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挨在他身邊坐著已經一個時辰了,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當然乖乖地繼續陪在他身邊。只是,平常總是耐不住半刻沉默的他,今天卻一反常態,已經好半天沒說話了。昨晚半夜偷爬起來學熬粥,此刻她好想睡,好困好睏啊……現在這麼安靜,他溫熱的身子又這麼好靠,就讓她偷偷睡一下吧……
唔,有水滴……下雨了?小女孩睜開了睡意矇矓的眼,發現自己從原本靠著他的肩膀小歇,變成現在整顆頭滑到他胸前,最後乾脆趴在他腿上大睡起來。她沒聽見他惱火又尷尬的吼聲,卻感覺到臉上有幾滴涼涼的水珠子,巧巧地滑落到她唇邊,她好奇地啟唇舔了舔……是鹹的啊。她仰著臉看他垂著的長長睫毛,發現水珠子是從他那雙桃花眼裡落下來的,她知道那是什麼,娘說如果一個人很傷心或是很痛苦,眼裡就會有水珠子落下。她不常哭,姊姊比較常,每次姊姊哭,娘就會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嘴裡哄著「乖,不哭、不哭」,然後親親她的臉頰。像是一種法術似的,只要娘這麼做,姊姊通常馬上就不再哭了……
男孩伸手抹去了淚水,連帶把腦海裡爹醉得不省人事的景象給抹掉。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可得爭氣點……
「啊--」頰邊忽然傳來軟軟涼涼的觸感,男孩愣住,看著不知何時睡醒了的小女孩硬生生在他頰畔落下重重一吻!不管他臉上瞬間竄燒起的火紅,她又把小身子埋進他懷裡,大展雙臂抱住他,一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嘴裡像是在輕哄:「不哭、不哭,乖--」
「你--你幹什麼你?」
「你哭了,我哄你。哄完了就不傷心、不難過。這是娘說的。」
他僵硬著身子想推開她,但不可否認的,這樣親密的擁抱實在很舒服,而自從娘過世後,他很久沒被人擁抱過了……尤其是她又軟又涼的小身子緊窩在自己懷裡,他竟有些……捨不得放?
「我--我是男人!你是沒出閣的小姑娘!若讓別人看見你這樣抱著我,我就得--」他就得負責了!
「你為什麼傷心?」小女孩自顧自地繼續拍著他的背,顯然沒在聽他的吼叫。「你每次來吃粥,眼睛老是紅通通的,你很愛哭呢。」
男孩臉上的火紅降了溫,口氣跟著變冷。「如果你爹跟我爹一樣,整天只知道喝酒賭博,完全不顧兒子,你會不會傷心難過?會不會哭?」
小女孩偏頭,認真想了好久。「會。可是你爹為什麼整天喝酒賭博,不顧你?」
小女孩的輕拍沒停過,男孩發現這樣緩慢的拍打竟漸漸平緩了他的激動。好奇怪,她明明比他小,卻這樣照顧他?
「自從娘過世,爹就整天賭博喝酒,王總管叫我別生他的氣,因為他對於我娘的死感到非常愧疚,才會這樣藉酒消愁。」男孩愈說愈小聲,幾乎是喃在嘴裡。「如果爹不要整天為了宛在軒忙得天昏地暗,他就不會沒察覺娘的病重,就不會當娘躺在床上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卻遠在京城談生意,甚至趕不及回來見娘最後一面……你知道嗎?我如果將來娶了妻,絕對不要像我爹那樣,只顧賺錢,不顧家裡!」
小女孩聽得很專心,似懂非懂地又將他抱緊了些。「我知道了,你別難過,我拍拍,不哭。」話說完,又是一個親吻撞在他濕熱的頰上。
男孩的臉又開始發熱,想要斥喝她不懂男女之防,毀了自己清白,卻又私心地不想推開她。她年紀小,自然不懂,但他可是已經十五歲的男兒啊,這樣--算不算佔盡了她的便宜?儘管良心有點過不去,眼見四下無人,姑且容他自私一下吧……輕輕舉起手臂環住她的腰,有種溫柔的念頭飄進了他的腦海,跟著很快地衝出了口:「乾脆你嫁我吧?」
小女孩停了拍打,又一偏頭,想了好久。「你要玩嫁新娘的遊戲?」
「不是!我是說以後!」男孩有點惱火,是氣她什麼也不懂,也氣自己的臉紅心跳。「以後你長大了,你嫁我,我會很照顧你,不會像我爹那樣。而且我還可以接你娘一起同住,你說多好?」也許他該為這兩個吻跟擁抱負責,他向來敢作敢當、負責任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心裡也喜歡我的話--咳,我滿喜歡你的,雖然你人又笨、動作又慢,可是--所以,如果你也喜歡我的話,那不妨咱們將來就--」什麼叫做語無倫次,他今天總算懂了。「咳,所以,你喜歡我嗎?」
「喜歡。」小女孩說得大方,蒼白的臉上有笑花。「如果你脾氣好點,更喜歡。」
男孩睜著桃花眼瞪她,頰上的紅只怕連山邊的晚霞都比不上。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蝴蝶扣,心跳亂了節奏。「好……那咱們說定了。等你長大,我就娶你,還要送你一個寶貝,你可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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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別忘了……
悠悠轉醒,夢裡的人影也模糊散去。她睜開眼,感覺心裡有抹極淡的甜,是很熟悉的感覺。這是多久以前的記憶啊,它明明跟著她這十年來所有其它的記憶一起被鎖起來了,怎麼現在又自己解了封印,偷溜進她的夢裡?而且這種情形愈來愈嚴重,就在她回來蘇州遇上的第一個春天開始……
起身梳洗,她推開窗,遠遠看見花園裡的芍葯叢開得極美,蝶影翩翩,晨光灑落在朱欄玉砌上,恍如鍍金,這景象浮華到了難分虛實的程度。她怔怔地看著,卻不像在欣賞,呆滯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她忘記了,好像有十年了呀……春風又綠江南岸,而她終於又回來這個地方。
遠遠地,像是有好幾雙倉卒的腳步朝她的小屋跑來?沒多久,丫頭阿容的大嗓門第一個衝進她屋裡!「小傻!當家的吩咐,要你從今兒起別去服侍碧水姐了。」
她一聽,呆傻的臉上更添疑惑:「那--誰去?我又去哪?」
「當家的說以後派小芙蓉去服侍碧水姐,要你搬到『東閣樓』去住。」
跟在後頭衝進她屋裡的是「蜜玉園」的當家花魁碧水,她歡喜地跑來拉住小傻的手,滿臉是笑。「恭喜恭喜,當家的終於肯讓你當蜜玉園的姑娘了,再不用窩在廚房裡當打雜丫頭,又辛苦、賺得又少,你瞧你這手啊,真是可惜了,多少傷疤!」
小傻聽著,緩慢地低頭看自己的手,蒼白的肌膚上有著不少被熱水熱油燙傷的醜疤。這是她在廚房日夜忙碌的痕跡,她向來不在意。她揚起笑臉,傻氣十足。「碧水姐,我做了魚雲粥給你當早飯,我去端。」
「哎呀!瘋瘋癡癡的又笑什麼呢?粥等下叫小芙蓉替我端就好了,不用你費心。你乖乖地在這兒等當家的來給你掛玉墜子。」碧水掏出脖子上掛著的一塊玉墜,上頭刻了個「蜜」字,是蜜玉園所屬妓女的標記。「喏,只要當家的肯在你脖子上套上這塊玉,讓你當姑娘,賺得可就多了,是你現在工錢的好幾倍呢!」
小傻臉色微變,更努力擺出癡呆的傻笑,搖著頭。「我不當姑娘,只當丫頭。」
「去!傻子就是傻子,在妓院裡不當姑娘,卻寧可當個丫頭?那多划不來!外頭人看這園子裡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你以為不當姑娘就高貴些嗎?」碧水老成又世故地勸道:「這年頭的世道是笑貧不笑娼,你孤身一人在世上,有錢在手裡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你去當姑娘,搞不好哪天遇到了真心對你好的恩客,願意幫你贖身,甚至願意娶你,你還怕沒歸宿嗎?你看看--」碧水指向一邊又黑又胖的阿容說道:「你還不想當,阿容想當都沒機會呢!」
阿容的表情有些受傷,替自己辯解:「我……我本來就生得粗壯,又不是我願意的。」
「哎,跟你這傻子說那麼多你也聽不懂,反正你聽我的不會錯。」
「是啊,聽碧水的不會錯。」蜜玉園當家花二娘一路笑進了門,身邊跟著兩個壯碩的丫頭。「好孩子,我就知道遲早有你出頭的一天。回想當初我看到你倒在路邊,正是大年初一,天寒地凍的,我還以為你已經凍死了!還好我菩薩心把你給撿回來,不但找大夫來看你,還供你吃供你住的,你說,當家的待你不薄吧?」
那兩個壯碩的丫頭抓住了小傻的手腳,開始替她梳妝打扮,不管她的驚慌掙扎,硬是脫下了她身上奴才穿的粗衣,套上了簇新紅綢軟衫。小傻抬臉看花二娘,呆笑的臉漸露驚慌。「小傻知道,願一生為奴,報答當家的大恩!」
「傻丫頭,我怎麼捨得讓你一生為奴呢?你要報答我,待會兒好好招待南安郡王府的小李爺,哄得他們開心,替咱們蜜玉園爭口氣,就是最好的報答了。」二娘搖著扇,一雙丹鳳眼閃著精明幹練的光。她當了二十幾年的老鴇可不是當假的,賠錢的生意她向來不做,她會那麼好心收養這傻子完全是意外!
原本在路邊遇上一個流落街頭的可憐丫頭,正好拐回蜜玉園當姑娘。本以為撿到了便宜,沒想到回來後才發現她不但跛了一隻腳,而且總是面色蒼白,身子像鬼一般的單薄,看起來好似命不久矣。最最沒想到的是--她竟然腦子還有點問題!整天癡癡傻傻的只會笑,笑得她心都寒了。這種癡兒,誰要?
本來想趕她出去的,偏偏碧水又可憐她,要留她當丫頭。沒辦法,就留下吧,取了名叫小傻,讓她服侍碧水,順便在廚房打雜。
她還歎著白養她這張嘴了呢,沒想到這年頭不管什麼樣的怪男人都有!那南安郡王府裡的小李爺,臉俊官高的,惹得多少風流,最近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竟忽然愛起那種身形瘦弱、風吹就倒似的病美人!最好是身有殘疾,看來時日無多,整個人已經踏進棺材一大半,惹人心痛萬分的那種……如此怪癖傳開,竟然也成了一股趨勢,現在城裡哪家妓院不把自家看起來最命薄的姑娘掛紅牌呢?這正是小傻報答她的機會!
「當家的向來疼你乖巧聽話,本來擔心你又傻又跛沒人要,這會兒你時運來了,有機會服侍小李爺,倘若討得他歡心,你就紅了,還怕不揚眉吐氣嗎?到時候我也跟著得意,連蜜玉園都跟著風光呢!」花二娘笑得開心,手裡拿出個玲瓏玉墜。「來,你看過碧水戴著的,當家的幫你戴上,有了這玉墜子,就是咱們蜜玉園的姑娘啦。」
「我--當丫頭,不當姑娘!』小傻瞪著那塊玉墜硬是套進了自己的脖子,被抓住的手在底不用力握起了兩個拳頭,忿忿地表達她的不願意。
「好啦好啦,讓她轉個圈我瞧瞧。」花二娘吩咐那兩個粗壯的丫頭將小傻架住,在她面前轉過來又轉過去的。「行了,快跟我到西廂房去,小李爺來很久啦!」
根本是強迫地把她給架出門,小傻一隻腳已經踏出門外,卻猛然回手勾住雕畫著朵朵荷花的窗欞--
「你幹什麼?還不快走?」
小傻瞪著花二娘,提著氣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手死死抓著窗欞不肯放。
她不要離開這個小房間!她--她牽掛啊,牽掛著床底下那個小破包袱裡的舊衣裳和蝴蝶項圈,牽掛這些年來夜夜伴她入眠的美夢。
也許是那頂蝴蝶扣上的彩蝶太逼真,夢裡她也成了蝴蝶,灼灼芙渠之中悠然飛舞,遇見了那衣上有蝶紋的郎君。她貪戀他身上的香氣,日夜環繞他身邊不捨離去;郎君像是明瞭她心意,為她進寒山寺祈求參拜,盼神靈眷顧,成全愛侶。果然蒼天有情,令她幻化成人,郎君牽住她的手,誓言永不離棄,從此恩愛相隨。
她的幻夢,她僅存和那被她遺忘的過往記憶有關的線索,全在那個破包袱裡!
「包袱--床底下!」
「什麼?你要你的舊包袱是嗎?行啦!我等下就叫人給你送去東閣樓。快走吧,你以後就不住這破屋子了,東閣樓早給你備好房間,還鋪了新被褥、鴛鴦枕,這可是你初次接客,你瞧我哪裡虧待你?」
小傻臉上氣鼓鼓的,蒼白之中出現了血色。「不當姑娘!還我--還我包袱!」
花二娘一聽登時沉了臉:「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以前那些不聽話的姑娘我是怎麼處置的,你也見過,你不怕嗎?」
小傻掙扎著,依然只說得出那句話:「不當姑娘!還我包袱!」
「你這死丫頭!不是個傻子嗎?這會兒倒不傻了!小李爺可是得罪不起的,豈能讓你這傻子壞了老娘的事兒?來人!動手!」花二娘一聲令下,隨即來了兩個壯碩漢子,面無表情地走到了小傻面前,她面露驚懼,還來不及呼出聲,便覺一陣劇痛!隨即眼前一黑、腳底一軟,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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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當家,外頭韓爺來找!」夥計大聲吆喝著。
隱身櫃檯後的衛尋英聞聲,放下手中算盤,慢條斯理地走出櫃檯,來到夥計面前,面帶微笑地對他伸出五根手指頭。「五百。」
夥計聽了呆住:「又……又扣五百錢?我又做錯什麼來著?」
衛尋英抬抬下巴,示意他看看牆上貼著的「十大夥計鐵律」。
一旁資歷較深的小二好心解釋著:「你這傢伙真是說不聽!咱們宛在軒新來的夥計,第一要務就是熟背這十大夥計鐵律。你剛才用那恐怖的破鑼嗓子嚷得震天價響!破壞了客人在這優雅寧靜的環境不用膳飲茶的美好心情,違反了第五條『不得鼓噪喧嘩』的規定,依例要罰五百錢,就從你月例裡扣吧!」
夥計聽了兩眼往上一翻,撫著胸口直喘氣!「你有沒有搞錯?我的月例也不過才十兩,這是我這個月第五次被罰錢了,還不到月中,我的薪俸都快被掃光了!」
「這是街當家定出來的鐵律嘛,沒人敢違背的。」小二滿臉同情地向夥計歎口氣,在帳簿上一劃:「下次別再犯啦!」
「我說大哥,你待夥計們也太嚴苛了,幫我傳個話也要被罰五百錢?」屋外石橋傳來爽朗笑聲,錦田伯公子韓雍邁著大步跨進門,順手扔了一弔錢給那幾乎氣喘病發的夥計:「賞你的,我可無法忍受有人因為我弄得三餐不濟。」
「到底宛在軒的當家是我還是你?我罰你賞,存心讓我不得人心。這麼愛打賞我的夥計們,以後乾脆每月的薪俸都讓你發,可好?」衛尋英依舊滿臉是笑,只是瞪著韓雍的目光有些火花罷了。
韓雍一把攬住衛尋英的肩,一手忙揮扇滅火。「別瞪別瞪,小心枉費了你這一臉看殺衛玠的好風采,咱們蘇州三大美男子現在有兩個並肩站在這兒,不知已傾倒多少芳心,可得隨時保持翩翩風度。」韓雍一邊說著,一邊從容地朝四周微微頷首,向投以愛慕眼神的眾人們致意。
「今天這麼好運氣!一來宛在軒喝茶就看到韓爺跟衛當家,真是好兆頭!」
「是啊,如果這時候再出現個小李爺,八成會讓宛在軒的大門都給擠破了。你瞧啊,他們倆站在一起多賞心悅目!」
「我倒覺得他們亮眼得教人眼睛睜不開呢!」
同桌幾位夫人交頭接耳地討論著,笑得花枝亂顫,一旁被冷落的男人們摸摸臉皮,實不如人啊!只好悶著頭猛喝茶,當自己是桌底下的灰塵好了。
衛尋英當然也笑,而且還笑得光彩燦燦,幾乎教日月失色!
讓客人在宛在軒裡愉快地享受美食、美景與美好心情是他最大的責任!即使自己必須出賣色相、供人觀賞,只要能把客人的銀子跟心留住,就很值得。
滿意地盡收眾人欽慕眼光,韓雍忍不住望向衛尋英,讚歎道:「說實在的,大哥,宛在軒能成為蘇杭名氣響翻天的頭號大茶館,除了因為你手下廚子做出來的美食實在太誘人,還有就是你這張如玉容顏哪……」
衛尋英端著龍井茶的手停擺在空中,唇畔勾起的笑跟他眼裡那股愈燒愈旺盛的熊熊怒焰因為不對稱而扭曲。努力維持笑唇優美的弧度,他從牙縫裡蹦出了恐嚇:「你再胡言亂語,我一定會教你後悔莫及……還記得你是怎麼度過去年夏天的荷花祭吧?」
韓雍聞言,立刻打了個寒顫!他當然記得,而且還永生難忘哪……
去年荷花祭,他不過是看見衛尋英佇立在荷池邊那玉樹臨風的身影太迷人,忍不住讚了他一句「真是人比花嬌啊」,結果在人前一向維持翩翩風度的衛尋英竟然立刻翻臉不認人,衝過來對著他比衛尋英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的娃娃俊臉就是一拳猛揮!衛尋英曾練過幾年武,這拳力道之大使他跌進身後荷花池裡。為此他躺在床上養傷,足不出戶整整兩個月,直到了中秋還不敢出來見人,真是傷身又傷心!全因他犯了大忌,絕對不可以在衛尋英面前誇讚他的容貌……
可是,本來就是嘛,衛尋英那張俊美清秀又曬不黑的臉,搭配著那雙桃花眼,是宜男宜女相,但沒有男人的粗獷豪邁,也沒有女人的小家碧玉,整個五官就是散發著一種……很溫柔的美感,好柔好柔啊。看著他的臉就好像感覺春光駘蕩般教人心神暢快,男人女人都比不上的。
可惜,衛尋英最恨別人讚美他的沈腰潘鬢,身為他的結拜兄弟可要謹遵教誨,以免他暗藏在溫柔面皮底下的火爆脾氣不小心傾洩出來,就真的六親不認了!
「哎呀,大哥,說著玩的而已,你可別認真啊!就當我一時嘴賤,忘了它、忘了它吧!」韓雍陪著笑,心虛地催眠著衛尋英,順便一招手喚來小二:「快來碗鮑魚粥!我還沒吃早飯呢!」
小二勤快地端來早茶,笑嘻嘻的:「馬上來!打從韓爺一踏進門,小的就吆喝廚房預備下去了,您是常客嘛,還等您吩咐?」
韓雍搖扇笑道:「你這小子到挺機伶!喔不,應該說宛在軒的夥計們個個都訓練有素,總讓客人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大哥,這都是因為你帶領有方啊!你真是個當老闆的奇才,令尊把這宛在軒托付給你果然是正確的--」
「行了!」衛尋英不賞臉地打斷韓雍的阿諛奉承。「一大早來宛在軒幹什麼?通常你不睡到日上三竿足不會醒來的,一定又是有事才來找我吧?要就快說,別妨礙我做生意。」
「我說你啊,能不能有一天別想著做生意這件事?你又不缺銀子,宛在軒現在又經營地那麼好,你少顧一天,它又不會因此關門大吉!自從衛伯伯把宛在軒交到你手上以後,你眼中就只剩下宛在軒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沒跟咱們出去享樂啦?我看你八成連今天是二哥的生日都忘了!」
「是今天嗎?我倒真忘了。」衛尋英略一沉吟,喚來小廝:「你去南街珍品坊幫我挑個賀禮,直接送到南安郡王府,說是給小李爺祝壽,要體面些,但別太超過了。就報我的帳,你如果給我獅子大開口,小心我從你月例扣!」
「等等!」韓雍攔住了正領命而去的小廝,有點兒惱怒地望向衛尋英。「你是真要忙,還是說你仍然在生二哥的氣,所以故意不去見他?」
「怎麼會呢?子遙跟我的交情何等親密,我會為了那種小事跟他避不見面?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衛尋英面無表情地說著,一邊起身向用完餐正要離去的客人打招呼。
「你不是嗎?」韓雍低聲喃著,自動避開衛尋英射來的兩道暴怒眼神,連忙把注意力轉到小二剛端來的鮑魚粥上。「熱騰騰的鮑魚粥啊!真是人間美味,教我百吃不膩,不過也唯有宛在軒才能做出那麼好吃的鮑魚粥啦!」
韓雍的頭埋沒在熱呼呼的白氣裡,滿臉幸福地喝了一口粥--
「咦?」韓雍的嘴角抽搐了下,抬頭看了衛尋英一眼;再喝一口,表情更詭異,忙回頭看看樑上懸著的區額。「我不是在作夢吧?這裡真的是宛在軒嗎?」
「怎麼了?」衛尋英有些緊張地問。
「這粥--」韓雍又吃了幾口後,一扔湯匙,滿臉不可置信地嚷著:「這怎麼可能會是宛在軒做出來的鮑魚粥?你瞧瞧,鮑魚切得太細,一點也嘗不出它的鮮味;香菇和蝦米沒爆香、有加跟沒加一樣;還有啊!最最失敗的就是這湯粥熬得奇差,跟我府裡的廚子差不多水準嘛!一點也沒有當初吃起來那種軟綿綿又濃稠稠的絕佳口感。大哥,你鐵定是換了新廚子吧?為什麼要換呢?快換回來吧!」
衛尋英跌坐進椅子,不但黑眸中跳動著怒焰,他的頭頂好像又開始冒白煙了!
「呃,大哥,別激動啊,你的臉開始……」韓雍有點後悔話講得太直太快了,他應該是這世上最不忍心看到衛尋英因為發怒而糟蹋了他那張溫柔臉的人了。
不料衛尋英又立刻站起,朗聲笑道:「各位客倌,真是對不起啊,今日因為咱們宛在軒專門煮粥的廚子病了,一時人手不足只好請他娘子來代班,深怕她手藝不好怠慢了各位貴客,所以凡是此時在場吃粥的客人都免錢,算是我給各位賠罪。」
韓雍還在驚奇他臉色變化之快啊,就聽見屋內一片鼓掌叫好聲!「且慢啊,大哥,有那麼嚴重嗎?這粥不過就是沒以前那麼好吃罷了,你別太斤斤計較嘛!」
「小二,去橋頭貼上休店的告示,等裡面這些客人吃完,咱們就提早收工!」
「啊?可是現在還不到中午哪!」小二手裡正端著一碗蓮子粥,滿臉錯愕。
衛尋英拿起小銀匙嘗了一口,含糊地低咒了一聲。「這種廚子做出來的粥能吃嗎?早上來宛在軒的人都是來喝早茶吃早粥的,讓他們吃到這種東西,我宛在軒明天就可以直接關門大吉了!先收工,到了晚上咱們再開張!」
「大哥,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換廚子呢?」
「你以為我想換廚子嗎?」衛尋英轉身瞪著他,怨懟眼神迎上他的無知無辜。「上上個月有人出高價,硬是把我專門做金魚餃的廚子給請走了;上個月專門做糖油饅頭的師父也忽然來請辭,臨走前還一副愧對於我的表情:這個月更慘!我宛在軒向來引以為傲的煲粥廚子也來請辭,說他老婆又生了對龍鳳胎,『剛好』有人出比我高五倍的價錢請他!問他是誰?他竟然還不敢透露!」
「咦?」韓雍把扇一合,敲頭叫道:「我這兩天才聽說二哥的『元福樓』請來了幾位新師傅,做出來的金魚餃啊、糖油饅頭啊,簡直跟宛在軒的廚子做出來的一樣好吃,我還正想去嘗嘗看呢,難道說--」
「閒著沒事在宛在軒正對面開了家元福樓,擺明跟我搶生意也就算了,竟然還公然出高價搶我手下的名廚!他錢太多怕砸不死人嗎?眼看著江南茶館大會就快到了,李子遙這傢伙存心要整我!」
氣氣氣!他就是氣!他自認脾氣不佳,但在人前總能掩飾得很好,維持翮翩公子的完美氣息。唯獨碰上了他這兩個義結金蘭的兄弟--他們是長得特別欠揍、講話又令人討厭嗎?為何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挑起他萬丈怒火!
通常讓兩端戰火一觸即發的是他,必須夾在李子遙跟衛尋英中間當和事佬的也是他。韓雍連忙在臉上堆起笑:「哎哎,大哥,說實在的,你也要體諒、體諒二哥,畢竟男人對於自己只差三個月就要過門的妻子竟然為了他的兄弟而拋棄他這種事,總是很難以忍受的嘛,你想想他顏面盡失多可憐?要他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忘卻對你的恨意,實在有點強人所難嘛,是不是--」韓雍哇啦啦地替李子遙講話,卻被忽然衝過來貼近他的臉給震僵了身體。
「你、給、我、聽、清,楚--」
「很清楚很清楚,你不用再靠近了……」皮膚真好啊,又白又嫩好像豆腐;眉型真美啊,濃薄適中挑人心弦……不、不要再靠近了!他怕自己把持不住,當眾對兄長這張太有魅力的臉做出驚世駭俗之舉,那就糟了……
「第一,我跟南姑娘一點瓜葛也沒有,南姑娘的出走是因為他,不是因為我!第二,南姑娘出走至今已有五年多,這可不是短短的時問!第三,如果你存心要幫李子遙說話,那就快滾出我的宛在軒,免得我壓抑不住我的火氣,把你痛打一頓再丟下河,以洩我心頭之憤!」
喲!臨近爆發邊緣了!他若還不知道要跑,就枉人稱他韓雍為聰明俊俏小郎君了!「是是是,大哥所言甚是,這李子遙實在太莫名其妙了,我現在就去替你轉告他!告辭、告辭!」
「慢著。」衛尋英發完覦,語氣平和地喚住幾乎奪門而出的韓雍。
又、又是瞬間變換臉色的奇景?剛才一副要吞了他的怒火哪兒去了?瞧他現在平和的……多詭異啊!韓雍呵呵傻笑賣乖:「大哥還有吩咐?」
「你本來是來找我去赴李子遙的生日宴?」睨著桌上韓雍倉卒遺留下的請帖,衛尋英又端起龍井輕啜。
「是啊是啊,二哥說咱們三人很久沒聚聚了,約了去蜜玉園喝酒賞姑娘,晚上他還在元福樓裡擺宴呢,說你一定要去捧場。」
「好,我就去給他拜個壽!」翩然起身,姿態優美得彷彿畫裡走出來的人物。
韓雍讚歎著,卻發現衛尋英嘴角噙著的那一朵笑花是……冷笑?
「其實呢,如果大哥今天心情不好,也不一定要去啊!況且自從你接手宛在軒以後,就很少見你涉足這些風花雪月的地方了,想必你現在一定是修身養性到一種超脫紅塵的地步了吧?我看你還是別去了,蜜玉園那種地方會壞了你的修行的,你說是不是啊?大哥?大哥?」
不理會韓雍苦口婆心的哀求,衛尋英跟夥計交代完了工作,隨即喚了小廝備馬回府。衛尋英滿臉是笑,卻獨睜著他那雙深邃迷人的黑眸瞪著韓雍。「我不過是去給他祝壽,你緊張什麼?」
「是嗎?我有緊張嗎?」韓雍抹抹汗,虛弱地笑。李子遙存心找大哥過去吵架,現在大哥也是準備去跟他吵架的!這下可好,他又要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了!
他們三個人的爹啊!為什麼你們當初要義結金蘭呢?自己愛結拜也就算了,還逼著他們三人也要結拜成義兄弟。他們明明就不合嘛,可憐年紀最小又最善良的他總是被兩位義兄的戰火炸得遍體鱗傷。
爹啊,孩兒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