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而且就是她在等待的他。
「過來這一邊。」他催促她。
原來他一直把她當男生。
丹青只得暫時權且與他同心合力把罐頭抬到儲物室。
然後拍拍手,脫下帽子,讓他看清楚她的性別。
然後慘到這種地步,丹青也就沒有顧忌,豁出去了。
「喂你,」她指指他的胸膛,「你姓甚名誰,速速報上。」
對方這才看到她是個眉清目秀的女生,十分不好意思。
他嚅嚅問:「前天在外頭鎖門的,也是你?」
「這裡只得我一名夥計。」
「糟糕,真對不起。」
丹青煽動自己:生氣呀,罵他是個亮眼瞎子,抱怨他好了,趁這大好機會,理直氣壯教訓他。
但是丹青只能夠耳目清涼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無奈不去。
他向她敬禮,「真正對不起,我看到男性制服……唉。」
「請坐,別解釋。」
「你恐怕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了。」他試探地說。
丹青在心中問:喂,講呀,閣下到底叫什麼名字?
於是她問:「無名氏,你喝咖啡還是紅茶?」只覺對著他,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心曠神怡。
「我是喬立山。」
「你呢?」
「我,我是小兄弟。」
「喂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丹青看著他尷尬的表情仰頭大笑。
喬立山知道她不生氣,倒也安下心來,「黑咖啡一杯。」
丹青見沒有其他客人,很想與他共坐,但理智還是戰勝,風氣在開放,少女還是矜持點好。
她站在櫃檯後面,用手托著兩頰,看住他。
喬把一大疊書放在茶几上,坐下,遠遠問:「你經營這爿店?」
「非也非也,我是夥計。」丹青猜他是一名學生。
「對,現在你們流行做暑假工。」他拍拍額角。
丹青大奇,「什麼你們我們,你是上一代的人,與志摩兄達夫兄地山兄是同學?」
「並不是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啊。」
喬立山莞爾,是應該這樣,統共只有十多歲,要是小覷她,把她看得比真實年齡更小,她會跳起來拚命。同樣的話,過廿年才同她說,她會喜孜孜樂開了花。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丹青問:「你住附近?」
「不,我來看朋友。」
丹青笑吟吟追問:「女朋友?」語氣很天真,不覺多事。
喬立山並非弱將,即時答:「男女都有。」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張海明,完全是兩回事,他老練慧黠,很傷人腦筋。
丹青怔怔地問自己,為何要捨易求難呢。
有女客在這曖昧的時刻推門進來,丹青呆住,這幾天吹什麼風,把這一帶的風流俊秀人物都帶到娟子咖啡室來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說:「兩杯冰薄荷茶,加蜜糖。」
兩杯。
還有誰要來?
喬立山很含蓄,沒有正面注視人家,但要是說他眼角沒有帶到那個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熟而性感,穿整件頭大圓領黑色裙子,隨便一坐,已經風韻怡人。
丹青自嘲,難怪老喬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著門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靜靜等待。
一輛紅色開篷車停下來,引擎咆喉兩聲,然後熄止。
丹青臉上變色,緩緩站起來。
不。不可能是這個人。
同一輛車,到底要接載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車推門進來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顧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心中怒意壓制下去,她真想拿掃帚來拍走林健康。
豈有此理,要見面也走遠一點,同一間咖啡室,同一張桌子,太不留餘地了。
林健康卻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罵他,坐在女郎對面,順手放下車匙,取起冰茶就喝個乾淨,並且轉過頭來說:「小丹,我來同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洪彤彤。」
這無恥之徒,他真好意思,還光明正大的展示勝利。
丹青瞪著他,不出聲。
林健康也不以為意,付了帳,帶著女郎離去。
只見他們走近車子,林健康用雙手握住女伴的纖腰一托,就把她送進車座,連車門斗不用打開。
那女郎只是笑。
丹青心裡充滿悲哀,是,不關她事,但是這樣的歡愉如果建築在另一個女孩子的痛苦上面,又有什麼快活可言?
車子絕塵而去。
唉呀,這一切莫叫喬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覺的抬起頭,已經來不及,喬立山正看著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給她教訓一頓,但因為老喬是老喬,丹青只過去替他添咖啡。
臉上還訕訕的。
沒想到他問:「男朋友?」
小丹抬起頭,過半晌才會過意來,啊他誤會了這件事,於是也學著他先頭那語氣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喬立山點點頭,「原來是打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嗎,我敢怒不敢言,這年頭,誰肯為誰仗義執言,誰有宗旨,誰有正義感,還不統統是各人自掃罷了。」
喬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漢,應該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內疚,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他怎麼可以那樣!」
喬立山說:「他有權那樣。」
「你幫他?」丹青忿忿不平。
喬立山但笑不語。
丹青隨即明白,頹然說:「是,他有權選擇。」
「我知道你會明白。」
丹青略為靦腆,看向窗外。這個下午,雖然叫她看見許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喬立山出現,已經足以補償。
「那一疊書是什麼?」她搭訕問。
「資料。」
「有關什麼?」
「很偏僻,有關十九世紀華僑漂洋過海抵陸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淚史。」
喬立山笑,「小兄弟,你好像懂得蠻多的。」
「寫人文學論文?」
他改變話題,「一個人守著店堂,不覺寂寞?」
「同客人說說話,一天很容易過。」
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書,「改天再見。」
丹青即刻問:「幾時?」
喬立山答得也快:「隨時。」
丹青為之氣結。
他拉開玻璃門,客氣的道別,揮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這般機靈的人物,同她過去所認識的異性完全不同。
無論如何,她盼望再見到他。
把鈔票放進收銀機,小丹聽見清脆的叮鈴響。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型舞台,不斷上演浮世繪,客人擔任主角,劇目天天換新,店裡夥計興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過,千萬不要喧賓奪主,假戲真做。
娟子開這間飲品店,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乾淨,上樓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進門就嗅到一股隱約的幽香,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經用的午夜飛行。
娟子是那樣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樣標緻,品味特別。
才分別數天,丹青已經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親的電話跟至,大聲責備前妻:「一年到頭不在家,誤解新潮,自以為時髦,明明沒時間照顧孩子,偏偏又死霸著女兒不放。」
丹青問:「有什麼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阮志東歎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麼事?」
「無事。」
小丹聽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過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世界裡所發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後忽然記起結婚紀念日,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可惜媽媽出門去了。」
「告訴她,老闆不是重視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豈非更好,知道了又怎麼樣?」
「小丹,有時你比我們還要懂事。」
丹青無言。
電話那頭傳來不悅的女聲:「同誰說話,沒完沒了。」
「爸爸,改天再講。」
阮志東沒有異議,從善如流,掛斷線路。
從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萬苦,拆散一個家庭,投奔自由,結果,還不是照樣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厲害。
叫丹青怎麼同情他。
葛曉佳習慣在旅途天天與女兒通訊息。
閒話幾句,她問小丹:「有沒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據實而報。
「什麼事?」提起這個人,葛曉佳以鼻子發音。
「結婚紀念日,問候。」
葛曉佳象吃了一記悶拳,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沒分手的時候,他一向不記得。」
「或許你們應該出來談一談。」
「火辣辣大太陽底,談什麼?」
「那麼擱到初秋,大家總該見個面。」
「秋天?」葛曉佳冷笑,「太遠了,不知還活著不。」
小丹只得問:「公事進行還順利嗎?」
「客戶早已被強敵搶去,還派我來自討沒趣。」
丹青沉默一會兒,「幾時回家?」
「明天。」
「我愛你,媽媽。」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掛上話筒,走近浴室,關上門後,才敢長歎一聲,她怕母親聽見,雖然明知她沒有可能聽得見。
換上大毛巾浴袍,她扭開電視機。
這才想起一整天都沒有見過海明。他就是這點好,見到他,不會心跳,見不到他,不會心酸。
無論他在不在面前,都給人一種溫馨。
丹青喜歡海明。
決定把他介紹給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倫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後,他倆如果會面,沛沛便有個忠誠伴侶。
丹青掏出信封信紙,寫將起來,把張海明簡單的描繪一下,專等沛沛寄上地址。
似有心靈感應,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疊疊,嚇一跳,拆開一看,六張紙。
小丹駭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腸,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起碼三四千個蠅頭小楷,不能說不驚人,不知是怎麼樣子夙夜匪懈做出來的,為圖一吐為快。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歎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麼都看不順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個人留在監護人家裡,父母已經回到本市。
可憐的沛沛。
接著門鈴響,丹青放下信紙去應門,是宋家派來的傭人,送一個包裹上來,指明是宋文沛送給阮丹青的禮物。
小丹十分感動,這種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分,沛沛還不忘替她選購禮物。
連忙打開包紙,原來是一條裙子,宛如昨天那個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開得極低,露出一大片肌膚。
丹青把裙子在鏡前比一比,衣領裡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小丹,學習扮女孩吧,對你有好處,否則異性都把你當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話中意思,緩緩取衣架掛好裙子,欣賞半晌。
再過兩個月,丹青也得動身到外國去生活。
她歎口氣,出門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覺得天氣熱不可當了,已經開始留戀所見的一草一木。
下午,海明來看望她。
小丹覺得沛沛的信可以公開,況且,她打算把她介紹給他,於是將信交給他細閱。
看完之後,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問:「沒有意見?」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他把信還給丹青。
「沛沛比較敏感。」
「開始人都會覺得不慣,過一陣子,認識了新朋友,建立社交關係,一切會得好轉,屆時,催她也不回來。」
「沛沛不會這樣容易習慣。」
海明笑笑,不答。
他總是不想過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過後,你會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著丹青,「你好像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張海明,你恁地多心,難得你打算留下來?」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諱了。」
「小丹,我們別為一個遠地的朋友發生齟齬。」
丹青閉上嘴,不再同他討論宋文沛的問題,得不到共鳴,稱屬話不投機。
氣氛僵住。
本來張海明也有一點牛脾氣,對牢丹青,卻施展無方。
「丹青,」他試圖打破僵局,「稍後去看場電影。」
丹青不耐煩的答:「我同你說過我不愛坐戲院,一句話要說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訕訕地蹭一會兒,實在無地自容,趁丹青轉背,他賭氣地悄悄開門溜走。
小丹一抬頭,已經不見了他。
每次一聽要把宋文沛介紹給他,就生那麼大氣。
他並沒有見過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追還來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給他,越是想要,越勸他要,越是不肯。
不是不犯賤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總想征服險峻高峰,在所不計。
海明離開之後,來了一家三口陌生人,兩夫妻,孩子約莫三四歲,頑皮得不像話,按都按不住,滿屋跑,見什麼揪什麼來玩,似只小人牌炸彈,又似一陣旋風。
坐了一會兒,年輕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猶自尖叫,把整張檯布連杯帶碟扯到地上。
丹青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待他們走了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寫張字條,貼在門口:十歲以下兒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項收拾,滿頭大汗,這次蝕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總要到了中年才會發覺幼兒可愛,丹青適才只想擰住小傢伙打他一頓。
「小丹。」
丹青一樂,「媽媽,」連忙迎出來,「早班飛機回來的?」
葛曉佳一見女兒汗流浹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幹嗎,訓練奴隸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裡?」
「巴黎。」
葛曉佳立刻沉默下來,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親很知道娟子此去為何為誰。
因為母親臉上沒有驚喜,小丹又聯想到,娟子此行,好友並不苟同。
小丹說:「媽媽你倒是有興致來這裡看我。」
「反正有空,給我一杯冰咖啡。」她挑個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兩杯,坐在母親對面。
「娟子幾時回來?」
「沒說。」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誰?」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緩緩搖頭。
葛曉佳歎口氣,「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剋星。」
丹青乾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葛曉佳揚起眉,「今天我燒兩味好菜給你嘗。」
小丹高興地說:「那我們還在等什麼,這就回家。」
張海明這時卻再度光臨,「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聲已來不及。
丹青連忙趁這機會與他言和,「海明,這是家母。」
海明訝異地說:「是真的?實在看不出來,恍如一位大姐姐。」
葛曉佳一聽這話,哪去管真情還是假意,只覺雙耳受用,又深深喜歡這年輕人乖巧出息。
當下就說:「小丹是你的朋友嗎?」
丹青心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原來張海明亦諳此招。
海明連忙過去為伯母拉椅子遞煙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請到舍下便飯吧。」
丹青經過海明身邊,喃喃地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但卻撈到一頓便飯。
取什麼捨什麼,輕而易見。
海明很快與伯母混得極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後又把自己母親的二度結婚照片取出給她看,兩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
丹青躺在沙發中,帶著微笑,很樂意看到母親開心。
他們渡過一個很熱鬧的黃昏。
飯後送走小朋友,葛曉佳才說:「我已經辭了職。」
發佈過這項壞消息,她名正言順當小丹臉斟酒喝。
「媽媽,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載。」
「即使生活不成問題,天天起來做些什麼呢?」
「真可憐,連享受都忘了,喏,看報紙喝紅茶,約人午飯,逛街飲下午茶,同女兒說說笑笑下盤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曉佳摸著女兒的頭髮,「你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走的。」
「那麼把這個家解放,我倆去外國過新生活。」
葛曉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動。」
「心理作用。」
「再說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睏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閉上眼,不如意事,渾忘一半。
丹青歎口氣,她打不破母親這層心理障礙。
半夜,她聽見無線電幽微的音樂聲,起身查看,原來是母親開著收銀機睡熟了。
丹青熄掉機器。
父親這一刻在做什麼?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鐘,撥電話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說些不相干的話。
丹青當然沒有那樣做。
第二天,葛曉佳比女兒早起,攤開英文報紙在看聘人欄,一隻手夾著香煙。
丹青問:「獵頭族沒與你聯絡?」
「我想瞭解市價。」
丹青看到母親的黑眼圈,搖搖頭。
她放下報紙,「行頭窄,來來去去是那一百數十人,真想轉行。」
「無論怎麼樣,媽媽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賣嘴乖。」
隨後她又問:「阿姨有無音訊?」
小丹搖搖頭。
葛曉佳擔心,「不是不回來了吧。」
「不會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曉佳翻過一頁報紙:「和宜董事總經理陳佩華宣佈委任張君玉為宣傳推廣主任……咦,這兩個死對頭又碰在一起了,還肩並肩齊齊看著攝影機言笑甚歡呢。」
「誰比較可愛?」小丹問。
「誰還講這個,又不是小白兔競賽,能辦事就好。」
葛曉佳喝乾了咖啡。
「媽,你還得會公司吧。」
「當然,一個月通知。」
小丹有點難過,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輕易放人,起碼扣留三個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門。」小丹說。
「你何用這麼早?」
「去圖書館。」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親倒是記得他。
「他是個好男孩。」
「我也認為是。」
「幸虧你爹終於答應背起你的留學費用。」
「對他來說,真不容易,」小丹承認,「我很有點壓力。」
「你不用他那筆錢,他也還不是胡亂花到別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曉佳的牢騷一直發下去:「什麼一萬塊一條裙子,三萬塊去乘瑪麗皇后號。」
丹青陪笑,「媽媽,時間差不多了。」
葛曉佳轉過頭來,略帶怨恨的說:「你仍然愛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會兒,才答:「是,我仍愛他。」
那語氣,旁人聽了,不會相信說的是她父親。
太年輕生這個女兒,父女只差二十八歲,站在一起彷彿兄妹,小丹長得不像父親,驟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東此刻的伴侶一見到丹青,便如一條刺截在眼中。
心情壞的時候,葛曉佳覺得很痛快,小丹像是替她報了仇。
心情平穩的時候,又覺大勢已去,再多十個女兒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曉佳當下取過外套,一看,說:「噫,皺成這樣。」
小丹連忙說:「我即刻幫你熨,你且去化妝。」
「那傭人是管哪一門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來做也一樣,不消三分鐘。」
這半年來葛曉佳很容易生氣,一點點小事跳起來,丹青只得盡量容忍。
許多事業女性營營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將至,忽爾性情大變,狂躁抑鬱,還以為壓力過大,肝火上升,誰不知歲月不饒人,到了一定年紀,荷爾蒙產生變化,自動調整,是,即使才華蓋世,一樣會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親。
只為她穿上外套,將公事包遞到她手中,送她出門。
就剩她們母女倆了,天老地荒,相依為命。
丹青握著手,歎口氣,能夠照顧母親到耄耋,也算福氣。
下午,回到咖啡室,發覺店門已經打開,但卷閘門仍然低垂。
回來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揚聲,推門進去,「幾時到的?」
樓上傳來回音,「這裡,小丹,這裡。」
娟子探頭下來,一絡長髮垂在臉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這幾天,一點音訊也無。」
「倒有兩三天在空中飛,無暇同你通電話。」她笑。
娟子下得樓來,小丹看到她的雙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夢中的白手套,娟子雙手帶著雙白手套,身上穿著白衣裳。
丹青連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虧她喜氣洋洋,呵不止這樣,娟子阿姨簡直容光煥發,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夢境忘掉一半。
「阿姨,為什麼穿手套?」
「我在抬籐箱,怕刺。」
「那幾隻箱子裡裝的是書,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丟出去。」
「哎呀,不要給我,都是些舊的電影及時裝畫報,我最愛看,」丹青嚷:「覓都覓不到,怎麼可以扔掉。」
娟子笑,「給你?一過暑假你就要走,難道帶著它們一起留學?」
「可是都二十年的歷史了。」丹青捨不得。
「算了。」
「為什麼要扔掉它們?」
「騰出地方來作正經用。」
「不夠空間嗎?」
「是,想把儲物室裝修一下,充作書房。」
「阿姨,你不是已經有書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遲疑一下,如何微笑道:「過一陣子,有朋友來探訪我。」
丹青究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聽到這裡,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畫報……
有些比小丹的年紀還大。
她咚咚咚奔上樓去,只見籐箱子已經拉了出來,雜誌都收進紙盒子裡,預備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種委曲的感覺,她不捨得,這些冊子是她童年回憶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處,蹭在儲物室,翻閱它們。
她對六十年代潮流的認識,就來自這個寶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書堆中,順手拾起一本南國電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電影皇后,櫻桃紅的菱形小嘴,正對著小丹笑呢。
小丹把雜誌掩在胸前,決定把它們都扛回家。
討厭,全為了這個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別轉面孔,明顯表示不滿。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緒,這便是十七歲的阮丹青。
「你預備帶著全世界的雜物,直到壽終正寢?」
「我沒有那樣說過,但這些書籍無論如何跟著我。」
「好好好,」娟子歎口氣,「我不同你爭吵,你拿走好了。」
「還有什麼要扔出來的,趁我還在,快快讓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響。
丹青佯裝翻閱雜誌,也不說話。
娟子忽然問:「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頭,「怕,我為什麼要怕,怕什麼。」
娟子不響。
過了一會兒,小丹站起來,「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著轉過頭來,「怎麼可能,真事個多心的孩子。」
「先是這些書,然後就輪到我,這裡再也沒有我歇腳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來,「然後我將被逼永永遠遠留在加拿大,因為回不來,因為沒有人愛我。」
這是丹青內心至大的恐懼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說下去,「一走你們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會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會,又怎樣呢,你前面有一整個美麗新世界等著你去開拓,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環境,還有新的活動新的感情,怕的應當是我們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讓你丟在腦後。」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既然大家都念舊,那更加應該放心。」
丹青撫摸娟子戴著手套的手,「不要離開我。」
娟子笑,「還不下樓去,生意都叫你趕跑了。」
丹青本想問:胡先生幾時來,但終於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歡他。
連同舊雜誌一同被淘汰的,還有兩隻舊樟木箱。
小丹把這件事詳細的告知宋文沛,寫在信中:「真沒想到娟子終於會這樣沒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後來又覺得是講了阿姨壞話,但,也顧不得了。
怎麼接收這些東西?說笑罷了,母女兩人只住小小公寓,傢俬電器都要量過尺寸才敢買,一點空餘的地方都沒有。
小丹悶納異常,其中一隻樟木箱子蓋上雕刻有丹鳳朝陽圖案,丹青最最熟悉不過,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個彎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訣別,比同宋文沛分開還要糟糕,因為說不定幾時會與沛沛重逢,而這些舊物,一旦出門,永不相見。
有客人推門進來。
「門外堆著的東西都是廢物?」
小丹抬起頭,「喬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麼時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覺得有一點點人生樂趣。
「門外那些書本都不要了?」
丹青驚喜地反問:「難道你有興趣?」
「當然有。」
「噯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來,「上天可憐。」
「我一直在找這種資料,可惜沒有人提供,事不宜遲,我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喬立山立刻轉出門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識貨的人當寶貝一樣的收了去。
喬立山這傢伙有緣有福。
當下游什麼客人上門她都不管,只幫喬立山把書本抬上一輛小小貨客旅行車。
忙得一身大汗,臉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長了鬍子。
喬立山笑道:「今天收穫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紅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無心,小丹卻緊張得不知身在何處。
「謝謝你幫忙,我先把寶庫安頓好,再來喝咖啡。」
「喂喬立山。」
「什麼事?」他回頭。
「我能不能借閱這些書?」
他笑,「當然可以,它們本來是你家的,不是嗎?」
小丹鬆口氣,「謝謝。」
他揮揮手駕車離去。
小丹沒想到輕而易舉掌握到機會上喬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臉。
裝修工人前來報到,娟子阿姨正指點他們開工。
海明過了探班,問:「大展鴻圖?」
丹青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同海明說:「不曉得是否過度癡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遠遠陪著我。」
好一個張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說:「人類對未知有天生恐懼,所以新不如舊,你這種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實在不願意放棄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訴母親:「阿姨有客自遠方來。」
葛曉佳臉色鄭重,「娟子這麼告訴你?」
小丹點點頭。
葛曉佳苦笑。
「媽媽,你不與阿姨談談?」
「她不說,就是無心與我商量,我怎麼開口。」
「但你們就似姐妹一樣,還顧忌這些不成。」
「有分別的,之所以我倆友誼數十年不變,就是因為懂得尊重對方的私隱。」
小丹說:「我認為世界好似即將崩潰,私隱彷彿不算什麼。」
葛曉佳笑了,知道女兒關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紀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討人喜歡,擅長說話,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經決定與他對敵。
像她們那種年紀,不可理喻,下了決心之後,勇往直前。
丹青這是才想到對母親表示關懷。「今天有沒有運氣?」她問。
「事實上,不壞。」葛曉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訴我。」
「今夜我有約會。」
「是異性嗎?」
「是。」
「單獨?」
「是。」
丹青笑,「好極了。」很多時間,母親只與同年齡同環境的女伴吃喝玩樂,小丹十分不以為然,有什麼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頭來孑然一人回家。
今天是一個突破。
小丹問:「要我跟你熨衣服嗎?」
「不用了,我買了一件新的。」
呵這就已經很隆重,母親最近不輕易置新衣,一則意興闌珊,再說能省就省。
葛曉佳打算在女兒開學的時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個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環境,才放心回來工作。
這一切都要花費,得設法開源節流。
今天這個約會,在葛曉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獨自留在房中看電視。
暑期過後,到那邊去升學,不知道要流落在什麼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報導,看電視,要到娛樂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數十人坐在一切看一個螢幕。
小丹自問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過這種沒有私隱的大家庭生活,卻還不慣。
奇是奇在許多嬌生慣養的同學都彷彿認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學,一間房放八張床,小丹無法想像她們怎麼睡的覺。
衛生間統統在走廊另一頭,每次洗澡,非得帶齊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兩萬五千里長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慼慼然。
但還是希望有機會走。人就是這樣矛盾。
也許可以懇求父親給她照樣買一架小小電視機。
但是學期還沒有開始,先掛住這些無聊的事情,又像過份。
電視長篇劇說些什麼,小丹全看不進去。
電話來了,是海明。
丹青乘機問:「海明,你宿舍房間裡有無電視機?」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會有時間看電視。」
「情況那麼壞呀。」
海明像是怕進一步的證據會嚇壞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學生活是否快樂?」
「當然,每天都學多一點點,進步一點點,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標準男生角度。」
海明笑,「還在為你的同學宋文沛擔心?」
「不,為我自己。」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個細節。」
小丹承認他說得對。「找我有什麼事嗎?」
「聊聊天而已,再也不敢請你看電影。」海明苦笑。
丹青自覺過份,於是說:「明天來喝咖啡,我請你。」
她並沒有履行這個諾言。
才打開咖啡室大門,小小紅色跑車就駛過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開門,「她來了沒有?」聲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煩。
她,她是誰?
丹青冷冷的反問:「你指顧自由還是洪彤彤?」
林健康遭此搶白,有的尷尬,咦,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還是只小辣椒呢,看不出來。
他連忙說:「顧自由。」
「沒來過。」
「約了我在這裡等,又遲到,」他挑張桌子坐下來,抬頭看鐘,「看,兩點已經過了十分。」
丹青看著他,「早些時候,並不見你有類此抱怨。」
林健康一怔,隨即訕笑,不知他笑誰。
丹青好像決定管這宗閒事似的,她說下去:「顧小姐對你很好。」
林健康神色溫柔了一點,他緩緩點頭。
「兩杯冰茶?」丹青呶呶嘴,「她趕來了。」
顧自由一頭一腦汗撲進來,臉色蒼白。
其實,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趕,乾脆施施然好了。
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這場戲,避到樓上,讓他倆靜靜談判。
娟子出去了,有張字條壓在梳妝台上,留下電話號碼,必要時找得著。
丹青取過水晶玻璃杯子,擦一點午夜飛行在耳畔,本來幽幽的香味在一個這樣的下午變得更加惆悵。
小丹聽見清脆的杯子破裂聲。
她連忙趕下樓,剛剛看到林健康的車子開走。
顧自由伏在桌子上。
兩隻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再難拾起。
小丹歎一口氣,取出掃帚,細細掃淨地板,又取出吸塵機,除去每一粒碎片。
做完這一切,她輕輕去推顧自由,女郎沒有動,小丹加一點力氣,女郎仰面連椅子摔倒在地下,不省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嚇得雙膝發軟,互相碰撞,幸虧還記得海明家的號碼,一共撥了三次,才接通,叫他立刻趕過來,跟著通知附近派出所。
海明與警察幾乎是同時趕到的。
顧自由立刻被救護車帶走。
丹青一顆心撲撲跳,要用雙手按住,不然像是要從喉嚨躍出似的,她嚇得渾身發涼。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白蘭地給她喝。
「顧小姐不會有大礙,你放心。」
「她是吃了藥才來赴約的。」
「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發作。」
丹青抬起頭,「他正眼都不看她了,這樣犧牲又有何用?」
海明默默無語。
丹青說:「做人真是累。」
海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速速解釋你那不懷好意的嘲弄。」
海明答:「我從沒見過像你那樣熱心卻又悲觀的人。」
下午,娟子回來,丹青把店交回給阿姨。
娟子訝異,「竟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