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在西湖畫舫上邊欣賞美景邊喝茶,和悠閒得幾乎快睡過去的華葉不同,游遠威的臉吊得很長很長。
「啊?」華葉茫然地打起精神,不明所以地反問:「什麼說話不算?」
「你說要為我留長髮的,但是到現在你還是每天剃頭!」
游遠威的功力沒有完全恢復,心情也還是大不如前,華葉已經盡量小心不要惹他生氣了,但是照他那種粗枝大葉的性子,要不惹得暴躁的游遠威生氣簡直比登天還要難。
「哦,你說這個啊,」華葉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光頭,「這是習慣了,每天早上必定是要剃的,否則會很不舒服。」
游遠威砰的將茶杯拍在桌子上,怒道:「你不剃不舒服,就不理會我看著難受麼!明明說好了的,卻說什麼也不遵守諾言,這便是和尚該遵守的戒條不成!?」
華葉摸著自己的腦袋不敢言語。
「總之,從明天起你不許再剃頭,再敢違背我的話,咱們就各走各的吧!」游遠威說完便轉身不再看他。
華葉慌了神,拉拄他背後的衣服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天我絕對不會再剃頭!這總行了吧?」
「沒問題!」
游遠威雖然沒有回頭,但唇邊卻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的仇家太多,現在這種功力水平若是遇見那些人絕對會死得很慘。所以他知道華葉在這種情況下絕對不會離開,這「似乎」有「那麼一點」卑鄙,可卻是必要的。
「啊,不過,遠威……」
游遠威的臉又吊了下來:「沒得商量!」
「不,你聽我說……」華葉低聲下氣地小聲說道,「這附近有一座靈隱寺,裡面的住持與我相交頗深,既然來到這裡,我想最好還是去看一下……」
「不行!」游遠威斷然拒絕,「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現在正被整個武林通緝,若是那位住持非常想要與少林方丈交好,趁著月黑風高把咱們賣掉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他救過我的命……」
「什麼?」
「我餓昏在靈隱寺門口,是他救了我……」很耳熟的情節……
「為什麼?」
還敢問為什麼!!游遠威簡直就要跳起來了。他本來以為自己與華葉的相遇必定是唯一的,這是他最充滿自信的想法,但是現在卻忽然出現了一個同樣救過華葉的人,這——
在他完全自信華葉不會再次離開他之前,絕對絕對不能讓他與任何「危險物品」接觸!他知道自己「稍微」有點杞人憂天,但是絕不能就此掉以輕心。
「絕對不行!」
「為什麼?」華葉契而不捨。
游遠威開始腦袋冒青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總之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呆著!要是敢去的話——」
「喲!那不是華葉師叔嗎?」一個興奮的聲音從岸上傳來,游遠威僵住。
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岸邊站了四五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興奮得滿面通紅地向他們這邊揮手。
「靈隱寺的小師侄們,為了答謝住持,我曾教過他們幾個招式。」華葉完全忘記了游遠威不讓他接近靈隱寺的說話,也興奮地對小和尚們揮手。
華葉催促船家將船靠岸,還未等船舷接觸土地,他就急急慌慌地跳了上去。
「師叔一點都沒變!」
「華葉師叔啊,再教我們幾招吧!」
「對對!師叔教的招式真厲害!後來那些人就再也不敢來我們這裡了那!」
「是嗎?太好了!師叔還會很多很厲害的武功喲,要不要看?」
「好!回靈隱寺去吧!到那裡師叔再……」
游遠威手中的杯子被他捏成了齏粉。
華葉在聽到那凶殘的聲音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之前某人對他說的話——
你要是敢去的話——!
華葉的背部開始僵硬,忽然明白自己橫豎是死定了。
在他們誰也沒有發覺的斷橋之上站了一個長髮飄飄的人,他一直沉默地看著華葉他們的方向,曾束起的頭髮遮住了他的臉龐,看不清五官。
華葉終究還是用盡全力說服了臉色依然臭臭的游遠威,跟小和尚們一起進入靈隱寺。可是他們卻完全沒有想到,這竟會是他們所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
靈隱寺是江南著名古剎之一,處於西湖西部地飛來峰旁,離西湖不遠。始建於東晉(公元326年),當時印度僧人慧理來杭,看到這裡山峰奇秀,以為是「仙靈所隱」,就在這裡建寺,取名靈隱。五代吳越國時,曾兩次擴建,大興土木,靈隱寺擴建為有九樓、十八閣、七十二殿堂的大寺,房屋達1300餘間,僧眾達3000人。但在歷經了幾百年的滄桑之後,現在的它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寺院,香火並不是特別旺盛,只是普通而已。
華葉剛進了寺門,小和尚們就興奮地拉著他往禪房跑去,大約是要見他們的方丈吧。
被完全遺忘在一邊的游遠威遠遠地跟著,臉吊得比之前還要臭。那一群人呼呼啦啦跑進禪房,在外面就可以聽到他們嘈雜的聲音,而且還夾雜著一個老者的呵斥,讓他們保持安靜。游遠威更是覺得身邊飄起了淒風苦雨,冷清得恨不得衝進去把華葉夾在腋下拖走。
他剛踏出一步,卻忽然聽到了裡面傳出的華葉爽朗的大笑。他不由微微愣一下,停下了步子。
已經很久了,已經很久很久了……
自從華葉與他一起,再沒有分開過以後,就再沒有過這樣的笑聲了。他也會笑的,但都是微微的淡淡的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滿,卻也無法感覺到那種表情是真的發自於他的內心。
這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他的關係?還是因為失去了以前所擁有的一些東西,所以開始後悔了?
游遠威自己是完全無法理解的。他和華葉所生長的環境完全相反,所以不可能站在華葉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可是他想知道,華葉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嗎?如果那個被弄成殘廢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人,難道華葉也會這樣做嗎?
……他很不希望自己這麼想,因為他知道,答案絕對是肯定的。
游遠威覺得自己的心臟忽然隱隱抽痛,然後抽痛的地方傳到了胃,胃開始痙攣了。
自從他的傷好了以後,華葉就說什麼也不再接近他,更不要說讓他抱他。只要游遠威有那麼一點情難自禁的樣子,他馬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個哈哈說句「今天月亮真好啊」逃到一里以外去。
他很想碰華葉,不只是因為情慾,他想確認這個簡直與人間煙火無緣的該死的和尚是屬於他的!
然而……他不能再犯……那一天的錯了。
這或許就是他殺了半輩子人的報應,他居然愛上了一個甚至連「愛」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的清心寡慾的和尚,被他耍得團團轉,卻無法恨他,並且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真正的」他。
他慢慢地折轉身,往大殿的方向去了。
靈隱寺主要建築由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和雲林藏室組成。天王殿是寺院裡的第一重殿,這座重簷歇山頂建築正中供奉彌勒佛,背後是韋馱菩薩,兩旁分列著南方增長天王、東方持國天王、北方多聞天王和西方廣目天王,四大天王手中分別執持著不同的法器,象徵著「風調雨順」。
游遠威站在匍匐於地上燒香拜佛的人背後,呆呆地看著莊嚴卻又猙獰的神佛。
這就是華葉所信奉的東西。他聽說過,華葉三歲就被發願供奉佛門的父母送入少林寺,從那時候起,華葉就每天都在面對著這些東西,虔誠地拜伏著這些金銀泥塑的東西,從來沒有懷疑過。游遠威看了很久很久,這才悲哀地發現,自己其實是在吃醋,一直都在吃醋,而且吃醋的對象還是這些擺放在冰冷殿堂之上的,沒有慈悲,沒有生命,不知道神佛什麼時候才可能降臨的東西。
太可悲了。如果對方是人的話,他還可以用自己所知道的任何方法去殺掉那個傢伙,可是他不是。他所必須面對的卻是一種無形的東西,一種裹著無生命的外衣,不知道裡面究竟包藏了什麼東西的東西。
胃好像抽痛得更厲害了。他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多呆。但是在他轉身的時候,卻發現一個長長的飄忽的影子飄舞了過去。
「誰!」游遠威大喝一聲,右足輕一點地,整個人都飛了出去,向那人影消失的地方緊緊追去。
人影發現他追來,本來似乎要往後殿去的方向忽地一拐,往後山跳躍而去。
那人影飛掠得相當迅速,游遠威的輕功算起來也是數一數二的了,但在用上了九成力的時候,依然無法追上那個奇怪的人,反而由於功力未完全恢復而慢慢感覺到了疲勞,那人影見他已無後繼之力,更加緊了腿腳的功夫,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後山鬱鬱蔥蔥的樹林中。
游遠威恨恨地停下腳步,一腳踢上了離他最近的蒼天古木。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別說相貌了,連那人是男是女他都沒看清!這是很少見的情況。
這個人來自何處?所為何來?會不會是為了他和華葉?如果是的話,那這裡就不能再呆下去了。游遠威很高興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讓華葉離開這裡,說他吃醋也好,說他小人行徑也好,無所謂。華葉已經說過了以後就一直跟他在一起,那麼他就只允許華葉跟他一個人在一起而不是一群人。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華葉再在這種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停留更長時間,那讓他感覺到不安全。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住持執起紫砂茶壺,微微傾斜壺身,一股細細的水流就從壺嘴中灑落下來,落入小小的茶杯中。
「是。」華葉看著那水流,面上竟有些窘迫,「小僧……我當初是說過不會再回來的……但是……」
「但是,坳不過那群小子對不對?」住持滿是皺紋的臉轉向門口,對那群還擠在那裡的小和尚們怒目而視,小和尚們嚇得一哄而散。「當時的事,還記在心上嗎?」
華葉低頭道:「是的。」
「可你終究還是來了,也就是說,你終於可以不再像那時候那般內疚了。」
「不是那樣,」華葉皺眉,歎氣,「我可能此生都無法忘記當時的情景,所以我不能再做十八銅人之首。而今,我連和尚也不是了。」
「哦?」住持微訝,「你還俗了?為什麼還穿這一身?」
「呃……那個……」華葉撓撓頭皮,「因為我不會打理頭髮,也不習慣穿俗家的衣服……」
「哈哈哈哈哈哈哈……」住持放聲大笑,道,「華葉啊,你始終還是最純的心境呢!看現在的人,能比得上你的,真是少之又少了。」
華葉困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呵呵……」住持又笑了兩聲之後,忽然停住,以極為嚴厲的口吻說道,「華葉,現在全武林都知道了你竟幫助一名奉都殺手逃走,整個白道都在傾盡全力追殺你們,你不覺得你於此時出現在我靈隱寺非常危險嗎?」
華葉淡笑:「若連住持都不能信的話,我就不知道這天下之大還有哪裡是我們的安身之所了。」
住持微笑,剛想點頭,便聽外面有人暴喝一聲,一人掀開簾子就大步走了進來。
「什麼『我們』的安身之所!只有你一個人想留在這裡吧!」
在聽到他聲音的時候華葉就嚇得一激靈,等一回頭發現他已經進來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大退三步,光啷一聲碰翻了椅子,他一個收不住勢子也一跤絆倒在了地上。
「喂!遠威!很痛啊!你幹什麼!」
「剛才有身份不明者在附近遊蕩,這裡也不安全了,我們走!」
「可是我和住持話還沒說完呢!」
游遠威甩開他的手,回頭對他大聲吼道:「不就是敘舊而已麼?你還要在這裡說幾個時辰!你要真那麼想繼續當和尚就在這裡當好了!整天穿這一身破衣服就為了提醒我你清心寡慾嗎!」
華葉也惱怒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吼道:「游遠威!你給我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我是為了誰才發誓不當和尚的!?你這麼說我又是什麼意思!」
游遠威沉默了一下,單手舉起了離他最近的長條凳子:「我是什麼意思……?我就是這個意思!!!!」
凳子毫不留情地向華葉飛去,華葉大驚失色伸手去格,凳子偏轉了方向,正正砸在可憐的住持腰上,住持大叫一聲趴到地上,險些暈了過去。
「啊!住持!游遠威!你……」
「你去和神像過一輩子去吧!(好耳熟哦……哈哈哈哈……)」
華葉還未反應過來,另一條凳子已經迎面飛去,當即摔在華葉的腦門上,饒華葉練過少林鐵頭功,卻還是沒經住這種打擊,同樣眼冒金星坐了下去。
「游……游遠威你……你……」華葉口拙,這一下更是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
游遠威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轉身走了出去。小和尚們聽到這邊混亂的聲音全都竄了進來。
「啊呀!師祖!!」
「我的腰啊——」
「到底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啊!」
「哎呀!痛啊……」
而事實上,游遠威……其實只是在吃醋……以及慾求不滿而已……
游遠威怒氣沖沖地回到船上,坐了一會兒之後,發現心底依然憤怒難平,他惱怒地踢倒了桌子,踢飛了椅子,又在沒有了什麼好踢的船艙裡猛練腿腳功。等他發現船艙開始漏水的時候已經太晚,這船已回天乏力了。
他氣急敗壞地帶著兩隻濕漉漉的腳躍到岸上,看著船隻慢慢地沉到水裡,心裡塞滿了所有他知道的髒詞,但這時候一句也罵不出來。
「……………………我真是蠢材!」良久,他喃喃地罵道。
游遠威蹲在西湖的邊上,聽別的船上隨風飄來的鶯聲燕語,心中滿是懊惱的情緒。
本來那種情況下他是不可能與華葉吵起來的。那只是小事,平時只要華葉一笑就會過去。然而今天華葉完全的不退讓讓他很惱火,他就是不明白,難道在和尚和他之間比起來,還是和尚比較重要一點嗎?(老兄,不是這麼比的啊!)而且他以為華葉會馬上追上來的,可是到現在了,卻還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獨自一人生著悶氣,一點也沒發現到左右經過的人都很訝異地看他。也難怪,一個身著華服的貴公子,卻蹲在湖邊呆呆地看一艘正在下沉的千瘡百孔的船,這情景,真是怎麼看怎麼詭異。
華葉遲遲沒有追來,游遠威卻自己氣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後乾脆躺倒在地,在岸邊柔軟的草叢中酣睡起來。(危險動作,請勿模仿!在水邊睡覺可是容易得關節炎喲!)
其實華葉在把無辜可憐的住持安頓好之後就馬上追了出來,儘管他的頭還有點懵懵的,可最重要的還是游遠威,萬一被追殺他們的人發現的話那就不妙了。
華葉剛出靈隱寺門,卻見有一個影子從他面前一掠而過。
「誰!」他幾乎是本能地追了上去。
那人影似乎不急著甩脫他,只是顯得異常悠閒地在前面跳躍飛逃。且看來他對於這裡的路非常熟捻,讓華葉拼了命也無法拉近距離。
「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輕笑,忽地停了下來,轉身看著華葉。
華葉沒料到他還有這麼一手,腳下沒能剎住,眼看就要撞上了那個人。千鈞一髮之刻,華葉方向一轉,竟往旁邊的樹上撞了過去。
「咦!?這……啊呀!」
驚天動地的「咚!」一聲之後,華葉頭昏腦脹地躺倒在了地上。
「小……弟……?」
天色已經很黑,尚不到十五的月亮缺了一點點的小牙,星星的光輝被月亮遮蓋住了,一顆也看不見。
游遠威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堅實溫暖的東西上。他往上看去,毫不意外地看見了華葉笑得很純淨的臉。
「……你沒事吧?」沒頭沒腦的問題。
華葉嘿一聲笑了出來:「沒事沒事,以前常被酆都住持罰去撞鐵頭石鼓,這點小傷根本算不了什麼。」
游遠威想伸手去摸他的頭,被華葉輕輕避開了。
「哈哈哈……」華葉的笑聲聽起來很乾,「對了對了,遠威,咱們的船呢?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以為你駕著它悄悄跑掉了。」
「我是那種人嗎!」不說還好,一說之下,游遠威更加惱火了,「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你那些和尚朋友重要還是我重要!」
華葉避開他憤怒的眼神,看向旁邊繼續乾笑:「你這耍什麼小性子嘛……」
「你說什麼小性子!誰小性子!」游遠威跳起來,手一伸將華葉推了個仰八叉,「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刮你那該死的光頭,然後就抱著你遭瘟的佛經背過來念過去!我讓你穿俗家的衣服你說什麼也不肯,一見到和尚卻比誰都親……你還是想當和尚對吧!還想當和尚的話就去當啊!幹嗎還要跟我在一起!你這頭該死的禿驢!為什麼不乾脆把我交到少林寺的老禿驢那裡弄死算了!到時候你恐怕又是十八銅人之首了吧!!」
華葉本想坐起來,但游遠威每說一句就用力戳他一下,把他戳得又倒回去,如此反覆幾次之後,華葉索性就躺在那裡不起來了。
「游遠威……你還是不明白我……」華葉歎。他轉個方向側躺,似乎是不想看見游遠威的臉,游遠威用力將他扳回來;華葉又翻過去,游遠威又把他翻過來……游遠威終於不耐煩了,把他扳過來之後用身體壓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他。
「既然不明白,那就要說明白。」游遠威抱得緊了些,華葉不舒服地哼了一聲,「和尚的想法是我等俗人不明白的,你不講我又怎麼知道?又不是神仙!」
「可是……」華葉完全不明白,「我還有什麼沒講的??」
「你什麼都沒講過!!」游遠威恨不能掐住這個該死的和尚的脖子死命晃幾下,「你想想你跟我講過什麼?你怎麼看我的,你有沒有講過?以後的打算,你有沒有講過?和我在一起東躲西藏,你是不是心生厭倦,你有沒有講過?我對你來說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有沒有講過?你愛不愛我,你有沒有講過!!!!」
最後的反問讓華葉的臉唰地一聲紅了起來。
「那個……那個……那個……」他手足無措地訥訥道,「這……這種事情也需要講嗎……我對你的看法……沒什麼看法啊……你是游遠威,還能怎樣嘛……至於打算……?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誰還去想明天的事啊……厭倦……沒有啊……誰說我厭倦了……難道我還要每天都跟你說一遍『我沒厭倦』嗎……然後……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說什麼……」
「我還想問你在說什麼啊!」游遠威真的掐住了這「只」遲鈍的傢伙的脖子,「你這個混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不回答!!你是不是愛我!?我是不是最重要的!?你說話!你給我說話!!禿驢!!」
華葉被掐得翻了白眼,卻還是緊閉著唇,看來就是掐死他他也不會再多說一句話。
「該死的……」游遠威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忽然鬆開了手。華葉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又撿回一條命,身上的衣服卻被嗤拉一聲撕開了。
「哇呀啊!游遠威!你幹什麼!!」
「既然你嘴上不願意回答,那我就直接問你的身體好了。」
「你你你……你又想……」
「是,我『又』想,怎樣?」
「我……」
嗤拉、嗤拉……
「我我我我我我說!我說了!游遠威你重要!你最重要!!誰也比不上你重要!再沒誰比你更重要的了!!可以了吧?可不可以饒過我?」最後的語音都顫抖起來了,讓人不禁同情。
游遠威沉默……
華葉鬼鬼祟祟想逃……
嗤拉嗤拉嗤拉……
「游遠威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你還沒說你愛不愛我。」
「那……那種話誰能說出口啊!」
嗤拉嗤拉嗤拉嗤拉……
「已經沒得可撕了……」
「所以我要撕你的破布麼。」
「……」
華葉已經被撕得衣不蔽體,臥在草叢中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游遠威把他撕下來的破布繼續撕得更破,並且少有地笑了一下,不過是奸笑。
「你是想說,還是想就這麼出去?」
言下之意就是,你敢不說就把你就這樣子推出去,讓所有人都看到你!
今夜西湖上,歌女之聲,絲竹之蘼,風流才子,貌美佳人。湖上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如果華葉就這麼被推出去的話……
華葉頭上冷汗滾滾而下。
「我說……」
「你真說?」
「我真說……」
「那就快說!」
「……」
「連你褲子也撕掉吧。」
「啊啊啊啊啊!!!我……我……我說!愛!愛!愛!」
「愛什麼?」
「你……」
「我要聽完整的。」
「……」
「你說不說?」
「……」
「華葉?」
「我死也說不出來……」
「……」
華葉不是游遠威,他只是一個純蠢的和尚,要他說出這麼露骨話還是有點太強人所難。游遠威這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好了,我知道是我錯了,要聽你說這句話,就跟要聽這水裡的魚說話的難度沒什麼兩樣……」華葉的皮膚露在了外面,在月光下看起來光滑得讓人忍不住想要觸碰一下。游遠威看了一會兒,手指輕輕地拂過了他想碰的地方。
華葉驚得跳了起來,手忙腳亂想要避開那種觸感,游遠威抓緊他,華葉死命地想要掙脫,卻不敢動用內力,害怕一不小心就會讓現在功力未復的游遠威受傷。
「游遠威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放開!你要幹嗎!」
游遠威不說話,硬是把那破布片子全部撕了下來。
「游·遠·威!!」
「你說不出來,我就要證明。」
「證證證證證證證證明!你還要什麼證明!」
「我……愛你。」
「……」華葉往後縮了一下。
「我不想再跟你玩捉迷藏的遊戲了,你這頭該死的禿驢……現在我就要你證明給我看。你要麼打死我,要麼就老老實實隨便我做。」
「做做做做做做做什麼啊!!!」
游遠威不想再多解釋什麼,扳過他的身體,將他面朝下壓倒在地。
「我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是我對不起你,所以我會補償。」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麼補償!!你這算什麼補償!」
「我愛你,華葉。」
「你……!」
那天晚上的月亮似乎比平時暈染了更加迷濛的色彩,湖中的歌舞也比以往更加令人迷醉,兩個人交纏的感覺細密得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一般。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惡?該死的禿驢!該死的和尚!該死的華葉……為什麼我愛上的就是你……」
這不是與第一次那樣倉促而粗暴的結合,游遠威嘴裡說的並不算好聽,甜言蜜語更是算不上,但他的動作非常溫柔,讓華葉無法拒絕的猶豫也變成了迎合。
「又不是我的錯……」華葉也非常委屈,「這根本就是飛來橫禍……啊!」
「這是橫禍?這算橫禍嗎!」
「游遠威!」
「我聽夠了你叫我全名,叫我遠威!」
「唔——!」
「你叫不叫?」
「痛……我叫就是了……遠威……」
靈隱寺。
一個灰衣的和尚敲了敲住持的門。
「請進。」
和尚跨步進入,對正團坐閉目的住持施禮道:「住持,我聽下面的徒兒說,今日的訪客竟是華葉和另一名施主?」
住持睜開眼睛,緩緩道:「是,那又如何?」
「住持,那名施主恐怕就是少林寺發來的通緝文貼中所說的游遠威了,您為何不將他們一齊拿下?」
「釋禪,」住持道,「你說,華葉算不算我寺的救命恩人?」
被稱作釋禪的和尚道:「但他與邪派勾結,袒護殺人兇手,難道不該交於少林方丈定奪麼?」
住持輕歎:「邪正之分,在乎人心。何況華葉不是壞人,他袒護的必定也不是壞人,只聽他人一面之辭,會有失偏頗,冤枉了好人哪。」
「住持……」
「你不必再說,回去吧。」
「是。」
釋禪回到禪房,微微對自己搖頭歎氣,拉開被子便準備上榻歇息了。忽然一陣陰風吹過,剛點著的蠟燭呼一聲就滅了。
釋禪覺得奇怪,摸著黑想要去點著它,卻觸到了一個溫軟的東西,他嚇得大叫一聲猛退了幾步,險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摔個馬趴。
「誰……是誰!什麼人!你要幹什麼!!」(老和尚……就算人家要干「什麼」也不會對你的啦!)
「我是……想要幫你的人……」那聲音好像被捂在了厚厚的棉絮裡面,聽不出來是男是女。
釋禪慢慢適應了黑暗,努力想看清面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那個人背對著窗口的微弱亮光,只能看得清他不算高大的輪廓。
「幫我?」
「是,我會好好幫你……」
天上的月亮不知在何時隱去了。四週一片漆黑,甚至看不清楚它究竟是被烏雲遮蔽了,還是根本從來就沒出現過。
華葉伸長了雙手在記憶中的地方摸來摸去,手掌之下卻只有破布片子的感覺。他收回手,愁眉苦臉地盤起腿,發愁在天亮之前自己還能找到什麼東西可穿。
游遠威的一隻手悄悄地在黑夜的掩護下摸上華葉光裸的腿,華葉嚇了一跳,在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慘叫之聲就已經先出了口,罪魁禍首沒反應,那種時空得都變了調的聲音卻把他自己又嚇了一跳。
「游游游游……游遠威!」
「幹嗎?」游遠威很不高興。這個木訥的和尚!辦完事就沒情調地跑遠了東摸西摸也就罷了,居然還這麼冷淡地叫他游遠威!至少以前還叫他「遠威」來著……
「我我我……我沒衣服……」
「我知道。」因為是我給你撕掉的。
「咱們的船上『似乎』還有我的一件……」
「船沉掉了。」
「啊!?」華葉慘叫,「怎麼會沉掉了的!?」
「因為我高興。」因為我很不高興。
華葉沉默了很久,開始喃喃地自言自語:「那怎麼辦……去靈隱寺借……?那不行……不能光著身子去……可也總不能穿破布去啊……要是住持他們問起來怎麼辦……遇見山賊……?」
游遠威沒好氣地接:「這裡是西湖!不是華山!你還不如說是海盜了。」死和尚!難道我就不算人了?求我去幫你弄件衣服會死嗎!
「那怎麼辦……」華葉抱頭苦思。
「就這麼光著吧,」游遠威冷笑,「等明天早上大家都能看見你的時候恐怕就有人給你施捨一兩件了。」
「啊——那怎麼行!」華葉大叫,「那不就全被人看……看見了!遠威你幫我想想辦法!遠威……」
游遠威一隻手支在頭底下,享受這難得的成就感:「你說說看,我憑什麼要幫你?有好處沒有?」
「好處?」華葉傻眼了。他能有什麼好處給他?連衣服也沒有,銀子更是……啊……好處……!?「難道……你又……」
就算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游遠威還是「看到」了華葉紅得泛紫的臉。
拿到了「好處」,事情馬上就變得很好解決。游遠威穿好衣服,讓華葉穿自己的外衣,然後兩人一起悄悄跑到靈隱寺的衣物倉裡偷了一套給華葉。
「這樣……不太好吧……」藉著一盞昏暗的燈光,華葉邊穿衣服邊內疚地說。
靈隱寺看管倉庫的和尚在外面睡得正香,被游遠威點那麼一下,沒有四個時辰是醒不過來的。
游遠威冷哼:「要是真的不想穿的話那就不要穿,光著身子等到明天早上……」
華葉慌忙止住他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穿必然還是要穿的,只希望佛組不要怪罪就好!阿彌陀佛,弟子乃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居然就這麼合掌對天膜拜起來。
游遠威不耐煩道:「這世上有幾萬萬人,一人一天念一遍阿彌陀佛那老佛陀光聽也得累死,哪有時間管你這閒事!真不想穿就算了!我也更喜歡你不穿衣服的樣子!」
游遠威說著便去拽華葉的衣服,華葉拚命抵抗:「我知道了!我知道我錯了!不要撕!這不是我的!以後還要還的!……」
兩人在拉扯之中碰翻了油燈,看見油燈落地的瞬間兩人都暗暗喊糟,但所幸竟未釀成火災,油燈只是靜靜地扣在地上,滅掉了。小小的倉庫裡又恢復了黑暗。他們的動作只為了油燈的落地而停了一下,很快又繼續拉扯起來。到後來那種拉扯的聲音開始變得非常曖昧,再後來,就只剩下了沉重的喘息聲。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會兒朦朦的小雨,停了之後,江南水鄉的濛濛霧氣就籠罩了整個杭州城。
華葉一臉尷尬地和游遠威一起敲響了靈隱寺的大門,打著呵欠來開門的是昨天把華葉拉到寺裡的小和尚中的一個。
「誰呀……這麼早……啊!華葉師叔!」當看見站在門外的竟是華葉時,小和尚的懶散疲憊立時一掃而光,「太好了!師叔!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馬上去稟報住持!各位!華葉師叔又回來了!!!……啊,師叔,剛才好像下雨了,您沒拿傘,淋濕了沒有?」
華葉的表情更尷尬了:「沒……沒有……」
在靈隱寺的倉庫裡呆了一個晚上,就算把門口的距離也算上的話,也是決計淋不濕的。
游遠威不理那小和尚,問華葉道:「你什麼時候跟這寺裡的和尚成了師兄弟的?」
華葉茫然:「沒有啊?」
游遠威道:「那為什麼他們都叫你師叔?」
華葉一愣,隨即笑起來:「天下的和尚都是佛祖弟子,自然都是連著親緣關係的了,因此佛門弟子互稱,只需注意輩份就好。我的輩份比住持低一輩,所以他們叫我師叔也沒錯的。」
小和尚摸摸自己的光頭,好奇地看看這兩個人,問道:「師叔,這位施主是誰啊?昨天就看到你們在一起,是你的朋友嗎?」
「是。」
「不是!」
說是的是華葉,說不是的是游遠威。
小和尚張口結舌,道:「師叔……他不當你是朋友唉!」
游遠威冷冷地(故意)高聲道:「我當然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華葉拼了命地咳嗽起來,一張臉漲成了紅黑色。
靈隱寺的早課很晚,和尚比起它寺的和尚來就懶散了許多,這時間尚有許多人未起,直到小和尚那麼一叫,才有多人陸陸續續慢慢走出房門,瞇著迷離的眼睛和華葉打招呼。
「華葉師兄回來啦?」
「昨天知道你來,馬上去找你,結果你卻跑了!」
「今天不會跑了吧?」
「這次能留多久?」
「乾脆就在這裡掛單吧!」
「華葉啊……」
嘈雜的七嘴八舌讓游遠威的額上青筋直冒,他簡直煩死了讓華葉陷於和尚的包圍圈之中,卻又毫無辦法。華葉說過,他們今天一是來借宿——因為他把船弄壞了;二是來看望住持的——因為他把住持的腰給砸傷了。兩罪並罰,如果今天再敢鬧點什麼事的話,他就真的要翻臉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華葉臉上的表情很認真,游遠威知道他是在生氣自己一凳子把住持砸倒在地的事情。儘管他對於這一點也是相當不以為然,可也不能真的把老實人惹急了,像之前那次一樣冷淡的「不再救你」這樣的話,只聽一遍就夠了。
好容易脫離了那群和尚的糾纏,兩人隨小和尚一起往後院住持的禪房而去。(說到這裡想要多說一句廢話,古代時候的大戶人家,如果有客的話必定是要有人帶領方能進去的,有些小說裡的人根本無人帶領就理所當然大搖大擺地進去了,還說什麼「因為熟」,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本家的人,否則讓客人自己進去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不僅對主家還是客家來說都很不禮貌。)
華葉問道:「小空,住持的腰怎樣了?」
小和尚很得意地一甩頭:「沒事了!師父的身子骨硬朗著呢!昨晚我還見他打坐來著。」
「是嗎?」華葉鬆了一口氣。他一直很擔心,住持年紀那麼大了,萬一被砸出個三長兩短來……
到了禪房門前,小和尚敲了敲門:「師祖,華葉師叔來看您了!」
「進來吧。」聽不出什麼異樣的聲音,似乎真的沒事了。
可是一推門,看見裡面的情景之後,連游遠威也忍不住「呀」了一聲,華葉和小和尚兩個更是放開嗓門大叫起來:「住持!你怎麼會這樣!!!!」
可憐的住持大約先前是盤腿坐在榻上的,後來因為什麼事而想要伸出一條腿去,卻收不回來了,就那麼僵在那裡,可是那樣的姿勢也不可能持久,興許是什麼外力的作用又讓他橫著倒在床上,可是那條腿還是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另一條腿還盤著……
這樣的體位想來是絕對不可能會舒服,所以他的臉色非常鐵青,看來就快斷氣了。
「快來救我……我已經一個晚上動彈不得了……」(汗……好耐力!)
幾個三手忙腳亂地在住持啊呀啊呀的慘叫聲中把他的體態弄成臥佛樣,他的臉色才慢慢恢復過來。
「慚愧慚愧!」老和尚微笑道,「本來想絕對不能怠慢了我佛,便是身殘了也不可放棄修念,卻沒想到這身體不饒人,一不小心就弄成這樣,腰上好像有跟筋脈錯了位,扭不回來,便只有一直這樣……」
至於他這一晚上的苦難根源其實是游遠威這一點,他完全沒有提及。這卻讓游遠威難得地感覺到了些許的慚愧。
他揮手讓小和尚離去,示意游遠威和華葉兩人坐下,笑道:「我還以為你們不會回來了,怎地又來了我這小破寺院?」
華葉道:「住持這話說笑了,靈隱寺豈能算是小寺院?少林也不過是在武林之中佔了一個武學泰斗的名號而已,比起靈隱寺還是差了一點。」
住持哈哈大笑,似乎牽動了腰部的傷,他哎喲了一聲,方緩緩道:「互相的誇耀便不必了。只有一件事,我昨天便想問你,卻苦於沒有機會……華葉,你回來幹什麼?你不喜歡靈隱寺,這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可是你卻專程來到了西湖,『碰巧』讓那群小徒兒看見你,把你帶回來,為什麼?」
游遠威看著低頭不語的華葉,皺眉道:「你……?這麼說,你這次來西湖根本就是為了回靈隱寺?為什麼?!你在這裡發生過什麼?為什麼以前我完全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華葉淡笑:「那都是很早的事了,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住持步步緊逼道,「若真是不值一提的話,為何你又要辭去十八銅人之首的位置?為何多年也不踏入我靈隱寺一步?為何又要離開少林,跑到默默無聞的酆都寺中當個不管事的小僧?」
「華葉!」游遠威有點惱怒了,「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個老和尚都能知道我卻不能知道!?這麼久以來你一個字也沒提過!到底是什麼事!?」
靜了一會兒,華葉歎笑:「住持……您是故意想害我嗎……好吧,那其實並非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遠威,我之前沒有告訴過你,是覺得沒有必要講得盡人皆知,畢竟這是少林內部的事情,若是風傳出去,對少林也不太好……」
幾年前,在華葉還不曾結識游遠威時,他剛剛站上了十八銅人陣的首位——也就是剛剛成為了十八銅人之首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任務——
追殺叛徒!
其實,華葉之所以會成為少林十八銅人之首,是因為他之前的那位銅人首領被方丈免了職,至於究竟為什麼被免了職,連華葉這個繼任者也不太清楚。在他接到任務之時才明白,原來就是因為那個「叛徒」的關係!
十八銅人,少林護寺之武藝最為高強的十八位武僧,為保護少林武學泰斗的位置,有時也會做出一些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少林有俗家弟子,這是誰都知道的。而凡是在江湖上出現,可稱之為少林弟子的英雄豪傑們十個裡抽出九個都是武藝相當高強的,對於這一點,外人只當是少林武學博大精深,只要去學必定能成正果,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十八銅人一個最嚴格、最秘密、最絕對、也最可笑的任務就是,把所有武功達不到一定標準的俗家弟子關在山門之內,決不許離開少林一步!若是一生都無法達到那個標準,就只有終老於此。也因此,少林俗家弟子的入門也非常嚴格,佼佼者中能入山門者,寥寥無幾。
那個「叛徒」是個成過婚的普通人,他入少林學武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有一身好武藝可以去給大戶人家當保鏢,給老婆孩子掙碗飯吃。可是在他入少林之後的第三個月就有鄰人給他捎來口信說,他的孩子快餓死了,他老婆跟地下錢莊借錢卻被訛詐,現在已經被賣到窯子裡當了窯姐……
那人當時一聽就瘋了,死活也要下山去跟那些坑害了他家人的人拚命。但是當然,短短的三個月他根本就學不到什麼東西,又怎能過得了十八銅人的精妙陣勢?結果自然是被打得重傷吐血,躺在床上修養了半個多月。他不得不偷偷去求當時十八銅人的領袖,哭著說出了自己的苦楚,那傻和尚一時心軟便放了他,只囑咐他快些回來。可是當那人回到家時,孩子被生生餓死在家中的灶台前,而他老婆受不了老鴇和嫖客的欺凌羞辱,已經用簪子戳穿了脖子,死了。
那人發了狂,一口氣殺了窯子的老鴇和好幾名嫖客,又衝到地下錢莊去跟人算帳,卻被隨後趕到的差官們捉了個正著。他拚死逃脫後不知所蹤,自然也就不可能回得了少林。事情傳開後,少林大驚,那個放走他的傻和尚被戒律院處以嚴刑,銅人之首的位置也就沒能保住。
華葉要追殺的,就是那個逃走的「叛徒」。他敗壞了少林的清譽,且違反了少林寺寺規,所以華葉必須把他抓回來,以正視聽。
那時候的華葉是個比現在還要純蠢的和尚,只聽信上級的話,並且深信不疑。在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察訪之後,少林終於得到消息,那叛徒在杭州城附近出沒。華葉立刻先動身,十八銅人中的七人會在他確定那人確實的藏身地點之後隨後趕到。
可憐的華葉,在那次旅程之中才在一次次慘痛的失敗中瞭解到,原來自己居然是個毫無辨別方向能力的路癡!從少林到杭州的路段還好,有個碰巧同行的人為他指路。可到了杭州城裡,兩人一分道揚鑣他就完全轉了向,暈三倒四不知往何處去才好。在餓著肚子又完全不會化緣的情況下咬牙走了整整兩天之後,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郊外的他餓昏在靈隱寺後的飛來峰腳下……(跑得真夠遠的……可憐的蠢和尚!)碰巧靈隱寺那只崇尚打坐的住持那天早上不知為何忽然很想晨練,便跑到後山轉了一圈,恰好把華葉給撿了回來。
華葉一頓掃蕩了和尚們五人份的飯菜,雖然那些和尚非常哀悼那些糧食,但所幸都從他特殊的裝扮上看出了他是天下聞名的少林十八銅人之一,因此誰也不敢為此多說一句話。為了答謝住持,華葉在寺中住了下來,依然童心未泯的他和寺裡的小和尚們打成了一片,並且教了他們不少防身的功夫。靈隱寺本來沒有武僧,受那惡霸欺侮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自從華葉去之後,惡霸們很快就知道靈隱寺中來了個武藝高強的神僧,剛開始還有一些人去專程招惹,幾天之後就再也沒人敢冒頭了。
為尋找那個叛徒的下落,華葉每天都由一個小和尚帶著到杭州城附近轉一轉,但始終都沒找到那人。那段時間,他在靈隱寺中唯一的收穫就是可以隨時與和藹又有趣的住持講話,知道了很多他以前在少林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一天晚上,他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和尚在他的住處附近探頭探腦,他冷不丁上去詢問,卻愕然發現,他居然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那人對他跪下,聲淚俱下地苦苦告解,說自己並不想違反少林寺規,而是真的是逼不得已,可也忍不下眼睜睜看著老婆孩子慘死的那口氣,一怒之下才下了煞手。逃出來後,他不敢回去少林,一路乞討來了杭州,在這靈隱寺中削髮為僧。他是真的想在此贖罪,請華葉不要告訴少林方丈,放他一條生路。
華葉放他回房,考慮再三,還是修書一封給了少林,沒想少林那邊來的信卻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讓你放他一條生路?他又何嘗放過他人一條生路!
多麼正確!多麼慷慨激昂!
信先到,兩天之後戒律院的老和尚就帶著那七位銅人氣勢洶洶地來了靈隱寺,用「少林乃天下僧眾之首」的身份好好地教育了姑息養奸的華葉和靈隱寺諸位,從僧侶中拉出那名面色慘白的叛徒,不顧華葉和住持的極力阻攔,硬是在靈隱寺大雄寶殿之前用戒棍把他活活打死了。
「這便是如此心狠手毒之人的下場了!」老和尚義正詞嚴地說。
住持看著這一幕時輕輕搖著頭,眼中落下淚來。
華葉知道這之中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是究竟有什麼不對他也說不出來。他只是深切地記得那名叛徒在身受戒棍之痛的時候,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那雙眼睛——瞪得很大的眼睛,很少的黑眼仁,以及很多的白眼仁,像針尖一樣狠狠地刺著他的心。
「因此,成為十八銅人之首後三個月,我便辭去了這位置。可那人臨死的眼神始終在我心裡縈繞不去,連少林我也再呆不下去,便向方丈提出要到附近的酆都寺掛單,方丈同意了……」說到這裡,華葉歎了口氣,「住持,我不是不喜歡靈隱寺,而是害怕……我害怕那天的情景會一直刻在我心裡,我害怕再想起那人的眼睛……所以我不敢來……」
游遠威托著腮,若有所思。
「那為何現在又敢了呢?」住持笑問。
華葉低頭笑:「那說因為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
游遠威被關在昏暗地牢之中的情景霎時閃回在華葉眼前,他的笑容凝固了。
昏暗的地牢,潮濕而腥臭的空氣,被打斷的手腳,鎖鏈貫穿而過的琵琶骨……
那是多麼可怕的事!
那是多麼痛徹心肺的事!
那一瞬間他只想衝出去!
他想把他們分屍!
他要把外面所有的活物統統殺死!
一乾二淨、一個不留!
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游遠威超越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他高高地凌駕於華葉所重視的任何人、任何物之上,比什麼都重要,比什麼都不可失去。
在叛徒事件之前,他只是個完全不會思考的蠢和尚,唯一會做的事就是聽從他人的命令,自己卻從來也不去問為什麼。所以那個人死了,把死不瞑目的眼睛留在了他心裡,時刻提醒他沒有自我判斷、沒有腦袋、沒有自我主見的可怕後果!所以他想來這裡一趟,他要再看看那個給他留下了畢生也難以忘記的記憶的地方。他要記住這裡,要記住這種感覺——然後,再不失去任何東西。
見華葉久久不答,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的樣子,住持笑道:「如果實在是難以啟齒的話,那便不用再說了。不過你昨天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你這位朋友不是不太想讓你來這裡?」
游遠威的臉看向一邊,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見住持提到這個問題,華葉不禁尷尬萬分,結結巴巴地道:「是這樣的,昨天遠威他……他把船弄沉了……那條船就是我們暫住的地方……我們就只有到這裡來了……」說到這裡,他又慌慌張張加了一句,「其實我們主要還是想來看看住持您,您真的沒事吧?」
住持笑:「沒事沒事,老毛病了。既然你們這麼為難,不如就住下來好了,這寺中什麼沒有,就是空房多的是,讓他們給你們打掃出兩間來就是了。」
華葉大喜:「多謝住持……」
他話還沒說完,游遠威哼一聲接了下句:「也不用麻煩,一間就好。」
「吶?」老和尚以為自己聽錯了。
游遠威拉住華葉的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們兩個,就住一間!」
華葉絕望地抱住了腦袋:「遠威你……」
「你到底想幹什麼!!」華葉在新打掃出來的房間裡又叫又跳,「住持一定會誤會的!還有!你是不是又想……嗯!像那……那種事不要再在寺裡做!那是辱沒佛祖的!!!!」
游遠威悠閒地躺在床上冷笑道:「辱沒佛祖的事情我做得多了!還差這一項不成?」見華葉又想跳,便拉住他的衣擺往身邊帶,摟住他腰安撫道,「你放心,誰也不會為這個誤會。若我們是一對男女那肯定有問題,可我們又不是!誰能想得到這一層?」
華葉真想在他腦袋上戳兩個透氣的窟窿出來,揮舞著雙手怒道:「所以你便有恃無恐!?告訴你!這根本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而是……而是……」
他總之了半天也沒下文,游遠威接下去道:「其實,我還有其他的想法。」
「嗯?」有什麼其他的問題嗎?
「還記不記得昨天你和住持說話時我衝進去的事?」
「當然記得!你把住持的腰都給打傷了!住持何其無辜!你居然……」
游遠威舉起一隻手:「華葉,求你聽我把話說完,」華葉乖乖住嘴,坐在床沿上聽他繼續講,「我當時所說的話並非危言聳聽,我的確在附近見到了一個可疑的人,但可惜那人輕功太好,我沒能捉住他,甚至連樣貌也沒能看清。和尚廟裡人來人往多得很,有幾個奇怪的人也並不出奇,可問題是那人似乎一直跟在我後面,只是因為我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行蹤才會逃走。若是如此推敲的話,那人或許就是什麼人派來監視我們的,沒準咱們的行蹤也已洩露,所以我讓你快走……想不到你還跟我吵……」
「誰讓你對住持扔凳子!」萬一把老和尚砸死誰負責!?
「你不跟我吵我會扔凳子嗎?」
「你不跟我吵我怎麼會跟你吵!」
「這麼說又是我的錯了!」
「那!……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華葉比出停的手勢,一臉疲憊,「我很累,很想睡……昨晚上好像一直都沒睡的……等我有精力了再跟你說。還有,咱們要在這裡呆著,一直到住持完全好了為止,所以你不要再亂來。」
不是「好像」沒睡,根本就是事實!游遠威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幾乎是從心裡笑了出來,便也很爽快地放開了手,讓華葉爬上床去,拉開被子在他身邊躺下,沒過一會兒,便開始打起了呼嚕。
游遠威看著華葉的睡顏,那張被形容為刻薄、孤傲的臉上笑得很幸福。
而他們兩個幾乎就要談到,卻始終沒有進入主話題的人,正悄然隱在他們的窗外樹叢之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