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他正在和他的舅媽——法斯廷王國的王后瑪格麗特聊天,這時一個面容緊張的侍者走了進來。
「御醫們對王子殿下的匯診結果已經出來了,」侍者吞吞吐吐地說,「我猜他們是有點太老了,以至於神志不清……」
瑪格麗特皺了下眉,有些不滿侍從的評論——下人總得有規矩不是。
「御醫是怎麼說的?」她柔聲問,一頭子夜般漆燃的長髮以最時髦的髮式挽在腦後,即使已繹不再年輕,可良好的保養仍讓她看上去像剛結婚那時一般。法斯廷的女人永遠懂得怎麼永保青春。
「這個……」侍衛明顯猶豫了—下,看了一眼弗克爾斯。
瑪格麗特優雅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外甥並不需要離開,他們之間沒有秘密。「說吧,弗克爾斯不是外人。」
「實際上,御醫說……殿下他……懷孕了……」
弗克爾斯剛喝到口中的紅茶整個噴了出來,然後連忙道歉,覺得自己一定發生很嚴重的幻聽。
「懷——」瑪格麗特的女高音發生了奇怪的變調,「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還是那些老古董們記錯了愚人節的時間……」
接著她安然靜止下來,像被施了定身魔法般呆若木雞,石化在那裡。
「剛才他說什麼?」弗克爾斯無意識地問,確定自己是幻聽了。
「沒有!」_王后大聲說,「沒事沒事,我猜是御醫開玩笑呢!他們總是為老不尊……」纖細的手指絞著手指,「你請自便,我想我得去看看傑林特,兒子生病時最需要母親在身邊!」她乾笑兩聲點頭告退,房間裡只留下一絲素心蘭的香水味。
弗克爾斯故作鎮定地喝了口茶,那麼他沒聽錯,剛才那個侍者確實是說……傑林特……懷孕了?
****
傑林特躺在沙發上,蹺著腿,侍女小心地把葡萄剝去皮,把肉放到他嘴裡。作為法斯廷的王儲,他是位相當富有吸引力的男子,雖然以貴族的標準他看上去著實有些放蕩和不體面——他的黑髮並沒有正經地束好,而是隨便地散住肩膀上,之下的臉孔倒是彰顯著貴族世代對美女的壟斷,如果不是那副吊兒郎當、不正經的德性,想必會更加好看一點。這會兒他正枕在一個衣著暴露的侍女大腿上吃著水果,態度悠閒。
「傑林特!」王后歇斯底里的聲音劃破了貴族寧靜的私生活,纖細的身影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有張力地出現在門口,看到眼前景像她有一種把手中扇子用力丟過去的衝動,但看在有旁人在的份兒上,還是強行忍了下來。
「傑林特!讓她們都出去,我有話跟你說!」她咬牙切齒地說。
她的兒子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用讓人恨不得掐死他的懶洋洋語調說:「哎呀,母親大人,您以前進父王的臥室都不敲門嗎?難道父王在和別的女人調情時喜歡您在場?」
瑪格麗特氣得渾身發抖,天哪,為什麼她會養出這麼個女兒!
好吧,現在不得不承認,十八年前作為側妃的瑪格麗特生出了這麼個寶貝,為了在後宮中得到更高的地位,她買通接生婆,謊稱生出來的是個男孩兒,為了使謊言更加完美,她甚至買通了一些法師,讓女兒看上去是個男孩兒。
這個決定後來被證明是正確的,瑪格麗特順利地坐上了王后的寶座,她的女兒也因為是長子而冊封為王儲。瑪格麗特正在找機會提倡修改憲法,讓法斯延王國成為一個承認女王的國度——這一切最好可以等傑林特即位之後來做,因為規矩永遠是權力者定的。
她的努力眼看成功在即,可是這時候卻偏偏出了這樣的大子——她的女兒懷孕了!
侍女無聲地退了出去,瑪格麗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傑林特一臉不情願地坐起來,那副不耐煩的勁頭讓王后有衝動直接給他一個爆栗!
「說吧,什麼事讓您十萬火急地趕來,母親大人。父王又要納新妃子了?」傑林特說,拿起一顆葡萄丟進嘴裡。
「傑林特!」瑪格麗特咬牙切齒地說,「孩子是誰的!」
「哦,」王子殿下慢條斯理地把葡萄皮丟掉,「好像是個傭兵。」
瑪格麗特幾乎要暈過去了!她用力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勁兒來,「傭……傭兵?你……你居然跟一個該死的傭兵……你難道沒有一點法斯廷公主基本的矜持!居然和一個低賤的人——」
「得啦!」傑林特不耐煩地擺擺手,「我是一個生理和心理都發展正常的年輕人,難道你想讓我一輩子躲在臥室裡自慰?找點樂子而已,大驚小怪的幹嘛啊。」
瑪格麗特很想暈過去,可是她顯然沒有自己預計的那麼柔弱,所以她的神志還很清醒。可她的兒子繼續一顆接一顆地丟下重磅炸彈,「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弗卡羅下面跑腿那小子,長的倒是標緻。」她繼續咬著葡萄,「就是那個戰羽的弗卡羅。」她向母親解釋。作為王儲,她得負責處理法斯廷所有的對外關係,而迪庫爾的弗卡羅無疑是最麻煩的一個。
「啊……見鬼,一個跑腿的!你至少也得找那個團長啊……」她說。
傑林特做出陣亡的樣子,呻吟道,「你殺了我吧,和他上床像抱著把沒帶鞘的利刃睡覺!」
「那個該死的傭兵叫什麼!」王后咬牙切齒地說,「我們不能讓他活著,他也許會拆穿你的身份!」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事情呢,親愛的母親?」傑林特慢條斯理地擺弄著她的甜點,「知道他們為什麼去當傭兵嗎?因為他們的命不值錢。傭兵的產地從邊海到喀卡山脈,從黑暗森林到底綠比斯,只為了一個字,錢!弗卡羅那個笨蛋居然以為可以從傭兵身上找到忠心,」她不屑地冷哼,「他還不如去和一個法斯廷的妓女結婚!」
她把葡萄皮用力擲到桌上,提起弗卡羅這名寧就讓她心情很不好,那男人的狂妄和獨裁總讓她有一種把手套丟到他臉上的衝動,不過鑒於她打不過他,所以從沒有付諸實踐過。
「那這個孩子怎麼辦?」她的母親說,「難道墮胎……光明之神在上,這是多麼不能容忍的褻瀆啊!」她做了個祈禱的於勢,「願神原諒我們,這也是迫不得已!我得向菲格洛亞要些墮胎藥,她好像很懂這個!」
「很多人懂,只是不說出來。」傑林特說,「艾美拉城的女人離不開它們,這是幸福生活的關鍵。」
「你得有常識,傑林特!」瑪格利特絕望地叫道,「你是個女孩子!聽著,別總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了!他們除了享樂什麼也不會幹……」
「不,我是未來的國王。」傑林特危險地瞇起眼睛,她不喜歡母親說到這個。那雙冰冷的黑色眼睛裡一瞬間流露出的殺氣讓瑪格麗特打了個寒顫,她不自在地移開眼睛。傑林特聳聳肩,恢復了漫不經心的樣子,「貴族分享國王的權力,我可不想還沒登基就讓他們以為我是個無趣的人。」
「而且我不得不說,迪庫爾的避孕藥仍停留往三十年前的階段!大約和那個國家的男人總是毫無情趣有關。」王子裝摸作樣地歎了口氣,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好啦,母親大人,我要準備去出席晚宴了,你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把這孩子搞定,去找個法師,弄個轉移術什麼的,我可不希望謀殺案在我肚子裡發生。」
瑪格麗特張大眼睛,「你是說……你……要生下來?」
「不是生下來,」傑林特回過頭,耐心地說,「是轉移出去,讓那些法師在培養罩裡養他,動作快點,我三天後要起程去迪庫爾,殭屍待的鬼地方!」
她不耐煩地扯開襯杉的鈕扣,招呼侍女來幫她換衣服。
瑪格麗特靜默地看著兒子矯健利落的身影,看上去像個十足的男性,也許即使……她再讓她穿上長裙,把挽起長髮、輕施脂粉的權利還給她,她也再難以像一個女孩兒了。
她絕望地揉揉眉心,但她想,這孩子至少不用她擔心了,她保護得了自己;她是從小被作為王子教育長大的,深知所有政治的權謀把戲,雖然也把那些貴族的吃喝玩樂弄了個樣樣精通,而且現在頗有成為艾美拉、甚至整個法斯延領頭羊的趨勢。
女性的矜持?不,她只知道自己享有國王的權力——至少將要享有,而不承認有凡世間的義務可以束縛她,如果有,那也只將是屬於國王的責任。
****
法斯廷雖然相對土地較少,軍隊也較弱,但卻毫無疑問是最有錢的一個國家,王都艾美拉城不光是大陸的商業中心,也是藝術中心。這裡是弗克爾斯母親出生的國度——她是聯姻來到聖凱提卡蘭的。
作為長子,弗克爾斯在另一個國家造就了一副軍人的嚴謹性格,雖然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讓他確定他毫不缺法斯廷男人對愛情的瘋狂和浪漫,但當來到法斯廷時,他仍常常會覺得不適應。
宮廷晚宴上,弗克爾斯漫小經心地啜著一杯紅酒,法斯廷的「玫瑰色晨曦」大陸聞名,這個國家的人一向對享樂獨有心得。
他這會兒可沒什麼心情管這些,對於一個國家,即使年輕國王陛下的身上有諸如「坐著巨龍朝太陽的方向飛去」,或是「被梅莎柔斯神所眷寵的勇者,開始了新的冒險」等等美好又凝聚民心的傳聞,但國王失蹤對一個國家都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如果不是多虧了那些神乎其神的民間傳說,恐怕聖凱提卡蘭早已天下大亂,諸侯紛起了。
凱洛斯……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些抖,他不動聲色地把酒杯放到桌上。每當念起這個名字時,他還是忍不住心中痙攣般的疼痛,弗克爾斯不知道再過一段會不會好起來,現在他只能盡力避免想起。
他疲憊地歎了口氣。他很累,不只聖凱提卡蘭內政的混亂,也因為這些天他一閉上眼睛,那個人的影子就會浮現,讓他無法安眠,隨之而來的記憶會帶起太多的愛戀與痛苦。可是那個影子始終孤獨如昔,沒有任何感情可以牽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溫暖……
「我親愛的表哥,」一個誇張的聲音傳過來,「您真是出落得一年比一年英俊,這次來恐怕要帶走不少艾美拉少女的芳心呢!」
「哦?那我豈不是搶了你的東西,傑林特?」弗克爾斯反射性地寒暄回去,對面站著的正是法斯廷的王子傑林特,黑髮用緞帶束在後面,只在前面垂下一綹,俊秀的面孔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弗克爾斯對這位王子表弟的印象並不深,除了他那總是最新潮的打扮。但得到有錢人的支持總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大老遠趕來,希望得到他們的援助,這點,是有法斯廷王室血統的弗克爾斯的責任。
「這次準備待到什麼時候?」傑林特親暱地搭著他的肩膀,「最近艾美拉有不少好地方,帶你去找找樂子?」
「最近都忙翻了。」弗克爾斯歎了口氣,突然想到中午那個侍者關於「王子懷孕了」的稟報,這讓他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小心瞟了眼身邊的傑林特,對方依然是那副公子哥兒般漫不經心的德性,纖細高挑的身形,一點也看不出……
呃,懷孕的樣子來。
「哦,是為了你們那位傳說中的國王被光明之神回收的事?」傑林特說,拿起一杯酒,「我都還無幸見他一面,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他說
弗克爾斯覺得心臟猛地一緊,「天知道,那是梅莎柔斯神的事情。」他聽到自己回答。
不會了……他不會回來了……因為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他寧願在孤獨的地方一個人死去,也絕不會……他下意識地按著桌沿,抑制住身體的顫抖。
他避免去想那些,可是真的不想就等於什麼事都沒發生了嗎?他知道那不可能……可是,即使是偶爾一閃念的瞬間,也足夠讓他感到難以呼吸,那疼痛竟如此巨大!
傑林特不著聲色地瞟他一眼——確認聖凱提卡蘭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國王是否健在是個大情報,關於那些神跡、勇者之類的,不管有沒有,對他只代表一件事:政治籌碼。
「弗克爾斯,你看上去操勞得很,」他作擔心狀說,「你們的陛下真是不懂體諒,要不要和我到迪庫爾散散心?」
「迪庫爾?」弗克爾斯問,迅速警覺了起來,法斯廷的王子到迪庫爾十什麼?
「三天後……老實說吧,我一點也不想去那裡!」他的表弟小聲說,用一種慘不忍睹的誇張表情看著他,「那真是個一本正經、管理嚴厲的國家,那裡的妓院像是給清教徒開的,妓女裹得緊得像被多看一點就會嫁不出去了一樣!」
——法斯廷和迪庫爾不合不只是在政治上,兩方的民風差距也很大。傑林特到迪庫爾究竟想幹嘛?弗克爾斯想,聯合?不,不可能……也絕不允許這種可能!
「那還真是可怕,」他不動聲色地說,「國王陛下派去的公差?」
傑林特歎了口氣,「身為王子,總是得像個雜役一樣負責他老爸所有嫌麻煩又不重要的工作。照我說嘛,傭兵的忠誠就像妓女的貞操,恐怕他們自己都找不著。」
弗克爾斯打量著他,雖然對方看上去一副不務正業的樣子,他可一點也不覺得這位王子是盞省油的燈。
他在向他暗示什麼?
「也許我該陪我的表弟一起去散散心?」他舉起酒杯,「我和弗卡羅團長還有些舊賬沒有算呢。」他說。他是在說上次那傢伙逃出戰俘營的事,腦袋裡卻不期然浮現出閱兵儀式上那個人嘲弄的嘴臉,他毫不懷疑,是他策劃了所有刺殺凱洛斯的行動。
而最後,他成功了……不,不是他,他攥緊拳頭,指甲陷到肉裡,是我!真正害死他的,是我!
「那可太好了,」傑林特露出燦爛的笑容,和他碰杯,「我正想找個有趣點兒的旅伴呢。」他說,啜飲紅酒的唇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意。
和弗克爾斯猜測的一樣,傑林特也看得出大約是弗卡羅策劃了刺殺凱洛斯的事件,可是誰也沒料到的是一隻巨大銀龍的橫空出現。傑林特以為凱洛斯的勇者身份是一種純政治的籌碼,可是早在遠古滅亡的巨獸的出現打破了一切計劃——神的意志是不可預料的,超脫於一切政客的算計之外。
那位國王是否真是……梅莎柔斯神的使者?他到底死了沒有,是否還會回來?就那個人大得可怕的聲望,他的生死足可影響整個大陸的局勢!
不管他是否活著,他在民眾心裡早已成為一個「代表神的意志」的符號,而和「光明」聯合,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必要的。
兩個各有打算的人相視而笑。傑林特放下紅酒,今天他得早點回去,希望母親已經讓那班法師準備好,把這個孩子轉移出來;這兩天他得把離開前的所有事宜安排好。他歎了口氣,王子真是不人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