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細雨不斷,山路泥濘難行,今日還是不要狩獵了吧?」一名老臣上前諫言道。
「那這雨要是不停,難不成讓朕無功而返嗎?」皇上濃眉一蹙,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尉荀,「你以為呢?」
他只淡瞟一眼意興闌珊的隨從。這雨下得不是時候,若非酷愛狩獵的人,定是不會想跨人山林。
「千山是傳說中人神兩界相連的聖地。世間萬物都歸皇上所有,惟獨這千山的一草一木乃受神庇。在此殺
生,將遭天譴。」
「尉荀!怎麼連你也迂腐起來了?朕是天子,哪有不能殺生的道理?既然選擇了這個地方,朕就是不信那些傳言!若有天譴就放馬過來好了,朕倒要看看它能把朕怎樣!」
「皇上,不可……」尉荀一抬手,示意旁人不要多言。
「寧信其有,皇上不可輕易涉險。」
「尉荀你!」
他若有所思地直視前方,左手握緊了腰間的佩劍。絳紅的錦囊,已在雨中濕透。
「如有天譴,就讓微臣代皇上一試吧。」
「你的意思是?」
「旅途勞頓,皇上不如先梢事休息,明日再整裝出發。千山之路多有艱險,微臣就先去一探虛實。」
「不行!你一個人朕不放心!探路的話一起去也可以,怎能讓你一人涉險?!你忘了去年的事了嗎?」他至今想來都猶有後怕,若是尉荀再次出了什麼意外,他就真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去年……也是清明。」尉卜澀澀一笑,「卻已成為我最快樂的回憶了。」
「你……」
「皇上,讓我去吧。一個人去。我想靜一靜。」他不是以臣下對君主的口吻說的,而是以兄弟的口吻。
皇上深吸了口氣,擔憂地看著他。一切瞭然。為情所困,為情所傷。他還能說什麼?
「……小心。」
尉苟淡淡一笑,承諾般的舉高了手中的長劍,任那絳紅色的錦囊在雨中輕輕地搖晃。
揮手策鞭,頓時消失在了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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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氣息。腐葉堆積下來,一片泥濘。連綿的雨絲由樹葉的縫隙中不斷飄落,濕透了他的衣袍。
去年,也是這一天。那時的陽光好明媚,她就像只蝴蝶般地撲入他毫無準備的懷裡。在陽光裡,她靜靜地笑著。那笑容如毒液般滲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見不到她就渾身難受。
是否,突如其來地到來也會突如其來的消失?否則,他為什麼會再也找不到她?
最後,只有陳普光見到過她,說她被一個善使玄術的男子給救了。
到頭來,他真的還是個被弄錯了的笑話嗎引她的不告而別是因為她終於找到了苦苦追尋的那個男人?流豐嗎?她不是口口聲聲地叫他尉荀嗎?她不是說過愛他的嗎?!
這麼來了,又這麼走了。他的感受於她而言就那麼無所謂?相處過的日子全當成一場夢嗎?還有他抱住她的身體,那麼濃烈渴望地要她時,她在心裡喊的又是誰
的名字?
他快崩潰了。
只有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恨她,恨之入骨。從來不曾愛過,也就不會被背叛。他才不會為那個女人而喪志消沉,更不會去想念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他是尉荀,要什麼女人沒有?他一點也不想吻她,一點也不想抱她,一點也不想她發間的幽香!
他好恨!
過於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使他沒有注意到地形的變化。只覺身下突然一空,隨後便是馬兒的嘶鳴聲,及重物墜落的聲音。
不好!一定是掉人林中的深坑了!他反應敏捷地迅速抽出長劍,往洞壁插去,身上雖掛傷了幾處,但還好保住了性命。
怎會如此大意?像這樣的密林,隨處都會有深達萬丈的坑洞,表面上看來與其他地方一樣被樹葉覆蓋住了,但若不小心踏空,掉下去絕對是粉身碎骨!而那匹御賜千里馬,此時應該已是回天乏術了。
鬆了口氣,正當他要運氣躍出坑洞時,卻發現劍鞘掛在了洞中的樹根上。一定是他方才拔劍時不小心扔過去的。他目測了一下距離,知道是伸手不及的。若是要取回劍鞘,躍身過去還有點可能。但那樣一來,沒有支撐物,是非掉下去不可的了。
只是劍鞘而已,他根本就不用理會。手中的劍柄已有些鬆動,再不上去,連劍身都要支撐不住了。
可是,他看見那絳紅色的小錦囊還垂在劍鞘卜,輕輕地晃動。
平安。
她總是用那種固執而溫柔的眼神看他。
真的是在看他嗎?還是在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該死的!他從未這麼恨過一個人!
我叫虎兒。你的虎兒。
她的聲音即使在回憶裡,仍能令他的心糾縮成一團。
他知道自己現在該上去,最好是一刻也不要再耽擱。但他的視線卻怎麼也離不開那個絳紅的錦囊。
平安。
甜甜的笑容刺痛了他的心。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抓到那個錦囊,卻是再怎麼努力也碰觸不到。土層一鬆,那紅色的小點隨著劍鞘的墜落而將淹沒於黑洞中。他心下一緊,不由鬆開了握劍的手,想去抓住那個小小的影子。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剎,他彷彿看到了久違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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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裡。洞中央燒著一堆辟啪作響的柴火,他的身下則墊著乾燥的草垛。
有人救了他?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居然也沒死
成?他不由苦澀一笑。
探首看了下洞外的天色,約摸已是第二天清晨。再不回去皇上他們一定會急壞,若是有其他大臣被遷怒就不好了。他得趕緊動身才行,等救他的人回來後道完謝就走。
聽到洞外似乎有動靜,心想可能是救他的人回來了,他想起身相迎,誰想才剛撐起上半身,一陣劇痛就席捲了他的意識,痛呼一聲,又跌回了草垛。
「尉荀!」聞聲趕來的琥珀忙放下手中的草藥,俯身在他旁邊,「很痛嗎?」
是他看錯了嗎?這淺褐的長髮,澄金的瞳眸,十指上清涼的溫度,都是他所熟悉的那個虎兒!
驚愕只是一剎,下刻他便想起了她的背叛。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
「你怎麼會在這裡?!」
「別亂動,你的腿摔斷了。」她垂下頭不看他,輕聲勸道。
「回答我!」
「我……還沒死。」向天將她送至千山之項後,將他最後一點靈力渡給了她,所以她才會還活在這裡。本想就在這兒等死了,卻又嗅到了他的氣息。她怕見他,真的好怕,但又怎麼捨得不救他?救了他,見了他,她的心將再也無法回復平靜。
「我當然知道你還活著!我是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荒山野嶺的,你……」他不自在地別開臉,不想說出一些關心的話。
「只有你一個人?」
她點點頭,起身拾回草藥,放在火堆邊。
「為什麼?!他呢?!他沒和你在一起嗎?!這一年來都是你自己一個人?!」
她仍只是點頭,手裡捧著自己擦淨了泥土的佩劍,目光怔怔地盯著劍身。突然,她伸出手一把解下了錦囊,想也不想便扔人火堆中。火光將她的臉映得微紅,晶瑩的淚水不住地滑落。
「虎兒……」他喉間一哽,輕輕地喚她。
「騙子。」她直直地看著錦囊被火焰一點一點地吞噬掉,低啞道,「沒有……平安。」
他伸出手握住她。
「為什麼走?為什麼離開我?」
她看著火,像是毫無知覺般的任淚流著,喃道:「有一種鳥,只在一種樹上棲息……」
「夠了!別說了!」他真傻!直到現在才明白。傷得最深的,原不是他啊!
「……一生一世,只愛一個人……」
「傻丫頭,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輕撫她柔嫩如昔的頰,終是忍不住地將她擁人懷裡,「只要你說,我什麼都會答應你。」
「不要……為難。虎兒好乖……虎兒不鬧……不會傷人……」意識,為什麼越來越模糊?身體輕飄飄的,像是要飛上天了。
「我寧可你鬧,你不乖,也不要你不聲不響地就消失不見了!」他緊緊地抱住她,「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虎兒,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為什麼不相信我?今生今世,我尉荀也只愛一個人,只與一個人長相廝守。不要再離開我的視線了,我……虎兒廠她的手,滑下他的背,無力地垂至地上。
「虎兒?!」
她淡淡地笑了,凝視著他。
「來世,為豬為狗……再不……為人。」
淚水滑落,滲入土中。一雙澄金的眸子,緩緩合上。
良久,他輕輕地喚她:「虎兒乖,和我說說話。虎兒……求你……」
一些什麼模糊了視線,使他看不清她熟睡的臉,一顆一顆地落在她漸冷的軀體上。
「不要……」
不要這麼殘酷,他才剛找到她,才剛抱住她,他還來不及說「對不起」。她為什麼閉上眼睛?為什麼不聽他解釋……他沒說謊,他愛她!好愛好愛她!他誰也不要!只要她!
「還我,把她還我……」這次他一定會好好珍惜,不再讓她受到傷害了。是他的錯,那日出門前為什麼不和她說清楚?為什麼要任郡主那麼放肆?她以為他不要她了嗎?
明知她有多傻氣,再大的委屈都往肚裡吞,他為什麼不更細心一點?非要等到失去時才來追悔莫及?他只錯了一次,上天是不是能將她還給他,不要這樣來懲罰他,他不要她帶著怨恨地走!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就請救救她!
思緒只是一剎,一道白光瞬時籠罩住他,將整個洞壁映得通亮。
半晌,光茫漸漸散去,只剩尉荀一臉漠然地抱著琥珀的身體。
他像是變了一個人,淡淡一笑,似無奈,似寵溺。
「你這畜牲啊……」
執念太強,是幸,亦是禍。連僅剩的最後一絲靈力都用來救尉荀了,她又怎麼可能活得下去?前世,他因她而塵封,今生,她因他而死去,因果循環,自有定理。
但……
他看著她蒼白的容顏,眼中竟有幾分愛憐。
她是他的劫難。
輕歎一聲,他抱起她,再次登上干山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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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尉荀再次醒來時,已是黃昏。琥珀就靜靜地坐在他身旁,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虎兒……虎兒?!」他猛地坐起身來。
「別動,傷還沒全好。」
這聲音,這模樣,這叮嚀的語氣,真的是琥珀!她還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他驀地緊抱住她,一刻也不松。
「不是做夢!還好,還好……」
「你剛剛做夢了嗎?」
「……嗯,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是夢,不怕哦。」她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傻丫頭,我又不是小娃兒了。」又能這樣的叫她了。只是這樣,他竟就紅了眼眶。
「可是,虎兒還是要對你好。」
「不再離開我了?」
她輕輕地搖頭。
「永遠也不?」
「嗯。永遠也不離開了。」
「我們回家。」他在她的撐扶下站起身來。
「回家?」
「我們自己的家。」他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即使父親不贊同,也不會傷到虎兒了。這一次,他會好好地呵護她,再也不讓她離開。
「嗯。」她笑著點頭。
離開洞口時,琥珀仍是回頭深深地看了洞內一眼。
她知道,誰有來過。而那人的名字會深深地刻上心版,卻只剩感激。
謝謝你,使我成為真正的人類。
流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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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數十年內,尉荀在每年清明時都會攜同妻兒來千山祭神。而干山也由此受到朝中重視,被奉為佛,道兩教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