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南方的小鎮,一間稍離街鎮中心、屋瓦殘破不堪的髒黑簡陋房舍前,只見一個衣衫破舊的瘦黑婦人,兩手拉著兩名不過八、九歲的孩子,不斷跟才退出屋子的圓臉少女彎身道謝。而背著藥箱子的圓臉少女不僅用她那令人聽了會心安的輕暖聲音撫慰著滿臉愁苦的婦人,在臨走前甚至還塞給婦人一些錢,要她替丈夫和幾個孩子買吃的。
婦人惶恐地推辭,圓臉少女卻以不再幫她跌斷了腿的丈夫看傷為要脅,終於讓她顫抖著雙手、含淚收下錢。
不厭其煩又叮囑了婦人幾樣看護傷口的要點後,圓臉少女才總算放心地離開。
日正當中,她踩著輕快的腳步回到鎮上,先到唯一的一間藥鋪採買了幾樣藥草,她不怎麼意外藥鋪兼大夫的張老闆仍是跟她說治傷的那味重要藥材缺貨。
沒跟張老闆爭辯他擺在門後架子上的正是「缺貨」的藥材,爭晴只付錢,拿了其它藥草就走。
奶娘早就警告過她,鎮上的張老闆對她總是免錢幫一些窮苦人家看小病治傷很不滿。她當然知道自己擋到人家的財路,但是為醫者不就是要見苦救苦嗎?她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一些人因為沒錢治病便飽受折磨,甚至為了治病四處去借錢,最後連棲身之所都沒了。
她也很想與人為善,不過她根本無法苟同張老闆的作法,而且更無奈的是,他掌握的是鎮上唯一的一間藥鋪。
只是他有他的做法,她也有她的對策——附近的山上有她想要的藥草,除非他把整座山都買下來了,否則她還是會有辦法去採到她需要的藥草,或者替代藥草。
奶娘一直替她保守她身份的秘密,所以在這小鎮上她才可以待得如此自在。不過偶爾遇到張老闆這類人時,奶娘和趙大哥、趙二哥也會生氣得想抬出相爺千金這身份教訓教訓他們。只是考慮到她,奶娘他們至今仍守口如瓶。因此對鎮上的人、附近的鄰人來說,她只是奶娘一個以前照顧過的、從京城來找奶娘的、暫留在此的小姑娘而已。
上一回,爭晴來找奶娘就是在江上遭遇風雨落船,也因此和玄溟有了交集。而這一次……
腳步在奶娘家門前停下,她又想起他了——事實上,自一個月前從夏陽行宮離開後,她很少沒有不想他的時候。
那一天,為了不讓自己有機會改變主意,她在玄溟身上紮了一針使他睡得更深沉,然後便去找輝羅女帝。而輝羅女帝彷彿算準了她最後還是會去找她,她很快就讓她坐上馬車,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地避過行宮護衛載著她出宮。
輝羅女帝的四名侍衛一路護送她到南方才折返,接下來她又自己走了幾天的路程到奶娘家。而直到今天,奶娘都還以為她只是像以前一樣總會隔段時間就來找她,完全不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奶娘雖然有發現她時常無緣無故心思就飛到九重天外,笑容也變少了,還曾關心地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而面對自小看著她長大的奶娘,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透露。她不想讓奶娘擔心。反正京城的事很少傳得到這裡,所以她也不以為奶娘會聽過她和皇上的一些傳言。
就是因為怕一回京會觸景傷情,所以她才決定直接到離玄溟最遠的南方小鎮來,她想先整理自己的情緒,等到她的心情準備好了,她會回去。
或許……此刻京城傳的最新消息是,皇上即將和輝羅女帝結親的大事……
每回只要腦中浮現他的手牽著輝羅女帝、他的笑自此給她,她的心仍是會痛。
為了他、為了盛朝,她雖然決定主動離開他,她卻懷疑自己這輩子忘得了他……
怎麼辦?她還是這麼地這麼地思念著他啊!
不知道現在的他在做什麼?她偷偷地自他身邊逃開,原本希望她可以為他解決麻煩,此刻看來,有麻煩的是她。經過這段時問,她冷靜了許多了,卻發現當時她真是被輝羅女帝的那些話弄昏了頭,自以為是的離開了玄溟,可向來最信任他的不就是她嗎?所以就算輝羅女帝威脅她,她是不是也應該讓他知道?也許他早已有了因應之道,也許她的離開根本是多此一舉。
是她自己把心愛的男人讓出去的……唉,就算她想這些,後悔也來不及了。
「爭晴小姐,你回來啦!你快看看,這兒有府裡來的信。」正要踏出門的趙嬤嬤,沒想到會見到乎晴站在外面發呆出神,她趕緊出聲喚她。
爭晴一醒,眨眨眼,瞧見已經來到她面前的奶娘。「啊……奶娘,你說什麼?對不起……我……我在想剛才去替陳哥兒包紮腿傷的事……」對奶娘撒了謊。
趙嬤嬤也明白爭晴小姐的好心腸,毫不懷疑她的話。她一邊接下爭晴手中的藥草、一邊帶著她往回走。「是不是張老闆那兒又不讓你把藥買齊了?爭晴小姐,你告訴我還缺什麼藥,我叫阿奇、阿城去隔壁鎮幫你買。」藥鋪的狀況她當然很清楚,很有風骨的她其實並不願讓爭晴再去受刁難。
爭晴並不在意藥鋪的事,她笑著安撫奶娘:「好好,我等會兒開單子出來請兩位大哥幫我買藥草回來。奶娘,別為那樣的人生氣了,你說過要為我長命百歲的,所以你更得要常常保持心情愉快,才能健健康康啊。」
趙嬤嬤果然馬上笑了。「你就這張嘴巴甜,懂得怎麼哄我這老人家。」撇開她自己的孩子不說,這讓人忍不住又喜又疼的爭晴小姐可也算是她心頭的一塊肉啊。
回到屋裡,趙嬤嬤隨即想起什麼似走至一旁的櫃子,將剛收到的一封書信交給爭晴。
而爭晴一見到書信上熟悉的字跡,自然清楚書信來自何處。
在她從夏陽行宮離開至南方的途中,她曾寫過一封報平安、並言明自己預計在奶娘家待一陣子的書信回家,因為不想讓家裡人擔心,所以她當然沒提和皇上之間發生的事,但是……在京城的爹娘他們,已經知道什麼了嗎?
「爭晴小姐,怎麼不快點兒拆開看看是不是老爺寫了什麼!以前你來這兒,府裡好像還不曾寄信來呢。」一旁的趙嬤嬤對這回的書信也感到意外。
在奶娘的催促下,爭晴拆開信,在看完她爹在信中透露的訊息後,她錯愕了。她以為自己眼花,又仔細地再看過一遍。
不識字的趙嬤嬤雖然無法從書信上知道老爺寫了什麼,但她瞧爭晴的表情也明白肯定發生了大事。
「怎麼了?小姐,到底怎麼了?」她跟著急了。
爭晴輕吐一口氣;心情仍無法平復。「爹他說,已經決定在京城替我訂門親事。」
趙嬤嬤「啊」了聲。「什麼?那……老爺有沒有說對方是什麼身份?老爺怎麼會突然替你訂親?而且他事先也沒跟你商量……」
她爹信上只說,對方是京城有名望的人家,絕對匹配得上他的女兒,他已經派人出發要到這裡接她回去。這意思似乎是,她一回去就準備要押她上花轎……
當然不會是玄溟!
她一點也不否認,她期待的訂親對象是那個男人,但如果是他,她爹肯定早早就派人來而不是等到現在。
她完全沒想到,她爹會趁她不在時決定她的親事。
不!在她的心仍懸記著玄溟時,她不可能嫁給另一個男人。
很快地下了決定,明天待她將陳哥兒的腳傷再處理過一遞,後續就拜託趙大哥或趙二哥幫忙,她得趕緊出發回京城。她要在爹答應親事前先阻止他,她相信爹不會不顧她的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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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晴空萬里。幾艘商用大船行駛在平穩無風浪的大江上。
爭晴在艙房待不住,一吃過早飯便踏上甲板,靠在舷欄邊賞景吹風。
她很幸運地搭上這艘直抵離京城最近的港口、中問完全不停靠的商船。雖然她一上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似乎意外和某位高官搭同艘船,因為除了她,其餘乘客皆是大戶人家的家丁護衛等人物。且不僅這些人嚴謹沉默,就連船員的舉止言行也好像格外謹慎,她甚至還發現航行在前後的兩艘船一直與這船保持一定的距離,彷彿也加入了保護這船上某位大人物的行列……儘管為了這些奇異的發現,她也曾懷疑自己怎麼上得了這船,不過她現在歸心似箭,再加上自她昨天上船至今與所有人皆相安無事,因此她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盡量用最輕鬆自在的心情面對這趟航行。
雖然從接到她爹的信到趕路回家的這幾天,她心中仍不斷記掛著她爹要為她訂親的事,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樂觀以對。
只是,回到京城,她會聽到關於皇上與北唐女帝的傳言嗎?
輕閉上眼,她歎息:「玄溟……對不起……」
「你欠我的可不只一句對不起。」驀地,一個低沉並透著森冷寒意的男人聲音自她背後響起。
一聽到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她的心乍然一停,接著又加速狂跳。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深吸一口氣,她緩緩轉過身。結果,她真的看見她日夜思念的高大身影正緩步自甲板另一頭朝她走來!她就這麼眼眶發酸地直盯著他的身影不放,直到最後他終於停在她的面前。
一身黑袍盡顯威儀的玄溟,俊顏上的神情凝肅如石,他立在這自他身邊逃離、一個多月不見的人兒身前,垂首攫住她冒著薄霧的大眼,原本想先給她來頓懲罰的心立時軟化,可他開口時聲調仍是充滿危險。
「除了對不起,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他的人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屬於他的氣息再次令人懷念地沁入她的心口,她總算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搖搖頭,她在他嚴酷的目光下,翻湧的情緒依然沒有平復的跡象,但她稍稍回過神了。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不是應該在京城……」驚喜交加地癡望著他的眉眼。
原來他就是船上的大人物!但他又如何能讓她剛好上這艘船?忽然,她想起在船岸上,其他和她同時間等船的旅客好似全被帶上別艘船,只有她被領到這比江上任何船隻都大得多的船上。看來,她早就被設計了是吧?她驀地想通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你這膽敢不相信我,將我丟給其他女人的丫頭,竟還不明白我千里迢迢親自來逮你回去的原因!」眼底進閃意圖不明的火花,他挑眉,接著終於忍不住探臂撈起她的腰。而在她的驚呼聲中,他輕易將她扛上肩頭,然後大步往甲板下走。
所有護衛皆忍著笑,很有默契地轉身當作沒看見陛下把自己女人當沙包扛的舉動。
而爭晴根本沒想到玄溟竟會直接把她負在肩上走,回過神時,她急忙掙扎著想從他身上下來。
「……皇上……放……放開我!」朝下的頭隨著他的走動搖晃著,她感到不舒服又丟臉。因為她不小心瞄到秦護衛他們偷笑的表情了。「你你……有話好說,先放我下來啦……」掙脫不開他的箝制,她脹紅著臉,不由得握拳改捶他的寬背。
「哼!」回她冷冷一哼,一直到進入艙房,他才將她丟到床上。
冷不妨被拋下,爭晴一時昏頭轉向,好不容易擺脫層層被褥勉強從床鋪翻坐起來,卻發現自己被困在玄溟的雙臂胸膛和她身後的艙房壁板之間。
抬頭望向他晦暗不明的臉龐,她急促喘息的呼吸,因為接觸到他闐黑專注凝視著她的眸而慢慢平緩下來。他的視線與她相纏,她的心,匆地又痛又緊。因為她競毫無困難地從他沉默盯著她的眼神中看見了他對她依然未變,甚至還有著更濃烈的愛戀深情……
「……對不起……」聲音似乎哽在喉嚨之中,但這一刻她能說出來的,竟還是只有這三個字。
玄溟的眼裡微光閃爍,他壓低頭,溫暖的雙唇印上她的檀口。
「告訴我,我給了你一個月的時間,你除了知道對不起我,還有其它感受嗎?」一邊啄吻她的唇辦,一邊拷問她。
好不容易從見到他的震撼中真正回過神來,她這時又得費力自他像故意懲罰她的挑逗中維持清醒——只是她雖然眷戀他的氣息,卻還是決定將他推離。
雙手抵在他強壯的肩臂上,她勉為其難地讓他誘人的唇先離開她,同時掙扎著找回正常的呼息。
「……你……你是故意放我走的?難道輝羅女帝的事……你知道了?」沒有他的吻擾亂,她的腦子總算回復幾分理智。
玄溟半瞇起炯爍的眸。「你說呢?」沉嗓。
她立刻心一跳。
「爭晴,你有沒有想過,被你輕易放棄的我會有多傷心、多想親手掐死你?」隱隱咬牙的男人。
她趕緊搖頭否認:「不!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放棄你!可是我又擔心……擔心我的任性會為難你。輝羅陛下已經喜歡你這麼久,她讓我明白,她非得到你不可,所以我……」記起當時輝羅女帝的話,她仍覺得驚心動魄。
「所以你便決定犧牲自己,將我讓給她?」直盯進她的眸心,他冷冷地接下去道。
抿唇,她又用力搖頭。她沒迴避他凌厲的目光,回望他,眼裡多了一層霧氣,也多了八分醒悟。「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替你決定和誰在一起,那對我們三個人都不公平……」半跪坐起來,她將雙手滑下他的肩臂,勾住了他的腰,投進了令她想念不已的胸懷裡。微哽咽的聲音從他的袍子模模糊糊地傳出來:「我好怕你和輝羅陛下的親事已成定局……我好怕失去你,可是這卻是我自己造成的……玄溟……你來了,所以我沒有失去你對不對?」
靜止了一會,他回抱住她。牢牢擁緊重回他懷中的嬌軀,他的下頷抵著她的頭心,慢慢吐息。「你從來都不曾失去我。你被聖羅騙了,她想要的並不是我……」簡單將聖羅的報復計畫說給她聽。
爭晴立刻眨回原本在眼眶裡的淚,有些目瞪口呆地聽完他與輝羅女帝的攤牌過招。
什麼?原來為了報復玄溟的拒親、為了讓他吃點苦頭,輝羅女帝才先在他面前用條件騙了他,再來騙她離開他,而其實輝羅女帝只是想順便看點好戲,她真正的目標是另有其人?
果然是霸氣又任性的一位女帝王!
所以……她因離開玄溟這一個月來的心痛、沮喪和思念,全都是多餘的?她被耍了!
「……她要二皇爺,你就把二皇爺交給她了嗎?」原本籠在心上的陰霾幾乎一掃而空,雖然明白輝羅女帝的惡作劇情有可原,但她還是不甘心又手癢啊。
俊眸浮現一抹狡邪,玄溟也聽出爭晴的咬牙切齒了。「青鵬知道聖羅對我做的事,所以他決定讓她再想念他一陣子才會去見她。」
爭晴直覺道:「其實二皇爺也很喜歡輝羅陛下是吧?」她沒見過楚王,不過多情溫柔又文武兼備的楚王可是京城不少姑娘們心慕的對象,甚至連她的大嫂、二嫂也不諱言對楚王的欣賞。雖然她還不知道楚王與輝羅陛下的故事,但肯定很精采。
忽地想到她回京城的另一個目的,她在玄溟懷裡抬起頭,神情忽然又染上了些許輕愁。「我爹……已經替我決定了一門親事……」
「他沒告訴你,他要替你訂親的對象是誰?」他凝視著她微皺的眉。
她搖頭。「不!不管那是誰,我都不嫁!」
「就算是我,你也不嫁?」他道。
她一怔;心突地狠狠一震。
他抬起一手,指節輕輕地撫過她眼底下的陰影。「皇宮這邊已經準備好一切,就等著我去相爺府提親。相爺知道我的打算,或許他擔心你讓我等太久,所以才決定激你快快回京……」事實上,丁丞相對於他竟比他這當爹的還縱容爭晴感到意外不已。「爭晴,你已經是我的人,此刻我不允許你這小嘴說出不!」溫和中帶著強硬。
低落的心情轉為又驚又喜,聽他提起那一夜的事,她的雙頰立即一陣熱紅。不敢迎視他灼熱的目光,她乾脆又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你也說過,你是我的……」有些不服氣地含在嘴裡咕噥。
但她卻忘了她這位情人皇帝異於常人的聽力——她還來不及反應,下一刻,她已經被放倒在床褥上,而他強健溫熱的身軀也隨之覆在她身上。
驚羞地瞪著他俯在她鼻端前那張慵懶邪氣帶笑的臉,她的心怦怦狂跳。
「嗯,我是你的。不過我想你需要讓我再一次為你證明……」他輕柔充滿挑逗的聲音,最後消失在她嬌嫩的唇瓣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