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松濤,依月輝,拈梨花香蕊,枕上酣夢飛。
誰道前塵如夢,紅顏多淚,情如遺恨難補綴。
我笑蒼天苦覆雨,青絲成雪終無悔。明月知我意,流水待君歸。
公元1644年北京京郊落鳳村
昨夜剛下了一場小雨,今天清晨的泥土還帶著些微濕,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酣睡了一冬的花草慢慢吐出了新芽,在暖洋洋的春日下顯得格外舒展欣悅。
落鳳村的西頭,有一片竹林,遺世獨立,經過昨夜雨水的沖洗,竹林的色澤比往常更加青翠欲滴,當陽光透過竹葉穿灑進來,將滿林都映得金光點點,那些竹子便如碧玉雕成一般。
曲徑通幽,竹林中還有朝露清冷,早鶯啾鳴。竹屋院外的門簷上掛著一片竹牌,牌下的風鈴自由的在風中旋轉,叮叮咚咚敲得很好聽。竹牌上寫有兩行小字,只因竹牌晃動而無法看清。
側耳傾聽,屋內有琴聲輕響,還有一群孩子稚嫩的讀書聲,光聽聲音,就可以想像那群孩子此刻搖頭晃腦的神情。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穗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孩童的聲音稚嫩清澈,惹得琴聲似乎清亮了許多,高音頻響,猶如穿林的雲雀在林中跳躍歡歌,聽在心頭人也覺得開心愉悅。
琴聲正在高處盤旋時,卻忽被一個孩子的聲音打斷:「先生,這首詩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讀了好多遍都讀不懂。」
孩子說話口齒露風,尚有村音,而從屋中傳來的另一人聲卻像是來自塵外——若天邊的清風,又如泉中的流水,雖不大聲,卻如一道暖陽緩緩照來,足以滲透入人心:「這是西週一位沒落的貴族在感歎自己國家的滅亡時所作,你們無需盡懂詩中每一字句的實意,只要讀懂他心中那份深沉的傷感悲痛就行了。」
「哦。」孩子應了一聲,也不知理解了沒有,反正不再說話了。屋中的讀書聲又起,孩子們又在一詠三歎的念著這篇詩文。
琴聲重新響起,卻不再如剛才那樣歡悅了,低低琅琅,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般的憂鬱。
一隻翠鳥嘰嘰喳喳地落在窗欞之上,高揚著頭鳴和著琴聲迴響。琴聲因此停了,一隻修長的手舒展地探了出來,翠鳥如早已熟識般落在了那隻手上。
窗欞後有人佇立,被窗框擋住看不清面孔。他輕輕用手撫著翠鳥的羽毛,微歎的聲音清靜沉吟:「現在大概只有你我還能享得這一時的清閒了,半個月後,不知有多少人要吟誦起這篇古風《黍離》。」
…………
此時的整個北京城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新的戰亂。京城經過無數年風雨的洗練,屹立於晨曦之中依舊威武,但是那些被從太平夢中驚醒的京城貴族,和被明朝統治壓抑了太久的民眾,無論是誰,都難以保持住一副祥和愜意的心態了。
自今年的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順政權,改西安為西京,定年號為永昌後,闖王李自成進京稱帝的呼聲掀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上個月,李自成率領百萬大軍躍龍門,渡黃河,直取太原。同時兵分兩路,一方由他的麾下大將劉芳亮率領出故關,奔真定,切斷崇禎部隊南逃的退路,另一方由他親率,一路攻克了忻州、代州,寧武、大同,現在據說已經到了宣府附近,離北京只是咫尺之遠了。
闖王李自成本也是窮苦人出身,沒什麼特殊,但因為他這些年領導的部隊愛護百姓,高舉義旗,所以深得人心。而他屢遭大難不死的經歷也被奉為傳奇,漸漸傳得神乎其神,人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往往是攻城前只需往城中射進一封勸降書就有守城的將士開門相迎,不費一兵一卒,輕而易舉就獲得勝利。
當朝對李自成的圍剿不能說不盡心,只是開始未將他看在眼裡,所以撲剿不力,等他成了氣候,再想拿下他就難如登天了。去年八月,陝西巡撫孫傳庭雖然抗擊李自成為時半年多,仍然遭到滅頂之災,數十萬部隊被滅,人也死於亂軍之中,舉國震驚。而李自成也以破竹之勢很快肅清了陝西甘肅一帶對他不利的勢力,終於才能在今年正月順利建都成功。雖然他尚未登基,但其實在眾多百姓的心中,他已經是個登高一呼天下應的萬乘之尊了。
「開門迎闖王,分田又分糧。」這是在民間私下流傳很廣的一句話,即使是位於京郊的小百姓,這些天裡也在偷偷置辦紅燈籠,新窗紙,和小鞭小炮,準備迎接闖王進京的那歡慶時刻的到來了。
…………
落鳳村的那一片竹林是村中最令人崇敬嚮往的地方。不止因為那裡竹林清靜雅致,恍若世外桃源,還因為竹林中所住的人在村民的眼中也決非一般的鄉夫俗子可以比擬。
遠遠地站在竹林外,聽著從林中傳來的幽雅琴聲,每個人都會心曠神怡。撫琴之人不常在村中走動,但他神仙般的品格卻為村中人津津樂道,人人都在猜測他的來歷絕非是個落第的秀才舉子,或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只是無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從何而來,又有著怎樣的過去。
今日學子們休假,從晨曦初始就已聽到琴聲如舊從林內飄出。
踏著晨輝,竹林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走得並不快,到了林外停住了一會兒,馬車又「得得」的踏著林中的小道進到林子中來,最後在竹門外又停下了。
趕車的車伕很恭敬的回身對著低垂的車簾說話:「小姐,我們到了。」
車中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歎息,車簾一掀,從車中走下一個女子,容顏被一頂紗帽遮去,娉婷的身形裊裊婀娜,佇立在那裡自成風韻。
那女子走到門前,揚起臉看著門上那塊竹牌,輕柔地念出上面的字:「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隨即,她輕嗤似地笑了:「他還是如此的自命清高。」而後逕自推開門走了進去。在她走進小院的一刻,屋中的琴聲驟然停了。
那女子隔著紗帽揚聲道:「你既然知道我來了,為什麼不肯出來見我?」
屋中一片寂靜,沒有回答。於是女子的聲音又高了幾分:「蘇銘塵,你要躲我到幾時?」
屋內突然響起一個極低沉的琴音,好似人的歎息,然後幽沉如水的聲音淡淡而來:「你為何就不肯放過我?」
女子冷冷地聲音中飽含了怨怒:「我說過,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讓你逃掉。就算你不肯見我,我還是要見你的!」
竹門「吱呀」一聲輕響,從門中施然走出一個年輕的男子。只見他雖然穿著簡樸,卻氣韻清華,便是風搖青竹,雪覆寒梅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他立在門前,神情淡然,眼中暗暗蘊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憂傷,他只是那樣站著,極其勉強地說了一聲:「葉姑娘,究竟你要怎樣才肯明白今生你我只能是朋友,而絕難成情侶的。」
女子寒劍般的眼神透過紗簾刺向他,冷冷道:「我怎樣都不會明白,你又為何從不肯敞開心胸接納我?」
「葉姑娘……」他再次歎息著輕喚,卻被她駁回:「叫我情兒,難道你忘了,你只能叫我情兒!」
他靜默了許久,慨然道:「若我這樣叫你可以令你心安卻也無妨,只是我實在不願因此給你太多的非分之想。」
女子陡然掀落了紗帽,令人驚艷的容顏上全是激動的紅暈,嬌艷的朱唇輕輕抖動著,一雙玉手緊緊抓著衣襟,似乎在強忍著心中的痛楚。她咬緊牙根,一字字念道:「天下的男子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絕情心冷。」
他卻笑了,一笑如春風過境,大地回春,「你是在誇獎我嗎?這恐怕是我所聽過的最有趣的讚美。」
一陣竹葉沙沙作響,似乎附和著主人笑聲後冷嘲的真意,但那個絕色女子突然撲進男子的懷中,毫不知羞的將一雙朱唇吻上對方的唇間。
蘇銘塵皺著眉推開了身前人,淡淡地責怪:「你又任性了。」那語氣似對孩子說話。他剛剛轉過身,女子卻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堅定地說道:「這一回休想讓我放開你。」
他低下頭,看著那雙環住他的手,歎道:「你又何苦如此執迷不悟,將感情浪費到我一人身上?難道你不懂只有兩情相悅才會快樂嗎?」
她閉上美眸,長長的睫毛還在輕抖,道:「我懂,所以我更不會放棄,因為你從不肯對人付情,又焉知不能與我相悅?」
他站在她前面,身子似乎突然僵直,冷淡的聲音能刺傷人心:「我的情早已深鎖,若肯交付,也只有一人而已。而那人……也絕不會是你。」
她放開手,斜跨一步站在他身前,死死盯著他問:「是誰?」
他淡淡一笑,笑得極為落漠蕭索,眼神迷離縹緲,「我也想知道她是誰,究竟在哪裡?」
她的眼睛在他的臉上逡巡,似在察看他話中真實性,瞪了半天,突然再一次從前面將他抱住,抱得很緊,聲音更硬:「我不管她是誰!這一輩子,你只許愛我一個人!若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我就要她死在我面前!」
他僵直的身子似乎痙攣了一下,卻又輕撫著她的秀髮,淡笑道:「傻孩子,我倒真願你能找到她,好讓我不再這樣失魂落魄,掛肚牽腸。」
她鬆開雙臂,死死拉住他的一隻手道;「隨我走,我既然找到了你,就不會再放手。這裡不適合你久留,我早已命人在城中給你準備了別的住處。」
他拒絕了:「我不會和你走的,這裡便是我唯一想呆的地方,城我也是不會進的。我早已發過誓,今生決不踏進城中一步。」
她瞇起了一雙美眸,「你不肯走嗎?那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裡,看你還能住在哪裡?」
他又笑了,「難道你來時不曾看到門外竹牌上的詩嗎?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若沒有了房子,我就更無牽掛,可以做個睡地蓋天的仙人了,還要多謝你的成全。」
她的眼睛中分明燃起了兩簇幽幽的怒火,但最終還是被她強壓了下去,嫵媚的迎風一笑:「那好,就當是夫唱婦隨,你不肯隨我走,我就留下來陪你。」然後她大大方方的邁步往屋裡走,反被他從後面一手拉住:「葉姑娘,難道不知強人所難是很不道德的嗎?」
她側著臉回頭看他而笑:「你也會為難嗎?你也會生氣著急嗎?若你知道你曾給我加諸了多少心痛難過,便會明白我今天所做的其實還比不上你的九牛一毛。另外,別忘了,我再說一遍,叫我情兒,不許再叫我葉姑娘。」她的眸光一黯,「就當是你在哄騙我吧,哪怕明知是在騙我,但只要是從你口中叫出的,我就死也無憾了。」
「情兒……」他終於遂了她的心願,但黯然的神情如她一樣沉重:「真不知遇到你是我命中的劫還是難。」
她苦澀的笑道:「這話似乎該由我來說吧?畢竟自古都說紅顏薄命,和我們女人比起來,你們男人的心要冷硬許多,就是有什麼劫難也是該承受得住的。」
他極不贊成的扯動了一下唇角,悠然低語:「情字是把雙刃劍,無論傷到誰都是一樣的痛。」
「是嗎?」她細細地凝視著他的表情,「若有一天你也會為情所傷,也許我會拍手稱快呢。」
他又無奈地笑了:「其實我早已傷過,只是傷在心底,不為人知罷了。」
…………
月明星稀,村口又出現一小隊的人馬,為首之人劍眉星目,身佩長劍,一身的黑衣武裝顯得格外英姿颯颯。他停在村口,遠遠地觀望著這片竹林,冷然問著隨行之人:「肯定小姐就在那裡嗎?」
「是的,小姐走時是馬將軍給她備的車,馬將軍不放心,一路派我們跟到這裡,小姐進去後就再沒有出來。」
為首的男子輕蹙著眉,自語道:「她還是不肯死心,竟這樣為他傾倒?」猛一拍馬,馳進林中。
竹林外的馬車還在,黑衣男子從馬上一躍而下,騰身掠進院中,卻意外發現已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自酌自飲著一壺清茶。對於他的到來似乎是早有準備,抬頭微微一笑:「我料定你會跟來的。她就在屋中,已經睡著了,你隨時可以帶她走。」
黑衣男子手按劍柄,冷冷看著他,「她為你不辭勞苦,千里奔波,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都不肯出言挽留?」
「我為什麼要留她?」他月光般的雙眸微含笑意,「我與她之間的糾纏你最清楚,我何曾有意留過她?從頭至尾都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嗆!」長劍出鞘,黑衣男子劍鋒直指眼前人的眉間,喝道:「能把別人的癡情視作無物的人便是沒有心的人,無心之人也無情,不必再活在世上了!」
坐著的男子——蘇銘塵,依然淡笑著看著他,說:「你若不怕毀了你的英明就把劍刺下去,殺我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的確非常容易。」
黑衣男子陰沉的雙眼迸發出一串火光,手腕剛抖,就聽到屋中有人怒喝道:「羅虎!你若敢傷他一絲一毫,我就要你的命!」
羅虎揚起雙眉,看著已飛身擋到他身前的那個女子,咬牙勸道:「情兒,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和我拚命,值得嗎?」
情兒冷冷回答;「他愛不愛我是我的事,就算他再不愛我也構不成你殺他的理由。攻城在即,你不去好好準備軍情,來這裡做什麼?」
羅虎無奈撤回劍,答道:「我聽說你來找他,怕他傷了你,讓你吃虧,放不下心,就跟來了。」
情兒卻並不無感激之意,冷然道:「你現在應該看到了,我很好,並未吃虧,你可以走了。」
羅虎並不放心,「闖王也讓我帶你回去。」
聽他竟提到了李自成,情兒的秀眉猛地蹙緊,羅虎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來不及改口,已被她狠狠頂回:「勞動闖王費心更讓我誠惶誠恐了,可惜我現在還不想走,你就算抬出天王來也無用。」
羅虎暗中歎口氣,眼睛一亮,又想起一事,道:「有件事恐怕你還不知道,萱芝這幾天就要成親了,她讓我轉告你,希望你能在她成親時參加觀禮。」
情兒的雙眉舒展,「什麼?萱芝要成親了?怎麼我來時她沒有說起過?」
羅虎道:「是闖王的意思,說是在入城之前把這件喜事辦了,也算尋個好綵頭。」
情兒哼哼一聲冷笑:「原來又是他一手操辦。」微一思忖,她答道:「好吧,這幾日我會趕去的,但今天不行。」
「情兒……」羅虎又要說話,情兒開口堵住:「這已是我最大的讓步了,你還不滿意嗎?」她眸中的幽光閃爍,令羅虎剛到嘴邊的話只有嚥了回去。瞪了一眼坐在旁邊如觀戲的蘇銘塵,恨聲道:「別以為有情兒護著你,我就不敢動你了,咱們走著瞧!」
他轉身出了院子,上馬離去。
情兒看著他的背影走遠,忽然對蘇銘塵詢問:「李自成讓萱芝在入城前成親,你看究竟是何用意?」
蘇銘塵微微一笑:「你對他的瞭解比我深,難道還來問我嗎?」
情兒坐在他身邊,固執道:「我就是要你說,看看這些日子不見,你是否還如以前一樣料事如神?」
蘇銘塵依然淡笑著:「我從未成過神,只是比一般人肯多用腦子想事情而已。」端著茶盅,他的笑容淡若輕風,聲音沉穩冷靜:「前年李自成為謀立足之地殺了羅汝才,使得眾路義軍對他敬而遠之,這一回他登基在望必定要拉攏人心。萱芝是他早年貼身愛將高迎祥的遺孤,視若己出,全軍上下早把她看成公主一般。而萱芝喜歡的張朝宗恰是剛剛歸順的張鼐之子,此時成親既有利於結盟,又可以助長軍威,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情兒聽後點點頭,「以結盟籠絡人心,這的確是他一貫的做法。他雖然疼萱芝,其實也不過把她當作一枚棋子來用而已。普天之下都讚頌他的功德,誰相信闖王原來也有自私卑劣的一面!」
蘇銘塵斜眼看她,輕笑道:「你別說得那麼難聽,萱芝嫁人也是她自己樂意的,畢竟她嫁的是她的心上人,就算聯姻另有目的,對她也不是什麼壞事。你說的這麼咬牙切齒,無非是在恨李自成對你不曾有過如對萱芝那麼疼愛,氣他未盡到父親之責而已。」
「閉嘴!」情兒氣得手腳哆嗦,「誰認他做父親?別忘了我姓葉,他們李家我可高攀不上!更何況像他那樣外表道貌岸然,骨子裡男盜女娼的人根本沒資格做我爹!」
「男盜女娼?」蘇銘塵眉骨一挑,突然問道:「你是說,他這回來京,把陳圓圓也帶來了?」
情兒的眼中倏然射出兩道劍光,抓住他的雙手,緊張地問道:「你也在乎那個賤人,是不是?你當初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是怪怪的,我以為你和天下的男人不一樣,原來也不過是好色之徒。」
蘇銘塵的嘴角掛著一絲懶懶地笑:「亂世紅顏更薄命。陳姑娘是個苦命人,你又何苦還要用言語侮辱她呢?」他說著,眼前閃過一道朦朧的紅衣人影,連他的心神都跟著朦朧起來,「我只是覺得似乎和她前世有緣,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十分的相熟。」
…………
李自成的臨時行館原是崇禎在京郊的一處行宮,這幾日李自成的兵馬打到這裡,行宮中的人早已望風而逃,李自成輕輕鬆鬆就得了這樣一座皇宮。雖然還比不了紫禁城的雍容華麗,也算是個神仙居所。不過李自成有令在先,不許部下擅動這裡寸土,不得貪圖享樂而忘記當朝的腐敗,前朝的墮落,所以這裡還顯得格外清幽。
在後花園的花叢掩映中,寂寞的佇立著一條纖細的紅色人影,對著百花默默垂淚,那容貌足以堪稱閉月羞花。耳畔傳來足音,她忙悄悄拭去淚痕,驚惶地看去——站在幾步外對她微微含笑而視的是一張年輕俊雅的臉。
她放心幾分,斂衣一禮,柔聲道:「蘇公子,沒想到會在這裡相見。」
蘇銘塵溫柔的目光靜靜地打量著她,說道:「自上次別後,陳姑娘似乎更加清瘦了。看來闖王為姑娘編製的金籠並不是個可以讓人依靠的溫柔鄉啊。」
紅衣女子正是名動天下的陳圓圓,她自從被李自成的部將劉宗敏擄到李自成身邊後,就終日以淚洗面。她雖是青樓女子出身,但因早已將身心許給吳三桂,指天發誓不侍二夫,誰料最終還是難逃「章台柳」的命運,想起古人那「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的淒冷心境,更覺生不如死,人生無趣,幾次尋死皆不成,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又該魂歸何地?今日聽到蘇銘塵的一句話,頓時刺痛了心裡的隱傷,臉色驟變,聲音淒厲道:「蘇公子是取笑我嗎?」
蘇銘塵道:「姑娘錯怪了,是我口不擇言,誤傷了姑娘的心,萬請見諒。」
陳圓圓見他神情誠懇,臉色緩和下來,曼聲道:「公子是和葉姑娘一起來觀禮的?」
蘇銘塵苦笑道:「不是她強逼,我何須到這骯髒之地來?」
陳圓圓一挑秀眉:「哦?在公子眼裡,這裡所有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蘇銘塵道:「紅塵濁氣,試問有誰能逃得掉?佛法說得好,萬物皆空,人身不過是具臭皮囊,我不想貶低誰,只是看到姑娘有感而發。你我都為世事所困,苦於掙扎又無他法,但求心中自清自靜已是難得,奈何眼前我們竟連這點清靜之地都尋不到。」
陳圓圓聽了,更加感歎,一滴清淚滾到衣襟之上,將衣襟打濕一片,深紅如血。
蘇銘塵心中一震,並非為她流淚時的西子之貌所迷,而是看到眼前那片紅色,悠然似在夢中相識,心底有個名字好像即刻就要脫口喚出,卻無論怎樣又想不起來。雙眉深鎖,默默看著陳圓圓烈火般的衣裳,獨自陷入沉思中。
陳圓圓也漸漸覺察到他有所不對勁,雖然盯著自己看,但眼中的神采絕非一般登徒子的猥褻之光,好像沉浸到了一個虛幻的境界中,不能自已。但她覺得兩人這麼私下面面相對,若被人看到恐怕要生非議,團袖一禮,飄然而去。
蘇銘塵看到她遠走,也沒有出聲叫住,因為在他的背後有兩道寒如冰劍的目光正刺得他背脊發涼,於是一笑,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來了多久?」
情兒從後面走來,淡冷著聲音道:「從你含情脈脈地盯著她看時我就來了。」她站在他面前,正色道:「我警告你,她現在是闖王的愛妾,你若惹惱了闖王,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為何要惹惱闖王呢?」蘇銘塵笑著反問,「就是因為我與她說了幾句話嗎?」
情兒陰冷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進他的心中,鄭重敲打下她的每一字心聲:「我說過,只有我能做你的妻,決不許你對其他女人動情!」
蘇銘塵的眼波寡絕如水,平淡如風:「沒有人能做我的妻,包括你,也不能。」他一笑後施然離去,情兒突然在他身後高聲道:「蘇銘塵!若我今生得不到你,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蘇銘塵緩緩轉過身來,表情似笑非笑:「想要我的命嗎?你隨時可以拿去。若是要我的心,那就是妄想了。」他再不回頭,獨自走了。
…………
到處是紅燈綠彩,人聲鼎沸。情兒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遠處交拜的新人和那個作為家長正高高在上接受參拜的闖王李自成,幽幽眸光如兩串磷火閃爍不定。
有只溫暖的手搭在她的臂上,同時有人勸慰似地對她說;「你若肯低下頭叫他一聲『爹』,他對你的好必勝過現在萱芝的十倍百倍。」
情兒根本沒去看那人,她知道來的是紅娘子,李自成最得意的一位女將,也是在這眾將中難得能與她說得上話的人,但是顯然她今天說的話並不受聽。故而連個笑容都沒有回應,「叫他做爹?我死也不能!」
「心情不好麼?」紅娘子還是和藹可親地待她,論年紀,兩人可作母女,論感情,勝過姐妹,對於葉香情的脾氣稟性,她可算知根知底。她之所以性情古怪略顯偏激,和她的出身有著莫大的關係。
情兒的全名是葉香情,但她其實本不應該姓葉,而是應該姓李,因為她是李自成的元配葉氏所生,據說這位葉氏與李自成不和,最後被一紙休書遣送回家,葉香情正是此時出生。其母背著李自成獨自將她養大,大概是因為對李自成的怨恨太深,不讓她姓李,也不許他們父女相認,直到前幾年葉氏去世,李自成恰巧路過其門時念在舊情前去弔唁,這才發現了葉香情。但葉香情對他積恨太深,誓死不肯認祖歸宗,李自成對這個女兒也頗有欠疚,暫時也不難為她,任她去了。
葉香情天生聰穎,文才武功都不遜於男兒,跟在起義軍中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尤其和義軍中的紅娘子及高萱芝交好,而暗自愛慕她的男子也不在少數,已被封為威武將軍的羅虎據說就是最不掩藏自己癡情形跡的人,苦苦追隨。只可惜自葉香情無意中邂逅一位名叫蘇銘塵的男子後,除此人外,已視天下男人皆為糞土了。而蘇銘塵對於她的癡情卻好像很無動於衷,屢屢躲避,不肯相見。
「我聽說那個姓蘇的公子已經走了?你和他吵架了吧?難怪會氣不順。」
葉香情突然轉首正色的問她:「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讓一個人喜歡你?」
紅娘子低頭想想,道:「只要你真心付出,我想對方總會有所感動的,除非……」
「什麼?」
「除非你們是有緣無份。」紅娘子意味深長的回答反而讓葉香情的臉色更加難看,揚首道:「我和他之間沒有『除非』!不管是有緣還是無緣!」
聽她說得如此肯定,紅娘子一時不好作答,抬眼間正好看到廣場中有個舞劍的身影,笑著另闢蹊徑:「也許最合適你的人未必就是你最先看中的人,在你身邊或許有更加匹配你的人呢?你看羅將軍,文武雙全,人品又好……」
葉香情斷然截道:「你說有緣無份就不能在一起,可是比起有緣無份更無奈的是有緣無情。情場之上,彼此追逐,各憑本事,我迷戀上別人是我的不幸,他迷戀上我是他的不幸,自古便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苦事,誰也無法扭轉。」
紅娘子道:「既然你已看得如此明白,還來問我做什麼?」
葉香情柳眉輕斂:「我只是不甘,實在是不甘……不甘心……」她反覆念著這幾個字,忽然神色一變,眼睛盯著前面的高台,厲聲道:「闖王出事了!」
紅娘子還未明白過來,她已先一步奔向高台。此時的李自成手捂胸口,面色慘白,嘴角有鮮血滲出,額頭青筋突突直跳。離他最近的軍師牛金星一邊將他扶住,一邊揮著手中羽扇高喝著對下面吩咐:「去找軍醫來,速速為闖王解毒,同時要封……」他話音未落,已被一女子之聲接上:「封鎖行宮各出口,不許任何人出去!請羅將軍速調你在宮外的人馬把守住這附近的交通要道,以防疑犯逃掉!各位將軍暫且回宮內的各自別館,少安毋躁,在這裡人多口雜,於事無補,容易驚擾闖王的診治休息。今晚的一切慶祝活動暫時取消,明日清晨自會有人向各位通報消息。」
說完,這女子自懷中掏出一粒藥丸,送進李自成口中。
牛金星在旁邊歎服不已,但還是疑問道:「葉姑娘給闖王吃的是什麼?」
葉香情連眼皮都不抬,冷冷給他一顆釘子:「反正不是毒藥。」
軍醫此刻也已趕到,於是眾人扶著李自成到後面去了。
眾人到了後堂,李自成還很清醒,軍醫剛要上前診視,他卻擺手低聲喝命道:「你們先出去,我要和小姐說話。」
眾人知道他指的是葉香情,不敢拂逆,都退了出去。
葉香情道:「你這是做什麼?不解毒了?難道你要等著毒發身亡?」
李自成沉沉地喘氣道:「剛剛你不是已經給我吃下解毒丸了嗎?」
葉香情急道:「那只是護住你的心脈,暫時可以抑製毒性,不能真的解毒,我看還是把醫生叫進來吧。」她起身要去叫人,李自成忽然在身後極清晰地喚道:「情兒,回來,不必去了,為父身體很好。」
葉香情詫異地轉過身,果然見他不再似剛才那般的懨懨病態,心思一轉,立刻明白,大怒道:「你耍我?」
李自成露出一絲笑容:「不這樣做,又怎知你是不是關心為父?你自己算算,你有幾天沒和為父說過話了?」
葉香情盛氣難消,指著他道:「你拿你的命來作戲給人看!虧你還是數百萬大軍的統帥,就這麼以身作則?樹立軍威?」她一轉身,又道:「別自作多情稱自己是什麼『為父』,這裡有誰叫過你『爹』?」
李自成沉下臉道:「你比你娘還固執,認了我這個爹難道會讓你吃虧嗎?這世上有哪個傻瓜像你這樣的?」
葉香情冷笑連連:「聽你的話倒像是在談生意,可惜啊,天下就有我這樣執迷不悟的傻瓜。你當初待娘若也肯如今天待我這般多花些心思,如今我們也可坐享天倫之樂了,為何事事非要等到失去後才肯爭取?闖王,我請問一聲,若是你在打仗時也是這樣,豈不要死過千回百回了?」
「情兒……」李自成再叫她時她已拂袖而去了。
…………
「東方欲曙花冥冥,啼鶯相喚亦可聽。乍去乍來時近遠,才聞南陌又東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綿綿蠻蠻如有情。欲囀不囀意自嬌,羌兒弄笛曲未調。前聲後聲不相及,秦女學箏指猶色。須臾風暖朝日暾,流音變作百鳥喧。誰家懶婦驚殘夢?何處愁人憶故園?伯勞飛過聲踞促,戴勝下時桑田綠。不及流鶯日日啼花間,能使萬家春意閒。有時斷續聽不了,飛去花枝猶裊裊。還棲碧樹鎖千門,春樓方殘一聲曉。」
蘇銘塵的雙手輕輕按在琴弦上休息,一曲彈畢後好像了卻了一樁心事般輕鬆自在。輕舒一口氣,似無意般對外面悠然一語:「將軍在外久立,難道不累嗎?」
自竹門後轉出一人,面色暗青,氣宇凝重,原來是羅虎。
蘇銘塵瞥了他一眼,問道:「羅將軍是來殺我的?」
羅虎甕聲甕氣:「你從何得知?」
蘇銘塵一笑,直視著他:「將軍單騎前來,劍佩衣邊,臉罩寒霜,若非心中有殺氣,何須如此?」
羅虎哼聲道:「你的確聰明得很,不過這回你猜錯了。我雖然恨不得一劍殺了你,但今天我並非是來殺你的。」
「哦?」蘇銘塵滿眼的好奇,「將軍該不是來和我對奕聽琴,縱論天下事的吧?」
「你是誰?」羅虎突然發問,「說出你的真實身份,不要再這樣藏頭露尾。」
蘇銘塵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面不改色,「將軍之意在下不甚明瞭,可否直言?」
「好!」羅虎一咬牙,揚手一指外面的竹林:「這就是我的問題。」
蘇銘塵更笑了,「將軍越說我越糊塗,以竹提問倒是高雅,可惜所指為何,還是令人費解啊。將軍就是今天立定要和我打啞謎也要給個謎面才好。」
羅虎沉聲道:「你若要謎面也容易,只想想南朝劉孝先曾寫過的一首詩就行。」
蘇銘塵微笑道:「在下孤陋寡聞,還需請教。」
羅虎道;「你既裝模作樣,我索性念給你聽:竹生荒野外,梢雲聳百尋。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官琴。誰能制長笛,當為吐龍吟!」
蘇銘塵聽罷拊掌道:「是首好詩,意境高雅,又與我這滿林的竹子切題,只是與我何干?」
羅虎嘿嘿一笑:「你以為你躲在這鄉間小村,隱姓埋名,開堂授課就可避過所有人的耳目嗎?我知道你來歷不凡,並非一般沒落的世家子弟,甘於隱身這裡恐怕是在臥薪嘗膽,欲做匣中寶劍,池底潛龍,等待飛天之時吧?」
蘇銘塵雪白的儒袖蓋住琴身,優雅的笑容便似雨露後的青竹般明麗,「羅將軍怕是錯愛了,富貴如浮雲,名利頭上刃。就算世人都沉迷於宦海之中,也必有一人甘心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那便是在下。臥薪嘗膽?我還沒有那份骨氣毅力,更何況,我若是越王勾踐,試問吳王夫差又是誰?是當今的皇上?闖王?還是尊駕?」他輕輕佻動琴弦,聲音自琴後傳來:「你我語不投機,羅將軍若不準備殺我,就請吧。」
羅虎死盯著他道:「我定能查出你的身世來,你不必太得意了。」他頓足欲走,又站住了,一眼看到葉香情竟站在竹門外。雖然她一身的風塵,形容不整,顯然是快馬奔來,但她看著蘇銘塵的眼神卻是欣喜無限。
羅虎心頭驟痛,甚至連招呼都不打,騎上自己的馬,絕塵而去。
蘇銘塵也看到了她,不禁一歎:「你們怎麼就不能讓我安靜些?」
葉香情幾步奔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半跪半坐在他身旁,柔聲道:「昨天是我不好,思慮不周,出言不慎,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難得她如此低聲下氣的說話,連蘇銘塵都要有幾分詫異,但還是耐著性子平靜地回答:「傻丫頭,我不是生你的氣,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那裡的人事,所以才先一步離開。」
葉香情顰蹙的蛾眉漸漸鬆弛下來,看到他眼前的東西,故意轉題道:「你又在撫琴了?」繼而聲音似在幽歎:「每回見你撫琴的樣子恍若神遊太虛,在你心中,究竟是在為誰撫琴?」
蘇銘塵撫著琴弦悠悠回答:「並不為誰,或許只是在傷感一些模糊的往事,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如今你又來問我,我也回答不了。」
葉香情一側身,將自己的臉靠近在他臉前的方寸之內,輕吐蘭香,眸光銳利:「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
蘇銘塵似有所動容,卻始終微笑,聽她說完後,以同平時一樣平淡的口吻回答:「你就愛生出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若說你是非分之想你總是不服。算了,懶得理你……」他一歎,欲拂袖站起,卻被她死死拉住長衫,再次逼問道:「你對我說實話,難道你面對我時,便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嗎?」他被迫去迎視她熱切的雙眼,突然發現這雙明眸中竟有著以前從未有過的憂傷之情,便因著這些深沉的憂傷,他心底的某些記憶在片刻被喚醒,彷彿有一雙同樣的眼睛與她的相重疊。於是他的心顫了,一時間無法盡快作答,而他短暫的沉默在她看來無疑是最好的福音,但她也怕他隨後會說出更令人傷心的話來,便緊緊偎在他身前,企圖用她的熱烈擋住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寒霜。
她低歎著,用醉了一般的聲音歎著:「你什麼都不要說,若這只是一場美夢,就讓我多夢一會兒好了。」
他的身子不知為何竟然僵住,既沒有擁抱她,也沒有回答她,任憑她癡情的囈語,放縱的貼合,只是獨自默默地坐著,再一次渾然忘我地沉陷進他自己神思的境界中,雖然眸中無波,卻早已心墮香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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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44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北京城破,崇禎自殺於景山,明亡。
李自成的大軍如潮水般湧進京都皇城,整個北京的大地似乎都被歡迎闖王的人群震踏得搖晃起來。當城內一片歡聲笑語,鑼鼓喧天之時,偏遠的郊縣,明朝歷代皇帝的陵園前卻正有人在默默憑弔者這些即將被遺棄的尊貴屍骨,即使滿天的陽光燦爛,在他們的心中卻只有一陣清風,幾許淡然。
「二百七十六年,彈指一揮間,沒想到大明朝會亡得如此之快。可悲明太祖建國之初不惜背上千古罵名而殺了多少隨他打過天下的忠臣良將,也無非是為了江山永固,大權不至於旁落,但終究未能給兒孫留下一份千古基業。若是泉下有知,崇禎這位末朝之帝要拿什麼臉面去見先祖?」
那悠然慨歎的聲音原來是出自蘇銘塵之口,和他隨侍而伴的自然就是葉香情。她躲過了城內歡慶的喜宴,寧可陪著他到這個荒野之地來憑弔先人倒也並非她做事極端的天性,而更多的是對蘇銘塵此舉的好奇所致。他行事從來都是一副事不關己,天榻下來也不怕的樣子,闖王入城他不去湊熱鬧是在情理之中,可他竟會獨自跑到這座先朝的皇家園陵來悲古悼今著實出乎意料之外。葉香情沒有打聽,知道問了他也不說,不想惹他討厭,便順著他的思路問道:「在你看來,明朝為何會亡?」
蘇銘塵的眉間抹過一層難言的倦怠,吐字說道:「驕奢淫逸,橫徵暴斂,好大喜功,天災人禍。歷代王朝的衰亡都逃不過這十六個字,天意、人心,盡在其中,只是若想避免實為難事。或許這也是好事,雖說每個帝王的更替都如同堂前似曾相識的歸來燕一般並無區別,但好歹每朝每代的創建之初,皇帝都肯坐下來聽取臣下的意見,民間的疾苦,百姓也可以有幾天安樂日子過,總算是件美事了。」
葉香情認真的聽著,問道:「你看李自成能坐得幾年江山?」
蘇銘塵道:「看他可能守得住『誠信忠貞,同甘共苦』了,若守定這八個字,或許還有三五十年的皇權夢,否則……也不過是個過眼雲煙的草莽匪首,成不了氣候的。」
葉香情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他能把崇禎逼死,佔下北京,就只能做個『草莽匪首』?你竟連個『梟雄』的稱謂都吝嗇於給他?」
蘇銘塵淡淡而笑:「等到他一統中原,登上大寶時再說吧,如今他在我眼中就是個初得志的武夫,說他是勇士尚可,梟雄?他還遠遠不及。」
葉香情嫣然一笑:「你眼高於頂,這天底下有誰能入得了你的眼?能讚他一聲『勇士』也算到頭了。」她仰視了一下天空的顏色,道:「天開始傍黑了,還不下山的話今晚是趕不回去了。」
「你還要跟著我嗎?」蘇銘塵問道:「你當真不進城?」
「不急,現在進去,城裡面鬧哄哄的,沒什麼意思。我更願意和你多清靜的坐會兒。」葉香情笑道:「我現在越發覺得你在竹林中建屋的想法真是有趣,古人云: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已是極雅的了,原來竹下聽琴一樣的清心靜雅,我還真捨不得走。」
蘇銘塵的笑忽然變得很詭譎,「可惜就算你不肯走,我也是要走了。」
葉香情頓時一驚,問道:「你要去哪裡?」
「走得越遠越好吧。」蘇銘塵唇底微翹,「我若再不走,恐怕就要大禍臨頭,到時候想走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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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香情匆忙趕回京郊外的行宮,正在收拾行囊之際,羅虎闖了進來,見她的樣子,一臉凝重地問道:「你要做什麼?」
葉香情頭也不抬的回答:「我就要走了,請代為向城內的人轉達,就說時間緊迫,我趕不及向他們道別了。」
羅虎猛地按住她的手,喝問道:「你要和誰走?」
葉香情瞥了他一眼,悠然一笑:「你心知肚明,何必還來問我。」
羅虎咬緊牙根,說道:「你不能和他走,你可知他是誰?」
葉香情停住了手,「是誰?總不是豺狼虎豹吧?」
羅虎雙眸炯炯:「只怕比豺狼虎豹更厲害,我已經查明,他就是明永信王的第三子,他本不應該姓蘇,而是應該姓朱!永信王在二十年前被抄家,幾乎滿門抄斬,只有這第三子下落不明,一時成為懸案。其實他是被他家的老僕救走,這期間他究竟在哪裡,做過什麼,無人知道,若非我看他可疑,費盡心力刻意去查,也被他蒙騙了。」
葉香情卻無絲毫動容,「你所要說的就是這些嗎?他就算真是永信王的遺孤又如何?只會讓我更加可憐他身世孤苦,更加敬他愛他,別無更改。」
羅虎急道:「你怎麼就不明白?他家雖然被抄,但他終究是明朝皇族後裔,與我方有不共戴天的滅國之仇,你在他身邊太過危險,恐怕會遭他利用,到時候就悔之晚矣了!」
葉香情笑道:「他利用我什麼呢?我根本一無所有,既無權勢,又無兵將,更無家財,他見了我只會躲避,何談危險?」
「以退為進是兵法中的高招,這更顯得他居心叵測,不得不防啊!」
羅虎苦口婆心地相勸卻使得葉香情驟然變了臉色,沉下臉道:「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說他的壞話,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以後也少來干涉!」她繫好一個小包,推開身前的羅虎大步走向房門,但突然又停住了,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面前之人,沉聲命令:「你若傷他,我會恨你一生一世!」語畢甩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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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銘塵決定離開落鳳村的那片竹林並非心甘情願,但他知道除了遠走,自己已沒有他路可尋。邁出門檻的一刻,他的目光定住了前方——在他的對面直直的站著一人,火紅的大氅,英姿勃發的氣度,她是個女人,雖然沒有傾國的容貌,卻令眾多的男人甘心伏首。這就是名動天下的俠女,李自成身邊唯一的女將:紅娘子。
對於她的到來,蘇銘塵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微笑著如久別的老友重逢般寒暄:「你今天來的真不巧,我正準備走,屋中沒有熱茶可以招待。」
紅娘子客氣的回應:「我只是來看看你,坐一下就走,你不必麻煩了。」
蘇銘塵展袖相讓:「那就在院中坐坐吧,我這內室簡陋,比不了紫禁皇城,還是外面風清氣爽,說話可以更坦誠些。」
紅娘子點點頭:「你既知道我的來意,我也就少費些唇舌了。」她一抖披風,坐了下來,直視他道:「你從不說謊,今天也請給我句實話,你對情兒可有打算?」
蘇銘塵陪著坐下,淡淡笑答:「一年前你就問個我這句話,我當時是如何回答你的,現在還是一樣。」
紅娘子神色一黯,低聲自語:「不錯,當初你曾回答過,說你與她無緣無份,成不了眷屬,還讓我多勸勸她別再對你癡戀不捨。這些話我當然都記得,只是……這一年來她對你的癡情有增無減,我本希望你已有所動,肯從新考慮你二人之事,沒想到你的態度還是這樣堅決。」她揚起眉:「究竟是為什麼,你要對她這樣絕情?情兒是個好姑娘,雖然做事的手段有時候顯得偏激,卻出自一片赤誠,她對你這樣死心塌地,就是我們這些旁人看了都要動容,你就真能視而不見?」她一歎:「我年長你們一些,就說句見老的話,這世間黃金萬兩易得,知己一個難求,肯剖心剖腹的將真心捧在你面前的人,也許就這麼一個,你還求什麼呢?」
蘇銘塵的眸光幽遠暗淡,「我也不知我在求什麼,或許只是個影子罷了。」自己說到這裡,卻猛然間想起葉香情那段決絕的表白:「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於是他一笑,輕歎道:「其實有時候她的確比我還瞭解我自己。」轉而他的神色有振奮幾分:「但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有所求的,否則豈不成了行屍走肉?我所求不多,只是一個眷侶而已,但情兒她並非我心中所待之人,否則這些年她對我如此糾纏,我又豈會毫無感覺?情是勉強不來的,情兒還年輕,只見了我就覺得世上的好男子應該如我這樣,其實是大錯特錯。等她將來再大些,見多識廣了,也就不會這麼死心眼兒的只惦記我了。」
紅娘子頻頻搖頭,反駁道:「她眼中如今除你之外再無別人,你讓她怎能放得下,看得開?」
「那……」蘇銘塵斂起眸中波光,下定決心:「等我完全離開她時,她或許就肯重新反省自己那些幼稚偏狹的念頭了。」
紅娘子頗為詫異的看著他,問道:「你決意要再逃跑一次?以她的性子絕對會追你到底的。」
蘇銘塵神秘的笑答:「我若真想走,有誰能找到我?我若不想留,又有誰能攔下我?天下人都不能,何況於她?」
紅娘子默然半晌,緩緩說道:「看來你意已決,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麼。還記得前幾日她曾和我說起過,對你二人之間這如落花流水般的情感心有不甘,我看等你這段流水一去不回之時,她這朵落花也要憔悴乾枯了。」
蘇銘塵聽了,同樣沉默許久,站起身,踱步到小院門前,聽著林中簌簌作響的竹葉聲聲,看著滿目的竹枝搖動,清淡的聲音念起一首七律古詩:「人間莫漫悲花落,花落明年依舊開。卻最堪悲是流水,你同人事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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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的春香酒樓不是很有名,因它坐落在北京與直隸之間的交界線上,有很多來往於兩地的商人會在這裡落腳休息,故而生意一向還算紅火。但自闖王進京後,這裡的生意卻驟然清淡了下來,主要是諸多的商人不知道李自成對於他們這些小商賈的態度究竟是拉攏團結還是盤剝懲治,故而就刻意的敬而遠之。
今天的酒樓裡人也是稀稀淡淡,三五個客人各坐在兩張桌旁飲酒聊天,談論時事。尤其是西邊的兩個人旁若無人談得正歡,相比較,東邊那一桌就沉默許多了。
且聽西邊一個紅臉漢子說道:「聽說昨天闖王已經封張鼐為義侯,羅虎將軍晉封為鳳翔伯,沒準再過幾天也要封侯賜爵的。闖王要想奪下江南,一統中原,李過和劉宗敏兩位將軍肯定是先鋒,到時候坐鎮這裡的十之八九會是這位羅小將軍,看來他當真是前途無量啊。」
另一個青衣漢子點頭道:「沒錯沒錯,我還聽說闖王在城裡尋了一處前朝某王爺的舊宅,讓人打掃一新,說是給這位羅將軍住的。」
紅臉漢子點點頭又道:「這兩天城裡可真熱鬧,不少前朝三品以上的大員都被查抄家產,讓那個新建的什麼什麼『北餉鎮撫司』一律發往各營去追贓助餉,有些人被逼無奈,乾脆在家裡自殺殉主了。」
這邊人嘖嘖感歎,另一邊桌子上的兩個人似乎在靜心聆聽。壓低的帽簷擋住了他們的神情,但兩人聽到後來都有些激動,其中一人緊握杯子的手越攥越緊,幾乎將杯子捏碎,另一人扶著桌案,全身輕微的顫抖,似在努力抑制心中的痛楚。
此時,酒樓的二樓樓板作響,一名男子緩步走下。店小二熱情的迎上問道:「蘇公子,要用點兒什麼嗎?」他說話的對象就是剛剛入住這裡的蘇銘塵。
蘇銘塵的目光隨意一掃,在東邊人的身上停駐了一下,口中答道:「給我來壺茶就好,我要在這裡等人。」
「好咧,您稍候!」小二利索地轉身去取來一壺茶,蘇銘塵尋了一處靠窗的桌子坐下,自飲自酌。無意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天際那片灰色雲層已漸漸移動過來,昭示著即將到來的雷雨,而外面的行人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卻沒有他要等的人。
她竟然會遲到?蘇銘塵輕輕顰著眉,啜進了第一口茶。這茶濃而不香,苦而無味,便像葉香情與他之間的糾纏,兩邊都是無奈,又不知該如何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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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快,很急,滿天的烏雲遮蔽了陽光明媚,傾盆而瀉的大雨將毫無遮擋的行人身上打得生疼。
驛路之上,卻有一騎飛馬迅如疾風在路上飛馳,這鋪天蓋地的風雨都不能阻擋馬兒和它主人前行的意志。風吹偏了雲鬢,雨打亂了釵環,臉上本就淡薄的脂粉更被沖刷得一乾二淨,但她的眸中卻是兩團火,炙熱的燃燒,好像能將所有的風雨都擋在身心之外,無論是怎樣的痛苦艱難都不能傷她分毫。是葉香情無疑,只有她才會有這樣的堅定。她必須在日落前趕到春香酒樓,她約了蘇銘塵在那裡相會。雖然在風雨面前她無所懼,但其實在她的心底還是有著深深的恐慌和憂慮,她生怕自己去晚了,蘇銘塵會一走了之,再尋他就又是登天之難了。
本來是誰也攔不下的快馬卻突然在一個路口猝然停住,因為在他們面前有一隊人馬擋住了去路。
葉香情微瞇起雙眼,透過雨水看去,為首屹立在馬上的竟是闖王李自成!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她不想多廢話,只是低喝道:「讓開路!」
李自成在對面,大雨使得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面容,但聽聲音就可以猜出他此刻的表情是怎樣的凝重。「情兒,聽我一言,和我回城去,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否則你會後悔莫及。」
葉香情連連冷笑:「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自己的路由自己選,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你若執意攔我,不如先一刀殺了我,否則我就是爬也要爬到他身邊。」
「情兒,你可知你的任性將會毀了你一生!你雖然不肯認我,但你終歸是我的骨血,我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步入危險而袖手旁觀的。那個蘇銘塵,且不論他是否居心險惡,他若真對你有意,會四處躲著你,畏你如虎狼嗎?不要再騙自己去追逐一段本不屬於你的感情,睜眼看看四周,天下的好男人不只他一個。」
葉香情木然地聽著,淡冷的聲音在雨後回答:「你們這些人總自吹旁觀者清,其實什麼都不懂。或許你可以見一個愛一個,但我的心卻只能許給一個人。我認定了他,就不會再改。若他最終也不肯接受我,我自有我的歸宿,何須你們操心?」望著對面的那個男人,她心中的怨氣化作一股激烈的衝動,抽出隨身的寶劍,大聲道:「我一直為自己身上流著你的血而感到羞恥,若我能弒骨還父,我早就……但現在我還不想死,今日就只能還你一抔血,作為你我二人血親絕隔的見證,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無瓜葛!」她用力將劍鋒在手臂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清亮的眼睛透過雨簾逼刺過來,「還要攔我嗎?」
李自成驚詫地看著她驚人的舉動,張著嘴無以回答,葉香情趁此機會猛擊馬身,如電般竄過他的身旁,又消失在遠方的雨霧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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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穿過濃濃的雨簾走進了酒樓的大門。站在門口,他的眼睛一下子就與蘇銘塵相對,大踏步的走過來徑直坐在他對面。
蘇銘塵看到他,笑了:「怎麼那麼巧?每次看到羅將軍的時候我都在喝茶。」
西邊桌上的兩個漢子聽到他的話臉上立刻露出詫異的神情,上下打量著他二人。
而在東邊靜坐的那兩人卻同時抬了抬頭,眼睛從帽簷下射出兩道光芒,死死的盯著這邊。
羅虎的注意力只在蘇銘塵一人身上。開口問道:「你要走?在等人?」
「是的。」蘇銘塵為他也斟了一杯茶,「羅將軍要陪我一起等嗎?」
羅虎斬釘截鐵道:「你不會等到她了。她也不可能來。因為我已經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她,她現在恨你恨得要死。」
蘇銘塵的笑容凝滯在唇邊一瞬,卻立刻恢復如常,「我知道她會來的,以她的性子,就算恨我也會親自跑到這裡來當面向我問個清楚明白,絕不會甘心只聽你的一面之詞。更何況,她也未必會在乎我有什麼身份。倒是羅將軍,氣勢洶洶的追蹤而來,終於決定殺我了?」
羅虎的眼中殺機已起,桌下的手已緊緊抓住劍柄,「不錯,若是以前,我再討厭你也還不至於取你的性命,但是現在我既已知道你是永信王的三子,崇禎家的皇親,就決不能留你在世間多活一日了!我寧可她恨我一輩子,也不願見你毀了她的一生!你也莫怪我心狠,要怪只能怪你一開始就投錯了胎,成王敗寇,你只有死路一條!」他喝聲中聳然抽出長劍直刺向蘇銘塵的心口,蘇銘塵面不改色的躲也不躲,眼看就要刺上之時,從旁邊橫插過兩柄長劍將他的寶劍死死封住。羅虎一驚,側頭去看,原來是坐在東頭的兩名男子出劍相攔。他撤回自己的劍,盯著對方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那兩人沒看他,只看蘇銘塵,一人開口問道:「您是永信王的三子?」
蘇銘塵對於他們突然插手也頗為奇怪,聽他們問話,苦澀的笑答:「我但願自己不是,免得牽扯進這無謂的王權之爭。」
那兩人聽後,對視一眼,忽然一起向他長長一揖,如臣子向君主行禮,態度十分謙恭,這反倒讓蘇銘塵和羅虎都是一愣。
蘇銘塵站起身,以禮相還,問道:「二位是誰?可否見告?」
其中一人回答:「可以,不過請待我們殺了這人再說。」他二人雙劍齊出,一同攻向了站在旁邊的羅虎。好在羅虎早有防範,舉劍相迎,邊打邊高聲逼問:「你們究竟是誰?」那二人只是沉默著與他纏鬥,並不回答。羅虎不愧是李自成身邊的一員猛將,打了很久都未見敗跡露出,打鬥中只見雙劍一上一下分刺向他的要害,他輕叱一聲,猛然間騰身翻起,躍至兩人身後,回劍一掃,將他二人的頂帽同時劈掉,橫劍一架,突然冷笑著大聲道:「原來是你們!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
被喝破身份的兩人也在此刻同時停手,那兩雙眼睛中竟是仇恨的怒火,劉文炳先道:「你如何看出我們的身份?」
羅虎道:「早聽說崇禎身邊的新樂侯和駙馬都尉合練陰陽無極劍,剛才你二人的劍法相生相補,除了無極劍試問天下還有第二套這樣奇詭的劍法嗎?是你們自己暴露身份,倒並非是我眼尖。」他瞥著身旁的蘇銘塵,又道:「難怪你們剛才會向他行禮,原來是把他當作了老主子。」
鞏永固重新向蘇銘塵見禮:「請小王爺恕我二人剛才隱瞞身份之罪。」
蘇銘塵答:「二位客氣了,我是罪臣之後,家父早已被削位賜死,王爺之尊並不相配,如今我只是一介庶民了。」
劉文炳執意道:「老王爺雖然過世,但您終歸是皇家血脈,禮不可廢。」
羅虎在旁連連冷笑道:「好好好,本來我只要抓他一人,偏你倆又從天而掉,這大功看來我是立定了,是你們束手就擒,還是要我多費道手?」
劉文炳道:「羅將軍自恃武功高強,可以一口氣將我三人全拿下嗎?」
鞏永固已經急紅了眼,對劉文炳道:「侯爺還和他費什麼話?若不是他們李自成一干人等造反,如今我們豈會落得國破家亡的淒慘境地?今天我就是拼得一死,也要殺了他為公主和萬歲報仇!」
門外此時又進來一人,提聲高喝道:「打打殺殺,恩恩怨怨,你們就不膩嗎?」
蘇銘塵看到那人進來,啟唇一笑:「還當你真不來了。」
羅虎看到她卻臉色一變,道;「你,你怎麼還是來了?」
來人正是葉香情,聽羅虎這樣問她,緊繃著嬌容道:「我早知道是你告的密,否則闖王不會攔在路上,你以為他就能攔得住我嗎?」
蘇銘塵看她渾身都被雨水澆透,皺了一下眉道:「你去換身衣服吧,天寒容易著涼。」
葉香情聽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關切的話語,眸光陡然亮了許多,羅虎卻在旁搶先駁斥道;「蘇銘塵,你此刻又來充什麼好人?你把她騙來這裡究竟安的是什麼心,難道以為別人就猜不出來?」
葉香情回身冷冷道:「你屢次三番找他的麻煩,你又安得是什麼心?」
羅虎深吸一口氣,重重的一點頭:「好,既然你對他執迷不悟,我也不怕傷你的心,索性說開讓你明白。你以為他在這裡等你是想和你一起遠走天涯嗎?你就不想想他為何會對你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他無非是想騙得你做他的護身符好離開這裡。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謎隱藏不了太久,一旦被發現就有性命之憂,有你在身邊,大家礙著闖王的面子不敢動他,他就可以順利逃走。以他的聰明絕頂,隨時都可以將你甩下。你這樣傻傻的跟他走,真是被他賣了還不自知!」
葉香情身子一晃,臉色刷白,雖不肯承認,但心中的確已被他這段話有所動搖,回身凝視著蘇銘塵的雙眼,字字逼問:「他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蘇銘塵的臉上褪卻了所有的笑容,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唇邊許久,眸深無底,看不見任何的波瀾。葉香情只覺得自己彷彿等了幾百年,才終於聽到他的回答:「的確如此。」這聲音清晰優雅如舊,卻是她這輩子所聽到過的最殘忍的一句話。她抓緊了桌邊,指尖幾乎嵌進桌內,銀牙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滴出血來都不自知。
蘇銘塵平靜地看著她,唇角輕揚,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我本就是個卑鄙的小人,是你的無知蒙蔽了你的心。」
葉香情憤怒地揚起手,狠狠地打了下去,他根本不躲,「啪」的一記清脆的響聲過後,只見他白皙的臉上出現一層紅色,卻襯得他眸光中的流彩閃耀,憑添了一種妖冶的美感。他站起身,語調優雅:「這算是我對你這些年來癡戀我的償還,望你以後別再輕易上人的當了。」
他分開眼前諸人獨自離開,葉香情挺直的身子僵在那裡,紋絲不動。
而一直潛心觀察他幾人的劉文炳和鞏永固趁此時交換了一下眼神,再次同時舉劍分刺向羅虎和葉香情。
羅虎見葉香情全無反應,驚得橫劍替擋在她身前,叫道:「你二人如果心中有恨就衝我來,欺負一個女子算什麼本事?」
鞏永固卻冷笑道:「她難道不是你們的人?若是身為女子就可置身事外?那我的妻兒又因何而死?以命償命,你們兩人還不夠數呢!」
三柄長劍在狹小的店中再次擺開決戰的架勢,殺氣騰騰嚇得店主和小二都藏在櫃檯後面不敢出來。待三隻手腕同時翻轉抖動時,卻猛然都被一股綿軟的牽力打偏了劍鋒,腕間一麻,幾乎連劍都握不住。三人驟驚,定睛去看,在三人的劍上不知為何都各自粘著一片花瓣,裹住了劍刃,而在地上,又分別有幾片花瓣散落,顯然剛剛擊中他們,阻止住他們攻勢的竟然只是這些殘花。再多的驚詫都不比這一刻,他們一起抬眼去尋找高人,卻看到站在樓梯之上,一株盆花後面的蘇銘塵淡冷著笑容看著他們。
「為人處事多給自己留分餘地,趕盡殺絕也非君子所為。有什麼深仇大恨不能化解的戰場上見,在這個小店裡逞英雄只會被後世譏笑。」他笑得很冷,但眉宇間聚斂的威嚴高貴清冷渾如天成,因為難得一見所以更加撼人心魄。
幾人全都愣住,忘記了應有的反應,只有葉香情卻在此刻緩緩轉過身來,古怪的說道:「有仇自然就應報仇,否則枉活人世。這裡沒有別人,你們若怒火難消,就先拿我的一條命去陪葬吧!」她話音剛落,雙手如電分別攥住劉文炳和鞏永固的兩把劍鋒,狠狠地刺進自己的身體。那兩人震驚地全不知如何是好,羅虎欲攔已是慢了一步,而遠處的蘇銘塵卻比他們都快,當他見葉香情去抓二人的劍時便知她要做什麼,忙扯下幾片花葉凌空揮去擊中她手腕上的穴道,待她長劍鬆手,他已如驚鴻閃電飛掠到她身邊,將她一把抱住。不過這還是晚了,雙劍鋒利的劍刃已刺進她的體內,兩道血箭飛濺出來,噴到了眾人的身上。蘇銘塵左手疾點中她身上數處大穴阻止血液外流,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若尋解脫之法並非只有自殺一種!」
葉香情慘白的朱唇輕抖著一絲淒絕的苦笑,費力地抬起手腕對他說:「我已和父親滴血絕親,如今又失去了你,活在世上再無意義,不如一死。」
蘇銘塵這才發現她的左臂衣衫也已被鮮血浸染,但她剛才卻隻字未提。將那袖高高挽起,他一向寧靜的眼波也被震動起無數的漣漪。他所驚的不僅僅是她臂上那一道血肉模糊的駭人傷口,還有那如紋如印,鮮紅如血的一個「塵」字正靜躺在那裡與他相對而視。
「是你刻的?」他看著她問,心中所湧動起的浪潮前所未有的澎湃激盪。
她唇底綻放出更加艷麗的笑容,喃喃輕語:「是上天給的。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誰也扯不斷,拉不開。」
…………
天下紛爭之時,舉世關注的唯有局勢的走向,能名垂青史的除了忠臣良將,就是名主英君。即使情海中翻湧起怎樣的驚濤駭浪,都會淹沒在遮天蔽日的硝煙之中。有幸流傳於人世的當作傳奇,著於文字。不幸埋沒紅塵的,隨風消逝,無人記起。這期間的生死苦痛,只有當事人親品身嘗,那肝腸寸斷的滋味也自然不能同他人分講,
蘇銘塵這一生從沒有如現在這樣矛盾過。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如果他可以瀟灑一些,絕情一些,他現在已經隱身於三山五嶽之中,流連於秦山楚水之畔,正所謂「背一壺酒,一張琴,一溪雲」,那是何等的灑脫快哉?那正是他心心唸唸夢寐以求的日子,就是拿帝王將相和他交換,他也是不肯。然而現在,他卻被一個女子困在這裡,不能抽身。
他對葉香情所做的一切已近乎絕情,有些事,有些話,從頭想起幾乎都要令他自己心寒,卻始終不能澆滅葉香情對他癡戀的愛火,難道這世上真的是有飛蛾投燈,義無反顧的人嗎?若真有,便應是葉香情了吧?
曾經很恨她過,恨她剝奪了他安寧生活的權利,強要擠進他心中的霸道,這令天性恬然的他反感不已,躲之不及,所以他也從未真正去體察過她的心,只為她那些無理的要求感到可笑而回以無情的打擊。他一直以為他是對的,直到看到她渾身濕透,鮮血奔湧,一臉決然蒼白的那一刻,才在心底有了前所未有的動搖。而令他動搖的除了她所做的一切足以震撼人心之外,她淒艷的神情居然與他心底一直潛藏的那道朦朧的紅色身影驚人地吻合!
是他錯了嗎?難道一直是他找錯了方向?還是……這只是一個錯覺,一個巧合?
他又回到自己的竹園,聽著竹聲撫琴。他如此的酷愛撫琴並非他愛樂,而是因為在琴聲中他可以最清晰的回憶起許多在心頭純淡如風又痛冽如傷的往事,那不是他幼時童年的回憶,也不是這一生的任何經歷,而彷彿記憶在奇妙的再現他的前生!是的,他的前生,儘管這種念頭近乎瘋狂,那些記憶也著實飄忽不定,無法捕捉,但他可以感受到記憶中本應有的一種溫情,那是一種淡而有味,婉轉纏綿的情感,非言語所能傳之。就是經歷再多的痛苦,這種溫情卻永駐於心底。
他苦苦地追尋那些影子真實的前景,卻始終無處尋覓,只有在看到慣著紅衣的陳圓圓與紅娘子時,那種記憶會突然湧動出來,撥動他的心弦,使他久久不能平靜。
是她們麼?他反覆地自問。那個不斷給與他溫暖的身影是否就是她們的其中一人?他無法肯定。而他那樣斬釘截鐵的將葉香情阻止於心門之外便是因為她的強硬與孤高距離「溫情」實在相去甚遠,只除了那日酒樓裡最後驚艷的一瞬,雖然是一瞬,卻已近乎永恆……
他沉思不止,院門外傳來一個羞怯的聲音在喚他:「蘇先生。」
他努力收拾起零碎的雜念,集中精神去看面前的女孩,擺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翠翹,藥買來了嗎?」
那是村中的女孩兒翠翹,若是平時,她必然站在門外,怯怯地不敢進來,因為蘇銘塵在她眼中有如神祇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她只求遠觀已是幸福到了極點。今日她從城中帶回蘇銘塵所需的藥品,方才走進院中。
蘇銘塵接過藥包,溫和地笑道:「多謝你了。」
翠翹嘴角一抿,梨窩乍現,囁嚅地應了一聲就匆忙跑出竹林。
蘇銘塵微笑著看她的背影消失,同時明顯地感覺到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衣服聲,於是他知道,那個人就站在他的身後。果然聽到她的聲音:
「還是女孩子好哄騙啊,你只需對她笑一笑,她的三魂六魄就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他轉過身,葉香情正倚在門邊衝他冷冷的笑,雖然面容依舊虛弱蒼白,但她的眼睛已經重新恢復了神采。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地勾起,反問她:「你深有體會?」
葉香情縹緲著眼神,淡冷的笑容中儘是無奈與哀傷,「若非當日初見面時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心神,我又怎會在今日把自己搞得如此傷痕纍纍,狼狽不堪?」
他緩步走近,「後悔了?終於想明白了?待你傷好時就可以回去了。」
她凝視著他,問:「你肯一反常態把我留下養傷是為什麼?」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受傷,多少因我而起,我雖對你無意,但並非絕情,任你血盡而亡日後會良心不安,所以我救你只是……」
「行了!不必再說了!」她蒼白的臉上頓起一層紅暈,以手捂唇猛咳了一陣,靠在門邊閉上眼沉默許久,方才道:「我累了,再這樣糾纏下去的確是太無趣了。」
蘇銘塵聽了一驚,挑眉道:「你難道又想……」
她疲倦地抬手一擺:「我說了我太累了,如今累得我連去死的力氣都沒有了。你放心,我不會玷污你這個清靜之地的。」她慘淡輕笑:「每人都有命定的歸宿,這裡已不屬於我,我自然不會再賴著不走,讓你礙眼。」
蘇銘塵聽她這話更驚,當初她重傷暈倒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誰也扯不斷,拉不開。」為何這麼快她就改了心思,肯放手了?
葉香情看著他,從他的表情猜透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我話中的真假是嗎?」她仰著臉,目視天空,「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與你認識這麼久卻始終如日月相隔,橫斷山前不能走進你心?有時恨極了你,真想剖開你的身子,看看你那顆心究竟是塊頑石,還是千年不化的寒冰?為何會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存?但我對你糾纏越久,你對我就越加反感,不肯正眼看我。如今我想明白了,或許我離你遠一些時,你反而會記起我的好,對我肯有所改觀也未可知。」
蘇銘塵聽後有些哭笑不得,原來她存的是這份心思,不好反駁,更說不清心中那種複雜的情緒又是什麼,便故意另辟話題:「你既與李自成滴血絕情,可還有別的去處?」
她嫣然之笑如雛菊在風中搖曳般淡薄淒冷,「天下之大,能容我一人的存身之地並不難覓。像你被視為明朝的叛臣,大順的仇敵,不是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嗎?」她忽然伸手環抱住他的腰,緊偎在他身前,輕輕歎息:「以後也許再沒有機會可以靠在你身邊,聽你彈琴了。也曾妄想過有朝一日你肯為我撫琴,就是不知那一天又要讓我等上多久?」她揚起臉,對視著他的眼睛,一雙黑色瞳眸中的憂傷深邃沉寂,又孤傲如風中的殘梅。她喃喃低懇:「我就要走了,你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隨後輕踮起腳尖,將芳唇密密的貼合在他的唇上,單純的貼合,並無其他動作,似乎只是在努力想從他那裡汲取到一種溫暖與安全。
蘇銘塵沒有推開她,因為她剛才那種悲傷的眼神令他心動,甚至是心顫,這在以前從未從她的眼中看到過。但他也沒有回應她的獻吻,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任由她的「任性」。
似乎過了很久,她猛然推開他,退後一步,勾勒起一抹悲涼的笑容,轉頭重新走進房中,緊閉起房門,避不再見。
蘇銘塵怔愣茫然的四下環視,低聲自問:「我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我的心到底是肉長還是冰石?」他自嘲地笑出聲,「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能回答你?」眼前縱有朗朗青天,簌簌修竹,都已不能令他心靜。於是他坐在琴畔,重抹起那再親熟不過的琴弦與琴音,只有將自己完全溶進這天地之間最純淨的樂聲裡時,他彷彿才重新找到了自我。但記憶中那迷離模糊的記憶卻帶著比以往更加撕心的痛感在他的指間湧動,在他的心中翻絞。
若確曾生死相許,矢志不移,又豈能忘記?又怎能忘記?他只有拚命地回憶,回憶,希圖重拾起那段被遺忘的情緣……
…………
武英殿中的李自成這些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雖然進駐北京近半月了,但是週遭的變化之快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先是他派遣去勸降吳三桂的的唐通等人至今沒有下落,然後是聽說滿洲的多爾袞這些天在加緊演兵,很有南下侵犯中原的可能,再接著就是近來他的一些部下將領有制下不嚴,酗酒鬧事,滋擾地方安寧的異常舉動,這一切都給他尚未坐穩的寶座引來重重的陰霾。
今天他在武英殿中憂心忡忡的等丞相牛金星的承奏,卻不知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等到他的人。先來的居然是羅虎。
「陛下,」羅虎先以君臣之禮拜見了李自成。雖然他尚未正式登基,但目前既有國號,則君臣名分已定,牛丞相提議所有人見了李自成都必須恭稱他為陛下,自謙為臣,於是大家就這麼叫開了。
羅虎這些天的臉色與李自成的一樣糟糕,但今天卻顯得比平時稍好些,難得竟有一絲笑容掛在嘴邊。什麼事能讓如此開心?李自成立刻想到唯一可能的理由,搶先發問:「是不是情兒有了什麼新動向?」
羅虎點頭答道:「她已經離開了蘇銘塵的住處,現暫居東郊的淨水庵。紅娘子剛去看望過她,雖然精神不是很振奮,但還算平靜,身心應無大礙了。」
李自成長吁一口氣,這也是多日來壓在他心頭的一件大事,說道:「她肯離開那個蘇銘塵最好,她要是不肯回來,千萬不要勉強。」
羅虎挑起濃眉,問道「陛下,既然小姐已經離開,蘇銘塵這個人是否還有留著的必要?」他說得露骨,毫不掩飾眉宇間的殺機。李自成卻不同意,「暫時先不要動他,派些人監視著他的行蹤就行,諒他一個被廢了的沒落皇族也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倒是咱們現在若冒然殺了他,情兒那邊未必就肯善罷甘休。」
羅虎捏緊拳頭不發一語,顯然心中的怒氣並未平息。
李自成笑著又對他道:「近來城中各部的局勢較亂,聽說你的隊伍倒是恪守軍規,作風嚴謹,不愧為上武之師。」
羅虎謙恭地答道:「微臣深知天下易得人心難求的道理。若是此時在我方立跟未穩之時就沉迷於酒歡美色之中,則非守成大計,而且若久了,也必遭禍事。」
一番話說的李自成更是頻頻點頭,道:「這些日子以來孤也一直為此事頭疼,聽說劉宗敏和汪德海的隊伍最近一陣很不安份,攪得城內人心惶惶。孤現在深居宮中,不能輕易下去體恤民情,不知道這些下情有多少真實?」
羅虎如實稟道:「臣不止聽說了這些傳聞,而且也已親眼見識。昨日臣從東門巡視回來,途中便與幾個汪德海的手下撞上,他們剛從一個農戶家出來,不僅強搶了人家許多的米糧,還以獸行凌虐了家中的一位農婦,週遭百姓見後雖未有敢上前仗義持護者,但是私下對我軍的軍威大為不滿。甚至還有兒歌傳唱:想闖王,盼闖王,闖王來了更遭殃。」
李自成聽了大為光火,拍案而起,叱罵道:「這些下面的人太放肆了!傳汪德海來見孤!孤要親自懲治一下這些敗壞軍威的惡徒!」
羅虎再稟道:「不勞陛下費心,昨天臣已經當街佔了那幾人的首級了。今天是特意來向陛下領罪的。臣未曾得陛下首肯擅用私刑,甘願受陛下懲處!」
李自成擺擺手,「你起來吧,你代孤為百姓除去幾個惡賊,也是解了孤的心頭之恨,何罪之有?但汪德海他們若再這樣折騰下去,孤好不容易打來的江山就要斷送在這些小人手中了!」
盛怒之中,牛丞相從外走進,臉色並不比殿中的人好多少。李自成看到他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震,問道:「是吳三桂那邊出問題了?」
牛丞相遞上一封信函,沉聲歎道:「誰能想到吳三桂竟然是個愛色不愛財的主兒。四萬兩白銀,一千兩黃金都不如一個女人。」
李自成接過信匆匆覽過,剛剛平靜的表情立時又發作起來:「他居然要爭陳圓圓!他居然敢和孤爭!他憑什麼?」
牛丞相抱腕道:「陛下,陳圓圓不過是個教坊中的名妓,據聞她其實早在數年前就與吳三桂有白首之約。陰差陽錯被劉將軍送來獻給陛下。吳三桂是山海衛的守將,前朝遺臣,手握重兵把守要塞,此時對他只能安撫招降決不宜兵戎相見。與其兩邊誓同水火,與大順埋下隱患,不如捨棄一個女子換得半壁河山,又有何不可呢?」
李自成眉骨跳躍,青筋直蹦,咬著鋼牙道:「孤就是不把圓圓交給他!寧可不要他俯首稱臣,也絕不會稱他心願!」
羅虎聽了並不贊同,在旁勸道:「陛下,一個女子焉能與我大順朝的安危相提並論?陳圓圓雖美,卻怎知這天下再沒有能勝過她的人?待日後四海一統,何愁無佳人做伴?犯不著為了她而丟掉吳三桂這一員猛將。早聽說吳三桂是個心胸狹窄之人,如今滿州在遼東外蠢蠢欲動,若他因此而與滿洲串聯,引軍入關,則……」他話不說完,留下餘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氣頭上,不肯細慮,冷哼幾聲道:「你們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論!」
見說他不動,羅、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宮門外,羅虎悄聲問道:「陛下現在的脾氣實在難測,真怕他會因這個陳圓圓而掀起無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謀,可有定論?」
牛金星答道:「在下與將軍心思一樣,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還是多旁敲側擊,勸他放棄陳圓圓為上。另外,聽說紅娘子與陳圓圓交好,不妨去問問她,看她如何行事?」
羅虎拱手道:「末將明白,這就去。」
兩人相偕離開。
…………
蘇銘塵的竹屋前來了兩個不請之客。未進小院,先在門前朗朗吟誦著唐初虞世南寫的《蟬》,借扣門外竹牌上的那兩句小詩:「垂縷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接著另一人抱劍道:「前朝故人求見蘇公子!」
蘇銘塵已在他們的吟聲中走出了屋門,看到他們乍然一愣,隨後微笑還禮:「原來是你們。」
來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樓有過一面之交的前明新樂侯劉文炳和駙馬都尉鞏永固。
他展袖將二人讓進院中石凳上,問道:「如今情勢如此複雜,二位居然還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殺?」
劉文炳答道:「蘇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穩的留在這裡了嗎?」
蘇銘塵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無危險是因有救命符護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兩人互看一眼後,鞏永固一拱手:「實不相瞞,我二人本已遠行數百里外,但終因有要事要辦,不得不返。寧冒斷頭之險,也要回來一試。」
蘇銘塵並不順題詢問,反而欲回身進屋,口中道:「二位遠道而來,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壺新茶,品茶香,聽竹韻,縱論心事,豈不風雅?」但他還沒踏進房門,忽聽後面「通通」兩聲連響,回頭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皺眉道:「你們這是何意?」
劉文炳雙目含淚,聲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亂,我朝遭逢滅國遽變,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國。如今我們欲重整隊伍與李自成再搏一場,奪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無可以領軍之人。所幸天賜小王爺與我等面前,小王爺的文才武功無不是上上之選,又乃皇室遺孤,血統高貴,若能率領我等登高一呼,必然萬民歸心,雄風大振!則李自成等一干反賊也不足為懼。還請小王爺萬萬不要推辭!」
蘇銘塵靜靜聽他說完,斂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們剛剛進門時不是還在喚我是『蘇公子』嗎?此時又拿血統之論逼我。居心何在?」
鞏永固續答:「小王爺千萬不要曲解了新樂侯的好意,剛才稱您為蘇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樓之上見您不慣我們以舊禮相稱,故而改口。」
蘇銘塵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舊朝禮儀,又為什麼要拿這些紅塵俗事煩我?別說我不過是個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後,與大明已無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無江山,目無皇權,兵戈紛爭又與我何干?!」
劉文炳急得雙目垂淚,呼道:「小王爺,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為了朱氏皇朝,還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當初也曾以仁義之名起兵,如今奪下京城後還不是賊匪之性畢露?百姓如今對他們是怨聲載道,民心漸失。我等若能此時起兵,振王朝於頹勢,救百姓於水火,那將是千古流傳的佳話。難道您就不肯做著天下第一人嗎?」
蘇銘塵半靠在門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殺,我卻要反過來為它拚命?若換作是你,你肯嗎?名利富貴,生殺榮辱,誰在人世上走一圈時不是懷揣著這些夢想,經歷這些遭遇?至於福禍,雖是一半天定,一半人為,但也要順勢而行。大明氣數已盡,已無挽回的餘地,我不說是你們癡心不死,你們愛做什麼就去做,但與我無關,不要拉我同行,我並非你們的同路人。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樓上的一面之緣而來與我敘舊,聽我撫琴,我自當淨手熏衣,貴賓相待。若二位執意要和我續什麼血親貴戚,談什麼皇圖霸業,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請二位回去了。」
劉、鞏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蘇銘塵已輕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聲自房中奏響,琴聲中蘇銘塵所吟唱的正是他們剛才進門前念起的那首詩:「垂縷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琴音優雅清華,不沾塵俗之氣。
劉文炳以袖拭淨臉上的淚痕,長歎著扶起鞏永固,慢慢踱出了屬於蘇銘塵的這片天地。
身後琴聲悠悠不止,歌聲不停,一曲奏完,緊接著又換歌而出,這回唱的是五代時期曾一度稱帝的蕭綱之作——《詠螢》:「本將秋草並,今與夕風輕。騰空類星隕,拂樹若花生。屏移神火照,簾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傾。」
二人聽到此歌又都停了下來,鞏永固問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圖富貴家,難道是在笑我們妄自以螢燭之火與李自成相抗嗎?」
劉文炳聽了很久,搖頭道:「其實他對前朝也並非毫無眷戀,但世事傷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歎流螢尚可來去自如,而他自身卻為世事所困,難覓知音啊!」
…………
東郊的淨水庵,偏僻而寧靜,是個極佳的清修之所。葉香情以前從未想過她將會在這種地方渡過自己後半生。面對青燈古佛,聽著魚罄鐘響,這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憂愁怨懟,在這裡都能得到短暫的平息。但,僅僅是這種短暫而已,因為在她的心底所潛藏的那種衝動與熱情卻不是一句「南無佛南無法,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就可以超脫的。
菩薩?菩薩是人心中的希望,是個幻夢,最終的實現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這裡即使把外表偽裝得看似已斬斷紅塵的牽絆,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個心願,最期盼的,也只有一個人而已。
她肯屈居這裡,只是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等待一個可以真正讓她解開心結的人的到來。她在佛前訴說著她的癡,她的夢,她的喜,她的淚,因為除了閉口無言,似乎洞察萬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個世間中並沒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緒和快樂,回憶中也沒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驕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癡人說夢?儘管最後的答案可能是最殘酷的,但她卻執拗地不肯放棄。這便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沒有「後悔」兩字存在的餘地。
所以當今天紅娘子再次來庵中看她時,葉香情以為她又是為李自成做說客的,但她卻帶來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吳三桂想索要陳圓圓,卻執意不肯將其送回,吳三桂給他在京的老父寫了一封家書,公開表示與我大順朝的誓死敵對。甚至不惜犧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條人命。」
葉香情聽了冷哼著輕笑:「我早說過陳圓圓就是紅顏禍水,果不出我所料。原來這世間真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紅娘子繼續說道:「陛下本來是準備於本月六日舉行登基大典,因為吳三桂那邊的情況不明而一拖再拖,現已將登基之日暫時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經表示有親自東征,討伐吳三桂之意。這樣一來,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準了。」
葉香情細想想,看著她道:「你有顧慮?」
紅娘子的確憂心忡忡:「如今我朝剛剛建國,萬事待興,況且進京的兵馬實在不多,雖對外號稱有二十萬之眾,實際連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過七萬餘,吳三桂那邊據說已與關外有所勾結,連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們打成平手。我們帶著大軍興師動眾的奔波趕去,以疲軍去迎戰他的精銳部隊,勝算並不大。前幾天丞相等幾位重臣為遠征卜卦,連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擔憂啊!」
葉香情沉吟著走到窗邊,慢聲道:「我與他當初已經斷絕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說這些又想讓我做什麼呢?」
紅娘子綻開笑容,在她身後輕撫著她的雙肩道:「你的脾氣我還不知嗎?做事像陣風,愛恨分明。你對陛下有怨氣,恨他誤了你娘一生又來阻你姻緣,其實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碼他並不失一個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說斷就能斷的?別說你不過是在胳膊上拉了個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條手臂,你身上流的還是他的血,這是絲毫也變不了的事實。我今天來告訴你這些,也不想亂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別。」
葉香情此時才有一驚:「怎麼?你要走?」
紅娘子答:「戰事緊迫,我肯定是要率領健婦營隨同陛下去作戰的。你也知道戰場之上生死難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後還能再來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頓,臉上稍有陰雲浮現又立刻蕩淨,挑著眉眼爽朗的說:「正好早一點投胎,爭取來世做個男兒身,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做事綁手綁腳,又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是不守婦道了。」
葉香情反被她說的心中悲涼,挽著她的手臂喚道:「紅姐,別說這些喪氣話。」
「對對,如今尚未出師,我太多憂了。」紅娘子笑著將她拉到外邊,從她來時的車上拿下一個長條的盒子,遞給她道:「這是我從京城一個前朝貴族的家中抄來的,聽說是件古物,我想定是個好東西,就給你拿來了。」
葉香情打開那個盒子,裡面橫躺的原來是張古琴。
紅娘子在她的耳畔輕聲細語:「你那個心上人不是最喜歡彈琴嗎?你正好可以借這個東西去討好他啊。說不定投其所好,他會感激你呢。」
葉香情將那張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紅娘子說的話她只模模糊糊地聽了,卻並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這張琴上。奇怪?!她曾見過無數的琴,卻從沒有哪一張能給她如此的親切熟識之意。對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種從心底情不自禁湧動出的欣慰。屈指輕撥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聲沉吟,撩動起她無限的情緒與思潮。
將琴身抬起,她無意識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個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裡。她心神微顫,問道:「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紅娘子湊過來看,嘖嘖歎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發現這個字,看來這張琴真的是與你有緣。」
葉香情摸索著琴身,抱坐著許久,忽然猛地騰身躍起,連人帶琴翻身上了門口的一匹駿馬,道了聲:「借馬一用」,就絕塵而去。
紅娘子在身後詫異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蘇銘塵最愛眷戀於院中喝茶時的一刻,這比撫琴時的心弦激盪要來的安逸靜謐。有時候他要慶幸自己的家敗,否則此刻的他也許在為爭奪皇權而苦悶,或是在為王朝的滅亡而悔恨,哪裡會有現在這般的輕鬆愜意?
但不知為何,最近這種愜意的快感比起從前漸漸地淡了許多。無論是撫琴還是品茶都不能讓他再回到如從前一般的從容不迫。沒有了葉香情的窮追不捨,癡纏苦戀,他本應該是更加平靜超脫的,但現在他的心中卻總是隱隱地有幾許失意,或是寂寞?
這怎麼可能?他苦笑著問自己。從幾何時,他也會有放不開,丟不下的東西?他嘲笑鄙夷世間的一切,他曾經絕情絕義的將別人拱手送來的芳心片片撕碎,他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個知己嗎?如今除了那繚繞於記憶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蹤難覓之外,其餘的,他都已得到,他幾乎是比皇帝還應滿足的人,但為什麼他竟時時覺得意志消沉,不能開懷一笑?
「也許是我久居在這裡的緣故吧,此地狹小偏窄,或許並不適合我的長留。」他喃喃自語,但卻皺眉又問:「那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難道我是在等誰嗎?」等人?是的!這個念頭一蹦出來,立刻在心中得到更多的響應。是的,若不是在等什麼人,他怎會去而復返,從春香酒樓又回到這個竹林小居?但他究竟是在等誰?他所等的究竟是個人,還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想起影子,葉香情的那段話又猛然從內心中眾多的記憶裡躍眾跳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
他的眉於是蹙得更深,為什麼他總是忘不掉這段話?這曾被他諷為怪念頭的「胡言亂語」,在他心底所紮下的程度竟遠比他自己所預料的還要深!
這就是葉香情強勢的愛意所造成的後果,除了讓他平靜的生活變得雜亂無序外,還令他一向堅定的心慢慢開始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要什麼,求什麼,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遠在天涯,還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霧重重,他什麼都看不清,懶得去撥,也不想去撥,他願意留在這裡,靜待一切的發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這是他的信條,他固守不變。
竹林外又有車馬聲至,他凝眸而視,難道是她又回來了?
從翠綠的竹枝間走來的是一條婀娜的紅色身影。此時此地若有百花,則群花必將羞敗,若上天飛來一組南雁,則雁必愧落。試問天下有誰能有如此絕代風華?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稱的陳圓圓!
「陳姑娘因何會來此地?」這些日子以來,唯獨陳圓圓的造訪最令他吃驚。
陳圓圓還是那樣優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陛下特准我到城西的聞天寺進香。我路過此地,記得你住在這裡,特意過來看望。」
不用她再細說,蘇銘塵已看到在她身後十幾丈外有不少的侍衛昂首站立,可見李自成雖然准她出門,對她的看守卻並未有絲毫的放鬆。
蘇銘塵看得出陳圓圓有話要和他講,但礙於周圍情勢不便開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聲笑道:「昨日我閒來無事時背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記了大半,今天陳姑娘正巧路過,可否幫我抄錄?」
陳圓圓明眸一轉,也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點頭同意。
蘇銘塵從房中取來紙筆,又笑說:「書聖以草書名揚天下,我等今日也當以草書緬懷之。」他提筆便寫,口中朗朗吟著千古佳篇《蘭亭集序》的開章詞:「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毀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其是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聲,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陳圓圓側頭看去,那紙上字體俊逸酣暢,筆墨淋漓,正是一筆極佳的狂草,但其實所書之言卻與他口中所念大謬不實:「據聞吳將軍因姑娘而不肯歸降大順,大戰在即,血腥難免。姑娘即將背上千古罪人之罵名,實令人憂心慨歎。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歡,萬事或有轉圜餘地,請姑娘寬心靜待,不要另生妄念。」
陳圓圓看了心中一驚,她一句真話未說,竟會被蘇銘塵看出心事?
原來,近日她聽說吳三桂為她一人欲引異族入關之後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連侍二夫自覺喪德敗性,自毀誓言外,更是怕承受這個紅顏禍國的千古罵名。可惜周圍無知己可以傾訴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機以圖暫時排解心中的愁苦。卻不料她瞞過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數面之緣的蘇銘塵看破了心機。她心底驚歎不已,蘇銘塵還在笑道:「後面的,還請姑娘見告。」
陳圓圓接過筆,極輕微的發出一聲幽歎,曼聲輕吟後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但筆下流淌的卻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幾分姿容卻無德性可言,上天見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間,生有何歡?不如隨風而去,死又何懼?」
蘇銘塵看後輕輕搖頭,筆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風骨,豈不知生既無歡,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無一帆風順之路。其間險阻,雖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轉。若極難扭轉之時,寧可他鄉遠避,如屈原所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也絕不應草菅己命,陷父母於不仁不義之境地。天地遼闊,世事多變,焉知今日之風雨不會成就明日霞虹?萬請珍重三思!切切!」
陳圓圓看得十分感動,斂袖輕拜,聲如蚊語:「謝公子賜教,圓圓一定謹記在心。」
她若一朵艷麗的牡丹飄搖至院門前時,忽然回頭嫣然一笑,問道:「公子既是個如此心胸開闊,超群拔俗的人,為何眉宇間也會有愁容?」
一句話竟反把蘇銘塵問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撫了一下額上的眉心,問道:「我的臉上有愁容嗎?」
陳圓圓點頭:「而且似乎還是刻骨銘心。」
…………
陳圓圓雖已走遠,但她的最後的一句話卻令蘇銘塵一日不寧。
此刻太陽西斜,金烏墜地,屋外滿天的狂風大作,天盡頭隱隱有悶雷之聲。這是下雨的前兆。
蘇銘塵回到屋裡,取過一本詞譜,滿眼看去儘是傷心斷腸的詞句,看得他沒由來的一陣心驚。於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蘇軾的《前赤壁賦》,觸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漸漸令他心靜下來,輕聲慢吟:「客亦知乎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無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
長吟中,他突然渾身打了個寒噤,似乎被什麼東西警醒,站起身來到門前,躊躇了一下,猛地將門推開!
小院竹門外,有人佇立在風雨中,懷抱一件長長的,被錦緞包裹的東西,衝他微笑,似乎他的開門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還沒走。」她笑著一手推開院門,腳下的泥水早已將她的衣裙濺髒,而她全身也已濕透。她全然不顧這些,走到他面前,揚起臉很滿足地說道:「我騎了一日的馬,總算在落日前趕到這裡了。」
蘇銘塵一語不發的定視她許久,忽然一伸手,將她拉進房中。
她走進屋裡,站在桌前,將懷中的錦緞長長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張古琴。擺在桌上,將他拽過,笑問道:「你喜歡嗎?」
蘇銘塵坐了下來,細細撫著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處花紋無不給他震撼之感。前塵如煙,種種情愫,皆因這張琴而起,雖然他已記不得了,但是在這琴的面前,他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狂喜與激動。手指在琴上久久流連,那極愛的意味毫不掩飾,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於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動將琴身翻過,給他看琴下的字,纖手一指:「這個『香』字本是舊有,是不是看上去與我淵源頗深?」
而他也被這個字迷離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誠而細緻地鐫刻著這個字,每一個動作中都是一分愛意,一分深情。而那雙手的主人卻又是誰?
他勾動起琴弦,琴聲便如心聲,一派憂惋迷離,纏綿悱側。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紛飛優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訴情,已經渾然忘我,突然伸出雙臂穿過他的身前,蓋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執拗,又頗為嫵媚地在他耳旁私語:「教我彈琴。」
他的手一顫,停駐在弦上,生硬地回答:「我不會教任何人彈琴。」
她的幽香如她的幽怨一般襲來:「那就為我彈一曲吧,難道真的讓我等到死嗎?」她悠然輕歎:「若我早知愛一個人是這樣的苦事,真不如一出生就削髮為尼,能少卻多少心碎腸斷。」
他忽然一笑:「你這樣的脾氣就算進了庵堂,也不會安分守己的。」
她略一沉默,沉沉的問道:「你總習慣於讓別人為你付出,而從不肯有所回報,是麼?」
他也寂然良久,若自問,若問她:「我是這樣的人嗎?」
她未正面回答,在他身後的聲音執著堅韌:「你為何不肯回頭看我?莫非你的心已經有所動搖?」
他故作淡淡:「實在是我看膩了你那張臉,乏味得很。」
她嬌媚地笑出聲:「是嗎?若你肯回過頭來,說不定會有番驚喜。」
他無奈於她的糾纏,勉強轉過身,剛道:「又要耍什麼花招了?」一句話未完,就被吞沒在她熾熱的吻中。她對他的獻吻已不是第一回,他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哪一次都不如這一刻來的火熱,甚至那吻中更多的不是纏綿,而是怨恨。而她的火熱居然也撩動起他幾乎早已死在心底的人性中本能的熱情,對於她小舌尖靈活地挑逗,隱隱有了些微的反應。但是她卻不吻了,狠狠地猛咬了一下他的下唇,退後一步說道:「這是為了報復你當初害我受劍傷之苦。」
他很是尷尬,捉摸不定她如冰火變化,喜怒無常的性子。撫著被咬疼的嘴唇,苦笑道:「怎麼又翻起了舊帳?」
她在屋中兜了一圈,找到一件他的外袍,也不避嫌,在他面前寬解下外衣,將他的長袍穿上,而後才坐回到他面前,以手支頤,看著他的眼睛。「這幾日在淨水庵中,我想的最多就是你這個人。我在想為什麼你當初會對我那麼無情,利用我不成後竟然直言不諱的說自己是個卑鄙小人。這根本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他苦笑道:「那你認為又如何呢?難道你以為我在騙你?你真以為你能看透我的心了?我只是比較敢作敢當,對自己所做的是非功過從不諱言而已。」
「撒謊!」她斷然道:「直到今天你還想騙我?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最聰明嗎?你以為我就看不出你的把戲?你若真是聰明絕頂,所布下的局又怎會輕易被羅虎拆穿?你是故意讓他發現,故意讓他找你尋釁,故意讓他告訴我所謂的真相,你所做的一切,最終就是想讓我從你的身邊離開,徹底對你死心,從此不再糾纏你了,是不是?!」
她連聲的質問得不到蘇銘塵任何的回應,他低垂著眼,如老僧入定,似乎已有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定力,而她看到他這副樣子,卻冷笑一聲:「到現在你還要否認又有何趣?你是怕承認後自己的心更加動搖,因為你已經開始喜歡我了,接納我了,但你自己又懼怕這個事實,所以要裝聾作啞,遠避塵世,除了想欺騙天下人外,還要欺騙你自己!」
蘇銘塵的臉上沒有任何的神情變化,唇紋甚至沒有一絲的抖動,但是掩藏在衣袖下的雙手已攥得關節發白。他靜漠著清語:「你若不是這樣的任性,也算是個很好的姑娘。聰明,倔強,雖是個女兒身卻不遜於任何的鬚眉。只可惜你的固執和任性是你最大缺點,若不肯改,會成為你日後最大的痛苦根源。」
她冷笑著揚眉:「又來做神仙了,你總是喜歡把自己擺得高高在上,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其實你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都看不清。」她走到門前,忽然轉頭,語氣中是極深的哀痛:「你為什麼就不肯體諒一下旁人的心情?傷害別人還不自知。難道這一間破房,一張琴,就已是你的全部了?這世上就真沒有一個人可以值得你垂憐?」她又大踏步的走回,站在他面前喝道:「你說你要等什麼人,卻不肯真正去追尋,你不過是在拿個借口來搪塞你自己的懦弱和無情!」
她一眼看到牆上掛的那張他日用的古琴,幾步走過去,猛地將琴從牆上拽下,狠狠地摔砸在地上,琴身受不了這樣的撞擊,琴頭頓時碎裂掉數片,琴弦也斷了幾根。
蘇銘塵大為驚駭,躍起身已然遲了,他憤怒地捏住她的肩骨,質問道:「為何要毀我的琴?!」
葉香情一臉的凜然無懼,落字鏗鏘有力:「我只是要你明白,將自己的過去和將來全埋葬在琴的境界中是最蠢的!只有毀了它,你才能看到你的身邊還有多少值得你去眷顧!」
蘇銘塵的牙齒格格作響,手指的力道幾乎可以將她捏碎,瞳眸中的冷冽之寒從未曾見。「你無權干涉過問我的生活!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我不要的女人,而且是最令我厭惡的一個女人!」
他如此殘忍的字眼這一次居然沒有打擊到她,反令她嫣然輕笑,笑得開心得意,楚楚動人:「是麼?那也無妨,因為我也是唯一一個能令你動容的人。」她的纖纖玉指劃過他柔和的面頰,挺直的鼻樑,最後停駐在他的唇上,像是挑逗,又像是愛憐,那低幽的嗓音久久迴盪在他的耳邊:「但願有一天,你會說,我也是你最愛的女人。」
他死死的瞪著她,看著她巧笑嫣然又滿含幽怨的退開,緩步走到窗邊,霍然推開窗,夜風忽忽地灌了進來。她輕抬皓腕,拔下頭上的金簪,一頭烏黑的秀髮漫灑而下。因為剛剛著過雨,頭髮顯得沉重而服貼,並未被風撩起多少。她以指作梳狀,慢攏著糾結在一起的長髮,但卻怎麼也分不清,理不開。
他在她的身後默看著,看她梳妝的姿態,看她纖細的背影——極熟識的感覺,卻想不起來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曾經見過相同的一幕?
揀出在屋角屜櫃中他自己的一把木梳,無聲的走到她身後,一種熟捻的感覺驟然湧上心頭,使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代她緩緩梳理著她一頭的秀髮。
她的手先是頓住了,而後無力地垂下,苦澀一笑:「頭髮亂了,還有木梳可理,若情亂了,如何能解開那些糾纏不清的結扣?」
他一怔,凝視著眼前那片烏黑的簾幕,悠悠自語:「所以說,『發如情絲』原本是句笑談。」
兩人同時一顫,說不清心底碰撞出的火花因何而生。只是一個對窗,幽然出神,一個對發,默默無語。
…………
李自成這輩子所犯下的最大失誤就是和吳三桂在山海衛的這一場決戰。
這場戰爭的最初起源本是為了一個女人,但大仗打起來,兩軍對壘時,人們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任何絕代佳人的麗顏,而是生死之間的存亡。人通常會為了私慾而不惜去損害別人的利益,而最終受傷最深的除了那些間接被傷害到的人之外,行私慾者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在中國的歷史上,公元1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衛。那裡曾爆發過一場怎樣驚心動魄的大戰,無需再去描繪,因為戰爭的結果只有一個:李自成慘敗。
與吳三桂的交戰大大損傷了李自成戰鬥方面的元氣,先是健婦營的統領,他麾下唯一女愛將紅娘子,遭敵人冷箭偷襲,不幸身亡,其次是他的另一員大將馬世耀深陷敵群,最後自殺殉國。這一連串的打擊已令李自成疲於應付,同時由於清軍已經入關,十數萬的大軍如潮水般向他襲來,若非他的部下誓死拚命保護他,殺出一條血路,暫時避回了北京,他的性命恐怕也要斷送在這一戰中了。
李自成剛剛進宮,甚至未做休整,就氣勢洶洶的持劍直闖後宮。一路上的侍衛、宮女及嬪妃看他那副已似發狂般的雙眼通紅噴火,嚇得只有四散躲避,不敢上前。
李自成邁步走進的是陳圓圓所在的寢殿,陳圓圓雖然實際已是他的女人,但名分上尚未定妥,全宮上下還是尊稱她為「陳姑娘」。此刻她正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妝台前,對著鏡子給自己上妝。李自成看了更怒,喝道:「你到此時竟還有如此的閒情逸致?是不是得知孤打了敗仗,準備重換舊衣接你的平西王進城啊?!」
陳圓圓轉過身來,款款下拜,聲音異常的平靜:「妾身知道陛下盛怒,此地已無我容身之處,懇謝陛下賜我全屍。」
李自成聽了她的話頓時愣住了。他本是來殺陳圓圓的,但她的一心求死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他怔怔地問:「你,真的想死?」
陳圓圓伏拜更低,語氣堅定:「請陛下成全。」
李自成瞪了她許久,忽然還劍入鞘,說道:「孤不會殺你,孤要留著你,讓你看著吳三桂死得有多慘!」他說完掉頭而去,遠遠的還可以聽到從長廊上傳來他那沉重激烈的長靴踏地之聲,似乎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陳圓圓還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後,一道在床前漫掛的圍簾後走出一人,竟然是葉香情。她挑著唇角將陳圓圓慢慢伏起,淡淡道:「我說過他不會殺你的。因為他決不甘心成全你這個烈女之名,若是讓吳三桂知道你已死的消息,恐怕這場戰事會演變的更加慘烈。」
陳圓圓哀愁的樣子如春花凋落,一串渾圓的淚珠自星眸中迸出,順腮滑落。葉香情默默地看著她,忽然無聲的拿出一絹手帕,為其擦去淚珠,故作輕鬆調侃:「看你哭的樣子才知道什麼叫西子捧心,梨花帶雨。」
陳圓圓顰眉更深:「這時候了,你還要拿我取笑?你可知我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所以你必須好好的活著,絕不能死。」葉香情的一句話令陳圓圓摸不清她話中的深意。從她認識葉香情以來就一直深知葉香情對她並無絲毫的好感,不知為什麼這幾天卻與她走得格外近,似乎有保護她的意思。她自認是將死之人,所幸坦誠問出:「葉姑娘,若我眼力不錯,我記得你也應該是想殺我的眾人之一,為何會突然關心起我的安危?難道你是想利用我去要挾平西王,以救陛下嗎?」
葉香情淡若輕風的笑容縹緲不定,放下一句話來解釋她心頭的疑竇:「近日我才知道能兩情相悅又能長相廝守是件多難的事。若你與吳三桂是真心相愛,我何不成全你們?」
陳圓圓瞪大眼睛,驚愕的問道:「你要如何成全?難道你不怕陛下怪罪?」
葉香情冷哼一聲:「對於他那樣負心背義之人,我已無所顧忌了。你耐心等候,一有機會我會帶你出宮,與吳三桂會合。」她感慨道:「難得會有個男人那樣癡情,為了搶回已成別人女人的愛侶可以捨命不要,甚至以千古的罵名作為交換。和他相比,這世上的男人都應該羞得無地自容!」
陳圓圓反過來凝注她,悠然輕道:「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無情的,我看你所鍾意的那個蘇銘塵其實也是個癡情種子,只是他對你似乎還有所顧慮,所以才讓你覺得他行事躲躲閃閃,可恨之極吧。但他會在無人之時思念於你,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無情。」
葉香情乍然愣住:「你從何得知他會思念我?怎麼在我面前他從未顯露?」
陳圓圓一笑:「旁觀者清啊,難道你不曾注意,在他屋中的桌上,有數個小小的『香』字?想來一定是他平日吟詩寫詞時,心神恍惚間用筆寫下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呢。」
…………
今晨蘇銘塵接到葉香情派人送來的一封書函。他躊躇了很長時間後,終於按照信上所述的內容,帶著那張她前日送來的古琴,到指定的地點去見她。
葉香情所約的不是京城內的皇宮大內,而是西郊一處小小的院落。
走進門中,滿園的花香繚繞,這才令他想起此時原來尚是春天。但他的心情已經有許久不曾感受到春日的暖陽了。
整座小院幾乎沒有旁人,只有一個門人向他指了一個方向後也轉眼不知退到何處去了。
蘇銘塵懷抱古琴走進門人所指的屋子。屋內陳設清雅簡單,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蘇銘塵在屋內轉了一圈,竟看不到一個人影,不覺皺了皺眉,難道是她在開玩笑嗎?他正在沉思,不知自己是否還要繼續留下來等後,門外腳步輕輕,走進來的正是葉香情。今日的她比起平時來卻顯得格外不同。只見她以一件艷紅的長裙著身,薄施脂粉,襯得那張本來清麗的面孔一下子絕艷了許多。看著屋中的他,嫣然一笑,倍添風韻。
反倒是蘇銘塵被她的樣子震得一陣迷亂,喃喃發問:「你這是做什麼?」
她笑著一手牽起曳地的長裙斜坐於蘇銘塵對面的桌旁,一手輕點著桌上的茶壺茶杯,道:「這是我給咱倆準備的。知道你愛喝茶,費盡心力才找到一包好茶葉,你一定愛喝的。」
蘇銘塵在她對面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笑容裡有幾分做作,於是問道:「出了什麼事?」
葉香情依然笑答:「你我今日不說傷心事,就當作是知己談天吧。我知你不屑於與我在一起,我也想通,這一次徹底在你面前消失。喝了今日茶後,你我過往一切便做風流雲散,天下恁大,憑你走去,我絕不再癡纏苦隨。」
蘇銘塵凝眸斂眉,「你這番話來得突然,讓我反而不安。你若有心事,不妨直說,你我相識時日不短,你既已許我為知己,還要有所保留嗎?」
葉香情先飲盡一杯茶,將杯放置桌上,垂頭不語,似有無限心事在心內鬱結相纏,又不肯吐。蘇銘塵就在對面靜待她說。也不知有過去了多久,她忽然抬起頭,臉上還是一片燦爛的笑意:「我若還有憾,就是臨別前不曾聽你為我真正彈過一曲。今日我不求情愛,只求交心,你肯破例為我撫琴嗎?」她伸手輕輕蓋住兩人之間的那張琴,輕吟:「就用這張琴彈,是它牽繫了你與我之間唯一的情動,也許它的作用還不止於此,來生?前世?它更或許牽繫了你我的真心,或是……你我的生命。」
蘇銘塵的心如被人重重的敲了一記,突然發現她的唇角雖然全是笑意,但她的眸中蘊滿的全是淚水,在瞳眶裡盈盈欲墜,幾要落下,只是因為她心中還在強守那最後的倔強而尚隱藏在眼底,不肯輕拋。
她的眼淚,是他第一次見。因為是第一次見,所以更震撼。似被某種神秘力量牽住了他的心,使得那裡一陣隱隱的抽痛。他幽幽一歎,下意識地脫口輕呼:「香兒,這真是孽緣。」
此話一出,兩人相對的雙眸全都怔愣住,晴空朗朗的天際似乎突然劃過無數道電光,劃破兩人心底,劃出一種奇異的感動。
她的睫毛一抖,珠淚終於落下。他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極溫柔地為她將淚揩去。緊接著她另一串淚又相隨而落,這一回滴濺在了琴弦上。
他低下頭,尋著那處沾濕的地方微微一抹,一段極緩的心曲悄然而起。這是他第一次為別人彈琴,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但這一回他所傾注在琴弦上的情感卻遠勝過任何一次。
聽那幽幽琴音,一聲聲,一段段,極盡幽怨,又極盡纏綿,這琴聲似乎是把利刃,可剖開他的心,讓他痛徹肺腑,又似乎是種溫柔的愛撫,在他心頭的傷口上輕輕抹掉所有滲出的血漬,將他的痛與愛,全都小心地包裹。
彈到最後,不僅是她癡了,哭了,連他的視線也是一片模糊。
那最後一段的琴聲中眷戀不捨,依依惜別,彷彿即將到來眼前的不是生離即是死別。
她癡然聽完最後一個琴音,無限慰藉的笑痕深刻在眼底唇畔,長吟長歎:「能聽到今日之曲,便是讓我即刻去死也無怨無悔。」
他的眸自琴上移開,緩緩站起,居高俯視著她的笑容,這一刻,他恍惚地已不再是那個清高自傲的蘇銘塵,那種內斂的優雅,幽沉的雙眸,讓他看起來與平時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他俯下身子,溫存地吹襲過一聲深情的輕喚:「香兒,我們尋找彼此真的是太久了。不知錯過了的又有多少?」
她微笑著回視著他,其時心神還依舊沉浸在剛才的琴音中,只是漸漸感到他的面孔在自己的眼前擴大,又擴大,直到自己的唇上觸到一片柔軟的溫潤,才恍然明白他在吻她!
或許是這一刻等得實在是太久了,屋外的花香又隨風而至,令她如墮夢中,不能分清現實與幻夢的距離界限。只知道被他吻住的感覺真的已不能用感動和興奮而能形容得盡了。
但人的心是很奇妙的,只不過片刻,他突然又清醒過來,停止了吻她,極恍惚詫異的問她:「你是情兒?還是香兒?」
她的心一沉,如從高高的雲端墜落下來,低啞地說道:「若你愛我,便不會在乎我究竟是誰。」
她也站起來,一回身,走到門口,卻被他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他溫和的嗓音就在耳畔迴響:「要走嗎?難道不想再聽我解釋?」
「你還要說什麼?」她的聲音發抖,這時候她才發覺,原來她是如此的脆弱。
他輕笑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那讓她失魂落魄的笑啊,還有那讓她以為自己等到白頭時都不會聽到的深情告白:「傻孩子,真不知道這世上是否還能有誰拒絕得了你的一片癡情?」
她猛回頭,瘋狂的尋著他的眼睛,彷徨地問:「你呢?你會拒絕嗎?你可以不去計較我究竟是香兒還是情兒,肯接納我嗎?」
他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顎,凝注著她的眼,低歎著說出一句奇異的話:「就是這樣的一雙眼啊,會讓我墮入情海不能自拔的竟是你這樣的一雙眼。」他失神地對視,默默自語:「即使你我前世無緣,來世無分,僅憑這雙眼睛,我也是早已注定逃不開這段情愫了。」
她狂喜,反環住他的腰,他的頭再次俯下,輕而易舉的尋到她的唇。這一吻中有著幾千年中領悟人生的感慨,面對離別的痛苦,相逢重識的喜悅,哽在喉嚨間的歎息和抑在眼底的清淚,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傾注於這一吻之中。
花香流動,情潮暗生,有風曉意,吹進屋中片片花瓣輕落於竹榻之上,勾勒起人類本能的綺念情思。誰能說得清這是孽緣還是良緣?是有幸還是不幸?輪迴千年的憂愁喜怒,愛恨悲怨,也盡付於此刻兩人情濃之時。
有人曾以「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作為人放縱情慾的書面詞。其實那裸呈相對的不僅僅是人的身體,還有兩顆在歲月洪流中彼此渴望,彼此錯過的心。那種淒冷的孤寂,那種癡心地守候,若無這一刻相擁時的歡悅,試問還有何等的排解之法才能慰藉他們飽受傷害的心?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幾回魂夢與君同?
再試問天下有誰能盡懂這句話中那近乎慘烈的苦楚?
且不管這究竟是孽緣還是良緣,起碼在這一刻,他們能夠相守就已是幸福的了。若到了「夢魂縱有也成虛,哪堪和夢無」的境地,趟或蒼天真的有眼,恐怕也要掩面掬淚了吧?
情不盡,苦相從。心長待,必重逢。
…………
一夜的情濃,使得蘇銘塵睡得很沉。夢中的景象雖然虛幻,卻真的是「前塵舊夢」。往事回首,並無不堪,只剩慨歎,因前世的緣淺而慨歎,又因今生的情苦而心疼。
夢中,香兒與他凝視,盈盈淚眼中珠淚成串而落,似有一滴還落在他的臉上,涼涼的,冰冰的。流淚的人有情,而流下來的淚已經無情了。
晚間的夜風徐和,但外面突然一道電光連住天地劈裂而下,似能將天都劈開。轟然的巨雷響聲將蘇銘塵猛然驚醒,回肘間,已沒有了夢中人。
他驟驚,一躍而起,屋中空空蕩蕩,再無其他人的任何影跡。他躍下竹榻,整個心似乎突然從鮮花盛開的天宮掉進四周寒潭的地獄,孤冷無依,極其驚惶。忐忑不安中,又猛地發現床頭桌上有紙箋飄動。於是他一伸手,將紙抓在手中,藉著月光看去,那上面的所書疼惜人心,雖然無言血淚,但信中字字句句皆如滴血,紙上點點處處都是淚痕——
「紅衣即嫁衣,感蒼天之德,許我願成。前塵種種未及詳敘,今世纍纍尚待夢圓。奈何身側尚有未竟之事,故暫不能相偕避世,歸隱田園,此憾也。然我心不變,堅如磐石,縱使情別,亦思君念君,情觴滿懷,望君如斯,免我牽掛。今朝小別,必有重聚之日,你我自當堅守信約,以心相待,勿變勿疑。
香情含淚笑拜」
那紙在蘇銘塵的手中握了不知多久,他自己反覆看了也不知多久,直到他終於明白葉香情是在與他作別!不管出自何因,這信上所表示的結果都證明她的離開是出自她的本意,即使她有不捨,即使她有為難,卻還是果斷地走了。
回想起來,還留在桌上的那一壺清茶和古琴,以及她昨日那身艷紅的裝束,都是她準備將與他話別的前兆。但她把心事隱藏得太好,他竟未能看出一分一毫!
夜風冷,殘月寒,再寒再冷,都比不過他此時的心情。
小別待重逢?說得何其輕巧!她難道會不知他們究竟是「別」了多久後才有了今日的重逢?這一別後,若再見面,將比登天還難,處於這個世事天地之中,性命輕如薄紙,緣分淡不及水,誰能保證長相廝守的誓言決不更變?
他握著這張紙衝門而出。
外面還在電閃雷鳴,天際的滾滾雷聲順著大地已漸漸逼近。
他在寒徹的天地中孤獨的飛奔,要去哪裡?他尚不知道。他只想拚盡全力去抓住上天交付與他們彼此的最後一線希望,那連繫兩人的命運之線啊,似掛著一片脆弱的紙鳶,在狂風顫抖,在閃電中躲閃,若維繫不住,則不是飛進飄渺的蒼穹,杳無蹤跡,便是掉落於淒涼的塵土,被掐斷所有生的權利。
雷聲躲在雲中狂笑,那一道道驚天的閃電是它冷漠的眸光閃現。目睹著人世間最慘痛的情傷,它威風又無情的喊叫著:
「去啊,去追啊,看你們如何能逃得過這一世的劫難?!」
…………
城內李自成的大軍們在接到撤退的命令後,在城內四處倉皇地做著撤退前最後瘋狂的掠奪。
深夜京城,到處是火把閃耀,人影竄動,以及人的哭聲喊聲,幾乎響徹整個京城。
深宮內的李自成,也在佈置撤退前的最後事宜。
牛金星丞相的建議是:大軍暫撤到陝西境內,那裡地廣人稀,還沒有其他強大的力量可以與他們抗衡,他們可以在那裡休養生息,日後再圖反攻。李自成採納了這個建議,牛丞相便匆匆下去實施細節問題了。
羅虎問道:「陛下,紅娘子所遺的健婦營尚有八百餘人,是把她們留置在這裡,還是另派一將去照管?」
李自成沉思道:「健婦營是紅娘子一手建起,斷然不能輕拋,但我軍皆是男將,指揮起來怕有不妥。」
此時門外快步走進一人,昂首道:「我來!」
李自成看去,頓時喜動顏色,叫道;「情兒,你肯回來了?」
葉香情的目光卻很疏離,微行一禮,道:「我在健婦營中久處,對那裡的事務還算熟悉,我去比較合適。剛有飛馬來報,說清軍已經到了城東七十里處,陛下還是速速撤離比較好。」
李自成驚道:「他們來得如此之快嗎?」忙命羅虎:「羅將軍,你速去調集部隊,半個時辰後在西門等我。」
羅虎領命而去。
李自成這才細細打量著葉香情,歎道:「兒啊,你畢竟還是我的骨肉,危難關頭不肯捨我而去啊。目前形勢嚴峻,本來不應讓你犯險,但實在是軍中無人,只有拖累你了。等我們到了陝西,我絕不會勉強你委屈在軍中,到時候,你若願意離開,我也決不阻攔。」
葉香情聽了並無感動,冷冷一笑;「你就是勉強我,我也不會和你同行多久,送你出城,只因我良心不安,怕背不孝之名。」她說到這裡,眸光更寒,「其實若非你在山海衛之戰中自毀城牆,大戰臨頭時對李過、紅娘子夫婦產生疑心,故意將他們丟棄在後面的敵軍之中,眼見他們犯險都不肯回身救助,你又怎會落得如此捉襟見肘,軍中無人的地步?」
李自成立時變色,喝問道:「是誰在你耳邊造這種謠言?誰說是我陷害了李過夫婦?」
葉香情懶得與他爭辯,道:「是非曲直,千百年後自有後人為你著書立說,今夜情急,我不與你爭辯。若再耽擱,恐怕你就走不成了。」說完她一回身,又急急走出殿門。
李自成頹坐在王座之上,突然覺得身下的錦緞有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回想一月前初進京時的情景,宛如夢魘。曾幾何時,他從萬民景仰的闖王跌入了如今這個眾叛親離的慘境中?這個原因,恐怕要他自己回想參悟一生了。
…………
蘇銘塵趕到城內時,除了狼藉的街面和空蕩的皇宮中瀰漫著同樣張皇淒涼的氣息外,已沒有了他心魂所繫的人影。
她走了,隨著李自成的大軍遠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站在空空的宮殿中,這是他成人後第一次回到這塊帶給他皇族印記的起源之地。但這裡放眼看去的,只有摔破的器皿,翻倒的桌台,一地遺灑未及帶走的珍寶。所謂富麗堂皇,所謂天宮仙境,何曾還能看得出它原來三分的舊顏?
他腳下一緩,絆到一個金器,低頭拾起,原來是一面鏡子。於是他看到鏡中自己此刻的樣子:零亂的頭髮,蒼白的面孔,慘淡的眼神,這還是他嗎?那個曾傲視天下,自負避世的自己?
他將鏡子一甩,仰天長笑,不為什麼,只是突然覺得這一切的發生都是那麼可笑,可笑中也可悲。悲從中來,已無眼淚,胸中鬱結之氣,全都化做悲憤的笑聲,在宮殿的上方盤旋,直到他踉蹌的退出殿門,拂袖遠遠離去,那笑聲還悠然不絕,遙遙而來。
…………
一年後的北京。這裡雖然已開始了滿人的統治,但是明朝遺臣與滿人的抗爭才剛剛開始。當年名動天下的李自成也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卻,只是偶爾有人從西來,還能聽到一些消息,可真正關心的人已經沒有多少了。
在京郊一處簡陋的小廟中,佛殿之上有個孤獨的人影盤坐在那裡,身下沒有蒲團,手邊沒有木魚,既未誦經,也未念佛,只是默默地坐著,整個人恍似已心如止水,與世隔絕。
一個小沙彌從殿外走進,在他身後合掌一揖,道:「蘇先生,外面有人說要見您。」
那跪著的人睜開眼,轉過身來,殿上昏暗的光線照到他的臉上,只看到死一般的沉寂。當年的風采,早已隨著塵世間的烽煙一起散去。他微微點頭,站起身走了出去。
廟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風塵僕僕,形容消瘦的男子。兩人對視時,都暗自有些心驚:他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還是殿中人先開口:「羅將軍,沒想到會是你。」
來的人也苦笑一聲:「找你真難。費盡心機才打聽到你住在這裡。怎麼?你出家了?」
殿中人微微搖頭:「亂世中難尋容身之地,在這裡一可求心靜,一可了心願,便住下了。」
來人又問道:「你的心願是什麼?」
殿中人垂下眼簾,幽然輕道:「希望神明有知,能佑一人平安。」
來人悄然無聲,黯然了神情,垂手許久後,從身上拿出一物,遞了過去,道:「這是她委我送還的。」
殿中人接物的手重如千鈞,掌上橫躺的是一把木梳,他何其熟悉!去年此時,他曾親自用這把木梳梳理過一個女子的秀髮,當時指尖所觸到的清涼柔順直到今天亦不能讓他忘懷,將梳子握緊,他字字艱澀,暗啞低沉:「她怎樣了?」
來人未抬頭,黯然之聲徐徐而來:「去年十二月間,她斷水斷糧被圍在晉南一座山上,敵人攻山時,她雖力拚殺敵,仍不能抗,最後……投崖了。」他說到這裡,終於輕抬起眼,看著眼前之人,「這把木梳是她帶軍上山前寄放在我這裡的,她預料自己難逃此劫,說是若不能活命而回,請我務必要將此物交還於你,還有一語相告:情雖誤人,但她無悔。」
殿前人靜默地站著,雙唇緊閉,握緊木梳的手早已被木齒扎出血來。聽他說完,他慘白的臉上竟有了一絲淺淺的笑容,輕喃著:「上天待我們何其厚也……」一語說出後,他終於領悟到了什麼樣的心情方可稱為「槁木死灰」,這是怎樣的一種絕望?絕望到令人連質疑的勇氣都沒有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遇、相識、相戀,到分離。永不停止的輪迴,永不圓滿的戀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夢圓,只有一次更甚過一次情傷、心碎、斷腸,再到今天這般如心死了的寡情絕念。
是他錯了?還是她錯了?若有錯,就是他們彼此相愛太深,不肯忘情,不肯割捨,於是便只有期待來世能有個幸福的結局。
但是,幸福究竟在哪裡?蒼天真的有眼嗎?
再次狠狠握緊那木梳,齒尖刺進肌膚,那種深切的痛感刺醒他的決絕。「我不服!」他咬著牙說,「這一生我依舊不服!天若要與我爭,我就與它爭到底,若無法相守白頭,我絕不心服!絕不!」
他忽然釋然了。拋下眼前人事,即可獲得新生。
於是他走了,遠離了廟院,遠離了熟悉他的人,走向天的盡頭。
沒人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裡,天地間,他的聲音漸漸模糊,他的身影漸漸淡去,就如所有人的消失一樣,他的離去顯得那麼自然,無人多作留意。
一個魂魄消散,他追尋著靈台處另一個久已守候他的魂魄。追尋的路是如此的遠啊,即使追上了,誰知道那又是怎樣一段傳奇的開始?
…………
公元1644年,清軍入關,開始了在中原長達近三百年的統治。
公元1645年,李自成被殺於九宮山。
公元1662年,年幼的康熙登基,輝煌的「康乾盛世」的歷史大幕徐徐拉開。
…………
避開歷史的塵煙,淡淡的餘香仍在某個未知的領域中淒美的飄零。
涉過忘川水,走上奈何橋,忘卻了前世的種種,相逢時又憑什麼相認?所憑的,應是那不死的心,和不死的魂吧。
魂兮歸來,此心長待!
天無滅日,情無絕時!尾聲
公元2001年北京歷史博物館
這裡正在舉行「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的大型展覽。一隊參觀人士在解說員的引領下在展覽大廳中觀看著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遺物,從而領略古老中華豐富的文化底蘊和無窮的魅力。
解說員面對每一個展出品,都可以滔滔不絕的講出一大堆的說明典故作為註解:
「看,這個就是著名的商代青銅作品:四羊方尊,它重達34.5公斤,是於1938年出土在湖南寧鄉縣黃村月山鋪轉耳侖的山腰上。『尊』在中國是一種盛酒的器具,而這尊酒器因為造型奇特,做工講究,歷來被專家稱為是商代青銅手工藝的頂峰之作,具有很高的考古價值。」
「這邊給大家展出的是戰國時期的編鐘。它的全套是65件,編磐一套32件,排蕭2件,竹簧笙5件,橫吹竹笛2件,建鼓一面,短柄雙面鼓兩面,懸鼓一面,10絃琴1件,25絃琴12張,5絃樂器1張。是戰國時期皇家貴族慶典上不可缺少的重要樂器。」
「還有這邊的這輛秦朝的銅車馬,出土於秦始皇陵。出土時破碎為1555塊,經修復後,才有今日展出時的風采。此車通長3.17米,高1.06米,相當於真車馬的一半。總重量為1241公斤,由大小3462個零部件組裝而成。其中青銅製件1742個,黃金製件737個,白銀製件983個。其形體之大,堪稱「青銅之冠」。其設計製作也與現代工程結構有著驚人的相似,大大超出人們的想像。」
在參觀的隊伍中,有一個青年男子走在隊伍的最後面,他仔細的觀看著每件物品,細細聆聽著解說員的講解,很是入神。但當他走到一處懸掛起來的玻璃罩前時,他忽然站住了,雙眸如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凝注在玻璃罩後的東西上,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解說員回頭時注意到了他異常的舉動,發現自己還沒有解說他正留意的那件文物,就轉回來,笑著為大家解說:「這是去年在北京出土的一張古琴。經專家鑒定後,確定這張琴大概是西漢時期的作品,因為它做工講究,琴身上紋有金漆圖案,很有可能是西漢時期皇宮中的物品。在琴的背後,據說還刻有一個小小的『香』字,所以有些愛幻想的浪漫人士猜測這張琴和愛情故事有關,具體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大家有興趣,不妨一起加入到對這張琴的研究工作中來。」
人群中於是發出一陣善意的笑容,看了半天的展覽,這段小小的解說詞調動起了人們愛好奇,熱衷探尋秘密的本能中來,紛紛猜測著這張琴背後的故事究竟如何。
隊伍又開始前行,解說員還在解說下一件文物。
但是,站在琴前的那個年青人沒有走,他所有的心神全都被這張琴牽住,無法動彈。
這張琴……這張琴啊!令他心動,令他神往,所有的魂魄都如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牽扯痛了,讓他呼吸急促,眼神模糊。
這是怎樣的一張琴?又有著怎樣的一段故事?他控制不住心底那種極力想去探尋的熱望,彷彿在這一刻,這張琴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透過明亮的玻璃,張掛在琴後的紅色絲絨背景布上,突然印出一個淡淡的影像:那是一張少女的臉,生動,美麗,青春,卻與他有著一樣迷離的眼神,正佇立在他身後同樣悄然注視著這張古琴。
看到這張臉,他驚詫於這一瞬間那無法言明的悸動,好像在心底有人喚著一聲聲空靈的熱盼:「以心相待,等你歸來!」
他再也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猛地轉過身來,但是身後人潮湧動,那張美麗的面孔已經悄然無蹤。
站在原地,眼看著無數的人影在眼前晃動,面對著幾千年歷史的洪流在身旁流動。
遠去了的,是可以更改的一切世事,留在心上的,是與靈魂塵土同樣永存的餘香。
心魂所繫,塵香不盡。前塵舊約,矢志不移!
往事既已如煙,便再也不要重新輪迴。唯盼此生情濃,願此生情長,再不要有人失信負義,背棄誓言,使得夢斷心殘了。
歲月殘酷,卻永遠帶不走他們的心魂。那從遠古飄來的情懷至死不渝!
…………
「今生之憾無法補救,唯待來世……來世我再還她一片深情……來世……莫忘今生塵緣……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
『以心相待,必能重逢』,靜塵,但願來世你能踐諾!」
……
「靜塵,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頭了。」
……
「鳳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雖然至此,且看我來世再與你一爭這難了的情緣!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們必會歸來的!」
……
「然我心不變,堅如磐石,縱使情別,亦思君念君,情觴滿懷,望君如斯,免我牽掛。今朝小別,必有重聚之日,你我自當堅守信約,以心相待,勿變勿疑。」
……
「……我不服!……這一生我依舊不服!天若要與我爭,我就與它爭到底,若無法相守白頭,我絕不心服!絕不!」
……
點點滴滴,反反覆覆,彙集而成的只有一句: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的眸光穿過無數的人群,追尋著,渴求著,那心魂重聚之時,情緣再續之日。心中也在低低的吶喊:我在這裡等你,等你歸來!
昨日的魂夢,今日的塵香,維繫其中,割捨不掉的,只有一片深情。因為情深,所以心堅,所以守諾。
癡候於此,靜待夢圓。
(全文完)
潔塵完稿於滌塵閣
2001年8月25日晚八時三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