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打破她的封閉,但是面對她,華夜常常有不知怎麼才好的感覺。半晌他說:「不要再這麼跑出來了,連手機也不帶,嚇得我還以為你出了事。」
「忘了。」聖小嬰回過神,轉頭看他,「對不起。」眼光落在他衣服下受傷的肩部。
「有危險的是你,對不起的也是你自己。」華夜歎氣,「我查這個案子,聽說黑道上有人在找你,可能有麻煩。」
「找我做什麼?」她覺得奇怪,「鑽石又不是我拿走的。」
「也許別人覺得鑽石在你手裡呢。」他轉方向盤,避開迎面來車。
「警察通緝我,因為死了人;道上在找我,以為我偷了鑽石。也許我這輩子也沒有像這樣這麼風光了。」她自言自語,帶著點兒自嘲的苦澀。頓了一頓,突然問華夜,「你真的相信我是清白的?」
華夜側頭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轉回正前方,「你說你不願殺人,也沒拿鑽石,我信你。」
「我說你就相信?太好騙了吧!」聖小嬰懷疑地輕笑。
「你騙我了嗎?」
「沒有。」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但是,如果角色掉換,我是絕對不會就這麼相信你的。」
「我知道。」華夜心平氣和地說,「你這輩子有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呢?哪怕只有一個?」
「有,」聖小嬰靜靜說,「他已經死了。兩年前。」
「漢格·李,收養你的那個人?」
「你調查我?!」聖小嬰大怒,臉漲得通紅,有種心底深處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被侵犯了的感覺,「你竟然調查我!」
華夜踩下剎車,跑車發出「吱吱」的摩擦聲停了下來。
「我這樣做讓你很為難嗎?」他問,「在警方那裡,這些都是公開資料,誰都可以知道。」
聖小嬰啞然。
「我真的那麼不值得你相信嗎?」華夜看著她的眼睛,有點兒鬱悶,「我沒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吧?」
聖小嬰回視他的眼神清亮,過了一會兒,她垂下眼,嘀咕了一句:「等你做過就來不及了。」
「呃?」華夜噎住了,哭笑不得,「喂,太多疑了吧!你就不能試著多相信我一點兒?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疑神疑鬼很辛苦的。Trustme!我還為你擔著窩藏通緝犯的罪名呢!」
「為什麼?」她莫名其妙較起真兒來,「我們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冒險對我這麼好?不要告訴我你是天生濫好人吧?我聽說你的律師費都是一般人付不起的,況且這種事你會免費?」
這個問題不要說聖小嬰,華夜自己也問過自己。沒有答案,也許勉強有一個——任務。但是,華夜本能地抖落這個答案,太……太現實了,太冷酷了,太……卑劣了,他極度地不喜歡。
於是……「那就把你賣了還債吧!」他簡短地回答,「不夠的話,下輩子接著報恩好了。」
聖小嬰的反應是踢他一腳,「你做夢!」
「下車吧。」華夜揉揉被踢疼的胚骨,笑著跳下車,繞到另一面為她開車門。
聖小嬰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公寓門口。竟然一直坐在車裡跟這傢伙扯了那麼多廢話!
※※※
由於聖小嬰目前是紅到發紫的通緝犯,進公寓時她刻意低下頭以防被人認出。還好現在是冬天,戴著軟帽,穿著大衣,很容易掩飾住面貌。
華夜一走進大門就覺得有些異樣,第六感——訓練出來的第六感開始發揮作用。他裝作不經意地左右掃視,眼角閃過一個穿灰大衣舉止不大自然的男子,他一下子就消失在過道拐角里了。
華夜自然而然地提高警惕,跟著聖小嬰同三四個公寓住戶一起進入電梯。電梯到了他住的樓層,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走道上很安靜,沒有一個人。他們很快來到房門口。
華夜停住腳步,眼睛盯著緊閉的門。聖小嬰有些奇怪,也隨著看去。
看了三秒鐘,華夜罵了一句:「混蛋!」一把拉起聖小嬰。
「快跑!」
聖小嬰表現得十分配合,兩人手拉手以身後有狗追的速度奔向樓梯,剛剛跑下兩層——
轟!頂上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整幢樓都震動了。
他們對看一眼,接著又往下狂奔。等到爆炸引發的火警尖厲地在大樓內迴響時,兩人已經衝出公寓大門。華夜直接招手叫了一輛的士,吩咐兩句,的士載著兩人急駛而去。
當務之急,就是在消防隊和警方包圍這裡之前將聖小嬰轉移和安置到其他地方。
※※※
的士一直開到八個街區外,華夜叫停車,下來付過車費,又帶著聖小嬰走了半個街區,來到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房子前,拿鑰匙開了門,說:「這是朋友的地方,托我照管的,你先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再想辦法。」
進到裡面,房子打掃得還算乾淨。兩人不約而同地坐到沙發裡,片刻後。
「喂!」聖小嬰踢踢他的腳,「爆炸那麼大聲,恐怕你的公寓全毀了吧?」這時她忍不住覺得一點愧疚,因為她相信爆炸是衝著她來的,華夜的公寓只是連帶犧牲品。但是……「先說清楚,我陪不起的。」
「我知道,賣了你也不值那個價。」華夜很惡劣地回答,「能撿回一條命就很不錯了。」
「那些混蛋!」聖小嬰此時才慢慢開始後怕,「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華夜看出她的驚慌,否則不會想不到:如果為鑽石,應該抓活口;動用炸彈,那就是要滅口了。
他沒再說話,站起來去廚房煮咖啡。幾分鐘後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出來,看見聖小嬰縮在沙發裡,頭埋在蜷起的雙膝間,肩膀也耷拉下來,像個十幾歲的孩子,可憐兮兮,即使是那天她中彈之後倒在他屋裡都沒現在看起來這麼淒慘。怎麼說呢,似乎所有精神一下子從她身上被抽走了。
這樣才是正常的吧!華夜想。這麼長時間的驚濤駭浪,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過於沉重了。無論她是多麼的異於同齡人,今天先是親生父親傷了她,再來是被人追殺,她的極限也止於此了!他走過去,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後單膝跪在她面前,輕輕拍拍她的頭。「沒事了。」他溫柔地說。
她慢慢抬起頭,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她的眼睛。很黑,很清澈,很漂亮,只是沒有了以往靈動的神氣,取而代之的是迷茫與脆弱。他莫名地為之心疼。
「會過去的,」他接著說,「我保證。就像做了場噩夢,清醒過來就好了。」低頭看見她的右手緊抓住左臂,用力到手指發白。他一根根掰開它們,將咖啡杯塞進這隻手裡。
她看著他,黑眼睛漸漸有了一絲神采,嘴唇動了動。「你想說什麼?」他注意到了,「告訴我。」頓了一頓,「至少今天晚上,相信我是你的朋友。」
「生日……」她低聲說。
「什麼?」華夜沒弄明白。
「今天,我真正的生日。」她慢慢說,「所以我去看他。但是,他還是想殺我……如果剛才我被炸死了,他一定會很高興。」潮濕的水汽聚在她的眼角,反射著屋裡的燈光,她眨眨眼,努力過了,然而沒成功。一顆淚珠順著白皙清瘦的臉龐滑落下來,映著黑黑的睫毛的影子。
華夜屏住呼吸。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甚至縮成一顆淚珠那麼大。
淚珠落下來,砸在他的右手背上,碎了。這一瞬間,華夜也覺得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
「我……」他沒再說下去,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將她擁入懷中。這個時候,擁抱也許是最好的語言了吧!安慰她,給她溫暖,告訴她這個世界上她並不是孤單單一個人……
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前,軟軟的頭髮,軟軟的身子,卻顯得分外單薄、分外冰冷。他能聽見她的心跳,離他的心臟如此之近,也能感到她的呼吸,若有若無地,與他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忽然之間就充滿了對那個瘋子的憤怒,為什麼就不懂得珍惜呢?為什麼要毀了她呢?這樣的珍寶……如果是他,一定會小心、非常小心地珍惜的……如果是他的話……
鈴……手機永遠在最不恰當的時候響起。
兩人都沒動,但鈴聲執拗地響著,不屈不撓……聖小嬰抬起頭,推開他。
華夜無可奈何地看了眼屏幕,警方的號碼,他很熟悉的那一個。
「唉……」終於回到現實中,他的公寓剛被人炸掉呢。
「我得走了,警方也開始通緝我了呢。」關上手機,他站起身,理智重新回到大腦裡。這個時候公寓那兒該是亂成一團了吧!警方在現場一定沒發現屍體,便開始聯繫他,弄不好父母兄妹已經全知道了。
果然,手機又刺耳地響起來,這次是家裡的號碼,他們一定很擔心吧。他看著她,聖小嬰一直保持著沙發上的坐姿,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什麼話也沒說。
「喝掉咖啡,洗個澡早點去睡覺,什麼都別想。」他一一交代。
她似乎聽見了,眨眨眼睛。他歎口氣,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手按在門把上,忍不住又回過頭,看見她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大步走了回來,一直走到沙發旁,彎下身子,吻她。短促的、溫暖的、有力的吻,只持續了兩三秒鐘。
「我很快回來。」他抵著她的額頭說,然後站直身體。
這一次直接走出房門。
走在大街上,正是下班時間,形形色色的人在身邊匆匆忙忙來來往往。相隔八個街區外的爆炸對這些人來說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這個世界太大,大到什麼都被湮沒在半空中,連地面的影兒也碰不到,連帶顯得人太渺小,渺小到一切都微不足道,何況是一個小小的、短暫的、也許連吻都算不上的……片段。
華夜深吸一口冬日涼薄的空氣,將這些如無數螞蟻一樣困擾他思緒的東西統統吸進胸腔,埋葬下去。他需要空出腦子思考更迫切的事,近在眼前的,比如如何向警方陳述,如何向父母解釋,更重要的,萬一聖小嬰被人注意到,如何掩飾她的存在。
※※※
坐在這間隱秘的小辦公室裡,他是水星。
實驗室的報告已經送來了,他相信分析人員的能力,事無鉅細都沒有遺漏,但是結果並不令人滿意。塑膠炸藥、雷管、電池、定時器都是可以在黑市買到的上等貨,而裝配手法是一流的,或者說,是職業的。引爆方式兩種:一是拉開門就炸;二是定時,因為他沒有去開門,所以派上用場的是第二種。
因為很專業,所以從炸彈上面追查不出什麼。這不是問題,他們有自己的特殊渠道,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以找到幹這事的人。事實上,他已經列出了可能的名單。關鍵在於,如果是職業殺手的活計,他們一般都有良好的職業道德,也就是說,只認錢,不認人。他們不關心幕後金主是誰,只要銀行賬戶裡匯足了錢就行。這樣的話,很難通過他們追查到整件事的真正主凶。其實,這也是職業殺手與買主間自保的預防措施——簡單,有效。
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試一試,誰叫他手中的線索少得太可憐了。
華夜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父親、母親、哥哥、妹妹、蔻蘭……每個人都整整齊齊地坐在客廳裡等他,以至於踏進門時他被這陣仗嚇了一跳。
「小夜,你有沒有哪裡受傷?」華夫人撲過去拉住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們都快急死了!警察說是炸彈,炸彈啊!」
然後就一大堆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應接不暇。有家人的關心當然好,但這個樣子……他實在有點吃不消了。
「沒事就好。」華家老大看出他一副煩不勝煩的樣子,上前拉開母親,「媽,小弟累了,讓他去休息吧。」
「是啊!」這是小妹的口頭禪,「媽,我就說小哥是九尾黑貓,死不了的,你別那麼擔心啦。反正人都好好站在這兒了。」
「那個……」蔻蘭猶疑地問,「她沒事吧?」她是惟一知道華夜公寓裡還有另一名住戶的人。說錯話了!葉蔻蘭馬上有了這樣的自覺,那位小姐的存在應該是個秘密。
還好沒人聽出來,這就是中文「他」、「她」不分的好處。華夜的眼光掃過來,「我沒事。」他強調,瞪了她一眼。
「去休息吧!」父親最後救了他,「大家都很累了,也各自去睡覺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
雪在入夜時無聲無息地落下,輕輕悠悠在半空中飄啊飄、蕩啊蕩,慢慢地落到地上,淡下去,化成一灘灘水漬。
聖小嬰坐在房間裡看窗外,玻璃上蒙了一層霧,用手指抹掉,雪光便微微反射進來。她倒掉咖啡,簡單衝過澡,就一直坐在這裡,腦子裡似乎空蕩蕩的,又似乎什麼都塞得滿滿的。
這次如果僥倖活下去,自己要去做什麼呢?她的思緒莫名其妙轉到這個上面。不管有罪沒罪,就算警察放自己完全自由,至少短期內她已經不能在本市立足了。還是另外找個地方先呆著,過一兩年,或者三四年,等別人都漸漸淡忘了這件事,她再回來。
為什麼要回來呢?聖小嬰不明白自己。這個地方自始至終都是她的傷心地,那一年同養父一起離開時,她從飛機舷窗向下望,心裡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再踏入這裡一步……可是,老頭死後,她還是回來了,而且以至今都不明白的心情去尋找那個人。
也許對她來說,什麼都是不會忘記的吧!她沒辦法將很多年前那個幼小、受傷的自己拋開,過一種沒有陰影的生活,所以她選擇與過去共存,也因此她不遺餘力地要那個人活著。某種程度上那個人是她過去的標誌。
那麼現在算什麼呢?每一刻都在創造過去,若干日子之後再回頭,她會看見什麼呢——
那個笨蛋華夜。聖小嬰腦子裡自動跳出答案。
他那種現代貴族對自己而言完全是活在月球上的生物,與她有瓜葛的話一定會有災難。但這人卻一次一次主動地跳到她面前,將兩人的生活硬生生扯在一起……這麼做果然是沒什麼好下場的。
透過他,她看見了另一種生活,陽光下燦爛的生活。老實說她有一點兒羨慕,對自己永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人們總是心存羨慕的。那麼透過她,他能得到什麼呢?
也許是尋求刺激吧,或者是一時熱血沸騰的後果,聖小嬰得出結論。他會後悔的,她斷定。他叫她相信他,果然是夏蟲不可以言冰啊。「相信」這種東西嘴上說說就能成立嗎?白癡!但是,如果能全心全意相信一個人。也許是種很幸福的感覺吧……
沉淪的最後一刻聖小嬰清醒過來,將瞼龐貼到玻璃上,冰涼感頓時傳回大腦。她笑了。真是的!我怎麼也會像白癡了呢?
※※※
即使度過了萬分驚險的一天,華夜還是很早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看看床邊的鍾才五點,索性下床穿好衣服去廚房做了個簡單的三明治,端杯咖啡就在客廳裡用早餐。
吃到一半樓梯傳來響動,抬起頭就看見蔻蘭站在那裡。燈光下黑眼圈清晰可見,也許有心事的人不止他一個。
「我想回去了。」蔻蘭坐到他對面,面前放了杯柳橙汁。
「這麼早就走?」華夜有些吃驚,「不是說好住兩個月嗎?不怕傷了我的心?」
「是怕伯母罵你吧!」葉蔻蘭橫了他一眼,「在我面前不必演戲了。」
華夜厚臉皮笑笑,想了一想又很正經地問:「怎麼會想提前走呢?不會是因為斐……那個傢伙吧?」
葉蔻蘭點頭,她是很單純的一個人,單純的人一般不懂得掩飾。
「怎麼樣?」華夜放下杯子,「只要你同意,我立刻把那小子踢到公海上去,保證一輩子都沒機會再去煩你。」
「不要。」葉蔻蘭很正經地回答,「我只要我們都過自己該過的生活就行了。」
我們?華夜在心中微微歎口氣。想必這兩人是有感情的吧,但有又怎麼樣呢?連自認才華橫溢的華夜都沒辦法設想一個同時有蔻蘭和斐卓斯存在的未來。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兩相情願就可以達成的。摻雜了感情,只能使結果顯得更加無奈而已。
他搖搖頭,說:「放心吧,那小子現在自顧不暇,沒空再來打擾你,你安心住著吧,我媽絕不肯放你走的。」
葉蔻蘭沉思了一會,振作起精神,「別為我煩心了,你和那位小姐怎麼樣了?她還好嗎?」
「很好啊。」華夜有些莫名其妙,「什麼叫『你和那位小姐怎麼樣,她一直是我一個……老朋友啊。」
「只是老朋友嗎?」葉蔻蘭皺起眉,不解,「你難道不是很喜歡她嗎?」
華夜剛剛喝進嘴裡的一口咖啡噴了出來。一邊手忙腳亂清理桌子一邊忍不住大笑,「你怎麼會有這種誤會?我對她沒什麼啊!」
葉蔻蘭奇怪地看著他。「真的是誤會嗎?」她不服氣,「我知道那位小姐的身份。她要殺你你都不計較了,還不准我說出去,而且為她冒了那麼大的危險。你這還不叫喜歡她?」
單純的人往往直覺很靈,這類人很少犯錯。但是……
「朋友也會互相幫忙啊!」華夜還在笑,「不要把什麼事都想得那麼浪漫吧!」果然,鏡子還是照別人比較亮。
葉蔻蘭有點憐憫地看著他,「你真覺得你會為一個普通朋友做到這個地步嗎?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把一口沒喝的柳橙汁推開,不理會有點呆住的華夜,自己上樓回房間了。
華夜果然坐在那裡思考,想的也是關於聖小嬰,不過,他早就把蔻蘭的一番話丟之腦後。喜歡?哪有那麼容易那麼輕巧就喜歡一個人的?蔻蘭真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啊。他現在想的是聖小嬰的生日禮物——
昨天是很長的一天,長到終於讓他明白十幾年來一直橫亙心中的一個疑惑。
他和聖小嬰的第一次相遇,言笑正歡時他不過說了句「聖誕節過生日真是很好……」,沒說完就被揍倒在地,而他從頭到尾都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翻臉。
昨天知道了很多東西,這才覺得讓一個孩子慶祝自己父親殺死母親又砍傷自己的那一天是多麼……殘酷。他開始同情她了,同情到想為她做點兒什麼,即使不能消除過去的血腥,也至少可以創造出一點愉快的現在。後來又得知了她真正的生日,他頓時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
送什麼生日禮物呢?他不知道她喜歡什麼。華夜知道凡是女人一定會喜歡鮮花和鑽石,但送這些似乎又太俗氣了——雖然晚了一天,他要給她一個特殊的、完美的生日。
有一天他曾經問剛剛能下床走動的聖小嬰,「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聖小嬰想了一想,回答:「沒有。我這人很隨便,對什麼東西都不會大喜歡。對了,有一樣……其實像現金支票這種東西沒有人會不喜歡的。」
現金支票……算了,這更俗!雖然很多人喜歡將一張支票放進紅信封裡當禮物送人,但他總覺得那讓他想起父親每年定期給慈善機構寫支票,不像禮物像投資,而且還免稅。
聖小嬰像什麼呢?他想。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對了,像狐狸!夜行動物,狡猾,多智,多變,多疑,自視甚高(否則怎麼老愛罵人笨蛋,而且還是罵他這種精英級人物),還有,其實很膽小。
華夜笑開了。他已經想好要準備的禮物了,和她一定是絕配!
「你這樣笑真的很白癡。」一個成熟男人的聲音從左前方傳來。華家老大觀察自己弟弟已經很有一會兒了,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自我陶醉。
「你說什麼?」華夜的笑容僵在臉上,眉毛高高豎起,聲音一聽就知道很不滿。華日走過來,瞅著他,「老弟,你最近是不是在談戀愛啊?就算這樣也要講究一下場合吧?這種形象會影響我吃早餐的胃口的。」
「談戀愛?」華夜驚恐地揉了揉自己面部僵硬的肌肉,「你在說我嗎?」。
華日自顧自在餐桌前坐下來,才慢條斯理地說:「夜不歸營,事務所又不見人影,有事沒事傻笑——你以為我在說誰?」
「你們都弄錯了。」華夜有氣無力地辯解,「其實什麼都沒有。」
「我們?」華日來了興趣,「還有誰也這麼有眼力?」
「瘋了!」華夜嘀咕一句,站起身逃也似的離開。
提著包紮好的禮物,華夜心情愉快地上了自己的跑車,剛駛出一百米,就有人在左邊大叫:「小哥!」十六歲的妹妹坐進車裡,「我身上錢不夠了。」她高興地說,「幸好碰上小哥,不用擠公車回家。」
「咦,這是什麼?」她發現了禮盒。「生日禮物。」華夜簡短地回答。華星點點頭,嗯,蔻蘭姐姐的生日只有半個月了,我也得趕快準備禮物。
經過一家花店時華夜停了車,當然還要有一束鮮花。華星跟著他下車進了花店。玫瑰、百合、風信子、紫羅蘭……拜發達的科技所賜,即使是冬天,鮮花仍然嬌艷多姿,但是,華夜在店裡轉了兩圈,除了眼花繚亂之外,沒選中任何一束。奇怪,以前每次叫秘書小姐訂花,好像都弄得很漂亮嘛!怎麼這次看什麼都覺得不夠好?
清清幽幽的香味飄來,華夜為之精神一振。這個似乎不錯,可是……「這是盆花呢,不太好拿。」老闆笑瞇瞇的,「梅花嘛,一般人都是拿回去養的,送給女朋友還是花束好。」
「沒關係,就要它。」華夜掏錢付賬。正好,他又不是送給女朋友。
抱著一大盆臘梅回到車上,華夜看看它,想像著聖小嬰見到花的樣子,咧咧嘴笑了。
「小哥……」車子開在半路上,從花店裡開始就一直無語的華星小心翼翼地開口,「花也送給她嗎?」
「是。」華夜微微笑著回答。
看著小哥臉上洋溢的一片溫情,華星終於忍不住了,「小哥!大哥說你談戀愛陷進去了,我還不信!想不到……想不到……小哥,這不是……不是亂倫麼?!」
「你說什麼!亂什麼倫?」華夜極度震驚。
「我是打個比方啦!」華星哇哇叫,「我一直覺得你和蔻蘭姐姐像兄妹一樣,這麼多年都習慣了,你怎麼會突然轉性?你剛才的表情看起來……看起來很噁心的!」
原來是弄錯了!華夜舒了口氣。「禮物不是送給蔻蘭的。」和蔻蘭談戀愛……他也覺得很亂倫。
「呃?」華星愕然。過了片刻,興趣油然而生,「小哥,能讓我見見讓你這個花叢老手陷進去的神秘佳人嗎?」
華夜一下子失去所有感覺,包括握方向盤的手。跑車直直向前方卡車追尾撞去。
「啊!」尖叫聲在最後一刻拉回華夜的理智,千鈞一髮之際踩下剎車。
「小哥……」華星驚魂未定,「我說錯什麼了嗎?」
華夜回復過來,把車開向路邊,跳下去繞到後面的車門,拉開,對華星說,「下來。」華星愣愣地下了車,華夜順手塞給她幾張大鈔,「自己叫出租車回家。」
「喂……」華星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著小哥的跑車「吱溜」一聲飆走了。
※※※
古人云:三人成虎。
也就是說,幾乎所有華夜身邊的人都認定他在戀愛狀態。眾口鑠金,輿論的力量如此強大,以至於一向對自己的判斷堅信不疑的華夜也終於動搖了。動搖就會產生懷疑,懷疑立刻演變成震驚,所以華夜才會被那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以致失去控制去撞卡車。
「怎麼會變成這樣……」他自問,聲音有些不自覺地發顫,「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他一向有自己的人生計劃,愛江山也愛美人,更從來不是禁慾主義者,打算玩夠了再挑選一個與自己各方面都匹配的完美對象,結婚生子——完美主義者所規劃的完美人生!
聖小嬰之於他,一直是他人生中惟一不完美的音符,他甚至懷疑自己如此不遺餘力地幫她就是為了彌補這段不完美,但是……他看看車裡的禮盒和開得正燦爛的花枝,以前的他從來不會這樣投入……投入,就是這個!他可能……或者是已經愛上了那個不完美的女子……其實最多算個女孩。
從昨夜開始一直沒停過的雪紛紛揚揚落在跑車上,也落在靜靜站著的華夜頭上、身上,他低下頭,看見雪花掉在自己手心,融化了,很涼,想抓住更多的時候,它們都從指縫間漏過了……醒悟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為什麼一定要去抓住感情,去控制它呢?惟有感情這種事,是可以靠本能去追求,去得到的。他所能做的,只是順其自然接受而已。
華夜微微笑了。片刻之間,覺得從車裡沁出的梅香,同雪花一起佔滿整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