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剩下了她和自稱小歲的小妖,還有昏迷不醒的唐三藏。
「觀音大士。」
小歲走過來,唐突跪下,她愣了愣。
「觀音大士,可以答應小歲一個請求嗎?」
那虔誠的話語透露著滿滿的迷惘,而飄移的目光在說話時三番四次地看向那昏睡的人,她不禁心生疑惑,才點頭,就聽小歲說道:「人之死,骨骸猶在,妖之死,形神俱滅,可否為我留下曾經存在的明證?」
「留下曾經存在的明證?」
重複,卻是有聽沒有懂。
「觀音大士乃神人也,自是不懂這塵世間的情感,求你了。」
俯身,叩拜。
可是,說出來的話,那語調裡分明是一種嗤笑。
她暗暗掐指一算,心裡不禁微訝。
本以為這半路冒出來的小妖很單純,沒想到這一算,居然算出了叫她介意的結果,她,從沒有見過為情如此沉淪的人間女子,竟為了所愛,沉淪妖道,為病厄折磨、寂寞吞噬。然,最叫她介意的是,她居然只推算出小歲成妖的經過,其他部分模糊不清,彷彿被誰給定下了結界,不容窺視。
即便法力高如她,亦無法一窺內裡。
那麼,為小歲定下這結界的人,除了比她道行高深的如來,又能是誰呢?
「觀音大士向來慈悲為懷,難道也要看對象嗎?」
「我答應你。」
佛心慈悲,並不會因人而異。
只是,她不懂小歲何故對她有如此深刻的敵意,即使有事相求,仍然不失驕傲尖銳。
「此乃西域月靈寶盒,以月靈石所做,只能留下裝吞之物,再無任何用處。」
翻變出來的小匣子,不過才掌心大小。
「觀音大士,小歲在此謝過。」
小歲默默地接過那玲瓏的匣子,站起來時逆了光,一張小臉埋藏在陰霾之中無法瞧清楚是何表情,但轉過身後,卻在離開前回首輕道:「觀音大士,這大愛與小愛,到底如何區分?」
她回神,正要回答卻聽小歲逕自說下去:「無物無我,不懂何謂愛,又如何愛蒼生?」
彷彿是在問她,又彷彿是自言自語,小歲慢吞吞地走開,獨留她為著那番話疑惑不已。
疏冷的月色之下,她微微失神著,目光恍惚地飄向了他昏睡的臉。
步近,見著那在昏睡中依然輕輕皺起的眉,她小手輕抬,以細長的食指輕輕往他緊繃的眉心處點了點。
帶著三分慈悲的淡色天字眉動了動,彷彿嫌棄這騷擾。
她忍不住撇了撇唇,趁他不能說教之時,本欲好好地戲弄一番,孰料那雙深邃的眼突然張開,直勾勾地看過來。
心跳微微一亂。
臉上,也悄然一熱。
本欲像往日那般嬉鬧帶過這一刻的尷尬,卻見他突然痙攣,「嘩」的一聲,彷彿洩憤或報復一般,把猩紅的血噴了她一臉。
僵硬。
「唐三藏,你……」
「抱歉……」
見他虛弱地摀住嘴,繼續痙攣著,她心裡一驚,記起小仙童說過的不良症狀,可她只是普度眾生的觀音卻非能醫善藥的太上老君,只能翻變出甘露仙水,亂了手腳地撕了道袍一角,給他拭汗。
然,小妖會做的,卻不見得她會做。
她的粗魯,幾乎擦去了他臉上的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他迫於無奈,虛弱地握住了她本要繼續行兇的手。
「你是要來了結我的?」
「你說什麼?瞧,多髒,下巴都是血!」
見她不由分說地抽出自己的手又要往他的下巴擦去,他眉一沉,虛弱得放棄了拒絕,任著她把他的下巴擦了個老紅。
而仰望的角度裡,他的目光被那醉人的橘色所吸引。
「日出……真美。」
她窒住。
日出?!
連忙抬頭,瞪著那已然染紅的天際。
何故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孫悟空呢?為什麼還不回來?
心裡一急,提了道袍長擺就要走開,卻又因為想起他身邊不能沒人看顧,於是急急跑了回去。
可再找不到解藥,發生了無可挽救的結果怎麼辦?
但若走開了,他被妖怪擒去煮了吃豈非更麻煩?
「喂……」
六神無主時,突聞他的聲音氣若游絲。
於是轉頭看他,卻為他唇上浮出的弧度所失神。
「你到底……在慌張什麼?連觀音尊上的身份都不顧了?」
「你懂什麼!還不是你……」
「我怎麼了?到底是何事……需你觀音之尊如此緊張?」
「自然是因為……」
她窒住。
自然是因為什麼呢?
塵世匆匆數十載,於她卻是過眼雲煙,什麼疾苦磨難也只是頃刻之間,所以,早已經悟透一切的她,到底為了什麼緊張?
「你過來。」
他突然開口,那種理所當然的語調害她一時失策,居然乖乖地靠了過去,又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把他從岩石上扶起。
他的體溫很涼。
涼得發寒,透過衣物,顫抖了她。
方才不是還熱得叫人難受嗎?為何出現此種症狀?
「七七。」
「啊?」
幹嗎突然喚她小名?
戒備地看著他,卻見他目光尋來,與她的在半空中相會,以為他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他只是再一次重複地說道:「七七。」
那聲音,彷彿呢喃。
「七七。」
他到底想什麼?
她警戒地瞪著他,他卻是一味地重複地叫著「七七」、「七七」,而看過來的目光,專注,膠著。
她本來只是感到有點納悶,但聽著聽著這一聲接一聲彷彿毫無意義的呼喚,在那黑潭似的眸子凝視裡,只覺得,彷彿有什麼在蛻變著,直到,終於受不了這含糊不清的感覺,她暗惱著打斷他:「住口!少給我婆婆媽媽的!」
似乎為著她的粗魯沉默了。
那半沉下的眼,讓她想起了昔日的金禪子。
「我……」他突然沙啞開口,別過臉去,「九九八十一劫,現在才是第幾劫?但,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誰說的!現在才……才第十三劫!」聽他聲音洩氣,她就莫名地來火,「是誰說要位列仙班的,敢在這裡放棄的話,即便追到閻羅殿,我也非得把你揪出來暴打一頓不可!」
他彷彿為她的暴戾粗魯所嚇,整個人震了震。
「你會追來閻羅殿?」
那帶著輕嗤的語調彷彿在質疑她。
「會,為什麼不會?我……」
「就為了我?」
突然看過來的目光,帶著她從未見過的銳利,害她淺淺地嚇到了,竟一下子說不出任何話來。
雖然以前也會教金禪子莫名的一個眼神所震懾,但從未有過如今這般的壓力。
心跳,如擂鼓。
第4章(2)
「就為了我?」
為何強調這個?
她支吾著,想要躲開那逼人的視線,心裡暗罵著這種不清不楚的狀況,卻又偏生無法靜下心來好好思索這其中的差錯。
「給我撐下去的力量,可以嗎?」
突然聽到那彷彿撒嬌般的語調,她意外地回過神來,側頭看著他。
「撐下去的力量?」
「那古老的……祈福做法。」
他的聲音聽起來為何更加沙啞了?彷彿喉嚨裡卡住了什麼似的。
而他的話,讓她想起不久以前在林間發生的事,心頭熱熱的,卻不知為何,於是疑惑,「剛剛不是才跟你做了這祈福……」
「你可知道,距離上次一別已有數月?」
她心裡暗暗一跳。
天上一日,人間十年……
原來,對於她而言的暫別,對他,已經是……
怪不得她老覺得自己被他們師徒四人耍得團團轉,原來在她看來的轉瞬之間,對他們已然是艱辛過後的重遇。
才感歎著這天上天下的差異,發現他的目光膠凝在自己的臉上。
很奇怪地,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感覺爬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