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九年,阿倍仲麻呂再度被擢升為左補闕,隸屬門下省,仍掌諷諫、舉薦之職,官拜從七品,深受唐明皇的倚仗。
朋友們開玩笑說,明皇可能不打算讓他跟著日本大使們回國了。阿倍仲麻呂這回聽進去了。
雖然多治比大使已經上表,向明皇請求放還留唐的學生,但明皇因為日本大使歸航日期尚遠,並未立即給予答覆,只允許大使們可以自由在京城購物,新一批的留學生也准許進入國子監就讀。
開元十九年春天,長安城又是百花盛開的時節。
在長安多年的留學生紛紛把握在唐所剩不多的時間,陸續與朋友們宴別。
多治比大使提議,最晚在六月時離開長安,因為返回揚州還得花上兩個月,若等到冬天,海象不佳,那時要渡海歸國,海路會更為艱難,容易發生船難。
這一次遣唐,使者們幸運地沒有遇難,四舶順利地來到大唐。
除了帶來元正女天皇已於七年前讓位給當今的聖武天皇的訊息外,多治比大使還為幾名在唐留學生帶來故鄉家人的思念。
聽見家鄉多年後的人事變遷,阿倍等人都感覺不勝欽吁。
在長安,十五年了啊!
想當年,他們都還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如今即將返回故鄉,不知親友們能否從他們滿是風霜的臉,依稀認出年少時的自己?
當大使們在東西兩市購買大量的文物時,阿倍仲麻呂和吉備真備等人已經開始收拾準備歸國的行李。
很快的,隨著繁花落盡,初夏來臨。
五月,夏日的第一聲蟬鳴劃破長安城的清曉時,呂祝晶醒了過來,無法再忍受從親友口中聽見日本遣唐使即將歸國的事情。
在她即將年滿二十五歲的這一年,她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一直以來所珍視著的一切,而她卻束手無策。
或許也是被蟬聲給吵起的,旬休日的早晨,呂校書早早便起,在屋子裡勤勞灑掃,看女兒醒了,父女倆一起煮了早飯,等著小春起床來,一起用餐。
忙碌之餘,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口-
「爹。」
「祝兒。」
呃。父女倆對望了一眼,兩雙如出一轍的眼睛彎起,笑開。
「妳先說-」
「你先說-」
再次的默契,教兩人笑著,抱在一起。
祝晶眨了眨眼,沉默著。
呂校書道:「過幾天找個時間,我們帶丫頭一起去南山小屋那裡,看看妳娘,好嗎?」
「好啊。」祝晶也正有此意。
呂校書想了想,又說:「祝兒,爹在想,若辭了官,以後就有很多時間可以陪妳跟丫頭了,妳覺得怎麼樣?」
祝晶笑著道:「好啊,我跟小春可以去幫康大叔管帳,高興時還可以跟著走走絲路,賺些家用。爹呢,你就清閒地待在家裡,看花、看樹、看狗兒打架,咱們一家人快快活活,想去哪就去哪,逍遙極了。」
父女倆說說笑笑地談著辭官的好處,以及未來生活的遠景,彷彿往後日子真能如他們所說一般事事如意。不談離別、死亡、傷感。
說笑到後來,抱著父親的頸項,祝晶像個女孩般道:「爹,謝謝你這麼愛我。」
呂校書強忍著眼淚,笑道:「傻氣什麼。祝兒,妳可是爹的寶貝女兒啊-好了,別撒嬌,去爹房間裡的桌上看看是不是有個包袱,妳去拿過來。」
「現在嗎?」
呂校書點點頭。
「好,我去拿。」
待祝晶轉身離開,呂校書連忙就著衣袖抹去眼眶裡的淚水。
很快的,祝晶拿著一個布包袱走回廳堂。
「打開來看看。」呂校書道。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祝晶好奇地打開,臉上的笑容卻在看見包袱裡的東西時,微微僵住。
是一套花樣簇新的裙裝。
祝晶反應過來,笑問;「是要給小春的吧,裙子似乎有點長,不過應該還算-」
「傻祝兒,是要給妳的。」呂校書背對著祝晶說。「雖然離妳的生辰還有幾個月,不過爹那天經過西市,看見這塊布料時,忍不住就先買下來了……總之,妳穿穿看吧,合身的話,一定很好看。」
「……」
「女兒?」怎麼不說話?
不是不知道祝兒堅持穿男裝的原因,但她畢竟是個大姑娘啊。再說,他真的好想看祝兒穿回女裝,找個好男子,嫁了……
祝晶撫著軟細的絲綢布料,明白父親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已經回復了笑容。「這鵝黃色正時新呢。爹,你眼光不錯,等我一下,我穿給你看。」
她即刻走回房裡換裝。
脫衣時?手指頭依然很笨拙。身上男裝是她這一生對自我唯一的保護,在宮中換上女裝的那幾次經驗,都使她感覺無比的脆弱。
然而,這是父親送給她的嫁裳,不能不穿……
她仔細著裝,小春不知何時醒來,悄悄走進她房裡,以為她沒看見,伸手掩住她的眼睛。「小——小姐,猜猜我是誰?」
祝晶微笑,亂猜。「阿花?阿桃?阿貓?阿狗?」
「錯錯錯錯!」吻,很故意喔。小春嘟起嘴。
祝晶這才笑出聲。「過來幫我綁裙帶,丫頭。」
小春這才開、心地接手,幫祝晶整理衣裝;隨後,她一雙巧手挽起祝晶及肩的黑髮,在髮鬢間,簪上一朵紅色的薔薇花,又不知從哪取來一片牡丹花鈿,輕輕壓在祝晶的額上,巧施胭脂,為略嫌蒼白的唇點染嬌美的色彩。
窄袖低胸的上裳與高腰懦裙,強調了祝曰單田條修長的身形;紫紅色雲紋的刺繡半臂則為這件鵬黃色的夏衫,增添一抹艷色;足下搭配粉色綢緞軟錦鞋,看起來價值不菲。
儘管擔心不知道這一身行頭花了爹多少積蓄,但當祝晶全身裝扮完畢後,看見小春捧在手上的鏡中影,她仍然怔住了。
「小姐,妳好美啊。」小春傻愣愣地看著女裝的祝晶,真心地道。祝晶笑開,拿開小春手上的銅鏡,牽起她的手。「走,去給爹瞧一瞧。」
打定了主意,至少在這一天,要讓爹,還有小春,與她同開懷。
從玄關走出,瞥見候立廳堂的身影,祝晶笑喊:「爹-」
那人轉過身來,隨即怔住。
祝晶訝異地看著他,好似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眼前。
「祝晶,呂大人說妳病了。妳還好嗎?」他臉上顯而易見的擔憂,融化了她的心。
祝晶低頭看著自己一身女性化的裝扮,笑著搖了搖頭。
「去啊,小姐。去跟大公子說話。」小春催促道。
顯然這位也是共謀,祝晶卻無法責怪他們。她自己提不起勇氣去見他,他又因為太體貼而迴避她,他們之間,是該有個結束了。
她走到井上恭彥面前,很努力地掩飾好內心的激動。
「許久不見了,恭彥。」
其實,一見到祝晶好端端站在他眼前,他便知道呂校書請小春通知他來,不過是想要他來看看祝晶。為此,他很感激。
「祝晶,吾友,妳看起來美極了,我有這個榮幸請妳陪我遊覽長安嗎?」
小春不知何時已提來一個食籃,交到恭彥手上。「大公子,別餓著我家小公子了。」還是不習慣喊祝晶一聲小姐啊。「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主子爺很機靈的。
小春的慇勤,讓祝晶笑了出來,歎笑道:「別忙了,小春。」她轉過身對恭彥說:「當然好。不過,我駕車。」
「聽妳的。」他知道祝晶極需要這一天的陪伴。他願意盡一切力量讓她快樂。
歸鄉,對他來說,只是回家;對祝晶來說,卻意謂著失去摯友。
他心疼她。
當天,祝晶將馬車駛向春明門。
當年他是從這個城門入長安的。隨著長安城街坊的逐一巡禮,他們共同回憶著十五年來的點滴。
他十四歲那一年入唐,此後的十五年都生活在長安裡。
他的人生迄今為止,有一半屬於她。
這一半的深刻,遠遠超過他的前半生。
他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呂祝晶。
黃昏前,他們駕車轉進城西的崇化坊。祝晶口渴,他們停下來喝水,休息。
這一整天,他們都在追憶著從前的趣事,沒有人提起他即將歸國的話題。
靠在坊牆邊喝水的當下,坊內突然傳出火警。
坊中居民多是波斯胡,金吾衛沿街敲鑼打鼓,疏散人群;負責打火的水龍隊提著水、拿著竹帚,往坊中起火點奔去,煙、人、車、馬,一時間參雜在一起,十分混亂。
祝晶與恭彥面面相觀,原本打算到崇化坊裡的祆祠去看那片櫻樹的,
看來得打消主意了。見祝晶累了,恭彥換手駕車,正要將馬車掉頭時,坊中居民突然傳出一句:
「祆祠燒起來了,有人祭祀的時候不小心-」
再下一刻,祝晶已經跳下馬車,往祆祠的方向跑去。
「祝晶別去!」恭彥隨即也跳下車,然而在雜杳的人群裡要追上一個人,可不是簡單的事。
一聽說失火點是那座植有櫻花的祆祠,他就知道祝晶必然不會坐視不管,卻還是晚了她一步。「別做傻事啊!」
當恭彥穿過人牆,跑向烈焰沖天的祆祠前頭時,就聽見圍觀的群眾說:「有個姑娘不要命地闖進祆祠裡了,到現在還沒出來呢!」
是祝晶!
恭彥二話不說,跑到一旁水龍隊接力提水的水井邊,提起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澆,潮濕的腰帶則拆下來掩住口鼻,隨即不顧勸阻,也衝進火場裡。
沿街建築的木造祠堂很快被火舌吞噬,唯有後院一片空地,尚未完全陷入火海。但濃煙密佈,隨時有嗆昏的危險。
他直覺地往後院奔去,果然看見一身狼狽的呂祝晶,正用力掘著土,想要救一株櫻樹。
對她的瞭解使他明白,若硬要拖她出去,只會讓兩人都嗆死在這裡。唯有幫她挖出那株櫻花樹,她才有可能乖乖離開。
她不顧安危也要救那株櫻花樹的死心眼,使他又怒又急,卻只能拆下臉上的濕布,掩住她的口鼻,隨即蹲下身,徒手掘地。
泥土被周圍的火焰烘得十分燙,他雙眼被煙熏紅,一邊嗆咳,一邊挖土。
祝晶看見他的舉動,嚇得不知道該叫他快離開,還是趕緊挖出樹根?
沒有考慮太久,她丟下手中隨手撿來的木棍,雙手用力抱住他。「我不挖了,我們走吧!」沒有她的允諾,恭彥不會走的。
她不能為了救一株櫻花樹而害他受到傷害。
見他衣緣被火星噴濺到,開始著火,她直覺伸手去拍,恭彥連忙捉住她的手,自己脫去被火燒到的外衣。
「肯走了?」他怒眼瞪著她。
祝晶用力點頭。
恭彥已經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她,催促她趕緊往外跑。
衝出火場的那一瞬間,一道強力的水柱直接噴向他們兩人,將剛要捲上兩人的火舌撲滅。
接管了火場的指揮,將兩人拉到安全的地方之後,眼神暴怒的劉次君劈頭就罵:「混帳!不要命了啊!」隨即又指責恭彥:「你怎麼沒看好她?」彷彿祝晶歸他所有,他有責任。
可祝晶已經緊緊抱住恭彥,雙手急切地檢查他是否受了傷。
「你為什麼要跑進來?」她衝進火場時,火勢還不是很猛烈,她以為她還有一點時間,至少可以救出一株櫻花樹。
恭彥吸入了濃煙,嗆咳著。他熏紅的雙眼不放過祝晶身上任何一吋損傷,直到確定她沒事,才沙聲道:「妳在裡頭,我怎麼可能在外面等候?」
即使明白祝晶拚了命也想救櫻花樹,只可能是為了他-那是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的櫻-他仍餘悸猶存。
「祝晶,」他捏著她的下巴,要她聽清楚。「妳比櫻花重要太多了。答應我,永遠別再這麼做。」看著她一身狼狽,他苦笑。「瞧,把妳這身新衣都弄破了,多可惜。」
「恭彥,你騙我……」祝晶抱著他又哭又笑。「你分明愛我。」不然他不可能在那麼危急的時候,竟然還幫她挖土掘地,而不是強迫她離開火場。
恭彥沒有否認,但也無法承認,還是只能苦笑。
想到當時他徒手掘地,祝晶連忙捉起他的手檢查。
「你的手燙紅了。」眼淚直接滴在他灼傷的掌心。
「沒事,祝晶別哭。只是小傷,很快就會好了。」他安慰著。「倒是妳,萬一受傷了怎麼辦?可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護花郎了。」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保住一株櫻花樹……
「聰明人也會做出笨蛋事,我劉次君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一條薄毯從天而降,披在祝晶單薄的肩膀上。
恭彥將毯子裹在祝晶身上,拉著她一起站起來,向劉次君道謝道:「劉大哥,多謝了,老是給你添麻煩。」
「大哥,對不起,我太衝動了。」祝晶也道。
「妳的確太衝動了,小弟!」劉次君罵著祝晶。「絕對不可以再有下一次。」
罵完了祝晶,又罵恭彥。「還有你,恭彥,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應該要慎重考慮清楚,到底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恭彥明白劉次君指的是,他該考慮為祝晶做一點改變了。是去是留,都得好好想清楚。
兩個男人交換了會意的眼神,之後,劉次君去幫忙水龍隊的弟兄們將殘局收拾好,恭彥則與祝晶一起回到呂家,處理一身的狼狽。
那一晚,祆祠燒燬,櫻花也不成林了。
然而有些事情,也許已經有所改變。
當晚,他們回到呂家,怕驚動父親和小春,本想從後門偷偷溜進屋子裡,卻不料聽見了一個好熟悉的聲音-
「唷,小姑娘也曉得帶男人從後門進屋子啦!」
祝晶滿臉通紅,猛然轉過頭去,果然看見了那妖冶艷極的女子就坐在後院的老樹幹上,赤著足,晃啊晃的,好不自在。
「阿鳳!」許久不見,依然妖氣逼人哪。
阿鳳既然來了,那麼小舅舅一定也-
「祝兒,瞧瞧妳,怎麼這麼狼狽,妳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嗎?」
才想著,五年不見的醫者便站在後院的迴廊裡。
被人當場逮到從後門進屋,而且還「衣衫不整」,只著中衣的井上恭彥努力維持著鎮定的表情問候道:「醫者,許久不見了。」
醫者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井上恭彥,目光絲毫不放鬆,直到他聽見祝晶說:「舅,恭彥受傷了,你先幫他裹傷好嗎?」
歎了口氣,再回過頭來,看著同樣狼狽、卻顯然安好無事的甥女,有點無奈地道:「你們是去了哪裡?怎麼弄成這樣?」活像是從火場裡跑出來的。
祝晶慌忙道:「待會兒再解釋,先看看恭彥。」她把恭彥推到醫者面前。
恭彥乖乖地伸出雙手。「給您添麻煩了。」被熱土灼傷的指尖已經略略浮起水泡。
「祝兒,」醫者蹙起眉。「你們該不會真的是從火場跑出來的吧?」
「想當然爾。」阿鳳從樹上躍下,執起恭彥的手道:「小姑娘,去弄盆乾淨的水來。」
阿鳳的醫術不亞於小舅舅,祝晶趕緊照辦,捧來了水盆,讓恭彥洗淨雙手。
阿鳳拿出腰間的百草袋,拿出一瓶藥水塗抹在恭彥的傷口上。做完基本的工作後,她將那瓶藥水拋給祝晶。「七天之內,每天早晚兩次上藥。」
「那七天之後呢?」祝晶傻傻地追問。
阿鳳笑嘻嘻道:「七天之後,就見閻羅王啦!」瞧見小姑娘臉色瞬間轉綠,阿鳳才改口道:「騙妳的,七天之內就會痊癒了。」
祝晶面露欣喜,阿鳳又道:「來,姑娘,妳全身濕答答的,被妳爹瞧見了可不好,快去把自己弄乾淨吧。」
「那恭彥……」祝晶不肯離開。
醫者笑了笑。「他先留下,我有話對他說。」
祝晶仍然有點不放心,因為小舅舅那抹笑,跟阿鳳好像,染了妖氣呢。是因為在一起久了,被影響了嗎?
被阿鳳推著往大屋裡走,祝晶沒奈何,頻頻回過頭道:「恭彥,先別走,你等我,我還沒-」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娘,妳舅不吃男人的。」
「阿鳳!」
阿鳳笑著,將祝晶給帶離開後院。
恭彥也等待著,等祝晶一離開,他有禮地道:「醫者,請指教。」
醫者看著恭彥良久,才道:「我問你,恭彥,我知道祝兒很喜歡你,可是你呢?你願意為祝兒死嗎?」
這劈頭一問,儘管是不曾料想到的,然而恭彥仍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
他願意為她死,卻不能為她停留。
留在長安,不僅有辱家人對他的期待,更辜負了當初選他入唐的元正天皇。倘若真成為這樣的一個男人,他有什麼立場可以說他能夠對另一個人付出超越生死的情愛?
但若為她而死,那就不一樣了。在愛情面前,他只是一個願意付出自己所有的普通男人。他願意為祝晶死。
觀察著井上恭彥的舉止,醫者似乎滿意了。
他揚唇,從腰間取出一把閃著銀光的匕首,遞給恭彥。「那好,你就死吧!我想你應該知道、也知道相思咒的事,祝兒是因你而犯病的,你若死了,祝兒就能活了,所以,你就死吧。」
恭彥看著手上的銀匕首。「現在?」
「現在。用那把匕首,插入你的心臟。」
「祝晶就能活下去?」他不是不擔心她或許活不過今年的中秋,那一天正是她的生辰。他所認識的呂祝晶從來不過生辰,他一直到這幾年才知道原因。
「是的。」
恭彥露出微笑。醫者是祝晶的舅舅,又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他相信他說的話。
「請幫我轉告祝晶,這十五年來,我很感謝她。」
隨後,井上恭彥果真拿起匕首往自己胸口一刺,感覺血肉迸裂的同時,他往後倒下,全身失去了力氣。
「舅!你們在做什麼-」覺得心神不寧,走到一半又跑回後院的呂祝晶正好看見恭彥仰頭倒下,鮮血迅速染紅了他胸前。
她心目俱裂,飛奔向恭彥。「恭彥!你怎麼了?!」她心神大亂地摸著他染血的胸前。他這一刀,刺得很深,直接穿過肌理,刺進了心臟。「舅、舅!你做了什麼?快救救他啊!」
她不敢拔起他胸前的匕首,又不能眼睜睜看鮮血染紅他週身,只能徒勞無功地壓住他的胸口,看著鮮血從指縫淌出。
醫者在恭彥身邊蹲下,伸手探測他的頸側脈搏。
阿鳳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他的身邊,笑笑地道:「還真是毫不猶豫呢,刺得這麼深。真希望我也遇得上這麼好的一個男人,願意為我死。」
願意為我死?祝晶猛抬起頭。「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們做了什麼?」為什麼她才一轉過身,恭彥就倒了下來?「恭彥他、他……」
收回手,醫者冷漠地道:「他死了。」
祝晶全然怔住,滿腦子混亂,再不能思考。
瞪著恭彥緊閉的雙眼,面若死灰?沒有血色的唇,以及逐漸冰冷的軀體,她再說不出話,只能嗚咽出聲,彷彿失偶的獸……
「祝兒,他一定得死,他死了,妳才能活,我沒有別的選擇。」醫者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卻打不進她的心。
恭彥怎麼會死?要死的人是她呀!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活不久……恭彥怎麼可以死呢?他就要回日本了啊……等了十五年,終於等到歸鄉的日子,他的家人、他的未婚妻都等著他學成回鄉呀!
祝晶抱著恭彥逐漸失溫的身體,抱得那麼緊,放不開手。
今天他們還那麼開心的出遊,今天她才明白,他先前說不愛,只是在騙她。
他沒說過愛她的話,可是他是那麼真實地用各種行動在愛著她。
看似溫柔好說話的他,確有一顆比任何人都要堅定的心以及剛強的意志。
她怎麼可以讓他孤單地一個人死去……
眼淚無法停止,與他的血交融得分不清。
她緩緩地、用力地,抽出他胸前的銀匕首,熱燙的眼淚淌進他的傷口裡。
「對不起,可是跟你在一起是這麼的快樂……恭彥……吾友……」輕輕吻上他的唇,手中匕首堅定地插入自己的心。
祝晶隨即倒下,醫者接住她,眼神由冷酷轉為溫柔。「好了,祝兒,都沒事了。」
他輕輕抽開祝晶胸前那把銀匕首,下一瞬間,匕首化成灰。
原來一切不過是幻術。
苗女阿鳳笑著討賞:「阿蓮,我做得好不好?」
醫者沒有回答。
恭彥已經轉醒過來,看見祝晶昏倒在醫者懷裡,自己胸前的刀傷卻已消失不見,一時間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了?祝晶?」
抱起甥女,醫者回答了恭彥的問題。「恭彥,『相思咒』無術可解,是一種只能施術,卻不能解除的強大咒術。」
送祝兒回長安後,這幾年,他與阿鳳到處尋找解咒之方,好不容易才從一位隱世仙人口中得知咒的秘密。
阿鳳笑看著恭彥,補充道:「必須是真心相愛之人,才能承受這份咒力,我想你既然都願意為這個小姑娘死了,應該也不會介意今生今世都只愛著她一個人吧!那意謂著,即使你返回日本,也不能再娶別的女人喔。」
醫者點頭。「若你同意,我們將為你施術,施下另一個相思咒連結你和祝兒的此生;從此之後,你們兩人將會同生共死。不知你可否願意,井上恭彥?一旦施術完成,就再也不能解咒了。」
「施咒後,假如我死了,祝晶也會死?」那萬一,他也是短壽之人,豈不是反而害了祝晶?
阿鳳笑嘻嘻地道:「那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年輕人,假如你的命夠長,我們小姑娘也就托了你的福呢。」
醫者看著他道:「不施咒,三魂七魄少了一魄的祝兒絕對活不過今年中秋,她是生是死,就讓你來決定吧。」
「呂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醫者回答:「我不讓他們到後院來,是想先聽你的決定。如果你不想答應,現在就趕快離開,不要讓他們抱著不切實際的期望。」
「我不離開。」恭彥堅定地道:「我要祝晶活下去。」活過二十五,從此以後,盡情自己的人生。
「你要知道一件事。一旦施了咒,祝晶也不能再嫁給別的男人了。」這種咒術的效力,是雙向的。原本祝兒就因為是單向繼承,才會短壽。
「這麼說,她只能嫁給我?」
醫者知道恭彥在掛慮什麼。「讓她跟你回日本,這樣的話,就沒有關係了吧。」
讓祝晶跟他一起回日本?因為唐朝廷不許本國人歸化外國,所以恭彥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此刻?這訊息是如此震撼著他。
「明著來不行?暗著來總是有方法的。」醫者又道:「祝兒的爹就要辭官了?沒有官籍在身,眼前的問題,更不是問題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井上恭彥,你願意娶祝兒為妻嗎?」
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他走到醫者身邊,看著祝晶昏睡的容顏,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我願意。」低垂著眼眸凝視祝晶半晌,他抬頭又道:「不過先別讓祝晶知道這件事,好嗎?」倘若她知道他為了她……她一定不會接受的。
不是不瞭解自己甥女的性子,醫者點頭答應。
「好。」他總算露出微笑,將祝曰壟父給恭彥時,又問:「你可知道,為什麼祝兒會比常人少一魄?」
恭彥當然不知道。但他知道醫者有答案。
醫者告訴他:「七年前,我們還在拂林時,祝兒因為太思念你而發病,當時她失去意識,魂歸故鄉,她的一魄入了你的夢,無論怎麼招魂都招不回汨…我想,唯有在你身邊,她才能真正快樂。今後祝兒就拜託你了,恭彥。」
正因為如此,才會心心唸唸,那麼地相思。
「原來如此。」恭彥抱著祝晶的雙手略略收緊,微俯下臉,頰膚柔情觸。「吾友,該醒來了。」
那彷彿是一句情人間的問候。
呂祝晶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井上恭彥。
知道不管是生是死,此心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