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知道我為什麼叫做衛尋英嗎?」
小女孩搖頭,看起來很想睡。她說她這幾晚都偷偷起來學熬粥,總沒睡飽。
「是我爹娘帶我去給算命的師父看,師父取的。他在簽桶裡搖出了兩個字,就說這兩個字適合我的命格,所以取叫尋英。其實我覺得他根本在唬人,我的命格到底是什麼,聽他鬼扯了半天,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小女孩慢慢點了個頭,接著是一陣沉默。
小男孩踢著地上的小石頭,忍不住又開口問:「那你為什麼叫流光?」
「我爹取的。」
「我知道是你爹取的,他有沒有說為什麼取這兩個字?」
小女孩略一偏頭,想半天。「嗯,有。」
男孩攤著手等她述明原委,卻又等來另一陣冗長的沉默。大眼瞪小眼良久,他終於忍不住吼起來:「喂!那到底是為什麼啊?」
小女孩被嚇了一跳,又呆了半晌,才慢慢道:「爹說,娘懷著我時,爹正好赴京趕考,剩下娘跟姊姊在家鄉……爹很想念娘,娘也很想念爹,兩個人天天都寫信……有一次,爹在信裡寫了首詩,娘很喜歡其中一句,所以……在那句詩裡擷取了『流光』兩個字……當我的名字。」
小女孩說話慢吞吞的,開口前又得想個半天,等她解釋完這一大段冗長的緣由,男孩已經不耐煩到火冒三丈的程度了:「那到底是什麼詩啊?你會背嗎?」
「嗯,爹教過。」
……再一段沉默。男孩從小板凳上跳起來!手揪著自己的頭髮,一副再也受不了的抓狂表情,朝小女孩大吼:「喂!那你倒是背出來啊?你是不是少根筋啊?非要我說一句你才做一個動作嗎?慢吞吞的急死人了!」
小女孩明顯地再度被他的火爆脾氣給嚇到,小臉一皺,閉上眼,緩慢開口:
「車遙遙,馬幢幢,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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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共盈盈……
夢中輾轉,衛尋英在漆黑中睜開眼,小女孩與男孩的身影去無蹤跡,但那吟唱詩句的低軟童音彷彿餘音繞樑,尚未散去。
知道自己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著,衛尋英翻身下床,坐在桌前翻起了帳本。
自從他接手掌管宛在軒後,不但轉虧為盈,生意一天比一天好,還讓宛在軒再度榮登蘇城第一大茶館,恢復了衛家在商界的聲譽。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他爹把宛在軒連同三代家產輸光在一張賭桌上,他這個衛家少爺便決定忍辱負重,替宛在軒的新主人工作,自己降格從洗碗打雜的做起,一路做到店小二、做到副當家、做到用天價買回了宛在軒、做到讓宛在軒蘇杭第一茶館的名氣又恢復到當年家喻戶曉的盛況。
他是振興宛在軒的大功臣,宛在軒則是他人生唯一認真付出的對象。這些年來夜以繼日地努力工作,只有在看到宛在軒門前絡繹不絕的客人時,他心裡才會覺得踏實。真沒想到啊,到頭來,他也變得跟爹一樣,眼裡只剩下宛在軒。
只是,這樣步步為營、辛苦又孤獨的日子,他一個人……
一根五綵頭繩忽然從帳冊的最底頁掉了出來。衛尋英撿起它,拿在手中反覆端詳。是啊,他總是把這根流光當年送給他的五綵頭繩夾在帳冊裡,五彩早褪了色,她給他的記憶卻還是鮮明的。那個說願意嫁他的蒼白小姑娘啊,沒想到如今她卻已經忘了他……蝴蝶扣,意義非凡,當年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塞進她手裡時,他就明白的,即使該說清楚的話遲遲沒說出口,而這一遲竟然就是十個年頭……
「車遙遙,馬幢幢,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衛尋英抬頭,彷彿聽見園子裡有人聲。怪哉,這三更半夜的……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很熟悉的音調啊,低低軟軟,像是孩子的聲音--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衛尋英忍不住起身,推開房門往外走去。夜涼如水,月明星稀,園子裡沒有半個人影,但那像是夢境裡的小女孩的吟唱聲,卻緩慢悠然,綿綿飄進了他耳裡。
「是我在夢遊?還是那麼巧遇見了--」衛尋英頭頂一涼,對於鬼神之說他向來是寧可信其有的……
「車遙遙,馬幢幢,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衛尋英雙手合十,努力催眠著自己:心無邪念,何懼之有?心無邪念--
循著聲音走過石子小徑,來到了造景池邊。隨著他的腳步走近了白石假山,反覆吟唱的聲音也忽然停止。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
衛尋英屏氣,凝神細聽。「誰在那邊?」
好一陣安靜,假山後傳來了回應:「是我。」
衛尋英一怔,走到了假山後面,果然看見了預料中的白色身影蹲坐在池水邊,單薄得有如鬼魅……嚥下一口口水,抹去額邊那滴冷汗,他裝著再鎮定不過的聲音:「你--怎麼在這裡?」
任流光低頭,估算兩人間的距離,才又抬頭看向他。「醒了。」
「醒了?」衛尋英瞪她。「醒了不會想辦法繼續睡嗎?跑來這裡幹嘛?背詩?」
流光點頭,很用力地「嗯」了一聲,又緩緩解釋:「因為你提醒了我會背這首爹教的詩,我真怕我一不小心又忘了,所以起來練習。」
「你這--笨蛋!三更半夜的,你跑來這裡背詩?」衛尋英臉上有點惱意,他指指池子:「你知不知道這水很深的?你對這園子裡的路又不熟,晚上又黑,萬一走著走著不小心跌進池裡,你以為誰聽得到你喊救命啊?」
流光眼見這個總愛對她大呼小叫的男子向前靠近,朝她伸出手,她連忙往後退了幾步。
「喂!你過來啊!喂喂!不要再後退了,那麼想下水,你以為你是魚啊?」衛尋英好心想將她拉過來安全的地方,沒想到她卻把自己當作瘟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衛尋英不禁火上心頭,不容分說立刻將她一把抓住、雙手一舉便將她抱到自己面前。
「放--」
「放放放,放手是吧?我知道啦!」哼,又是那副驚恐的表情。衛尋英心裡有抹不痛快,但仍是在她安全落地後立刻鬆手,見她馬上往後退好幾步,退到了他觸碰不到的距離,才驚魂未定地轉身看他。「真搞不懂,你幹嘛那麼怕我?幹嘛跟人說話非要離那麼遠不可?我看起來像壞人嗎?我對你很凶嗎?」
是很凶哪……流光盯著他的臭臉。「你是壞人嗎?」
「我是壞人嗎?這種問題你也問得出口!枉費我那麼好心幫你贖身!」衛尋英吼著,心中氣極。
流光低了頭:「我不知道,我分不出來。」
「分不出來,所以乾脆把所有的人都當成壞人來看?」這傢伙,小時候挨著他坐那麼近都不怕,什麼時候防人之心如此之重?
流光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點頭。「嗯。」
衛尋英瞪著她,實在拿她的慢吞吞沒轍。「你知不知道,你從小到大不但模樣沒變、聲音沒變,連你慢死人不償命的性子也沒變!」
流光看著他站在水邊,背著月光的身子氤著一圈霧,明明是那麼好看的一張臉,卻老是凶巴巴地瞪著自己。這感覺,真熟……「你以前認識我?」
「何止認識!」衛尋英一聽見她提這檔子事就火冒三丈!
把她擄進街府已經十來天,頭一天她是又驚恐又忿怒,根本無法溝通,只好讓府中女僕雲娘照顧她。第五天,也許是雲娘的安撫起了作用,她總算是安靜多了,也放心多了,開始能吃能睡,卻還是怕他怕得要死。今天早上,好不容易她願意跟他同一張桌子上吃早飯,他已經習慣她離得老遠的距離:勉強跟她聊幾句話,卻發現她將以前的生活種種忘得差不多了,包括他。
「你竟然敢把我給忘得一乾二淨,虧我還像白癡一樣地在這裡一直等你,真沒想到你這麼沒天良又沒義氣……」
流光聽得挑高了眉,深黑的眸子睜得好大。「你等我幹什麼?」
「等你回來啊!我們當初約好的,你說你會回來蘇州,回來還我蝴蝶扣,結果你讓我乾等了多久?十年!整整十年!」衛尋英發現自己愈說愈火大,完全控制不了。哼哼,原來除了李子遙跟韓雍這兩個欠揍的傢伙外,她也可以輕易讓自己火爆的脾氣原形畢露啊!
「啊?難道你就是那個送我蝴蝶扣的--脾氣很壞的男孩?」流光呆了呆,終於把塵封已久的回憶跟眼前的人影套在一起。「叫做衛--衛……」
「衛尋英!」原來他在她心裡的份量輕到連名字都記不得。
「喔……原來叫做衛尋英,我記得了。」流光仔細端詳他許久。「可是,你長得好高了,好像大人啊。」
不要生氣、不要發怒,忍耐忍耐……衛尋英強忍住已經衝到嘴邊的怒吼,不相信他衛當家溫柔瀟灑的完美氣息會因為這個連腦子都慢半拍的女人蕩然無存。「十年了,我會吃會睡,當然也會長高長大,這種道理應該不用人教你也知道吧!」
流光聽著,默默點頭。「難怪,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我就算死了再投胎都忘不了!誰教你以前老愛背那首詩給我聽,天天背、月月背,背得我想不記得都難!」
「本來,我也忘記了,是那天你叫我背,才又想了起來……」流光看向水面上微微晃動的月影,掉進回憶裡的神情看起來有些疲倦,又充滿眷戀。
「這十年來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打從你去陝西第四年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幹什麼搞得音訊全無?又不是在躲債。」害他幾乎要以為她是不想回來嫁他才故意平空消失的!衛尋英老大不高興地發著牢騷,卻瞄到流光神色驟變,本來就蒼白的臉更掉了一層血色,他幾乎以為她要透明了。「喂,你幹嘛?」
流光像是猛然驚醒,一臉茫然地看向他。
衛尋英看著她面色如鬼,深無止境的黑眸裡空空洞洞的,像是神魂一下子抽離了身體。他有些擔心,往前跨了一步。「你這些年來過得怎麼樣?怎麼只剩下你?任大嬸跟你姊姊呢?你怎麼會一個人回來蘇州,還跑去妓院裡當廚娘?你--」
「忘記了。」流光往後退了兩步,短短三個字結束了他一連串的發問。「我……要回房去了。」不等衛尋英說話,她慢慢轉身,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園子。
衛尋英瞪著她白色的背影,心裡滿是被莫名其妙拋下的失落感。「喂,你走錯路啦!你的屋子在那一邊!用不著為了躲避我所以繞遠路回去吧?我自己靠邊站,離你遠點就好了啊!」明知道她走遠了根本聽不到,衛尋英卻像是不甘寂寞似的,忍不住自言自語:「還有啊,你沒跟我說晚安!」
沒回應……
「晚安,任流光!」連回聲都沒有……
等到園子裡真的杳無人煙了,剩下他一個人,衛尋英這才開始感到夜寒露冷。
「晚安,你這怪異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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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涼晨風掠過湖水,巧巧吹進了窗欞,帶來清悠荷香。任流光推開窗,感覺和風拂面,撩動尚未梳起的鬢髮,像是依戀它的柔軟,風兒在青絲間纏繞,依依不願離去。好溫柔的感覺……她心想,竟也有些不捨離開窗邊。
很久沒細細欣賞週遭景物,忘記了天地間原來充滿了風情萬種;她小心翼翼地封鎖著腦海中的畫面,也沒打算過要拾回這些感覺。她發現,只要把心思放在燉煮的爐子上,只聽得見燒水時的冒泡聲、柴火悶燒時的劈啪響,這樣安靜、這樣孤單,就會很心安。只是沒想到,她這樣沉靜的世界也會有不得安寧的一天,就像現在……
「任流光!你到底來不來吃早飯?從剛剛叫你起床到現在又是半個時辰過去,老實說你是不是又倒回去睡了?」
「少爺,任姑娘昨晚似乎又沒睡好,不如讓她多躺會兒吧?」
「我知道你老是半夜睡不著跑去園子裡亂晃,白天才會起不來,可是你白天睡飽了,晚上又會睡不著,怎麼可以這樣下去?你現在馬上給我起床出來吃早飯!數到三不出來,我就親自進去把你拖下床!一、二、三--」
「少爺,且慢且慢,還是讓我進去叫她吧,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能進去閨女的房間?她可能正梳洗著,可能正在更衣……少爺,你慢點啊!」
雲娘的聲音很焦急呢……任流光默默聽著,唇角不自覺地微微勾起。拿起木梳將頭髮紮好,拍拍早就穿好的那一身舊衣,她慢慢推開了房門。
「啊--任姑娘,早啊,我正要進去叫你呢。」負責照顧任流光的女僕雲娘,此時正以一副力挽狂瀾的姿勢擋在門口,看見流光梳洗整齊出來了,才鬆了口氣。
「肯起來啦?我等你一起用早飯,等得茶都涼了。」衛尋英見任流光出來,稍微緩和了剛才大呼小叫的口氣,擺出一臉和顏悅色。他昨晚才跟自己發了誓,絕對不能再度在她面前暴跳如雷了,既然她把以前的他給忘得一乾二淨,也好!這次就當他重新做人,非得給她個好印象不可!他可是堂堂衛當家呢,溫和有禮的盛名響遍蘇杭!對於韓雍跟李子遙那兩個傢伙也就算了,每次只要一想到那晚她滿臉懷疑地問他是不是壞人,他就忍不住火大……錯,是心寒!
「我還不餓。」
「你不餓--」可不知怎麼的,衛尋英一聽她那平淡沒感情的口氣就忍不住想發火!強壓下脾氣,臉上硬扯出笑:「你不餓,我會餓啊。走吧,快跟我去飯廳。」
開玩笑,他衛尋英縱橫商場多少年,強顏歡笑對他來說只是彫蟲小技,虛情假意更是家常便飯。所謂無奸不成商,要成功總要有點手段,他變換臉色的技術已經練到一種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衛尋英在心裡自負地冷笑,俊朗眉目間已經集結出一張溫柔勝東風的笑臉。「吃完了早飯才有力氣工作,你不是說要報答我幫你贖身的恩情嗎?雖然我這個人向來是行俠仗義不求回報,救你完全是念在咱們往年的情份,但是既然你這麼有誠意想報恩,那我也不好拒絕你……」
「你--」流光盯著衛尋英,忽然喊了聲,像是發現什麼。
衛尋英的口沬橫飛被打斷,轉頭瞪著她。「怎麼了?」
流光微怔半晌,卻又緩緩搖頭,閉上嘴巴。
衛尋英不知所以然,回頭繼續發表剛剛那段長篇大論,想動之以情、恩威並施地讓流光甘心為宛在軒效勞。「剛好宛在軒缺了一名煲粥廚子,你以前不是跟你娘一起賣粥的嗎?這份差事正好適合你--」
「你--」流光又打斷了衛尋英,幽黑的眸子裡滿是不解。
衛尋英再度轉頭瞪向她,溫柔笑臉已經有點扭曲。「又怎麼了?」
「你的臉--」流光囁嚅半天,卻又慢慢搖了搖頭,像是欲言又止。
衛尋英深深吸一口氣,又深深地吐出來。他壓下不耐的火氣,再度調整好唇角最佳的微笑弧度,努力不懈地繼續勸說:「所以呢,如果你肯接下這個差事,不但報答了我的大恩,自己的生計也有著落。我向來不會虧待我宛在軒的手下,尤其是挑大樑的廚子,我絕對對他們很好……」
「等等……」流光三度打斷衛尋英,顯然從頭到尾根本沒在聽。「你的臉--」
「我的臉到底怎麼了?」像是一隻終於被激怒的獅子,衛尋英只差沒跳離地面十呎高!他怒目瞪向流光,累積下來的火氣爆發起來顯然比平常還猛烈:「你你你!你到底想說什麼?三番兩次打斷我,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我說話啊?我剛剛說那一大堆全部都是在對你--任流光!對任流光說的!我說的那麼認真,你卻當廢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臉上?好吧,你很喜歡觀察我的臉,觀察出什麼問題?問你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會在那邊你啊你的!你到底是哪裡有問題?我的臉到底哪裡不對勁--」
「你的臉--」流光忽然奮力大喊了一聲,像是好不容易在衛尋英連珠炮似的怒吼問找到了發言的空隙。她伸長手指著他倒豎的劍眉,眼角瞥見站在一旁的僕人們這時都睜大了驚愕的眼盯著自己,她臉兒微暈,降低了音量,緩緩道:「現在這樣--不是好多了嗎?」
「什麼?」衛尋英莫名其妙,伸手摸摸自己的臉。「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是說,像現在這樣,要生氣,就生氣。」流光盯著衛尋英那張臭臉,靠近他幾步,踮起腳尖,伸手輕輕壓平他眉間的皺褶。「要開心,就開心。不要像剛剛那樣。」
剛剛那樣?剛剛哪樣啊?衛尋英還錯愕著額間那抹涼涼的觸感,卻又發現她的手指移到了他的唇邊,拉住唇角,形成一個扭曲的笑容。
「好虛假。」流光緩緩下了註解。
衛尋英聞言愣住,腦筋還來不及思考,卻又見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立刻往後倒退好幾步遠,驚慌得差點跌倒,剛剛觸碰他的手在衣眼上用力抹了幾下,抬頭看他的眼裡有著慌張與自責。
真好笑,是她自己忽然靠他那麼近的,幹什麼又自己嚇自己似的逃跑?衛尋英想笑,卻又因為看到她不斷在衣眼上抹手的舉動而感到不悅。幹嘛?需要這麼嫌惡他的氣味嗎?他被偷摸,他才是吃虧的一方,他都沒嫌她了!
園子裡一干僕人因為衛尋英剛才那場怒吼,都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不敢動,眼見衛尋英和任流光此時各據一方,氣氛沉默得很,應該是戰火停歇了吧?
「那個--」在其他僕役的眼神示意下,雲娘只好挺身而出化解眼前的尷尬場面。「少爺,早飯都涼了,還是快請任姑娘去飯廳用飯吧?」
衛尋英這才想起還有一頓被冷落許久的早飯被擺在飯廳,遲遲乏人問津。
「都是你,拖拖拉拉的,害我差點忘記我是來催你去吃早飯的。」說完他一甩袖就往飯廳走去,走沒幾步,又回頭瞪向還呆站在原地的任流光。「喂,還不快點跟上來,難道你在等我扛你過去嗎?」
任流光聽了眉頭一皺,和他兩兩相瞪半晌,才聽話地隨他舉步前進。於是衛尋英與任流光兩人就這樣維持著十步遠的距離,拖車般一前一後地離開了走廊。
目送主子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眾僕役們大噓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真不簡單啊。」
「是啊,少爺很久沒發這麼大脾氣了。」
「我本來以為只有小李爺跟韓爺才有能耐讓少爺原形畢露,原來任姑娘也可以輕易讓少爺火冒三丈,她真不是普通角色!』
「可是她竟然敢當著少爺的面說少爺虛假,還吃少爺豆腐!我--」
「好啦!你忿忿不平什麼?快去掃你的地去!」有些年邁的王老總管不知何時出現,推了那個有點激動過頭的男僕一把,解散了議論紛紛的眾僕。「去去!都回去幹活,還有空閒聊啊!」
雲娘歎了聲。「王總管,你剛剛有沒看見,少爺發火,而且是大火呢!這幾年來少爺為了宛在軒修身養性,把以前那火爆脾氣全藏了起來,除了偶爾小李爺跟韓爺造訪時會看見少爺發火,不過也都只是小火。剛剛可不一樣,任姑娘也沒做什麼,少爺竟然就發起熊熊大火來。王總管,您服侍少爺比較久,知不知道這任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唉,我若是知道就好了。」王總管捻著白花的須,老臉上卻出現了笑意。「不過肯定是對少爺很重要、很親近的人,才有辦法讓少爺在她面前原形畢露啊。」
雲娘不禁苦笑。「這算是好事嗎?」
「算是吧,我看少爺這幾年來,也裝得夠辛苦了。」十幾年的主僕情份,近乎親人。王老總管始終把這個小少爺當作兒子在看,從小看到大,還會不清楚他在想什麼?少爺的努力跟辛苦他全看在眼裡,對於宛在軒如今這樣輝煌的成績,他是又讚賞、卻又疼惜。「這包袱啊,不知還得扛多久,也該有個能讓少爺放下面具、抒發真性情的人出現,好替少爺分憂解愁了。」
雲娘聽著,像是聽懂了王老總管的言外之音。她點頭微笑:「我也是這麼想,只是這項重責大任,我想小李爺跟韓爺可能無法勝任。真不知道老爺當初叫少爺跟那兩個擾人精義結金蘭用意何在?簡直是段孽緣。」
「那兩個寶貝爺啊,別把宛在軒搞得天翻地覆就好,還敢奢求他們?」
「就是!與其靠那兩個傢伙,還不如替少爺找個紅顏知己比較實在。女人是解語花嘛,況且少爺年紀也不小了,常常紅顏知己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枕邊人的,這麼一來有了知心,又有嬌妻,豈不兩全?」
「呵呵,所以我說雲娘你啊,還不快替少爺終身幸福多用點心,若是遇見適合少爺的好姑娘,千萬替少爺把她留住哪!有的時候機會是千載難逢的,錯過就難再尋嘍。」
「瞧您說的,好像在說媒。」雲娘笑著。「放心,這媒人婆我是當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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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雍坐在宛在軒二樓靠窗的雅座,一邊優閒地揮扇,一邊看向白石橋頭那條排得長長的人龍。「大哥,我本來以為宛在軒的生意已經好到不能更好了,今日一見這大排長龍的景象啊,我才知道我錯了!」
衛尋英輕啜一口菊花茶,熟悉的淡淡香氣沁人心脾,有安撫心緒的作用。這是他私自拜託流光替他煮的,只是幾兩甘草、桔梗,配著幾朵新鮮菊花作底煮成的菊花茶,跟宛在軒茶櫃上高擺著的龍井、鐵觀音等名茶相比,當然是遜色太多了!只是名茶有名茶的嬌貴,這菊花茶倒也平易近人得教人喝了就舒服。
也許是童年記憶在作祟,就跟那天喝到流光煮的粥一樣,他對這熟悉的味道真是懷念無比,感動至極!只覺得所謂人間美味不過就是如此吧……
本來還擔心自己的偏好不一定一樣能教他人感動,可是從這幾日來那些為了吃一碗流光煮的粥而在宛在軒外大排長龍的人潮來看,他真的是多心了,流光煲粥的手藝確實是絕頂!
「知道錯就好,不過三弟,你這五日來天天在宛在軒從早坐到晚,平均每天點十碗免錢的粥來吃,你也知道,咱們既是兄弟,作大哥的怎麼好意思收你的錢?只是你整日在這兒白吃白喝也就算了,你有家不回,非要跟著我回衛府睡客房,已經睡了五天,這我就實在不懂了。」衛尋英朝用完餐正要離去的幾個老主顧微笑頷首,招手喚來小二收拾桌上堆得搖搖欲墜的杯碗。
韓雍略顯尷尬地咳兩聲,順手端起桌上的茶盅。「欸,我只是想說呢--」
「慢著!」衛尋英手一伸,將韓雍的手從茶碗上拍開。「不准喝我的茶。」
「哎呀,大哥你真是小器……」賴皮的娃娃臉瞥見某人暖春般溫柔的笑臉開始變陰,連忙識相地把剛才的話全吞回去。他笑嘻嘻地靠近衛尋英,慇勤地揮扇。「咳!我是想說呢,反正我實在沒辦法一天不吃她煮的絕世好粥,何必還要天天家裡、宛在軒的兩頭跑?住大哥你這兒多好,離宛在軒又近,我又可以順便多跟大哥培養感情、照顧大哥生活起居,免得你又只顧工作,忘了顧身子。」
「賢弟言重了,不過這好像是為人妻的責任吧?」衛尋英涼涼的語氣毫不留情地潑熄韓雍的熱情。「況且閣不是堂堂錦田伯的寶貝獨生子,我可受不了令堂三天兩頭來我家尋子。」
韓雍一聽到娘親又來尋他,娃娃臉一紅,更顯稚氣。「唉,不是跟她報備過了嗎?幹嘛還三天兩頭地來煩我,真是……」
「令堂那麼疼愛你,你還是早點回家吧。」再讓他白吃白喝白住下去還得了!
「唉唉,再說,再說吧!」他別的功夫沒有,就是知道怎麼阿諛奉承、死皮賴臉。「大哥,湯粥總是填不飽肚子,尤其是好粥更教人忍不住要多吃幾碗--再來碗羅漢齋粥吧?」
衛尋英瞪他,但仍然替他喚來了小二。
「呵呵,我就知道大哥還是很疼愛我這個三弟的……啊,別瞪,別瞪哪,可惜了你這張……」
衛尋英沒再繼續聽,他分了神在注意廚房裡那個隱約可見的白色身影。
為了流光怕人近身,他吩咐所有夥計,只要是流光週遭十步遠的距離以內,誰也不准靠近。因為這個命令,讓擁擠忙碌的大廚房內形成了一種奇景,大夥兒儘管亂哄哄地忙得不可開交,流光身邊卻好像有一圈光影罩住她,護著她不受驚嚇,讓她安靜緩慢地熬煮湯粥。
流光的動作一樣慢吞吞的,可是廚房門口夥計們來來往往,不停端著熱騰騰的湯粥上桌。他不禁懷疑裡面是不是有三、四個任流光在煮粥?她的好粥受歡迎的程度遠超出意料,如今一天平均得滿足一百多張客人的嘴,她一個人肯定在廚房裡忙得天翻地覆。
思及此,衛尋英忍不住起身,往廚房走去,想看看她應付不應付得來。
衛尋英前腳才踏進了廚房,韓雍就迅速地端起桌上那豌茶一乾而盡!「啊,果然是好茶!大哥也太自私,竟然只顧自己享受不肯跟我分享。」
「那是因為這菊花茶是任姑娘特別為當家的煮的,只有當家的才喝得到,其他人啊,碰一碰也別想!」小二替他端了碗飄著清香的羅漢齋粥來,很曖昧地解釋著。他瞄了眼見底的茶盅,臉上表情有些古怪。「韓爺,您喝光啦?」
「對啊,真是好茶,令人唇齒留香。沒想到那個姓任的小廚娘不但會煮粥,還會煮茶,花兩千兩替她贖身,只怕一個月內全部賺回來,大哥真是有先見之明。」
「韓爺,您既然喝光了,要不要考慮先行一步,避避風頭之類的?」
「為什麼?難道大哥會因為我喝光了他一碗菊花茶跟我翻臉嗎?拜託,我跟他兄弟感情可好的呢,區區一碗廉價菊花茶……」韓雍正相當自滿地吹噓著,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背脊上傳來。他慢慢回頭,看見衛尋英站在廚房門口,此時瞪著他的眼神有點熟悉,很像是……很像是去年荷花祭,他發火揍人的眼神……「啊!我想起來了!我娘親找我,我得趕快回家一趟!大哥,感謝你的好粥跟好茶--啊,不是!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啊!」
「韓雍!你給我站住!」
流光從廚房裡走出來,剛好看見衛尋英氣急敗壞地吼著韓雍。「怎麼了?」
「任姑娘,你來得正好,都是因為韓爺不知好歹喝光了你給當家的煮的菊花茶,當家的正生氣呢。」
「菊花茶嗎?」流光聽了,低頭看著自己手上正提著的一大壺剛煮好的菊花茶。「喝光了,這裡還有,生什麼氣?」
「哇!好大一壺,當家的一個人喝得完嗎?」好清香呀,光用聞的就讓人舒服到心裡。小二嗅著,忍不住露出羨慕的表情。「當家的實在是太幸福了!」
「這個……」流光費力將大茶壺提上桌,又擺上了小茶碗。「這是煮給大家喝的,誰想喝,就來拿。」
「啊!任姑娘,你真是好心!」小二驚喜之餘,連忙喚來眾人一起享用。「快來快來,任姑娘請咱們喝免錢的好茶喲!」
流光腳步慌亂地避開了聚集過來的人們,站得遠遠地看大家一擁而上爭著倒茶喝,相當捧場。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唇角不知何時上揚了起來。
「這茶太好喝了,真是感謝你啊,任姑娘!」
流光後退了兩步,不習慣眾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嗯,不會。我跟娘以前也都是這樣的……」
衛尋英正與韓雍算帳,忽然發現眾人都聚向流光身邊,這才鬆開了韓雍的衣領,大步跨去,錯愕地發現他的菊花茶正被大夥兒分享著。「這--」
「當家的,這是任姑娘說要請大家喝的,味道實在不錯哪!」小二相當誠懇地讚美著,眾人跟著附議。
廢話!這是他的菊花茶啊!味道當然好!衛尋英瞪著眾人你一口、我一口的,一大壺菊花茶很快只剩下殘渣。
「我是想……既然要煮給你喝,順便請大家一起喝,也不錯。」看見衛尋英臉上明顯的不悅,流光小心翼翼地解釋著。「而且,你等等啊……」她走回廚房,再走出來時手上多了另外一盅茶碗。「你的,我有特別留著,喏……」
衛尋英先是微愣,隨即上前接過茶碗,手掌摩擦過她涼涼的手指,不等流光往後退,他立刻又退回了離她十步遠的地方。捧著茶盅,茶水的溫熱貼著手心,暖暖地開始向身體四處擴散。而心裡似乎……又是當年那種悸動。
「當家的畢竟跟咱們不一樣,當然有特別待遇啦!」夥計們開著玩笑,卻讓衛尋英心中更是一動。他抬眼看流光,蒼白的臉蛋上仍然沒什麼表情,只有那微乎其微的淡笑痕跡。他又把視線掉回碗蓋中的茶水上,不知道心中的那抹情緒是失望還是什麼,有點悶……
「幹什麼?喝完了茶還不快回去幹活,廢話那麼多。」衛尋英揮手趕著眾人,又抬頭看向流光,像是感染了她的慢吞吞,瞪著她老半天才說出想說的話。「那個……謝謝。」
「嗯。」流光微微頷首,微笑,又在原地呆站了半晌,才轉身走回廚房。衛尋英注視著她,直到她白色的身影被蒸籠上冒出的霧氣給遮蓋住,隱約而模糊。
被冷落在一邊許久的韓雍,忘記了要整理自己被扯亂了的衣領,用力瞪著衛尋英捧著茶盅半天沒說話的模樣,直覺得不對勁!
奇怪,人沒不對呀,還是那麼好看的溫柔臉和桃花眼,大哥依舊氣息完美得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那樣飄逸絕塵……
可是--不對哪!他剛剛那個眼神,那個表情……
「不不不,我看錯了,一定是我看錯了!」韓雍猛搖著頭,卻很難不相信自己的直覺。「可是,難道……真的是那樣?不會吧?真的是那樣的話……那我--天啊!」持續著跟自己對話許久,韓雍最後終於得出了結論:「看錯了--我寧願相信是我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