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一夜無夢,流光在煦煦陽光中睜開眼,意外地覺得神清氣爽,像是好久沒睡得那麼安穩過了。披衣靸鞋下了床,流光推開窗,讓清新的晨風鑽進屋內,她滿足地深吸一口氣,覺得整個人都跟著變得煥然一新了。
她沒想過……當那個人的名字再度出現,那些不堪的回憶也跟著重新上演,不再只是片段的畫面,而是像走馬燈一樣、幕幕相連,清楚到讓她以為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過去。她畢竟……沒被打倒,她真的回來了蘇州,就算是孤身一人,她還是回來了,再也不用害怕見到那個人,因為他已經死於非命了……
這樣很好,上天已經對他做了懲罰,她無須再幫自己找理由不去恨那個人,雖然娘總是說:心中不能存有恨念,一旦有了恨,自己也會跟著痛苦。可是她……做不到啊,她是不是還不夠成熟,能變成像娘那樣,只有愛、沒有恨的人呢?又為什麼娘做到了,卻還是不能脫離病痛的糾纏,還是舍下了她們姊妹倆,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生不如死……姊姊總是那樣哭著說。她想留住姊姊,不許她那麼做,可是她還是晚一步,只留下了她那雙小巧的繡鞋。真的好冷啊,那座湖……
想到湖,流光放眼搜尋衛府花園裡的造景池,這才赫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座不小的大池子竟被放光了水,池邊還很殺風景地堆起了半高不矮的白石圍牆?流光呆了半晌,瞪著不遠處涼亭裡的衛尋英,他正看著家丁搬運石塊進來,繼續堆砌著那座圍牆。
衛尋英正在監工,心中忽然一動,不自覺地抬眼望向流光房間所在的閣樓,正好看見她伏在窗邊,尚未東起的黑髮被風吹得在空中飛揚起來,極白的膚色在光線的照耀下更顯白淨透明。她--正盯著自己看!衛尋英心跳大亂,不捨轉開眼,卻忍不住伸手向她打招呼。
流光與他四目相對,竟然有偷窺被抓到的窘迫感?她連忙收回了視線,反常地加快了動作,用力關上窗。
衛尋英的手停在半空中,頗為尷尬。可是他身邊正搬著大石的家丁卻「嘿嘿」笑起來,曖昧地向衛尋英恭喜道:「放心啦,少爺,你已經成功一半了!」
衛尋英一臉茫然,收回了手。「什麼意思?你沒看她立刻關了窗?」
「那是因為她害羞啊!你有看到她害羞的表情吧?」家丁一副經驗老到地解釋給衛尋英聽。「男人向女人示愛過後,女人就算沒答應你,但若見了你會害羞地跑開,而不是厭惡地逃開,那就表示她對你也有點情意,那就成功一半啦!」
「你怎麼分辨『害羞地跑開』跟『厭惡地逃開』?」衛尋英相當認真的請教,只差沒拿紙筆抄筆記了。
「哎呀!我的少爺啊,你平常那股精明都哪兒去了?連這也分不出來嗎?」家丁無可奈何,乾脆示範。「哪,像這樣--」他臉上故作嬌俏的笑,手掩著嘴兒,笑了兩聲就小碎步地跑開。「這就是『害羞地跑開』啦!如果是這樣--」家丁臉一板,面無表情地瞪著衛尋英,濃眉一皺,蓮花指在鼻子前面揮了兩下,嗤了聲轉身就走。「這就叫做『厭惡地逃開』了,懂嗎?」
不只衛尋英,其他停下手邊工作跑來圍觀的家丁們也都跟著隱隱流下了冷汗。「懂,我懂了……」
閣樓上,流光的背緊貼著牆,聽著自己激烈的心跳聲,忽然想笑。這兩天日子過得精采絕倫,未免太過刺激?連她的心緒都跟著大起大落,變得莫名其妙的,連她自己都不懂。尤其是昨晚聽到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避諱的大膽示愛後,她再看到他時的感覺,也跟著愈變愈怪了啊。她喜歡他,真的只是喜歡嗎……
「任姑娘,你醒啦?」雲娘叩門而入,笑臉盈盈的。
「你早,雲娘。」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果然是熱呼呼的……
「早啊,來,我幫你梳洗。」雲娘端來了水盆給她洗臉,流光忽然想起了在蜜玉園服侍碧水的日子。好久沒見了,不知道她們現在過得可好呢?
「哎呀!」雲娘忽然一驚,伸手摸摸流光的臉。「你的臉怎麼那麼紅啊?還很燙呢,你是不是昨晚著涼啦?」
「啊?沒--沒有,大概是太悶了吧……」流光支支吾吾地囁嚅著。
雲娘起身去推開窗扇。「傻孩子,窗關得那麼緊,自然悶了。」推開窗,雲娘心情愉悅地往窗外眺望,很自然地瞥見正在施工的造景池邊,那不時望向這兒的衛尋英。「咦?少爺?他正往這兒看呢--」
流光洗完臉,正想無聲無息溜出門,不過雲娘興奮的聲音已經衝到耳邊。
「任姑娘,難道你剛剛就發現少爺往你這兒看,所以你才臉紅的?是不是啊,你別怕羞,昨晚你和少爺的事兒啊已經傳遍了整個蘇城,傳得驚天動地的!這一切發展得真是太好、太順利了。我這媒人已經等不及要替少爺準備辦喜事了!」雲娘笑著,又歎口氣。「自從夫人病故,老爺又走了,這衛府冷清許久,好久沒喜事可辦了。任姑娘,托你的福,想必不久府裡就會熱鬧起來啦。」
媒人?流光真是愈來愈有身陷逼婚的陰謀裡的感覺了。
「衛當家的為什麼要把池子給封了?」
雲娘笑了出來。「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少爺他說啊,你曾經問過他投河自盡的事兒,他怕你一時想不開,朝咱們這大池子一跳--那可就完了!他寧可把池子給封了,也不要你發生意外。畢竟你對他、對宛在軒,都是那麼重要啊。」
流光聽得不禁皺起眉頭。這個--這個笨蛋,怎麼會認為她會跳湖自盡呢?又怎麼會--把她說過的話記得那麼清楚,如此大費周章地封湖?
「少爺吩咐,姑娘醒了就請到飯堂一起用早膳吧,然後少爺還想請姑娘一同上街逛逛。」雲娘又想替流光上胭脂,有了上次猴兒屁股臉的經驗,流光尷尬地笑著,婉拒了她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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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小販叫賣著糖葫蘆,幾個娃兒爭著跑去買,衛尋英將流光拉近身邊,護著她不被那些橫衝直撞的小鬼撞到。他朝那幾乎把手裡兩串甜膩膩的糖葫蘆塞進他懷裡的小男孩瞪了一眼,用拇指和食指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拎遠點,一臉嫌惡。「我向來不愛小孩,他們整天不是吵就是鬧,再不然就是哭,真是一群擾人精。」
偏偏那群孩子就愛在衛尋英身邊繞,就等著玩他把他們給拎起來的遊戲,搞得衛尋英不勝其擾。「滾遠點!別擋路了!」
流光覷著衛尋英臉上的薄怒,有漸漸變成火冒三丈的趨勢,她眼裡有了些微笑意。「可是,你以後不也會有孩子嗎?你也會……說你的孩子是擾人精?」
「那可不一樣,我衛尋英的子女絕對很有家教的,不像這些野孩子--好啦!快給我滾!再不滾我就要踢人了!」衛尋英終於爆發了,朝著那群孩子怒吼。
孩子們一轟而散,一個小女孩站在原地,先是一愣,然後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你看!你看吧!剛剛又吵又鬧、現在又哭!煩死人了!」衛尋英惱火地抱怨著,完全不想搭理那個正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的黃毛丫頭,即使有幾個路人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流光搖搖頭,朝那女娃兒走去,蹲下身來安慰她,又把剛剛雲娘替她扎辮子的髮帶取下,在女娃兒的手腕上巧巧繫了個蝴蝶結。女娃兒終於破涕為笑,蹦蹦跳跳地又找同伴去了。「哭了,就得哄,否則就會永不得安寧。」流光站起身來,走回衛尋英身邊。「而且別人看了,會以為你一個大人,欺侮小娃兒。」
衛尋英嗤了聲:「不是你叫我別隱藏自己真實的喜好跟情緒的嗎?這會兒怎麼又要管別人的臉色了?」
「凡事皆無絕對。」流光慢慢說著,停了好久,才又是一句:「適時宜才好。」
衛尋英瞪了她一眼:「你的大道理真多。」
「娘教我的。」
「怎麼任大嬸都沒教你怎麼讓動作快點兒、頭腦靈活點兒?」衛尋英涼涼地說著,換來流光的皺眉以對。
「你帶我上街,要去哪兒?」剛才她慢吞吞地換好了衣裳,又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就被衛尋英拉出衛府,在街上遊蕩一直到現在。
「帶你看大夫啊。」儘管流光看起來無礙,但衛尋英還是不太放心。
「我……不需要看大夫。」流光囁嚅著。
「是不需要,還是不敢啊?」衛尋英沒好氣地又瞪她,繼續往前走。「我知道,大夫多半是男子,你怎敢讓他們近身看診?」
「唔……」
衛尋英轉頭看她,眼裡有著意味深長的柔情纏踡。他的音量很輕,卻很真實。「你現在願意跟我靠那麼近,不再懼我如鬼神,你知不知道我--真的非常高興?好像我的祈求老天真的聽到了,改天真該上廟還願去。」
流光感受到他目光的熱烈,不禁低了頭。千萬、千萬別在這時候臉紅啊……
捉摸到她緋紅頰畔上那抹淡淡的羞怯,再想想剛剛家丁教授的追妻經驗談,衛尋英的嘴角不禁勾起笑痕。「女子行醫者難尋,我想你那位朋友李十三是江湖人,可能比較認識什麼女神醫之類的,我就向她打聽了一番。她叫我帶你去間廟,找個女師父替你看看。」
流光「喔」了聲,只好乖乖跟著衛尋英走。提到了李十三,她就忍不住想到了那個內心矛盾得很嚴重的李子遙。「你,跟那個小李爺,曾經有很嚴重的過節?」
衛尋英停住腳,回頭嚴肅地看她。「李子遙跟你胡說了什麼?」
流光見衛尋英忽然變得那麼正經八百,單純的腦子裡作了些許聯想,她忽然感覺心底隱隱有股失落感,即使是那樣微乎其微的……「他說,他把你當親兄弟看,你卻背叛了他,奪他所愛。」
「聽著,李子遙這人是非不分,硬是將自己造成的過錯歸咎於我,我早就懶得再理會他了。他要造謠、要藉故打壓我宛在軒,我不在乎!我衛尋英雖然不是能跟他相抗衡的官,也沒理由任他欺凌而不反抗!再怎麼說我也是他的結拜大哥,我就不信他敢拿官威來壓我!」衛尋英冷哼了聲,臉上有些不以為然。「我若要作官,憑我的財力我會買不到個官位?只是連百姓都懂得官官相護的道理,我衛尋英寧可賣一輩子茶水--也不屑為官!」
「嗯,可是,那個小李爺似乎--似乎相當痛苦,他說你奪他所愛,所以他也要奪走你最重要的東西……」她不敢說,李子遙認為她是衛尋英心裡最重要的人……「你奪走的,是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嗎?」
衛尋英一聽,忍不住又怒火沖天起來:「奪他所愛?他是在說他從小指腹為婚的南姑娘!五年多前,南姑娘與我們三兄弟在宛在軒最後一次聚會,大夥兒很開心,喝多了酒,隔天一覺醒來,卻發現南姑娘不辭而別,從此消失!我真不知道李子遙那傢伙怎麼那麼會幻想?他從小時候就一直懷疑南姑娘傾心於我,認為我與南姑娘有--有姦情!可是南姑娘已經許配給他,南姑娘因為兩難才會出走!他就這樣把南姑娘的離去歸咎到我身上,從此與我反目成仇,你說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衛尋英吼完,卻見流光沉默以對,臉上的表情……
衛尋英握住了流光的肩頭,一字一句非常認真:「流光,你仔細聽著。別人不信我,我不在乎,因為他們不懂。可是流光,你是我打算一輩子長相守的人,你懂我,也只有你懂我,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說的話,知道嗎?不然我會很傷心--很傷心。嗯?」
流光看著衛尋英擔心又慌張的表情,思量了好久,久到她自己都以為衛尋英準備對她怒吼了,這才慢慢點頭,很用力地「嗯」了一聲。「難怪,他會那麼矛盾。」
「什麼矛盾?」
「你--身為他的大哥,應該想辦法……幫他找回那個南姑娘,讓誤會冰釋,不然他--也很可憐。」
衛尋英瞪了她一眼,忽然伸手一捶她的頭。「他欺負你,你倒好,這會兒還替他說話。我真是服了你、服了任大嬸,真不知道她怎麼教你的,怎麼把你的性子教的那麼好?剛剛那群小鬼真該讓任大嬸好好教導一番!不過萬一也變得跟你一樣做什麼事情都慢吞吞的,那就糟糕了。」
流光微怔,不是因為他有事沒事就愛發表一下的諷刺,而是因為他剛剛輕捶她頭的那個小動作……她怪自己變得愛胡思亂想,覺得連這樣小的舉動也能讓她的臉頰溫度升高……
「哎呀,走著走著就到了。」衛尋英在一間名為「白雲庵」的寺廟前面停下來。「你進去吧,我是男客不宜進去。最好那個女師父真的是神醫,否則我回去一定把李十三趕出宛在軒。你不知道,她吃東西的口味相當挑,點菜時專點精緻小巧又昂貴的點心,吃飯還有規矩,活像個官家小姐,不好伺候呢。」
流光依言走進白雲庵,衛尋英在外等候。許久後,流光才推門出來,臉上有點兒古怪。
「怎麼樣?女師父怎麼說?沒事吧?」
「呃……」
「當然沒事啦,有我這個女神醫在,會有什麼事兒?」爽朗的女子笑聲從庵裡傳來,門一開,衛尋英看見了--
「李十三?你在這裡幹嘛?」
「幫流光看病啊幹嘛,真是一點禮貌也沒有,請叫我李女俠或是李大夫。」
「是你叫我來這兒找女神醫的,怎麼變成你?」衛尋英有點被耍了的感覺,不禁惱火。「你要我?」
「我沒耍你啊,我真的是女神醫嘛,我跟著我師父不但學武還學醫,雖然才學了點皮毛,稱不上華佗再世,可是靠著我師父給我的救命錦囊,裡面各種珍草奇藥都有,還有什麼疑難雜症我治不了?自然也是神醫一名嘍!」李十三揚著手上的五彩錦袋,理直氣壯地說。「放心啦,衛當家的,我把流光全身上下完完整整地檢查了一遍,除了後頸有點瘀青,擦了我師父的『散血舒骨膏』以後也消得乾乾淨淨啦,其餘的地方一點兒傷也沒有,完美無瑕!」
衛尋英雖然生氣,但聽了李十三的話,只好先問流光:「真的沒事?」
流光點點頭,眼裡有笑。
「好吧,今天算你走運,日後流光若有什麼病痛復發,我管你是什麼俠女還是神醫,絕對找你算帳!」衛尋英一甩袖,上前抓住流光的手轉身就走。
李十三忙跟上來,拍開衛尋英的手。「喂!男女授受不親,你可別看流光聽話就佔她便宜啊。」
擋開了李十三的擒拿,他依舊把流光的手腕握得死緊。「她是我將來準備要娶的娘子,她的便宜也只有我能佔,輪得到你這局外人囉嗦?」便宜?哼,他早在十年前就佔盡了!像是故意刺激李十三,衛尋英乾脆跟流光來個十指交握。
注意到了衛尋英的動作對流光引起的反應--那可使十里桃花沉醉的輕紅紼臉啊。李十三忍著笑意,相當識相地閉上嘴,滿意地跟在他們身邊。
定回宛在軒的路上,流光東張西望的,像是在找什麼。「奇怪。」
「哪裡奇怪?」
「蜜玉園,搬遷了嗎?」流光記得是在這條路上沒錯,可是東看西看,就是不見往日那棟頗為華美的紅樓。「一直找不到它的招牌。」
「當然找不到它的招牌……」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地從身後飄了過來,有如鬼魅,聽得衛尋英三人背上一陣寒涼。「因為它已經關門大吉了啊……」
「關門?怎麼會?」流光錯愕,回頭看見一個又臭又髒的落魄老女人,睜著一雙怨毒的眼瞪著自己,雙頰凹陷,殘妝斑斕,看起來有點嚇人。不過實在愈看愈覺得面熟哪……
「都是托你姑奶奶的福啊……死丫頭!」落魄老女人忽然向流光撲來,衛尋英眼明手快地擋在流光前面,李十三同時出手擊退了那個老女人。
「你這個害人精!什麼人不好惹,你去惹小李爺!都說了你已經賣給衛當家,是宛在軒的人,要算帳也得找宛在軒,關咱們蜜玉園什麼事啊?」老女人面目猙獰地朝流光咆哮著,後面幾個同樣落魄的女子忙攔住了那老女人。流光這才發現那幾個女子也相當眼熟呢。
「你得罪了小李爺,你倒沒事兒,怎麼咱們蜜玉園偏就得有事呢?這下可好,他大爺派人拆了我蜜玉園!叫咱們全滾出來,還放了風聲出去,哪家妓院敢收留蜜玉園的人就等著一起關門!如今咱們一大群人不但用光了積蓄,想去幫人家當打雜洗碗人家還不敢收,害得咱們只能流落街頭當乞丐!你這死丫頭!反正老娘也不想活了,今天非跟你拚命不可!」
流光怔了半天,才驚訝萬分地發現:「你--你是花二娘?還有你--小芙蓉?碧水?你們怎麼變這樣?」
「你總算認出來了嗎?這也好,免得你被我打死還不知道為什麼!」
「喂!臭婆娘,你說話小心點兒,在我這俠女面前還這麼狂妄,真不知天高地厚。」李十三一手擋在流光面前,朝花二娘哼了口氣。
「你這個醜八怪才給我滾一邊去!這是我跟她的恩怨,關你什麼事兒!」
長鞭一揮,李十三臉上開始不悅。「怎麼那麼久沒來蘇州,這裡的人全都變得那麼沒禮貌?尊稱我一聲李女俠我就不跟你計較!」
「怎麼?你以為我怕你!」花二娘氣極,轉身撿起地上的破掃帚,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樣。
「兩位且慢,有話好商量,何必在大街上大動干戈?」衛尋英護著流光退了一步,臉上微微笑著。他在勸架嘛,自然要和顏悅色了--流光說的,適時宜才好。
「衛當家!這件事兒你也有責任,要不是你讓那死丫頭替宛在軒煮粥,惹得小李爺生氣,他怎麼會回頭找蜜玉園麻煩?」
流光總算聽明白了。李子遙當初的恐嚇真的實現了,因為她不替元福樓煮粥,他就要讓蜜玉園從此消失。她看向蓬頭垢面的碧水,臉上的泥污將她這當家花魁的好風采全遮蓋住了,看起來面黃肌瘦、毫無生氣,就像那年陝西鬧饑荒時,她在街上看到的可憐婦人一樣--「怎麼……怎麼可以這樣?太過份了。」
衛尋英見流光臉上出現了惱意,心中略一沉吟。「要不,我找李子遙說理去?」
「您衛當家去不更是火上澆油嗎?」花二娘嗤了一聲,怨恨地瞪向流光。「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收那兩千兩把你賣給衛當家,我就算半毛錢也不收把你送給小李爺,也比現在賠掉整間蜜玉園來得好!」
「小傻,你害慘咱們了,蜜玉園裡這些姑娘們不說,想去別家妓院也沒人敢收。咱們這些打雜的丫頭們竟也苦無差事兒可做,那些客棧老闆說從蜜玉園出來的人都一樣,他們不願意收。」阿容和小芙蓉哭喪著臉抱怨著。
「哎呀,我說你們真是一群沒志氣的傢伙,非要看人臉色的差事你們才要做嗎?」李十三收起了長鞭,不以為然地說道。「人家不要你們,你們不會自己想辦法開舖子、自己當老闆嗎?」
「開舖子?什麼鋪子啊?我們一群女子現在連肚子都填不飽了,哪來的本錢開舖子?」碧水餓得發昏,虛弱地嗤道。「異想天開嘛你……」
流光心裡著急,忽然抬頭問衛尋英:「你--宛在軒,能收留她們嗎?」
衛尋英一怔,乾咳了聲,瞪向流光。「我知道你很想幫她們,可是你當我是開慈善堂的嗎?蜜玉園這些人數一數也有三、四十個,她們全來宛在軒豈不爆滿?我又怎麼跟我原來的夥計、師傅們交代?」知道此言一出必定讓流光大失所望,衛尋英又瞪她,加重了十指交握的力道。「可是呢,我倒覺得李女俠剛才的建議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她們身上,毫無分文。」
「找差事我幫不上忙,錢你倒是有一筆。」衛尋英說得一派輕鬆,流光卻聽得滿臉疑問。
「我?我有錢嗎?你給我的薪俸雲娘幫我收著,到現在也不過才--」
「噓!」衛尋英忙掩住了流光的嘴,惱火地瞪她。「我給大廚多少薪俸是機密,尤其給你的更是--最機密的機密!你想在大街上洩我的底嗎?」
望了望眾人一臉好奇等著她說不去的臉,流光才知道錯了。「是,不說了。可是,我到底哪來的錢?夠她們開舖子嗎?」
「兩千兩夠不夠啊?」此言一出,花二娘與蜜玉園眾人皆倒抽口氣。
看見眾人期待的眼光齊聚在自己身上,流光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冷汗直流……她支吾道:「我……我哪來兩千兩?」
「當初我給花二娘兩千兩的贖銀買下你的賣身契,其實是逼不得已。我喜歡你,你是我想娶回來的妻子,不是奴僕、不是貨物,我根本就不該用銀子把你買回來。」衛尋英發現那逐漸從她蒼白臉上透出來的暈紅,他更是堅定地握緊她,不容她退縮。「所以,我不但把賣身契燒了,現在還要把那兩千兩還給你。」
「咳--」李十三咳了聲,假裝左顧右盼。「最近蘇城的風氣真是愈來愈開放了,天天有人當街示愛。」
衛尋英額上有青筋在跳,他努力對流光保持臉上溫柔似水的笑容,卻忍不住回頭朝李十三吼:「你給我閉嘴!」
流光聽怔,好想細細思量他這段話的含意,卻被碧水興奮的聲音給打斷。「太好了!小傻,你有錢,你就能幫咱們--你會幫咱們的吧?」
流光點點頭,豪不考慮。「當然幫,碧水姐,我當然幫你。」
「可是咱們能開什麼鋪子啊?再開一家妓院嗎?」阿容苦惱地說,立刻被花二娘當頭捶一拳。
「還開妓院?你沒聽小李爺說嗎?不准再看到我花二娘出現在任何一家妓院裡,你想老娘我死啊!」
「不如咱們來賣吃的?小傻手藝那麼好,衛當家又是全蘇州最厲害的茶館老闆,有他們兩個幫忙,也許咱們也能做出一番成就來?」小芙蓉建議道。「不過也得衛當家肯幫忙……」
「放心吧,妻子要做的事,丈夫當然會參一腳,尤其是像衛當家這種老愛黏著娘子到處跑的傢伙。」李十三若無其事地說著,換來衛尋英兩道暴怒眼神。雖然恨李十三這傢伙愛多管閒事,但她說這話倒還挺實在的……
「只要流光開口,我就答應。」
「太好了,現在有錢也有人才,就差決定要賣什麼吃的?」碧水偏頭一想。「我只會做糖醋蝦丸。」
「我會做糖酥餅,這可是我娘教我的,保證好吃!小芙蓉還會做蓮子甜湯呢。」阿容興奮地說道。
「花二娘,我記得多年前曾在蜜玉園吃過一道菜,雞肉吃起來滑潤無骨、皮又炸得酥脆金黃,沾點醬更是風味絕佳。不知做這道菜的廚子還在嗎?」
「那道菜?啊!我想起來了,那叫做酥炸無骨雞,是--是我花二娘的拿手絕活兒!」花二娘一邊說,一邊得意地呵笑起來。
「哎呀!我想起來了,我以前在東北曾吃過一道菜,叫做蜜汁雞!雞肉吃起來就像衛當家說的那樣,只是他淋上了甜甜的糖汁,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可惜江南竟然沒人把這道料理端上桌。」李十三惋惜著,臉上忽然靈光一現:「對了,你們剛剛說的那些糖醋蝦丸、糖酥餅、蓮子甜湯,全都是甜的,乾脆你們也來賣蜜汁雞,就開一家專門賣甜食的食鋪,我連名字都替你們想好了,就把原本的蜜玉園倒過來念--就叫『緣遇蜜』!緣份的緣,相遇的遇,甜蜜的蜜,涵義多好!」
只有李十三一個人在興奮地呵呵哈哈,眾人沉默了許久,忽然衛尋英打破沉默。他雖然不甘願,卻也不得不說:「其實,李女俠這提議--很好,可行!」
「我也覺得……不錯。」流光慢吞吞的,也舉手附議。
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花二娘歎了一聲。「唉,既然衛當家跟小傻都這麼說了,那就--好吧!就賣蜜汁雞,就叫做『緣遇蜜』吧!」
「太好啦,就這麼說定了!店名是我取的,到時候我來光顧可要算便宜點啊!」李十三相當滿意地笑道,眼兒朝前方一瞥,卻忽然笑意頓失。
「啊!小李爺從那邊走來了,若是讓他聽到小傻跟衛當家幫咱們開食鋪,肯定有麻煩!大夥兒快跑吧!」碧水緊張地叫著,一夥人驚慌失措地跟著鳥獸散。「明兒午時在西街小阮包子攤集合,再慢慢商討這件大事!小傻,記得要來啊!」
眼見蜜玉園一群人跑光了,李十三摸摸臉,心虛地嘿笑兩聲。「那個--我有事,也得先走了。」再不走就要遇故人了!
衛尋英見她神色慌張,不禁狐疑。「怎麼?忽然這麼急?難道你也跟李子遙有過節?」
哎呀,眼見他離這裡只剩三十步遠的距離了,再不走、再不走--「衛當家,我是真的有事呢!我師妹昨兒飛書給我,要我趕快離開蘇州,我這會兒要去打包行李,你不用這麼依依不捨地擋我去路吧?」
李子遙和兩個親衛遠遠就看到衛尋英跟任流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正打算上前來吵吵小架排解無聊。
「這不是我玉樹臨風的大哥嗎?這不是福大命大的死丫頭任小廚娘嗎?這麼好興致來街上瞎晃啊?咦,這位是--」李子遙與李十三對上眼,她醜陋無比的臉龐竟然沒嚇到他,因為他的視線完全被她那雙明亮的眼眸給吸引住了!好亮好亮啊,彷彿有星星在裡面閃,而在他記憶裡面,眼裡有星光的人他只遇過一個--
「咳!我真的得走了,後會有期、後會有期啊,小李爺!」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好怪,李十三摸著臉,遮遮掩掩地一邊後退一邊嘿笑,然後轉身跑掉了。
「十三姐怎麼了?」流光莫名其妙地看著李十三飛奔而去的身影,不解。
「瞧她那個樣子,八成是做了虧心事,然後遇到仇家。」衛尋英看著李十三身後捲起的塵上,再看了眼呆在一邊的李子遙,心中猜疑更深。這兩個怪人啊……「咱們走吧,她八成回宛在軒去了。」
完全沒注意到離去的衛尋英二人,李子遙始終像木頭人一樣地呆在原地,心中震驚不已!那樣明亮又熟悉的眼睛啊,總是笑意灩灩地盈滿眼眶,還有她頭上那兩個包包頭、一身的大紅錦衣--卻配上那張陌生又醜陋的臉?
難道他……認錯了?可是,會是她嗎?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