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老舊的紅綠燈、低矮的木造房子,還有在四處走動的幾隻狗,令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鄉下地方。
不過,都市中難得有如此貼近自然的地方,她更不願放棄的尋找門牌,最後站定在一間擁有檀木色木門的房子前。
她從矮矮的圍牆往裡頭張望,前院的花草不顯雜亂,可見有人細心的維護著,一座石磨連接了水源,製造出潺潺流水聲;從小小的兩階石梯看上去,杉木門板和門窗完全仿造日式建築。
再細看四周,她才發現這裡每一間房子都有自己的風格,家家戶戶都稱得上特別。
「有人在嗎?」她朝圍牆內喊了聲,網絡上並沒有提供屋主的聯絡電話,所以她就親自來了。
也許大膽了些,不過看到這個地方,她並沒有失望,很想進房子裡瞧瞧。
利用處理公事的空檔走出辦公室對她而言是頭一遭,為了不讓人起疑,她並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租房子的事情上,如果這個地方能讓她滿意,她過兩天就可以搬過來了。
「有人在嗎?」她又喊了幾聲。
忽然,杉木門打開了,走出一位老婦人;矮小的她有些駝背,可是穿戴得相當整齊,鼻樑上的眼鏡牽了條銀鏈子,老婦人給了薛韻兒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有什麼事嗎?」老婦人咬字清楚的問完,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審視眼前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
「呃……」薛韻兒攤開手中的紙張說:「我在網絡上看到……請問有房子要租嗎?」
「有的。」老婦人指了指身後的房子,眼睛仍盯著她。「就是這一間。」
「真的?」薛韻兒愉悅的追問:「那,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小姐急著要租嗎?」老婦人文風不動的站在原地,目光犀利得猶如班家的兩位大家長。
薛韻兒因為這樣的目光打了陣哆嗦,但她並不否認自己的確急著租房子。
「嗯……最好近兩天就可以搬了。」
「為什麼?」老婦人問。
「為什麼……」
「為什麼急著租?」老婦人望著她不解的神情,補充了句。
薛韻兒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這位老婦人的問題未免太多了,而且涉及了她個人的隱私,她並不想回答,尤其對方又是個陌生人!
「因為我得先找到住的地方,才能安心工作。」她只能這麼回答。
老婦人不甚滿意的搖搖頭。「你該不會是想逃避什麼事情吧?還是被丈夫欺侮,所以想逃家?」
薛韻兒的眉頭因此而打結了。
她凝視老婦人,冷冷地說著:「如果你不想租房子給我,大可以明說,沒必要這樣損人;況且,你沒有權利過問我的私事!既然你不租,那麼我走了。」
薛韻兒氣呼呼的一個轉身,就聽到老婦人無奈的喊出她的名字。
「你不認得我也對啦!韻兒。」
薛韻兒被嚇得愣在原地,足足過了半分鐘,她才回頭打量這位老婦人。
印象中,她的確不認識這個人啊!那麼,為什麼……
「我是早乙姑奶奶!」她又歎了口氣。「早乙加佳!真是的,年紀一大把了,這樣介紹自己還真是奇怪!」
「早乙?」薛韻兒念著這個姓氏,一會兒後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不過,您不是在日本嗎?」
早乙加佳原籍日本,她的輩分遠在班家二老之上,所以薛韻兒小時候總聽到班家人叫她姑奶奶,可是,今天是薛韻兒和她第一次見面。
因為她住在東京,丈夫是知名的珠寶商,早年常聽班宇澤提起早乙姑奶奶為了幫忙丈夫的事業,很少離開日本這個國家。
會提到她,是因為薛韻兒的處境和她極為相似,班宇澤提起她時,總是說她如何忙碌,還有她帶領數百名員工的風光事跡。
她總認為班宇澤希望她以姑奶奶為目標,所以一直很努力。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入這間她原本極想進駐的房子,現在則有種做壞事被逮著的感覺。
「來,喝茶!」早乙加佳不知何時已端來了茶,遞向坐在對面榻榻米上的薛韻兒。
薛韻兒順從的接過茶杯後,這才驚覺會在這裡遇上她,未免太巧合了。
「您不是沒有來過台灣,怎麼會……」
「我只是不常回來。」早乙加佳微微一笑,化解了尷尬。「沒想到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處理你和宇澤的問題。」
聞言,薛韻兒差點被茶嗆到,她的眼腈瞪得很大,見著早乙姑奶奶瞭然的神情,她才知道被設計了!
「利用網絡找房子,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早乙加佳擱下茶杯,凝視她道:「以後要做任何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最好別公器私用!否則紙是包不住火的。」
「您……」
「還有,聽說你真的想離婚?」早乙加佳直接切入主題。
「我認為……」薛韻兒早知道她會問,但對於這個問題她已疲累得不想多做解釋。「我想,姑奶奶,這件事是我和班總經理的問題,不需要……」
「班總經理?」早乙加佳的眼神轉為銳利。「到現在你還這樣叫你的丈夫?」
薛韻兒沉默了,因為她的確沒有別的稱呼可以喊他。
「你和他為何結婚?」早乙加佳又道:「你別告訴我,現在這個年頭還有什麼報恩的說法,這個理由我不接受!」
「姑奶奶……」
「你閉嘴!聽我說完。」早乙加佳看起來相當生氣,「你要知道,當初宇澤的爸提出要讓你和宇澤提前結婚時,其實我是唯一持反對意見的人。」
薛韻兒心情沉重的看向她,早乙姑奶奶皺紋滿佈的臉上,此刻看起來有些滄桑。
「因為你們都太年輕了!根本什麼都不懂;大人們的一廂情願,如果造成你們往後的困擾,那就是得不償失!當年在開家族會議時,只要有人提出異議,這件事就算了!你知道是誰讓我改變心意的嗎?」早乙加佳緩緩的為彼此倒滿茶,凝視著薛韻兒的眼眸,繼續說道:「是宇澤!他跑到日本找我。那小笨蛋,以為我最疼他就無法無天的對我吼叫,說什麼我沒有資格反對你和他的婚事……」
「他……大吼大叫?」薛韻兒從未見過班宇澤這一面,在她及其他人面前,他總是彬彬有禮而且嚴肅冷靜。
可是,他為了她動怒,甚至對長輩不禮貌?思及此,薛韻兒低落的心情為之激昂。
「我以為,那種年紀的孩子懂什麼?」早乙加佳輕蔑一笑,隨即卻以憐惜的口吻續道:「可是,他的表現讓我很感動,因為那小子真的很愛你!」
「愛我?」薛韻兒搖搖頭。「我哪裡值得他愛?而且這麼多年,我怎麼都沒有發覺?」
「愛情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沒有發覺,是因為你從未好好的去體會他的感受。」
早乙加佳一針見血的言論,讓薛韻兒啞口無言。
「當然,我會回來也不單純是因為你們之間的事。」早乙加佳睇著四周,坦言道:「這房子是我偶爾回台灣時住的地方,只可惜這麼多年來我也只有回來三四次而已,平時我都請人打掃。在知道你要找房子後,宇澤特地將這間房子的地址及影像資料留在你的電腦裡,直覺你一定會喜歡這裡……」
薛韻兒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被欺騙?
瞞著大家找房子的她,不也是蓄意的欺騙了大家?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不過你想離婚的事顯然已經驚動了那兩個老笨蛋,居然放出什麼生不出小孩就將你的身份改為養女的風聲,這件事我會處理!」
「您是班總……是他請您來應付他們的嗎?」班宇澤的解決方式,居然是驚動班家最年長的長輩!
這算什麼?為什麼他要把事情搞得驚天動地?
她不喜歡!她不喜歡這樣……好似被人監視、囚禁的日子,她再也受不了了!
「說應付是過分了些。」早乙加佳笑了笑,「你別看我老,我還沒打算退休呢!在班家,我就這麼點用處,沒法子,比我大的人都歸西了嘛!再說,我今天還在台灣的分公司發了頓脾氣,我的心臟一向不太好,所以……如果你們真的離婚了,我可能就要開始吃藥了!」
「您別這麼說……」
「好了!我想說的都說完了,你要是真的想住在這裡,我也不反對。」早乙加佳將鑰匙往桌上一丟,起身道:「也許,你有你的堅持吧!不過,有人還是想和你談一談。」
早乙加佳話才說完,突然出現於門邊的頎長身影,讓薛韻兒的頭又泛疼了……
※※※
早乙加佳留下茶壺,立刻消失在門外,薛韻兒望著她的背影,方才倚在門邊的人已坐定在她的面前了。
薛韻兒疲憊的深呼吸後,首先開口:「說吧!我不知道你還想和我談什麼。」
班宇澤異常冷靜,因為他唯一想談的,就是他的婚姻危機。
唉……危機!他處理過大大小小的危機,唯獨對她沒轍!「算了!」班字澤突然起身,順便拉起了她。「先不談事情,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啊?」她糊里糊塗的跟著他的腳步,也許是太過突然,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你……公司怎麼辦?」
「放心,公司又不只我們是主管!」
他拉著她坐入車內,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已向司機下達了命令。
「你要帶我去哪裡呀?」光是望著窗外的景色,她就有些慌張、她忽然記起他的威脅。
昨晚她並沒有遵照指示搬入他的臥房,所以他生氣了?
難道……他來找她,是要她履行所謂的夫妻義務?
光想到這裡,她的頭皮就開始發麻!
※※※
車子迅速駛離了偏僻的小巷弄,並且沿著一條薛韻兒仍然熟悉的道路馳去。
「到了!」
班宇澤的聲音令她猛然回神。
她凝視著大門邊的銀色字體,懷舊的情感油然而生。
「這裡……」她下車後,立刻來到大門的前方,撫摸著那些凸出的銀色字體,釋懷且安心地笑道:「這裡是我們以前就讀的初中嘛!」
「進去吧!」
班宇澤將雙手叉在西裝褲的口袋裡,既悠閒又大方的走了進去。
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松樹整齊的排列著,引領二人走進校園,接著出現在他們跟前的是美麗的花園和涼亭,以及偌大的操場。
現在是上課時間,有幾個班級的學生在各類球場上課、活動,耳邊還能聽到夏日特有的蟬鳴聲。
「你……警衛還真的放我們進來?」薛韻兒瞥了警衛一眼,埋怨他的不盡責。「那個老伯伯,還沒有退休啊?」
「所以他認得我們。」班宇澤轉身拉了她一把,「我們可是榮譽校友!」
「榮譽?」她不以為然的說:「我倒不覺得那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以前才走了幾場秀、上過幾次電視,就被同學追著要簽名,你不會感到害怕,我倒覺得可怕。」
「所以,你總是擺張臭臉去應付他們?」
又被說中了!
「不好嗎?」她難得以輕鬆的口吻道:「我又沒有什麼了不起,根本不配替人簽名。」
聞言,他睇了她一眼。立體的五官讓她的側臉依然美麗,微風拂動她的髮絲,襯著背後的樹林,她美得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人一樣。
她仰起小臉深深地呼吸,閉起了眼睛,捲翹的睫毛猶如扇子般。
注意到他深情款款的眸光,她繼續往前走著,開門見山地問:「你……沒事帶我來學校做什麼?在這裡談離婚,你擺明了想對我說教。」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他解釋:「只是有點懷念第一次牽你手的地方。」
「牽、牽手?」她和他在初中時幾時牽過手了?她怎麼沒有印象?
「我知道你不記得。」他沒有埋怨,只是指著涼亭邊的池塘說:「在那個地方,我記得那一天是段考,你就在那棵樹下唸書。」
「段考?」她想了一下,還是搖頭。「這麼多次段考,我真的不記得。」
「初二,我們訂婚那一年。」他說著,逕自走向涼亭。
她當下繃緊了神經,因為他居然記得這般清楚,可是即使他已經說出了時間地點,為什麼她還是沒有印象?
不知為何,她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用哪只手牽她的,對她而言這是件大事,為什麼她就是不記得?
「喂……你先說清楚!」
「可以!」他不顧地上的泥沙,坐下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不過,你得先坐下來。」
仰望上方,大樹遮去了大片天空,陽光穿透縫細灑落在她的發上,襯托出她獨特的冷艷氣質。
「你別一直看著我!」她忍不住抗議。
他淡淡的笑了起來,指著她所坐的位置道:「當時你就坐在這裡看書,然後我過來向你借筆。」
「借筆?」哦……她總算有點印象了!因為他在段考當天居然忘了帶筆來學校,簡直太過離譜,所以她記得。
「其實我有帶的。」他挑眉看她,「我是故意的。」
「故意?」
「那時候我不是說,我被蚊子叮了嗎?」
「對哦,可是當時根本沒有蚊子啊!」
「所以呢……」他望著池塘的對岸,為自己當年做的事感到好笑,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麼荒唐的事。
他停頓了太久,以至於她等不及的想拉回他的注意力:「所以什麼?」
「所以……我問你,被蚊子叮又沒有藥可擦,以當時的情況,最好的解決方式是什麼。」
「是啊!」
「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兒,再開口時顯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拉過你的手,一起握著你手中的筆……在被叮的紅腫處畫了一個圈。」
「啊……」她想起來了!不過,她當時倒是沒注意到他正握著她的手,因為她覺得那種動作實在太滑稽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仍覺得好笑,所以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當時他們才幾歲,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行為啊?
連被她視為聖人的他,居然也做過這種無理頭的事,就為了牽她的手?
凝視她笑出眼淚的小臉,他為成功逗笑她而感到欣慰。
他很清楚她壓抑了太多事,不曾大笑過的她,同樣不曾大哭過。
她太苛責自己,也傷害了別人。
他就是那個受害者!
再次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仍無法止住笑意,只好道歉:「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笑你的用心……」
「你知道那是我的用心?」
她倏地斂起笑容,知道他不會讓她開心太久,他說要談,就必須得到結論才肯罷休。
好吧!她深吸一口氣,這次她會明確的說出自己的決定。
「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吧!」
他蹙眉,因為心痛。
「你不曾愛過我?」他很不想問,但他必須知道。
愛或不愛,她根本沒有認真想過。
「我不知道!我的時間全部給了工作,我沒有時間去培養什麼感情。」
「那麼,我們可以從頭開始!」他不喜歡失去,但他更不想勉強她,因為那就等於是他在強求,他不要自己的情感變得如此沒價值!
「從頭開始?」她深深地看著他。「你爸媽已經決定了!就算早乙姑奶奶去遊說,可是……我還是覺得悲哀,如果他們已經不喜歡我了,你又何必強留我?」
「他們沒有不喜歡你!就算他們有一丁點不喜歡你,你有我就可以了!」他漆黑的瞳眸裡有著隱忍的痛楚。
她愣住了,因為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痛。
她從來不知道,他居然這麼愛她!毫無理由的愛她!儘管這些年,她未曾給過任何回應,也未曾善盡為人妻的責任。
這些年她真是白活了!
「如果從頭開始……」她的聲音因心裡的苦澀顯得沙啞:「短期內我還是無法和你……生小孩。」
「我會等!」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你已經等得太久了。」
「只要你努力去感受,如果你真的發現自己不愛我,那麼……」他不再看她,語氣變得冷淡:「那麼,我就答應你離婚。」
她的決定現下被他說出口,她的心反而像被萬把刀給刺穿了;不過,他一旦說出口,就等於是他的承諾。
「我可以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她頷首接受。
「嗯,一年……」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終於得到結論,她立刻起身急著回公司,也許是她想逃,逃開他的痛苦,因為她同樣感受到那份痛楚,讓她好想立刻抱住他,給他安慰的擁抱。
她猛然發覺自己的殘忍,居然訂下自己追求愛情的期限?真是太可笑了!
她明明……明明那麼不捨,她根本捨不得他……
就在此時,刺耳的煞車聲和尖叫聲讓他立刻轉過身去,當他看見薛韻兒正倒在車輪下時,他的心跳登時停止了。
「韻兒!」當他衝進圍觀人群時,鮮紅的血液首先映入眼簾,讓他的心揪疼得非常痛苦。
薛韻兒仰望天空,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在她疲累地閉上眼前,她看到了他憂心忡忡的面容,直到那一刻,她才猛然醒悟。
這一輩子她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有,如果她真的就這麼死去,那就算了,她總算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然而「愛」究竟是什麼?有時她以為自己很瞭解這個字,看著班家人一一尋得所愛時,她感受到愛人間相互傳遞的溫暖,可是當她反觀自己時,她卻什麼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