼震怒。但是,啊!這份衝動太誘人了。二十三年來,他首次感覺自己不只是具會呼吸的機器。他甚至可以開始聽到生命在他血液裹流竄。

    他不再猶豫,不再理會被訓練得彷彿和他是連體嬰的自制,伸出手,他按了左側桌角一個黑色按鈕。門幾乎立刻就開了,把一道亮光放進陰暗的室內,凱文站在門邊。

    「少爺?」這聲恭謹、機械的稱呼,提醒了他時刻不可或忘的身份。他盯住前方的布幕,不去想他是誰,只想著唐琬蝶。「我要見她。」他簡短地說。

    「要我去帶她來?」

    「我要去見她。」他站起身。「我要去看她。」

    凱文猶豫著。「少爺,這……不大好吧?萬一……」

    「現在,我現在就要去。」他堅決地走過護衛身前,朝他的臥室走去。「我換好衣服就去。」

    ★※★※★※

    「啪」的一聲,琬蝶手上的筆甩了出去,打在牆上,跌在牆角。又「啪」的一聲,她合上書本。椅子腳刮過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她煩躁地站起來,離開書桌。她看不下書,定不下心寫她的論文,一整個星期,她像只毛毛躁躁的猴子,和她原本心清自在、井然有序的個性完全不符。這一個禮拜,她會莫名其妙地想發脾氣,莫名其妙的發呆。一本書看了半天還在同一頁,甚至同一行。她會半夜裡莫名其妙醒過來,心煩意亂地把自己掙扎得累得半死,才好不容易睡回去。她是習慣早起出去晨跑,然後到圖書館看幾小時書,規律地做好她該做的功課的人。現在她老是昏昏沉沉睡到近午才起床。她的生活作息亂了,作業進度也落後了一截。不,這一切一點也不莫名其妙。都是那個自大、傲慢、自以為是的關大老闆造成的。他很年輕,對一個「關氏」這麼赫赫有名的大公司而言,他竟是老闆,未免年輕得教人難以置信。不過,不管他是年少得志,或年輕有為,都不表示他可以有權利忽視別人的尊嚴。他不止是忽視,他根本是漠視。她老想著他,當然不是為這麼個仗勢欺人的自大狂而心神不寧,琬蝶告訴自己。她實在是氣不過。「你不僅長了張罪惡的臉孔,」她對著腦子裹那張她念念不忘的俊美臉孔大聲評道,「你的心也相得益彰!」

    「Echo?」她室友在她房外敲門喊道:「你沒事吧?」

    她趕緊伸手捂一下嘴,然後清清喉嚨。「沒事,Carol,我在……唸書。」「唸書怎麼念得像跟誰吵架似的?」「呃,我……太大聲了,對不起,我沒事。」

    「你呀,你要沒事,這會兒可有事了。」

    琬蝶納悶地去開了門。「什麼事啊,Carol?」

    Carol一臉詭笑。「我哪知道?不過我想你的心藥來了。」琬蝶一頭霧水。「心藥?什麼心藥?」

    「治你的心病的呀,整個星期神經兮兮,魂不守舍的,我就知道八成有個人在那。」「在哪?」她還以為沒人注意到,一下子給說明徵兆,她不禁臉紅上了耳根,可還是聽不懂Carol的謎語。「什麼人呀?」「你心繫那個人呀。」Carol食指戳戳她心口。「快出去吧,人家在客廳裹等著呢。」「誰啊?」琬蝶越發的糊塗了。

    「待會你還能繼續裝佯啊,我的名字倒過來寫。」Carol瞄一眼她的寬大舊運動T恤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換身衣服吧?人家那麼體面,你好歹也稱頭點吧?」聽到這,琬蝶心頭一震。「會是……會是他嗎?」她腳步已移出房門,朝走道那頭的客廳走去。「喂,你真要這麼不修邊幅的就出去啊?太難看了吧?」Carol在她後面喊。琬蝶沒聽見。當她走進客廳,除了猛地跳上來堵住喉嚨的心跳,她什麼也聽不見了。她也什麼都看不見,除了聽到腳步聲,自窗前優雅地轉過身的高佻男人。他露出一口友善的潔白牙齒。「你好,唐小姐。」

    「你……你……真的是你。怎麼會是你呢?」既驚訝又錯愕,琬蝶結結巴巴起來。「來的很冒昧。」他來到她面前,捧上一大束鮮花。「希望你不會見怪。」「謝謝。」她喃喃接過花束。花香四溢,擾得她的頭更昏。「你怎麼來的?」「坐車。」他的目光深邃,聲音柔和,語調輕快。"從紐約到康乃狄克要是走路,恐怕太遠了點。」琬蝶晃晃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我不是誤闖進來的。」

    她終於看見他眼底的笑意和歉意。他親自登門來道歉!

    受寵若驚之餘,琬蝶幽他一默。「放心,我這沒有殺手或惡犬。說到這個,你的殺手保鏢呢?"他眼睛飄向她後面,琬蝶轉頭,她的室友站在走廊邊,碧綠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該死,琬蝶暗罵自己。她把Carol忘了,也忘了她聽得懂中文。

    「唔,對不起。」她連忙用英文介紹。「這是我的室友,Carol。這位是關先生。」「很高興見到你,Carol小姐。」關輅伸出手。

    「哦,叫我Carol就好。」Carol的表情好像她握著的是只金手掌。「我也很高興見到你,關先生。你的英文幾乎和Echo的一樣好。」這算什麼恭維?琬蝶瞪著眼,看Carol握住他不放,過於熱誠的手。

    「謝謝。也謝謝你開門讓我進來。」關輅說,眼睛看著琬蝶。

    「哦,不客氣。」Carol終於放開了他,用眼神向琬蝶示意:你要不要這個大師哥,快拿定主意。「你來有事嗎,關先生?」琬蝶不理她,問關輅。

    「如果你有空,能不能請你,唔,到什麼地方坐坐?」他問得禮貌,但渴望在他聲音和表情裹一露無遺。「這……」琬蝶猶豫,她相當肯定,他的保鏢就在外面。

    「如果她沒空,我很閒。」Carol說,對琬蝶扮個鬼臉。

    「出去再說吧。」琬蝶說完,立刻後悔自己急切的語氣,可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天哪,Echo,」Carol扯扯她,低語。「求你去換件衣服好不好?」

    琬蝶知道就站在旁邊的關輅也聽見了。她朝他揚一下眉。「我需要穿大禮服才能跟你走出去嗎?」他穿的其實很隨和。一件黑襯衫,米白夏季休閒褲,米色休閒鞋。不隨和的是他衣服上的名牌標誌。而且他帥氣,好看得教人生氣。尤其當她的室友當著她的面對他大方示好。「那,也許我也該回去換衣服。」他看自己一眼。「我是不是穿得太不合宜了?」「哪裡。你不過像只招展的雄孔雀而已。」

    琬蝶走到玄關,在鞋櫃上坐下來,套上她本來今天要洗的髒兮兮的跑鞋,繫好鞋帶,站起來。「好啦。走吧。」

    「很榮幸見到你,Carol。」臨出門,他有禮地向她的室友紳士的微微欠身。琬蝶站在門外等他出來,把頭伸進拉了一半的門,對她室友說:「數到三再昏倒。」然後把門關上,轉身,正好看見他站在樓梯頂端,朝下面揮一下手。琬蝶走過去,探頭往台階下望,沒見到人,不過聽到有人下樓的腳步聲。她看向他,他做個「請」的手勢,她聳聳肩,跳著下樓。「找這個地方比較沒那麼複雜吧?」她無法克制地要諷刺他。

    「唔?」

    「沒有過站不停的電梯,沒有樓中閣樓,可以直搗虎穴。」

    他懂了。「你的住處是虎穴嗎?」但他和氣的問。「那你幹嘛謝我室友開門放你進屋?」

    「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見到我,或許會把門摔在我臉上。」

    「哼,我也許會,如果開門的是我的話。」出了樓下大門,他的保鏢果然一左一右站在停在對街的龐大黑色凱迪拉克旁。想起她的右臂回來後腫了兩天她就有氣。「畢竟我屋裹沒有殺手保護我的安全。」他繞過來站在她面前。「我說過,他們不是殺手。我誠懇的為那天冒犯了你道歉。」她抬眼,固執地瞪著他,儘管心已在見到那束花──或甚至見到他的剎那,便融化了。「還有,我沒有開除打通知函的人,只給了那位女士一個──提醒。」「提醒?」

    「提醒她不可再犯相同錯誤。我告訴過你,那對受文者可能是個致命的錯誤,雖然於她不過是打錯了個數字。」他眸中的柔和和懇切,使她無法再假裝強硬。「萬一再有人誤闖進你住的那層樓,不是任何人的錯,單純只是不小心走錯了,這人是不是就該死了呢?」他皺皺眉。「唐小姐,我不是你想像中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暴君。」

    「我沒這麼說。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就住在自己的辦公大樓裹,卻如此門禁森嚴?不,」她抬手擋掉他的解釋,「那或是你當老闆表現權威的方式,可是你們對不小心闖去的人的反應,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我相信你所謂『致命的錯誤』不是虛言恫喝。那天要是你沒有阻止,我很可能已經死在你的保鏢的槍下了,而你還說他們不是殺手!」「就算我沒有阻止,凱文也不會槍殺你。我的人隨身攜帶的武器,目的只在保護我,不是用來殺人。」「這番說詞現在說來容易,因為我還活著。」她停一下,平定忽然激動起來的情緒。「我跟你出來,關先生,因為我猜得到你的來意,但我不想在我室友面前談這件事。我根本不想再記得或溫習那天的經歷。我很感謝你專程來這一趟。你的道歉我接受。你的生命太珍貴,我這種平凡賤民最好離你和你的保鏢遠一點。再見,關先生。」「唐小姐。」他握住她的胳臂阻止她轉身走開。

    她冷冷看著臂上他修長的手指。「打算再讓我另一隻手腫上個幾天嗎?」他放鬆了抓力,但沒有放開她。「我曾經遭人綁架,幾乎……遇害。」

    琬蝶輕輕抽一口氣,轉回來面對他。不止是他道出來的事情,他聲音裡的痛苦,猶存餘悸,震撼了她。「哦,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對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握著她的手鬆開了,和另一隻一起插進褲子口袋。「我不想提的,可是我不希望你誤會我養尊處優,妄自尊大。」「我……」琬蝶歉然又難過,並因他如此在乎她對他的想法再次感到受寵若驚。他對她微笑。「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嗎?」這一刻,她沒想到他的保鏢,那兩雙在對街緊密地盯著她的眼睛。她只看到一個忽然變得像個孤單的小男孩的男人。一個寂寞,渴望朋友的小男孩。「如果你保證我的安全的話。」她對他說。

    他的笑容擴大。「你有一個隨時聽候你差遣的保鏢了。」他伸出一隻手。琬蝶和他握住。他掌心的皮膚出人意料的粗糙。「好啦,保鏢。你想到什麼地方坐坐?」他再次教她吃了一驚。他露出尷尬的表情,說,「我不知道。除了我住的地方,我不知有何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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