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愛醫院。
病房的窗戶半開,細雨隨風飄進來,藍色的窗簾在夏日的雨中輕揚,空氣清爽沁涼。
輸液管的透明液體靜靜流淌。
一滴一滴。
液體流淌進尹堂曜的左腕。病床上,他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靠著雪白的枕頭半倚而坐,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絲毫不理會護士讓他平躺下休息的聲音。
雨,一直不停地下。
尹堂曜望向窗外,他彷彿靜止了,一動不動。鼻翼的鑽石也消失了光芒,好似被抽離了靈魂般。
裴優坐在病床邊的沙發裡,他望著尹堂曜很長時間,忍不住輕聲問:
「究竟發生了什麼?」
尹堂曜倔強地沉默著。
裴優起身走到病床前,正視他:「告訴我好嗎?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你會忽然病倒?任院長說幸虧送院及時,否則……」
液體靜靜流進尹堂曜的左腕。
尹堂曜嘴唇蒼白。
倔強的神情中有種令人心驚的脆弱。
「尹阿姨昨晚整整一夜沒有合眼守在你的床邊,雖然她沒有說話,可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很擔心你。」裴優坐到他的病床邊,對他說,「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願意告訴你母親,可是,你可以告訴我啊。從小到大,我們彼此之間都是最可以信任的,不是嗎?」
裴優拍拍他的肩膀。
唇邊的笑容和煦。
慢慢地——
尹堂曜轉過頭,他的聲音有些乾啞:「把心臟捐贈給我的那個人,名字……是不是叫做裴翌?」
「裴翌……」
裴優一怔,上次從小米口中也聽到過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到這個名字,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撞一下他的胸口。
「是他嗎?」
「我不清楚。」曜做換心手術的時候他還沒有本科畢業,雖說他現在跟著任院長作研究生,但是關於那次手術的情況任院長幾乎從沒有提起來過。
「優,幫我查出來。」尹堂曜悶聲說。
裴優摸摸鼻子,打量他:「怎麼,跟你這次生病有關係嗎?裴翌……到底是什麼人?」
尹堂曜眼底驟然黯淡,嘴唇抿得很緊。他的神情令得裴優一驚,心裡隱隱不安,沒有再問下去。
「好,我去查一下,等查出來告訴你。」
裴優微笑著說。
病房裡又開始寂靜。
只有細雨淅淅瀝瀝的聲音。
「你——是跟小米吵架了嗎?」裴優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問出來。應該是愛情吧,只有愛情能夠讓曜前幾天還幸福得彷彿在雲端,一夜之間又痛苦得彷彿墜入地獄。
尹堂曜面無表情,嘴唇卻似乎更加蒼白了些。
「她現在就在外面。」
裴優皺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幫他和她化解問題。
「昨晚是小米把你送進醫院,你被搶救的時候,她一直在哭。情況穩定下來以後,她卻一直守在病房外面,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坐在長椅上流淚。我讓她進來看你,她也只是搖頭,說你見了她會生氣。」
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有那麼多的淚水。
她靜靜地哭,不想被人看見,把腦袋埋進膝蓋裡。可是,每當他出去,看到她蜷縮在一起的背影微微抽動,他知道她仍在哭,淚水彷彿星芒般透過她的身體晶瑩在空中。
裴優凝視病床上表情卻漸漸冷漠起來的尹堂曜:
「你要見她嗎?」
窗外,細雨敲打樹葉。
透明的雨。
樹葉新綠新綠。
尹堂曜心底一片冰冷的疼痛,他神情孤獨倔強,目光冰冷,勾一勾唇角,聲音冷漠如冰:
「告訴她,一個月早已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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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
小米坐在長椅上,她怔怔抬起頭,望著身前的裴優,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一樣,臉上滿是髒兮兮的淚痕。
「一個月早已到期?」
她啞聲重複,然後苦笑。是了,她明白尹堂曜意思,他不喜歡她,只是因為從噴泉池找到鑽石才應允她交往一個月而已。到期了,自然就分手了,他和她自然就不再有任何關係了。
是這樣嗎?
可是,為什麼她的心底忽然像是裂開了一個黑洞,黑洞不斷擴大,不斷旋轉咆哮著要將她撕扯進無盡的懺悔和自責中。她咬緊嘴唇,拚命想要告訴自己是那樣的!尹堂曜並不喜歡她!所以她沒有真正傷害到他!然而,她怎樣也無法忘記夜晚的樹影下他脆弱痛苦的眼神和白得發紫的嘴唇……
她是罪人……
是她的自私傷害到了尹堂曜。
小米嘴唇慘白,身子顫抖得有些搖搖欲墜。當她終於體會到自己已經做下的是多麼殘忍的事情時,這一刻,她忽然再沒有勇氣。她想逃,逃得遠遠的,什麼也不要去想。
「我知道了……」
她努力對裴優綻開蒼白而虛弱的笑容,慌張地對他鞠躬,有些語無倫次:「那就好……我走了……如果他有什麼……請你……不……我……對不起……」
她彷彿闖禍後失去了方寸的孩童,這一刻只想奪路而逃!
「等一下!」
裴優見她神色傷痛而慌張地準備離開,不由急忙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喊住她。
她驚慌地抬頭看向他。
他快步走進旁邊的醫護休息室,手裡拿著一把傘出來,遞給她,微笑:「外面在下雨。」
「……謝謝。」她怔怔握住傘。
「還有……」有些猶豫,然而好奇心終於讓裴優問了出來,「上次你說到『裴翌』……」
小米身子陡然巨震!
「『裴翌』是誰?是我應該認識的人嗎?」他仔細看著她。
她全身的血液向耳膜衝去,轟轟作響,外面的雨靜靜地落下,恍若有轟轟的雷聲。
裴優問:「他究竟是誰?」
她空白地站在那裡,面對他的這個問題。嘴巴微微張開,她覺得有些荒謬,荒謬到想笑。翌,他居然問你是誰,他問我,你是他應該認識的人嗎……
然而,她終究沒有笑出來,一陣悲涼象刀子般從她心底劃過。還有什麼意義呢?讓他知道了,也只會難過和傷心吧。
又做錯了啊。
不應該在他面前提起你才對吧。
翌,為什麼,自從你不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錯誤的呢?
「如果從來沒有聽說過他,那麼,就把這個名字忘掉吧。」她臉上有難以形容的悲傷。
然後——
她順著走廊漸漸走遠,漸漸消失在細細的雨霧中。清冷的雨,她沒有撐起手中的那把傘,雨絲將她單薄的身影籠罩,淡得如一團看不清楚的霧。
裴優站在那裡,遠遠地望著她的背影,心裡一種奇異的感覺,長久地無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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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連下了五天。
整日整夜地下,有時是傾盆大雨,有時是細雨淅瀝。雨不分晝夜地下著,嘩啦啦地下著,樹葉被沖刷得再沒有絲毫灰塵,整個世界彷彿白濛濛的霧氣。
小米常常站在宿舍窗邊,望著雨霧中的東湖發呆。其實東湖在雨中早已看不清楚,只有隱約的白色,和天空連成一片。
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腦子也是白茫茫的混沌。什麼也無法去想,什麼也想不明白,沒有了方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似乎一切也都沒有了意義。她只知道,每次只要試圖去思考些什麼,心底就會被揪得生生作痛。
雨意清寒。
透明的雨絲漫無邊際地飄蕩。
彷彿一夜之間,夏天的熱烈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秋天靜悄悄地走了過來,沁骨的涼意讓萬物忽然變得那樣安靜。
直到有一天晚上,成阿姨忽然暈倒在值班室,成媛和小米驚慌地將她送進醫院。
成阿姨住院了。
醫生大約是對成媛說了些什麼,雖然她照顧成阿姨的時候表現得好像若無其事十分鎮靜,但是小米卻總是敏感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半夜的時候,她隱約可以聽到成媛埋在枕頭裡的低泣聲。
然而,成媛什麼都不肯對她說。
小米也不再勉強成媛,她只想盡力幫忙照顧成阿姨就好了。每天在醫院裡,跑前跑後照顧成阿姨的日子雖然忙碌而擔憂,可是,她卻也再沒有時間去想原本那些紛擾的問題。
也是仁愛醫院,尹堂曜早已經出院了。每當經過那日他所在的病房,小米總是會突然失神,然後匆匆逃走。
他現在怎麼樣了,還好嗎?
不……
他還在恨她吧,他一定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了……
她恨不得讓自己變成一隻鴕鳥,只要把腦袋埋進沙土裡,裝作看不到,是不是就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小米長時間地守候著病床上的成阿姨,聽她慈祥的笑聲,聽她講述自己以往的經歷,聽她睡著時平緩的呼吸。不知為什麼,只要在成阿姨身邊,她的心就可以慢慢平靜下來。
這天。
成阿姨靜靜地睡著了。
小米拿著保溫飯盒,躡手躡腳地退出病房,輕輕關上病房的門。明天熬些小米粥過來好了,裡面放些蓮子和百合,希望成阿姨應該能夠多喝兩口。
她邊走邊想。
忽然——
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她的面前。
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那人竟然是裴優。他穿著雪白的醫生制服,身材修長俊雅。
「你好。」
他對她微笑。
小米將成阿姨住院的情況告訴了他。他安慰她不要太過擔心,並且拿出紙筆記下成阿姨的病房號。見到他,小米莫名地安心了許多,彷彿他的笑容裡有一種可以信任的東西。
話已經說完了,裴優仍舊凝視著小米,唇邊的微笑漸漸擴大成一種喜悅。
「怎麼?」
她忍不住問。
「……我知道裴翌是誰了。」他的目光中有壓抑不住的興奮。
醫院的走廊裡人們來來往往。
繁雜的腳步聲。
壓低的說話聲。
彷彿一道閃電劈開,炸雷在腦袋裡轟轟作響,小米什麼也看不見,聽不清楚,她的身子劇烈顫抖,心彷彿被一隻冰冷的手用力攥緊,然後狠狠地撕扯。
裴優笑著輕聲問:
「他現在哪裡?」
在哪裡……
她的眼底漸漸浮起空洞的白霧,空洞地望著裴優,心中一片轟然。
「我……可以見他嗎?」裴優摸摸鼻子,笑得有點孩子氣,又有點緊張,「才知道我竟然有個弟弟,而且是孿生的弟弟,真的是……呵呵……我可以見他嗎?啊,父親也很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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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照片。
照片裡的男孩子穿著白色的襯衣,他站在濃密的法國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樹蔭篩下斑駁的光影。他右臂輕摟著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細絨絨的短髮,對著鏡頭做出可愛的鬼臉。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她,靜靜微笑,眼底柔和的笑意彷彿可以沁過時空一直沁到人的心尖。
裴家的客廳。
一張長沙發裡坐著裴優和小米,對面的單人沙發裡坐的是裴優的父親裴振華。他大約五十多歲,面容儒雅,兩鬢有些華髮,他凝神望著照片裡的男孩子,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他將照片輕輕放在桌上,閉上眼睛,頭輕輕靠著沙發背。
裴優拿起這張原本珍藏在小米錢夾中的照片。他屏息凝視照片裡那個男孩子,手指不由自主輕輕碰觸他的面容。知道是他的弟弟,知道是孿生,卻不曾想到是如此相似。就好像是另一個自己,同一時間,在遙遠陌生的地方呼吸並生活著。
「他和媽媽……都已經死了嗎?」
裴優的手指有些顫抖,他將照片捏得更緊些,照片裡的男孩子陽光般對著他微笑。
「是。」
她咬住嘴唇,聲音輕輕迴盪在客廳。
「怎麼死的?」
「裴媽媽是因為生病,翌是意外事故。」
「什麼病?什麼意外事故?」裴優急忙連聲追問。
「有區別嗎?」小米靜靜吸氣,聲音很淡,「不是一直都以為他們已經不在了嗎?是什麼原因又有什麼區別呢?」
裴優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的身體漸漸冷卻,全身的血液在經歷了沸騰之後墜入的是徹骨的冰窖。
裴振華沉默良久,低聲說:
「我以為,小翌的母親不會告訴他我的存在。」
小米深吸一口氣,她盯緊那個叫裴振華的男人,五臟六腑滿是複雜的感情。他就是翌的父親,翌從來沒有見過但是一直銘刻在心底的父親啊。
「是。裴媽媽從小告訴翌,您很早就過世了。」
裴振華揉一揉眉心,歎息著說:「我知道她會這樣做。」她恨他,她對他的恨意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她眼中滿是尖銳的恨意,略帶瘋狂地對他喊,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對她和她要帶走的兒子來說,他是個卑劣得已經死去的人。她要他永遠不再打擾她,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恨他。
她也應該恨他。
他以為自己對那個女人的暗戀是個不會被人發現的秘密。他把這份感情埋藏得很深,就像一壇埋在地底的陳酒,看不到也聞不到。為了不露出任何痕跡,他甚至也娶妻生子,在外人看來他和妻子相敬相愛。但是,妻子終究發現了,她傷心、痛哭、爭吵、哀求,他也試圖努力把感情從那個女人那裡收回來。
然而,他做不到。
對那個女人的暗戀彷彿深入到他的骨髓,縱然他的生命逝去,這份愛也難以消散。
他對不起自己的妻子。
由於歉疚,由於不想影響妻子以後平靜的生活,由於沒有面目再面對她,所以他沒有再去打擾她。直到現在,他仍不想說出內心最深重的秘密,也怕小優知道母親不肯見自己而難過。他沒有告訴小優關於小翌的事情,默認他們的母親已經離世了。
裴優第一次聽父親這樣講起以前的往事。
他驚怔地望向父親。
淡淡的苦澀在唇角蔓延,小米低下頭,她不想要對翌的父親失禮,可是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冰冷僵硬。
「所以,對於翌,您就當作自己已經過世了,對嗎?」
裴振華忽然衰老得像個老人。
「可是,我見過您,」小米努力對翌的父親微笑,笑容略微帶些顫抖,「翌一直把您的照片放在床頭櫃上。應該是您二十年前的照片吧,背景是一片足球場,您穿著運動服,看起來帥極了。」
她淡淡笑著:
「您放心,翌很堅強,他生活得很好。上小學的時候,有一些壞孩子們常常嘲笑翌沒有爸爸。他們圍攻翌,說翌是可憐蟲,說是因為翌討厭所以爸爸才不要他死掉了。翌跟他們打架,被記了很多大過小過,身上也經常被打得流血。有一次,我扶著鼻青臉腫剛打完架的翌回家,他哭著問裴媽媽,是不是因為他討厭,所以爸爸才死的。裴媽媽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裴振華身子一顫。
小米笑了笑,繼續說:
「從那以後,他再沒有問起過關於您的事情,他開始很用功地學習。翌的功課很好,所有的考試他都是第一名,呵,他並不是天才啊,有時候看書也要看到夜裡很晚。他的體育很好,足球踢得很棒,是場上的中鋒,曾經代表清遠踢進過大學聯賽的決賽。他對人也很好,所有的老師、同學、鄰居都很喜歡很喜歡他。您的照片就擺放在他的床頭櫃,每天睡覺前他都會告訴您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完美優秀得就像一個天使,他說,雖然您不在了,可是他還是要成為您最值得驕傲的兒子。」
「小米!」
裴優不忍心看到父親如此傷神,想要阻止她再說下去。
白色的裙子,單薄的肩膀,細絨絨的短髮,小米靜靜坐在沙發裡,靜靜凝望著裴振華,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裴優的聲音,黑白分明的雙眼裡漸漸湧上霧氣:
「您知道嗎?翌很愛您……」
「您可以只來見翌啊,為什麼不來看一看他呢?」她輕輕說,沒有哭,只有一點淚水濕潤的聲音,「如果他可以見到您,見到他的父親,您知道他會多麼開心嗎?」
…………
……
房間裡很靜。
他拿起桌上的鏡框,裡面有母親的照片。他用柔軟的布細心地去擦拭鏡框上的玻璃,像是擔心會透過玻璃擦壞母親的照片。
她靜靜坐在他身邊,什麼都不敢說。
裴媽媽去世有一個月了,他只有這一個親人,今後沒有了母親,要怎麼辦才好呢?
「小米……」
「嗯?」
「我想回去看一看……」
「回去?去哪裡?」
「我想回到父親和哥哥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去那裡看一看。」他凝望鏡框裡母親的面容,「母親生前很不喜歡提到他們的事情,也不允許我回到故鄉。可是,我真的很想到那裡看一看父親和哥哥。母親如今應該會原諒我吧。」
「你的父親和哥哥不是已經……」她小心翼翼地說,努力避開會使他傷心的字眼。
她聽他說起過。
他的父親和哥哥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可能當時他太小,對他們沒有一點記憶。他家裡有一些發黃的舊照片,父親很帥,哥哥是嬰兒的模樣,胖嘟嘟得跟他長得一樣可愛。他叫翌,他的哥哥叫優,應該是「優異」的意思吧。如果他的哥哥還活著,不曉得會是多麼優秀的一對雙生子。
「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但是那裡應該還會有他們的氣息吧。」
他的眼底有著嚮往。
「畢竟他們是生在那裡葬在那裡,泥土和空氣裡會有一些他們的氣息。我想,他們也會想要看一看我吧……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她咬住嘴唇,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父親和哥哥會喜歡我嗎?」他忽然有些緊張,摸摸鼻子,「萬一他們不喜歡我,那……」
她霍地睜大眼睛,趴到他面前左看右看。
「天哪!」
她驚呼,兩眼閃亮。
「怎麼?」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完美的人呢?學業優秀,人品優秀,完美得就像天使一樣!而且,最難得是他還無比謙遜,居然還擔心有人會不喜歡他……哎呀……」
「你啊……」他笑起來,將動作誇張搞笑的她摟進懷裡。
「翌,你真的想去嗎?」
「嗯。」
「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去!」她把腦袋偎在他的胸前,抱住他的腰身,笑容可愛。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不行。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會覺得孤單的。」她搖搖頭,「我說過了,往後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如果去到他的故鄉,沒有親人,只有陌生的氣息,翌一定會難過的吧。雖然她很笨,不太會安慰人,可是,她會努力讓他開心起來的。
他抱住她。
房間裡很安靜,鏡框裡的裴媽媽默默看著他和她,眼底彷彿有一種複雜的神色。
「小米……」
「……?」
「父親和哥哥一定也會很喜歡你的。」她清新的體香在他鼻間,他抱緊她,期待冥冥中的他們可以見到自己心愛的這個女孩子。
「呵呵,那你要告訴他們,我很可愛哦。」
「好。」
「翌,我也會喜歡他們的。」
他吻上她短髮的頭頂。
她笑呵呵地說:「因為我那麼那麼喜歡你啊,所以只要是你的親人,我統統全都喜歡!」
……
…………
終於見到他們了。
可是,為什麼沒有一點開心的感覺呢?翌,你在難過嗎?他傷到了你的心,是不是?……
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如果你還在,我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地瞪著你的父親,要他向你道歉,要他把所有的愛加倍地補償給你。
可是——
如今還有什麼意義呢?
小米咬緊嘴唇,慢慢地將翌的照片放回錢夾。不管怎樣,還是見到他們了對不對?他們生活得似乎很好,沒有什麼需要擔憂的事情。也許,只是我們的到來打擾了他們平靜的生活吧。
她站起身,對沙發中的裴振華鞠躬說:
「我告辭了。」
裴振華長長歎一口氣,忽然間衰老得就如一個老人:「我是很不負責任的父親。你恨我,是嗎?」
寬敞明亮的客廳中。
四寂無聲。
小米靜默地站立著,久久望著裴振華,久到甚至裴優認為她會拒絕回答轉身就那樣離開。
「是的,我恨你。」
她終於靜靜地說,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彷彿冰層下靜靜流淌的水。
「……對於您來說很簡單的事情,可以帶給翌那麼多的幸福,您卻不去做。」
裴振華握緊沙發扶手。
「可是,我不能夠恨您。」小米深深吸氣,苦澀地說,「因為翌愛您。無論您做了什麼樣的事情,我知道翌都會原諒您。他會暗自傷心,會偷偷難過,但是您是他的父親,所以他愛您,永遠也不會恨您。那麼,我有什麼資格來恨您呢?」
又靜了一會兒。
她靜靜地對裴振華深深鞠躬:
「只是拜託您。請記得,您曾經有過一個兒子,非常優秀出色的兒子。雖然您沒有見過他,但是——請不要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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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走出了裴家。
夏日的山風吹向她的身後,花園裡開滿馥郁芬芳的鮮花,陽光中那座裴家白色的別墅彷彿遺世獨立的城堡。
城堡裡有很多的故事吧。
而那些逝去的人們會找回到這裡嗎?
走出裴家花園,小米抬頭,看到了山路對面那座幾乎一模一樣的白色別墅。
那是尹堂曜的家。
就在不久前,她還抱著幾大袋東西興沖沖地走進那裡,為尹堂曜慶祝生日。
好像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雖然一切近在眼前,但遙遠得好像已經永遠逝去了。
小米握緊手指,心底忽然一陣揪痛。她慌亂地把目光從尹堂曜家的別墅移開,轉身走向山路。
茂密的樹葉灑下樹蔭,筆直寬闊的山路。跟往日一樣,這片位於山腰深處的別墅住宅區十分幽靜,沒有行人,車輛也很少。
這時——
一輛鮮紅的法拉利敞蓬跑車囂張地出現在路的盡頭,陽光將車身映照得閃亮,車速極快,可以聽到引擎低沉優美的咆哮。
法拉利疾風般駛來。
車內音樂極大聲地喧鬧飄揚在夏風中,裡面坐著一男一女。女孩子穿著桃紅色吊帶裙,長髮用桃紅色髮帶束著,妖嬈而清純。男孩子穿著黑色緊身T恤,嘴裡嚼著口香糖,神態帥氣傲慢,鼻翼炫目的鑽石光芒令他看起來更多幾分邪氣。
小米頓時驚惶失措。
她沒有想到居然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見到了他。
敞蓬跑車裡。
那露隨著音樂搖擺著身體,盡情地放聲歌唱喊叫。尹堂曜似笑非笑地開車,唇角勾出冷漠的笑意。
電光火石間——
小米飛快地躲藏到一棵大樹身後,緊緊閉上眼睛,手指抓緊樹幹,不敢呼吸。不,她不要看到他,她不知該怎麼面對他。
法拉利呼嘯著從樹旁開過去。
灰塵揚起。
陽光中,灰塵顆粒輕悠悠地飄蕩。
樹後一襲白色裙子單薄得恍若透明,那短髮的女孩子緊緊閉著眼睛躲藏著。
法拉利跑車飛馳而過的剎那。
那露縱情笑著依偎在尹堂曜肩膀上,引擎低聲咆哮,喧鬧的音樂瀰漫在空氣裡。
山路又變得空空蕩蕩。
小米怔怔從大樹後面走了出來,她低下頭,不敢回頭去看那輛跑車消失的影子,只是怔怔望著自己的腳尖,怔怔地繼續走。
突然!
身後一陣尖銳刺耳的倒車聲!
小米大驚回頭——
只見鮮紅的法拉利飛一般倒著開了回來!咆哮的引擎象豹子的嘶吼!狂熱的搖滾樂讓夏風充滿窒息般的氣氛!
尖銳的剎車聲!
鮮紅的法拉利擋在小米的身前!
透過明晃晃的擋風玻璃,尹堂曜冷冷瞇著眼,眼底幽黑,冷冷地打量驚怔中的小米。他懶洋洋地倚靠著真皮車座,懶洋洋地將雙條長腿翹起搭在方向盤旁邊,唇角勾出嘲弄的冷笑。
「嗨,好久不見啊。」
那聲音如此的滿不在乎放蕩不羈。
小米呆呆站在路邊,尹堂曜冷漠地坐在敞蓬跑車裡,他的臂彎裡是嬌嗔甜美的那露。
時間彷彿凝固了。
………
……
那一夜……
……
心臟處的疼痛陣陣加劇,劇烈的疼痛漸漸擴大蔓延至他的全身,他痛得臉色蒼白,嘴唇駭人的紫。
「因為他的心臟嗎?」
尹堂曜輕若無聞地說,身體的疼痛令他無法再捏緊她的臉,他垂下胳膊,輕輕抓起她的手,輕輕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胸。
「很喜歡他的心臟嗎?好,那你就把它拿走好了。」
……
尹堂曜緊緊抓著她的手,他手指冰冷好似千年的寒冰,抓住她的手用力,那力道之大彷彿可以透過他的胸腔將他的心臟挖出來。
「我給你好了!」
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怒吼!
「來呀,你把它挖走!不是喜歡它嗎?快把它拿走,是你心愛的東西你就快把它拿走!!」
……
尹堂曜鬆開她。
唇邊勾出自嘲的苦笑,他凝視她,終於,輕輕抬起手,他的指尖冰涼,有點顫抖,他輕輕拭上她的淚水,溫熱的淚水,灼燙了他冰涼的指尖。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尹堂曜嘴唇煞紫,心臟痛得像要裂開。
「……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沒有遇到你……」
……
…………
鮮紅的法拉利。
那露嬌滴滴地把頭倚在尹堂曜的肩上:「曜,天氣好熱啊,我們快點回家了好不好。」瞟一眼路邊身體僵硬的小米,她輕蔑地說,「跟她打什麼招呼啊,不要臉的女人,整天只知道追著你死纏爛打。」
尹堂曜勾出邪肆的笑。
他扳起那露的下巴,在她的雙唇用力印下一個吻。那露嬌呼,用粉拳輕捶他的胸膛。一吻結束,尹堂曜慢悠悠自那露的粉唇間抬頭。他看向小米,眼神冰冷:
「為什麼來這裡?」
小米僵硬地呆立著。
他挑起眉毛,嚼著口香糖:「你果然不知羞恥對不對?一個月的交往期限早已過期,我記得已經告訴過你。」
她依舊呆呆地站在路旁,肌膚漸漸變得蒼白。
「你以為我會被你傷害嗎?哈,你算什麼東西!」他瞪著她,將口香糖吐到路邊。
她呆得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所有的表情和靈魂都忘記了。
陽光下。
小米的短髮有細細絨絨的光澤。
夏風吹過,她站在那裡,耳邊是靜謐的風聲,腦中一片空白,只能看到他冷漠的面容,卻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
他竟然變得如此浪蕩不羈。
心底的黑洞越撕越大,烏溜溜淌著罪惡與歉疚的膿血。
「又是這副表情,看起來真是楚楚可憐。」尹堂曜冷笑,他挑眉,低頭對仍在撒嬌的那露說,「拜託學著點,她那張可憐的臉比你這副又蠢又笨的樣子有趣多了!」
那露驚愕地張大嘴巴,樣子看起來果然極其蠢笨。
小米咬住嘴唇,血液一點一點凝固變涼。望著他,她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究竟應該說什麼才是合適的。她想要離開,然而兩條腿彷彿定在了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天地之大,她只想要逃!
卻不知該逃到哪裡才合適……
車內,尹堂曜的眼神益發冰冷,他手指抽緊,那露連聲呻吟呼痛。然而他的視線裡只有默不作聲的小米,她的沉默徹底惹怒了他!
於是——
他渾身煞氣地從法拉利裡翻身出來。
走到小米面前,他斜睨她,輕佻地伸手摸摸她的面頰:「怎麼,想來繼續試試我還是不是白癡?還會不會繼續被你耍著玩?」
小米臉色蒼白,終於擠出一句話:
「……對不起。」
他捏緊她的面頰,低聲笑,眼睛裡閃出尖銳的恨意:
「我很好奇,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呢?想要再次騙得我的原諒,對不對?是不是會整日整夜守在我家門口,假惺惺地不吃不喝,最好再天降大雨淋得渾身濕透,幻想昏死過去的那一刻我會原諒你?」
她屏息凝視他。
「你會嗎?」
他邪惡地壓低聲音:「如果我會呢?」
「好。我可以做到。」
是她犯的錯,如果只有這樣可以使他原諒,使他可以覺得快樂一點,那就這樣好了。
「可是……」尹堂曜的笑容漸漸變得冷酷而殘忍,「我一看見你就覺得噁心,你還沒有餓暈病倒,我反而先噁心吐死了,那可怎麼辦?」
「你——」
雖然知道他不會原諒她,可是,聽到他嘴裡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還是抑制不住感到全身一陣陣發冷。
「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嗎?」
牙齒咬緊嘴唇,血的腥味令她的身子陣陣顫抖。
鼻翼閃出鑽石細碎的光芒。
尹堂曜冰冷地打量她。
突然——
他俯身吻上她流血的唇!
「不……」
剛剛吻過那露的雙唇又吻上了她的唇,淡淡的,有一點唇膏的香氣,混著鮮血的腥氣,他性感而緩慢地吻著她的唇。
「我不討厭你……」
他吻著她說。
小米驚得傻掉了!她想往後退,但他緊緊箍住她的後腦,絲毫動彈不得。
尹堂曜的臉距離她那樣近,只有一雙睫毛的距離,他似乎瘦了些,鼻翼淡淡的鑽石光芒映得他眼底冰冷幽黑,嘴唇卻有些蒼白,在這幽黑與蒼白之中,他竟然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他輕輕離開她的雙唇,到她的耳邊壓低聲音冰冷地說:
「……我、厭、惡、你。」
她的面容剎時雪一般蒼白,全身的血液凝固冰凍,只有睫毛微微的顫動才證明她還活著。
尹堂曜肆意地品嚐著她的痛苦。
她的痛苦那樣明顯,以至於沒有人可以忽略;也只有她此刻強烈的痛苦,可以讓他絞痛撕裂的心不再痛得那般難以忍受。
她……
還在乎他嗎?
她的痛,是僅僅因為那顆心臟,還是因為他?
原來他還可以令她痛嗎?
她此刻的痛是因為他,對不對?
山路邊。
尹堂曜緊緊逼視面前的小米。
她面容蒼白身體顫抖,虛弱得彷彿隨時會暈厥。
他嘴唇抿得很緊,神態倔強而冷酷,就像不顧一切的脆弱的孩子。
那露呆在跑車內不敢說話,她可以看出此刻的尹堂曜是危險的,如果惹惱他,後果將會難以想像。
夏風輕輕吹過。
山路兩邊樹蔭濃密。
一輛白色寶馬安靜地開過來,停在尹堂曜和小米身旁。車門打開,裴優走了出來。他看看尹堂曜,又看看小米,摸摸鼻子苦笑。
「你們在吵架嗎?」
他大約可以猜到發生了什麼。
裴翌的心臟應該是移植到了曜的體內,所以小米才來到這裡,所以他見到了她,也知道了關於弟弟的事情。而曜又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一切似乎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不關你事,走開!」
尹堂曜悶聲說。雖然想要她如自己一般痛苦,可是為什麼看著她蒼白得彷彿透明的面容,他的心竟然會漸漸比以前更痛。
裴優皺眉。小米的模樣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一樣,身子不住顫抖,面色也極為蒼白。
他扶住她的肩膀,關切地問:
「你還好嗎?」
她呆怔地轉頭看向裴優。
溫柔的聲音……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熟悉的容顏……
尹堂曜瞪著裴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體內竄上一陣怒火,他怒聲說:「優,我讓你走開!聽到沒有!這裡不關你的事!」
裴優抱歉地對他說:「小米今天是我的客人,我應該送她下山,這裡很難打到車。」為了安慰父親,他沒有立時追出來送她,心裡已經覺得很是過意不去。
而曜現在的狀態,似乎也不合適送她回去。
「你的客人……」尹堂曜瞳孔收緊。
「是的。」
「她……是來找你的?」尹堂曜握緊手指,喉嚨驟然暗啞下來。
「是我把她接到家中談一些事情。」說著,裴優突然心驚地發現曜的嘴唇漸漸發紫,他驚駭,知道這是心臟病發作前的徵兆。不由得趕忙走到曜身邊,連聲問:
「曜,你哪裡不舒服嗎?」
心臟陣陣尖銳的抽痛,尹堂曜眼底最後一抹光亮也被奪走。他沒有理會裴優焦急的詢問,直直瞪著小米。
他啞然失笑:
「原來,我依然是世上最大的白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