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那位新上任的大老闆……天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怪人,無端端要整個開發部的員工在三個月內提出一項特別的新企劃。
一個月來,已經有四位同事挑戰失敗,包括莫棋。他工作一向勤奮,對設計電玩更有著無比的狂熱,所以他被退的企劃是最多的,總共三份。
他專長的是養成類遊戲,但老闆要求特別的,於是他特地去找資料,發現近年流行魔法奇幻類的故事,尤其在「魔戒」和「哈利波特」紅遍全球後,這類遊戲更是大賣特賣。
於是他摒棄自己的專長,從市場方面著手,提了一個古修真和一個星戰的企劃上去。
結果被打了回票。
難道老闆要的不是追求流行?他又轉變路線,朝最傳統的格鬥方向走。
格鬥可以說是電玩遊戲的最大宗,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電玩遊戲都跟格鬥脫不了干係,這個企劃應該很保險了。
可惜,大老闆仍舊給他一個:「NO。」
其他人提的歷史、武俠、麻將遊戲……幾乎已經囊括市場上各項遊戲類型了,還是沒有一個通過。
大老闆放話了,再兩個月還沒人通過的話,就全體回家吃自己吧!
但大老闆又不解釋清楚,他要的「特別」是哪方面的特別?
莫棋研究過每一份被駁回的企劃,感覺都很不錯,不明白大老闆究竟是哪個地方不滿意?
「唉!」難道真的要找新工作了?
「木頭!」不等莫棋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一個嬌小的人兒已經拉開嚴實的雕花大門,竄到莫棋面前。
莫棋感到冷汗直冒。「呃……老婆。」
「我有話……」路露口才開。
「對不起,老婆,今天公司好忙,我好累,想先洗澡吃飯。」一邊說、一邊閃,他最不擅長說謊了,萬一老婆逼問他忙什麼,一定露餡。
他不想路露為了他工作的事心煩,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躲。
莫棋手腳俐落得很,一個躬身彎腰、鼠竄進門,兩腿奔跑如飛,閃進浴室,把自己嚴嚴實實地鎖在裡頭。
「對不起啊,老婆。」他坐在馬桶上,兩手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結婚時我答應過不讓妳受苦的,但是……」他也沒有想到工作會突然出問題啊!
他不是沒有能力,更不是缺乏抗壓性的草莓,大學才畢業,就有三家遊戲公司爭著要聘請他,大四那年他設計的遊戲暢銷大賣,他得到的收入就已足夠付學費兼娶老婆了。
是不是因為他人生的前半段一帆風順,所以老天刻意給他一點考驗?
找新工作不難,但他實在不想在這種情況下找,除了捨不得現有的工作環境外,他總感覺自己像是被打敗了,落荒而逃。
已經有同事四處在投履歷了,開發部的人都學有專長,壓根兒不想理會大老闆的無聊之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但他卻總覺不對勁,大老闆收購了這家公司,本來就有權力決定是否續聘原來的員工,要想誰走,直接說一聲就是,何必搞這麼多花樣?
沒遞過企劃的人不知道,只投一次就打退堂鼓的人也沒發現,可連續被退了三次的莫棋卻注意到,每一次,大老闆都是很認真地看過企劃,然後抄抄寫寫一番再把它們丟出來。
除非大老闆想盜用這些企劃?
但費如此多心思和時間去盜一個小員工的企劃……得了,大老闆的身家是富士比雜誌排得上榜的,他有這麼多時間,不如到股市上轉一圈,可能賺更多。
大老闆的舉動肯定別有深意,如果這是一個挑戰,他躍躍欲試。
但前提是,不要讓老婆擔心,盡量讓日子過得像平常一樣;哪怕再過兩個月他真的被裁員了,他還是要每天拎著公事包出門,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個讓老婆有「安全感」的丈夫。
卻沒想到,他的沈默正是最讓路露感到不安的原因。
她怔忡地望著緊密合起的浴室門,心裡湧上一種十分可笑、又帶著悲哀的感覺。
什麼時候他們夫妻疏遠到這種地步了?一天講不到十句話。
她很恐怖嗎?他要逃成這樣。
不懂,她真的不明白,夫妻間應該坦誠以對的,為何他明明有事,卻死也不肯告訴她?
夫妻做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意思?
「木頭,我在房裡等你。」她敲著浴室門喊。「我有事想跟你說,你洗完澡過來好嗎?」
「我還有工作。」他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出來,帶著一股心虛。「洗完澡我要繼續工作。」
「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我們必須談談。」
「老婆,這個案子很急,要談,我們過些時候再談好嗎?」
「我可以等你做完再談。」
「我可能要工作一整夜的。」
「那我等你到天亮。」
「老婆,熬夜對身體不好。」
「那麼你就出來跟我談談。」完全不講話、不溝通的夫妻算什麼夫妻?她不要他倆的關係惡化成那樣。「木頭,我們有多久沒聊天了?」
浴室裡沈寂了約三分鐘,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傳出來。「對不起,老婆。」
「如果你覺得抱歉,就出來跟我談談。」
沈默,死一般的沈默,再也沒有任何聲音自門後傳出來。他以無言代替答案。
外頭,路露看著鋁制的門板,絲毫摸不清他的想法。
為何突然跟她保持距離?是他變心了?還是他有心事?
夫妻是什麼?單純相愛的兩個人簽下結婚證書、生活在一起?
不!她認為夫妻的關係應該更親密一點,畢竟,小倆口要相處的時間是一輩子,不是短短的數月,或三、五年。
想要更好的夫妻生活,首要條件就是良好的溝通。她與莫棋結婚前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共識,一直以來彼此也配合得很好。
偏偏,在將要邁入第七個年頭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最近每天給你做早餐呢?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給房間換了新窗簾?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弄了很多藥膳等著你回家吃晚飯?你有沒有……」問著問著,聲音卻越來越低,她抱著膝蓋坐在浴室門口,心裡一陣一陣的酸。
她已經很努力了,卻再也想不出法子維持這段莫名觸礁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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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露睜開雙眼,下意識地摸摸另一邊的枕被,冷的。
莫棋昨天又沒有回家。自從那天她將他堵在浴室,逼他跟她談談,他拒絕之後,接下來半個月,他幾乎夜不歸營。就算偶爾回家,也只是洗個澡、換個衣服,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這半個月,他瘦了很多,鬍渣子都長出來了,可以看得出來他真的很忙,忙到連照顧自己都沒時間。
當然,更不會有空閒跟她聊天。
孤枕並不難眠,她照樣吃睡,只是心頭總是空蕩蕩的,好像身體裡有某樣重要的東西突然被抽走了。
她下意識地坐起來,轉身仰望著掛在床頭上那幅二十吋的結婚照。
結婚那年,他們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沒有足夠的錢,所以結婚照只拍了十五組,放大的也只這一張。不過他們很驕傲,因為他們的婚禮沒花到兩邊長輩半毛錢,都是小倆口大學打工攢下來的積蓄。
他說,現在雖然寒酸點,但日後會慢慢補給她。以十年為期,將來有小孩,就抱著小孩一起入鏡;等小孩長大,有了要好的男女朋友,也把他們一起拉來拍;再等到孩子長大成家,生了孩子……哇,那全家福就更熱鬧了。
她笑,誰知道兩人的孩子會不會結婚,現在很多年輕人都不結婚的。
他說,沒關係,哪怕只有他跟她兩夫妻,頭髮都白了,還是可以拄著枴杖,手牽手一起去拍。
別人是用筆寫日記,他們就用這些結婚照、藝術照來見證兩人的愛情滋味。
誓言猶在耳畔,照片裡的新人笑容依舊燦爛,她身上的鳳冠霞帔是如此地鮮紅亮眼,襯得她可愛的娃娃臉嬌艷更勝亂舞的飛櫻。
但是現在,她卻再也笑不出照片裡那種甜蜜蜜的樣子了。
是她老了嗎?總算知道愛情的最終滋味並不甜,反而像黃連一般的苦,似青桃那樣的澀。
「木頭,到底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她直起身子,纖手探向照片上笑得憨厚的新郎。
那時他多愛看她啊!哪裡想得到,有一天他也會躲著她。
世事真是難料,有什麼是不變的、可以長久信任的?
「木頭……」嘎吱一聲,大門口突然傳來門把轉動聲,路露震了一下。
該不會是莫棋回來了吧?她跳下床鋪,衝出臥房,果然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飆進了書房。
「木頭……」她急追上去。
「老婆,對不起,我正在趕一個工作。」他腳步不停地跑進書房,翻出一大盒光碟片,抱了就要往外走。
「木頭,我有事想跟你……」她話都還沒說完,他就像一陣來去不定的春風,呼嘯而過、轉眼無蹤。
他又跑了。
她發覺自己沒辦法哭,只是心酸、只是無奈,和更多的失落。
她相信他的愛,也確定他不會外遇,憑著十年的相識,她百分百瞭解他的性情。
但是一段忠實的婚姻不代表它就幸福。夫妻兩人的生活沒有交集,各過各的,久久才能見到一次面,這樣的婚姻更讓她覺得悲慘。
是什麼突發事件讓他們甜蜜的婚姻落到這步田地?她百思不得其解。
怔怔地站著,凝視那洞開的大門,呼嘯的秋風鑽了進來,吹揚起她齊肩的髮絲,烏黑映著青白的臉,分外地鮮明。
她茫茫然地走到沙發旁,撥了電話告訴好友,今天要請假。
平常唯恐天下不亂的兩個死黨,今天貼心地一句話都沒問,只要她好好保重。
路露心底湧上一陣暖流,但緊接著的是一股冰寒。她想起當年結婚時,同學們笑她想不開,不趁年輕多玩玩,早早踏入婚姻的墳墓,將來肯定要後悔。
而今,後悔結婚嗎?對比好友的體貼和丈夫的事事隱瞞、日漸疏離,她後悔了嗎?
不,她不後悔,結婚六年來,她與老公恩愛甜蜜,沒有結婚,怎會有這樣的情深意濃?可是沒有結婚,也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澀。
因為她得到了幸福,所以必須付出某些代價,是這樣嗎?
一堆難解的問題縈繞在她腦海裡。
接下來的行為完全是無意識的,她收拾了一下,拎著鑰匙,錢包出門。目的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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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城街,很久很久以前,在路露和莫棋還在讀大學時,他們從不叫這裡做塔城街,他們稱呼這條街為「牛肉麵街」。
台北的大學生幾乎沒人不知道這裡,長長一條街,全是賣牛肉麵的,大概有一、二十家之多,那時一碗麵好像才五十塊吧!
大碗的比較貴,但那個碗真的大到幾乎整個腦袋都可以埋進去,有一隻小臉盆那麼大。
面都是手工揉的,又粗又有勁道,咬起來還會彈牙;除此之外湯鮮味美,牛肉多而且大塊。
牛肉麵攤旁邊還有很多賣西瓜汁的,用塑膠袋裝起來,一大袋才十元。
大學生的經濟能力往往不太好,偶爾來吃碗牛肉麵、配一大包西瓜汁,那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路露和莫棋讀書時都有打工,算是手頭比較寬裕的,但那些錢也不夠他們上法國餐廳,所以牛肉麵街那好吃又大碗的牛肉麵加西瓜汁,就變成他們約會生涯中最亮眼的點綴。
每逢假日,小情人花五十塊上二輪戲院看兩場電影,然後去牛肉麵街飽餐一頓,再捧著鼓鼓的肚皮去壓馬路。
西門町有一些攤販專賣小飾品,價錢也十分便宜,雖然那些亮晶晶的戒指、手煉,過不了兩個星期就會變黑,但他們才不在乎,戀愛的甜蜜是在那充實的過程。
可是今天……當路露開車經過當時的二輪戲院前,卻發現戲院不知幾時拆掉了,變成一棟辦公大樓。
來到牛肉麵街,陰陰暗暗的長街,哪裡還有當年的熱鬧?
賣西瓜汁的招牌還在,但早就沒有了老闆,曾有過的風光散盡,剩下的只有無情的滄桑。
人們常感歎物是人非,但當物非人也非的時候,又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
路露的心在這一刻變得沉重。如果整個世界都在改變,那她渴望永久甜蜜的婚姻是否就是笑話一樁?
原來出問題的不是莫棋,而是她。結婚六年,毫無成長,不明白婚姻要的是平淡,不是燦爛。
夫妻不是連體嬰,本就該各過各的……
但是她不想要這樣的婚姻生活啊!她不要洋房名車、華衣美食,只要老公有空可以陪她聽聽音樂,偶爾去看場電影;就算他不愛看電影,她也願意陪他看球賽,他儘管去為巴西隊輸球而扼腕,她呢,只要看到貝克漢那張金童般的臉龐也就滿足了。
她想跟他三不五時鬥鬥嘴,聊聊明星八卦,吵吵下回投票要給哪個政黨。
她不喜歡三天才能見到他一面,總是匆匆來、匆匆去,一星期說不到十句話。
她好寂寞,他到底知不知道?
本以為乾涸的淚水突然湧上雙眸,迷濛的水霧弄花了視線。
她想要回過去那個親愛的老公。
「嗚嗚嗚……」對著淒涼的街景,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方向盤上嚎啕大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老婆,老婆……」一個焦急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
路露哭得太忘我了,根本聽不到。
莫棋壯碩的身影像輛人形坦克,直接從馬路對面飆過來。
「老婆!」他驚慌地拍著密合的車窗。「老婆,妳怎麼了?別嚇我啊!老婆,妳打開車門好不好?」
車裡的小人兒依舊趴在方向盤上,纖細的肩膀像似秋風中的落葉,瑟瑟顫抖著,無數晶瑩的水珠透過那沒有合攏的指縫滴下,隱隱的有要浸濕車內地毯的趨勢。
莫棋透過車窗,看得心疼死了,他哪裡知道不過是一個半月的忙碌,卻把他可愛的老婆大人給折磨得憔悴了三分。
「老婆,別哭了,妳打開車門聽我說啊!老婆──」他益發用力地拍起車窗,如果可能,他甚至想乾脆拆了車子,直接將親愛的老婆給抱出來。
那越來越大聲的敲擊終於驚醒了路露,她茫然抬起頭,首先注意到的是山頭一抹殘陽。
居然已經傍晚了,她到底在這裡待了多久?
緊接著,她聽見慌急的敲擊聲,轉頭望去。
「木頭!」他不是說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嗎?怎麼會來這裡?塔城街離他的公司可遠呢!
透過車窗,她看見他的嘴巴張張合合的,似乎不停地在說些什麼。
她搖下車窗,莫棋慌張焦急的聲音立刻傳進來。
「老婆,妳嚇死我了。」車窗一拉下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進去,拉起安全鎖,然後打開車門,一個熊抱將她嬌小的身軀密密台合摟進懷中。
耳朵貼上他胸膛,她立刻聽見一陣急若擂鼓的心跳聲,可見他的驚嚇不是嘴巴說說而已,是真真實實地嚇得不輕。
但是……現在表達關心不嫌晚嗎?他若真的掛念她,就不該扔下她,一個半月理都不理。
「老婆,妳有什麼不高興的事跟我說啊!突然這樣跑出來,我會擔心的。」要不是雲芸和藍嵐打電話告訴他路露不太對勁,恐怕連老婆出事了,他都不曉得要上哪兒去找人?
「你要我說什麼?我有機會開口嗎?」說?她早想說了,偏偏他就是避躲閃,逃不了,乾脆外宿不回家,她心裡悶得慌,有滿腹心事也不知道該向誰說?
「我……」反省自己最近的表現,確實是疏忽了老婆。他老老實實地道歉。「對不起,老婆,我這一個半月是太忙於工作了,我再也不會了,妳原諒我吧!」大老闆下的挑戰書,他決定放棄。
「工作忙不是借口,我也不是因為你忙而生氣,我氣的是……你明明有事,為什麼不跟我說?」她渴望的是親密的夫妻關係,也許少了點自由,但絕不要疏離。
「我是怕妳擔心。」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瞞的,他一五一十地將近日公司的變化全告訴她。
她突然好想咬他一口,就為了這了點大的小事,害她掉這麼多淚,多不值啊!
「你沒腦子嗎?哪怕你丟了工作沒錢繳房貨,我還有咖啡廳的收入啊!足夠我們生活了。」
「可是……我覺得養家是男人的責任嘛!」
「沙豬。」
「那……對不起嘍!」不過他要在心裡辯解一番,他絕對沒有大男人主義的思想,只是做為一個深愛老婆的丈夫,他總希望靠自己的雙手讓老婆過得舒坦一點、快樂一點,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哼!」終於,她忍不住了,張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哇!」沈寂多時的牛肉麵街今日發出了難得的喧囂,當然,聲音是不太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