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月賭氣了大半天,直到了用晚膳時仍不見其人影。獨自坐在易牙軒的赫連那山皺起眉頭,望著空無一人的對座,「月兒呢?」
他開口詢問正要踏進門、名叫綠萼的陪嫁丫鬟,顯然她是銜命來稟報的。
老實說,綠萼實在有些畏懼赫連那山的威嚴,雖然將軍長得很好看,但他那冰冷而沒有笑容的臉孔老是讓她望而生懼,難怪金川人一聽見他的威名都嚇得不戰而降,不知道格格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膽量和他吵架,甚至罵他?
綠萼戰戰兢兢地開口,彷彿赫連那山一個眼神就可以殺死她似的。「格格說人不舒服,今天吃不下東西。」
人不舒服?這小東西連掉進湖裡、喝了好幾口水被他救起來後都還可以活蹦亂跳,現在居然會生病?赫連那山壓根兒就不相信。
他推開碗筷站起身,大步走向兩人居住的院落--傲雲軒。
果不其然,他一進門就看見名月趴在桌子前,低著頭好像正在專心地畫什麼東西。他無聲無息地湊近一瞧,赫然發現那是一張工事圖,上面畫有房舍院落、廊廡飛簷以及石頭池山,連樹木也都一棵一棵標示得很清楚。從圖中的輪廓來判斷,他幾乎可以確定所畫的就是自己這座將軍府,一絲由衷的讚歎之意溢上心懷;原以為這丫頭只是一時好玩,想不到除了滿腦子鬼靈精怪的想法外,她竟還有這種才能,看來自己得重新看待她了!
「這是誰教你的?」他忍不住開口問。
名月一聽到他的聲音,連忙捲好工事圖,以賭氣的口吻說:「我不過是個任性的孩子,既不會替國家社稷出力,又只會浪費民脂民膏,誰會教我什麼?」
赫連那山抿著唇,知道她仍在為中午的事生氣著,不禁在心中輕歎了口氣。他長期征戰沙場,對物質生活向來不是那麼注重,只要兵士飽,他也就吃飽;兵士暖,他也就穿暖。心中所希求的,不外是國泰民安、百姓和樂,因此像現在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很滿足了,根本沒有想到妻子自幼生長在一個富裕安逸的環境,對這種環境也許會有些不習慣,而且從剛剛那張圖看來,她並不如自己所預料般孩子氣的亂弄一通。
「月兒,你還在生氣嗎?」
「不敢,你是大將軍,我不過是個任性的格格。」名月故意側身背對著他。
「月兒……」他轉過她的身子面對自己,「你先告訴我,你打算怎麼整治『我們』的庭園?」他特別強調「我們」兩個字。
一抹欣喜之色悄悄地爬上名月的俏臉。「你想聽嗎?」
「說說看!」他以溫柔的眼神鼓勵著她。
名月重新打開圖,指著上面的房舍院落以及池山一一解釋著。
原來她打算挖開大廳右翼的空地,從西牆引進水源,再用太湖石圈成一個池山;而挖出的泥土則以黃石另外塑成一座假山,所以才會出現中午把柏樹移走的那一幕。
至於後院那一大片空地,則打算命人清除雜草後分區種植花草蔬果,甚而挪出一小塊地來植桑養蠶,如此一來,府裡的花卉便毋須向外購買,所收成的蔬果也可以自己食用,更可以命手巧的丫鬟、嬤嬤取絲織布,所得一半留給府裡的人自用,一半可以拿到街上賣,作為府裡的開支,如此一來既開源又節流,更可以讓大批無事可幹的傭人有事做,可說是一舉數得。
赫連那山聽完後久久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她如此心細,該做的、該改的,理當增加減少的都一一設想周到。得妻如此,他又有何遺憾?他忽地將名月擁入懷中,喃喃地訴說自己的歉意:「對不起,是我不好,如果我先聽你解釋就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答應了嗎?」名月小心翼翼地問,深怕自己又聽到否定的答案。
「都依你,不過我還是得先懲罰你。」
「懲罰我什麼?」她抬起姣好的面容迎向他。
「不准妳再叫我死大山、臭大山。」他低下頭,雙唇離她不到一寸。
「不管,誰教你惹我生氣……」撒嬌的話還沒說完,她的嘴便讓兩片滾燙的唇堵個正著,名月亦伸出雪白的臂膀環住他的頸項。
「還有一件事。」他輕點那小巧的鼻尖,「不准在僕人面前對我又摟又抱的,會讓他們看笑話的!你是親王格格、將軍夫人怎麼可一點樣子都沒有!?」他那嚴謹又內斂的武將本色依然沒有變,即使心中對嬌妻萬般寵愛,他都認為應該擺在閨房裡,在沒有人知的夜晚中傾訴。
「可是人家喜歡你,看到你回來好高興,為什麼不可以表現出來?」
聽她這麼坦率地說出心中的想法,倒讓赫連那山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忽而閃過她曾說過要嫁給自己的話。那時自己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著實傷了一會兒腦筋,如今他倒很高興這兩人是同一人,否則以她驕縱的個性,豈容得下自己心中另有所屬?想到此,他才明白,那天她當街上馬躍進自己懷裡時,自己的一顆心便在不知不覺中為她所擄獲。
「月兒,你一向都這麼直接嗎?」
「是啊!高興就高興,生氣了也要表現出來,喜歡一個人或討壓一個人都沒有必要隱藏。」名月把頭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低語道:「我喜歡你!」
這大概就是皇太后喜愛她的原因所在吧!記得皇上曾提起,太后性情純真、不喜造作、厭惡繁文縟節,想來這和月兒的個性倒有幾分相像,只是被寵出滿腦袋的鬼主意,不知是幸或不幸?
「肚子餓不餓?」赫連那山低頭向懷裡的名月問道。
名月一聽,也伸手摸摸肚子埋怨道:「餓扁了,人家午膳還沒用呢,都是你害的!」
赫連那山微笑著搖搖頭,握著妻子的手一起到易牙軒用膳。
※※※
幾天後,將軍府開始了整修庭園的工程。這工程說大不大,說小倒也弄了一、二個月,只見名月整天跑來跑去、忙個不停,往往赫連那山才準備要上早朝,她就已經不見人影,而等到他處理完公務空閒下來時,卻見她雙手沾滿泥土在後花園中栽種蔬果,根本沒空理他。赫連那山雖心有不捨,不過見她如此興致高昂也就任由她去;有時候,他也會撩起衣袖蹲在她身邊跟著挖土播種、耕耘除草。
辛勤總是有代價的,兩個月後,整個庭園的整治可說是大功告成,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名月拉著赫連那山的手來到新修建好的池子邊,看到那抹映在水面上的新月時,赫連那山不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訝異地轉頭望向妻子笑吟吟的面容。「這是怎麼回事?」
「修建池子時,我要人在假山的石縫中預留下空隙,等到陽光一照,水中自然就會出現彎月,如此一來,就算是小小的池子也會很有看頭呢!」名月得意地說道。
赫連那山望著妻子如花的笑靨,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欽佩之意,想不到她真的對造景頗有天賦及興趣,竟然能想到這些細節。「月兒,你跟誰學的?」
「額娘啊!我額娘她好厲害,還能命人修整石頭的形狀,讓石頭映入水中成為動物的影子呢!可惜她教我時我心不在焉沒學好。」
鄂王福晉?赫連那山這才猛地想起,鄂王福晉是名將富察甘澤之後,而富察甘澤不正善於此道?這就難怪了。
「名玉和名成呢?他們沒有學嗎?」
「聽說阿瑪和額娘早說好,生男孩就教他們武功,生妞妞就教工事。」
「那你會不會佈陣做機關?」
「這有何難,你瞧著!」
說罷,名月喚來家丁,命他們搬來一些石頭,然後依著指示擺定後,便站在正中央道:「那山哥哥,你過來可好?」
赫連那山想也不想便舉步進入,豈料一踏入內,眼前景象頓時大變,但見迷霧重重,伸手不見五指,別說是名月了,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呢!他心下駭然,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奇門遁甲,立刻站定腳步不敢亂動。「月兒,你在哪裡?」
一串銀鈐似的笑聲響起後不久,一隻冰涼的小手伸入他手心,溫柔地握住他。
「我在這兒!」
隨後,名月帶著他左彎右拐,沒兩下便出陣,一出陣後,赫連那山定睛一瞧,哪有什麼迷霧,兩人不是好端端地在庭園裡嗎?
赫連那山緊緊瞅著巧笑情兮、美目盼兮的妻子,不敢相信這個深諳機關之道的聰敏女子,就是那個在街上撒嬌耍賴的小乞丐,也是那個任性頑皮又孩子氣的名月格格;她到底還有幾種自己尚未發現的面貌?他忍不住伸手將她抱滿懷,如獲珍寶似地說:「如果你是男的,那麼咱們大清就有福了!」他言下之意大有感歎她投錯胎的遺憾,因為身為女孩又是個親王格格,她哪能殺敵從軍呢?
名月聞言只是噗哧一笑,「你忘了滿人男子能縱橫馬上,女子也不差啊!而且我投胎做男的,那你不就沒人可娶了?」
赫連那山不是不知道這點,也知道她自幼便喜歡跟隨鄂親王及兩位貝勒至圍場狩獵,馬上功夫自然了得,否則怎麼可以在被自己揪住領子的情形下,還可以躍上馬背?但沙場上的征戰又豈是像狩獵一般簡單?況且讓自己心愛的妻子上沙場!?他是萬萬不許的。
「不成!我不准!」他斷然地否決她的想法。
「是你自己說可惜我不生為男兒身無法征戰沙場,怎麼又反侮了?」
「說歸說,但你現在是我的人、我的妻子,說什麼都不許你去冒險!」
「那我當你的軍師,幫你出主意總可以吧?」
「打仗領軍是男人的事,我不要你多心傷神。」
「可是人家……」
名月還想繼續說什麼時,不料未出口便讓赫連那山給打斷:「不許就是不許!」
眼看著她又要使性子耍脾氣,他臉一沉,雙手微一用力地將她攬進自己懷中。
「月兒,戰場上一個決策所影響的不只是千萬軍士的性命,更攸關國家社稷,是不能當兒戲的,你還是乖乖地待在家裡為我多生幾個像你一樣的妞妞,好不好?」
「那我豈不成了母豬?」說話之際,名月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帶笑地瞅著他。
赫連那山微微一楞,霎時反應不過來,但看見她眼裡的笑意,立刻明白這小東西在反罵他是豬哪!
「好啊!你罵我,看我怎麼懲罰你!」話聲未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探手向名月的胳肢窩搔癢。
名月又笑又叫,沒兩下便倒在他懷中喘息不已地求饒,「你饒了我吧,大山哥哥,月兒最怕癢的。」
她雖說是求饒,竟仍不忘在言語上佔自己便宜,赫連那山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他究竟是娶了怎麼樣的一個鬼靈精呵!想他一聲令下,軍士們豈敢不從?而她卻毫不在乎地撤嬌耍賴,最今他驚訝的是,自己也默許了,並且還縱容她這麼做!
望向她姣好娟秀的臉龐,赫連那山不禁懷疑著,為何她和克麗兒雖有著相似的面容,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她不只一次讓自己迷惑,更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為她陷入無法自拔的情感漩渦中,這是福還是禍?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尋找著她微啟的櫻唇,給予她深深的一吻;這一吻果然讓一直蹦蹦跳跳的名月靜了下來,伸出纖長的雙手環住他的腰,迎接他的愛……※※※
夜晚來臨,在柔軟的床榻上,赫連那山一次又一次地愛著名月,讓她緊閉雙眼醉倒在丈夫刻意製造出來的溫柔陷阱中。她幾乎忍不住要懷疑,這溫柔的男人真是沙場上那個威震八方的平西大將軍嗎?是怎麼樣的愛憐讓他變得如此溫柔?名月不懂,答案恐怕只有赫連那山自己才懂。
在名月沉沉睡著後,赫連那山一手摟著妻子,依然清醒地躺著。過去在草原上策馬縱馳、駕風追逐的快樂時光,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也不禁讓他想起那個溫柔娟秀的女子,想著她為自己縫製衣服時的羞澀模樣……那是一段怎樣甜蜜又痛苦的日子啊?今生今世,他恐怕都只能在記憶中追憶了!
突然,屋頂上細碎的腳步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無聲無息地起身穿衣後,悄悄推開窗戶跳了出去。果不其然,不遠處的院裡站了個人影,黑暗中雖看不清長相,但一種熟悉的感覺卻油然而生,他低聲喊道:「長風,是你嗎?」
「好耳力,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聽到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赫連那山平靜的心湖即刻出現絲絲悸動,眼裡也隱約閃著淚光,但他立刻藉著黑暗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
「恭喜你!」衛長風心口不一地嘲諷道。
「恭喜我什麼?」赫連那山沉聲問道,盡量不洩露出自己有些激動的情緒。
「皇上不但讓你官復原職,而且還加封二等威勇公。」
「你素來知我,又何必以此事相譏呢?」赫連那山無奈地回道。
「是嗎?可我還是要恭喜你,娶了京城第一美人為妻。」無視於赫連那山口氣中的無奈,衛長風繼續揶揄著他。
若在六年前,赫連那山會誠心誠意高興地接受他的祝賀,但現在這道賀的話在他聽來,卻如同靜夜中的破空鴉鳴般刺耳,讓赫連那山絲毫沒有喜悅的感覺。
「你還怪我嗎?長風?」
「哈!哈!哈!我衛長風是何許人也,怎麼敢對堂堂的平西大將軍出言不遜,又怎麼敢怪罪於你呢?」
赫連那山無言地瞅著衛長風帶有幾分狂傲的面容,他知道這個自己最好的朋友、曾經是生死至交的兄弟,到現在都還沒原諒自己,否則又怎麼會在大軍班師回朝時中途離去,並整整六年下落不明呢?
衛長風倏地靜下來,睜著一對寒星般的眼眸盯住赫連那山,「我只是來告訴你一句話,不要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赫連那山聞言,身子微微一顫,雙腳不由得往前移動幾步,「什麼意思?」
「哦,我忘了你是滿人,對於漢人的詩句懂得不多。」衛長風故意嘲弄地說道。「告訴你吧,秀蘿在京城!」
赫連那山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地抓住衛長風的肩。「你說什麼,秀蘿在京城?」
「不相信的話,你自個兒明天到八大胡同的風樂樓看看!」語畢,衛長風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躍上屋頂,留下赫連那山獨自一人怔在原地。
八大胡同?那不是花街柳巷嗎?秀蘿怎麼會在那兒?不,他不相信,秀蘿遠在巴達克山國,不會淪落到八大胡同為妓的,不會的!但是長風不會說謊,長風雖然恨自己,卻對秀蘿情有獨鍾,說什麼也不會坐視自己心愛的女人淪落花街,那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夜風一陣陣地吹在赫連那山身上,他幾乎想楞了,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站在深夜的園子裡,直到遠方傳來打更聲,他才猛然覺醒。看來自己不到八大胡同弄清楚是不行的!
※※※
第二天退朝後,赫連那山回家換過衣裳,便立刻轉往風樂樓想一探究竟。他雖非這種風月場所的常客,卻也並非完全陌生。他直截了當地找來嬤嬤點名找秀蘿,這嬤嬤倒也識相,眼見赫連那山相貌堂堂,出手大方,當下命姑娘帶他上二樓。
坐在滿是脂粉味、裝飾華美的房間內,赫連那山一顆心忐忑不安,全然不能平靜,他心裡想的只有長風的話,也只想證實秀蘿是不是真的在這裡。
不久,叮叮噹噹聲響起,聽到這熟悉的鈐鐺聲,赫連那山臉色一變,待房門一開,看見一身銀白、長髮直洩到腰際的女子時,他頓時認出她來;,這不正是昔日在草原上奔騰縱馳的鈴鹿--巴達克山國的大公主秀蘿嗎?
「真的是妳?」他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我等你好久,你終於來了!」秀蘿一面為他斟酒,一面低聲說道。
「你要長風找我來的嗎?」
她輕輕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你己經成家,新娘子還是個格格,對不對?」
赫連那山面無表情、不發一語,算是默認了她的話。
「她長得怎麼樣?有沒有克麗兒漂亮?我想應該很美吧!聽說她是大清第一美人,連皇帝都想娶她呢!」
聽見「克麗兒」三個字,赫連那山鎮定的表情霎時蒙上一層陰影,一顆心也不由得揪緊。
但秀蘿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又繼續說道:「你瞧我帶了什麼東西來,克麗兒的絲帶呢!你走的時候我忘了交給你。」她把一條綠色的絲帶遞給他。
赫連那山並沒有接過絲帶,他瞪視著滿臉平靜的秀蘿,「你是故意的嗎?你到底來做什麼?長風怎麼會知道你在這兒?」
「你怪我?」秀蘿收回手,落寞地說:「我只是想,你那麼喜歡克麗兒,卻沒有一樣她的東西,所以特別從巴達克帶來給你!」
「你到底來做什麼?」赫連那山又問。他不想和秀蘿談克麗兒的事,那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一個永遠也無法痊癒的傷痕;他會來,只因為她是克麗兒的姊姊。
「巴達克亡國了,她來是想找你幫忙復國雪恥!」倏地,一個男子的聲音冷冷地從窗外傳來。
「長風?」赫連那山轉頭向窗外看去。
果然是衛長風,只見他從窗外縱身而入。「半年前布哈爾起兵攻打巴達克,在內無強兵、外無救援的情形下,巴達克被攻陷,三天後,幾乎成為一座死城……」
※※※
咱們的名月格格又進宮去見太后了!
每當她去見太后時,就是平西將軍府上上下下最緊張的時刻。
因為這個好動好玩的將軍夫人,不知又會想出什麼主意擺脫他們的跟隨,上街遛達。之前幾次就是這樣,為此他們還挨了不少罵呢!
所以當侍衛們順利地將轎子抬進門時,所有人都鬆了一大口
氣。豈知轎簾一掀開,坐在裡頭的卻是個睡得昏天暗地的老太監,慘了,又讓格格給溜了!
沒錯,名月又溜了,此刻她又變成那個全身髒兮兮的小乞丐,正快樂得像只小鳥似的,在正陽門外逛大街哪!
正陽門是全京城最熱鬧的地方,舉凡各類店舖、攤販皆有之,甚至還有賣洋貨的小鋪子呢!
只見名月忽而在專門賣洋貨的小鋪前,瞪大眼睛努力瞧著一個三針表,忽而穿梭在攤販雲集的棋盤街,忽而又到同仁堂與賣藥的掌櫃聊天,下一刻又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坐在勾欄裡看人家演桃花扇,末了還跟著兩個漢子進了八大胡同,差點沒被人家拿掃帚給轟出來!
「喂,你知不知道風樂樓來了個回妞,聽說很漂亮哪!」兩個逛花街的人說著。
名月一向對人家的話沒什麼興趣,轉身就要離開,但接下來的對話卻讓她欲舉步的雙腳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真是可惜……」
「可惜什麼?」
「她來沒多久就讓人給包走了,害我們連一睹芳容的機會都沒有。」
「誰這麼大手筆,竟能包下風樂樓的當家花魁?」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就是咱們的平西大將軍赫連那山,這件事幾乎全京城的人都在傳呢!」
赫連那山!?名月頓時如遭雷極般楞在當場,這怎麼可能?
「赫連將軍?他不是才娶了鄂王府的名月格格嗎?怎麼會……」
「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名月格格雖生得國色天香、花容月貌,可畢竟是個公侯之女,哪比得上當家花魁?」
說到這裡兩人哈哈大笑,那笑聲刺得名月耳裡嗡嗡作響,方才逛大街時的好心情此刻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怎麼會這樣?
難怪最近他下了朝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家,即使回了家也是一個人悶在書房裡老半天不出來。原來如此!她自幼見父親周旋於公門應酬,以為丈夫亦然,因此不甚在意他的行蹤,想不到其中竟有這段文章!
該怎麼辦呢?那兩個人說的話能信嗎?她可以這樣懷疑疼愛自己的丈夫嗎?不!不可以!
此時的名月也沒了逛大街的興致,她只是滿腹心事地離開了八大胡同。
※※※
夜裡,等著夫君回房的名月又失望了,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最近這段日子以來,總是她睡著後他才進房,而她起床時,他又上早朝去了,這讓她不由得想起白天在街上聽到的對話。
名月愈想愈是忐忑不安,怎麼也睡不著,而又等不著他進來,最後索性爬下床到廚房弄了杯熱茶給他端去。不料她才剛推開書房的門,就和正要出來的赫連那山撞個滿懷,整杯熱茶直往他身上灑去,弄濕了他手上所拿的一張羊皮紙。
「好疼!」名月被熱茶燙得驚呼出聲。
「月兒,怎麼會是你?燙著沒?」他心疼地瞧著妻子的手,卻完全忽略了那杯茶有大半是倒在他身上。
「不礙事,倒是你的東西弄濕了!」
赫連那山這才驚覺手中的羊皮紙被弄濕,他連忙拿到桌上攤開來檢查,幸好做記號的地方沒被弄濕。
名月也湊了過來,看著桌上的羊皮紙,「這不是圖嗎?而且還不是我們這地方的圖。瞧這地名,不是蒙古關外,就是回疆天山一帶。」
赫連那山一聽,也驚詫不已,沒想到她竟能一眼瞧出圖中所繪之地點!而自己該怎麼解釋才不會引起誤會?如果這小醋桶知道自己最近都在風樂樓,不鬧翻天才怪!
「我猜的對不對?」名月仰起頭,等著他的回答。
「嗯!是回疆的地圖。」
果然!她偏過頭若有所思地問:「皇上最近準備攻打回疆一帶嗎?為什麼你要看回疆的地圖?那地方不是才劃成東西十一城,派人治理得好好的?」
連這都知道?看來太后和皇上果真沒有白疼她!
「是這樣沒錯,但今天早上又有消息傳回京城,說駐烏什辦事大臣蘇成被當地百姓所殺,皇上大為震怒,恐怕要派兵敉平。」這確實是實話,回疆一帶是發生了亂事。
「你又要出征了嗎?」
「別擔心,這次不是我。」赫連那山抱起妻子躺在香妃榻上,嗅著她身上的香味。「妳好香!我多久沒親你了?」說著,他低下頭就是一吻。
名月也忘了自己為什麼而來,雙手不由自主地解開他的衣裳。
不過衣襟一拉開,一條女用的綠色絲帶便從他的衣裳裡飄了下來。
「這是什麼?」
赫連那山一楞,心想糟糕,自己竟然忘了克麗兒的絲帶還帶在身上呢!
「給我的嗎?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綠色的?」名月不動聲色地拾起絲帶故意說著,同時坐正身子,拿起絲帶隨意攏攏頭髮,繫了上去。
瞬間,她臉上浮現一抹無法形容的嫵媚神韻,讓赫連那山幾乎要以為是克麗兒再世了;但一眨眼,幻影又消失無蹤,哪有什麼克麗兒?眼前仍是黑髮黑眼、美得不可思議的頑皮妻子。
「送給你的!」心裡雖知不妥,但赫連那山卻還是決定這麼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
第二天,赫連那山上朝後,名月立刻拿出那條絲帶細細瞧著,沒來由的妒意出現在名月那精緻的小臉上。回人、回疆地圖、加上綠色絲帶,這不印證昨天那兩個人的話不是空穴來風?
這下她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近晌午時分,名月換上衣服,順手弄弄頭髮,立時搖身一變,成為一位俊俏的公子,接著又到廚房抓了些灰炭往手上臉上以及脖子抹,確定別人認不出自己是女兒身後就悄悄出門,直往風樂樓去。
到了風樂樓,名月試探性地報上赫連那山的名號,說自己是替他拿東西來,豈料執事嬤嬤聽見「赫連那山」四個字,笑得嘴都合不攏,加上又收了好些銀子,哪有不肯之理,連聲說;「給秀蘿的是嗎?沒問題,我馬上叫她下來!」
秀蘿?那女子叫秀蘿?
「不必了,這東西很重要,我想親自交給她。」名月故意壓低聲音。
嬤嬤聽了後點點頭,示意名月跟著她上樓。敲了敲二樓最裡面一間房門後,嬤嬤朝著裡面喊道:「秀蘿,赫連將軍派人送東西來給你!」
不多時,門一開,一陣香風飄過;身穿銀白色衣服,一頭長髮直瀉在腰際的秀蘿站在名月跟前。只見她明眸皓齒,神采動人,一對綠色的眸子直如兩漂湖水般教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那模樣,嫻靜中帶著嫵媚,平靜中不失堅毅,真是好個塞外美人,看來傳言是真的!想到此,名月不覺身子有些搖晃。
「怎麼啦?你不舒服嗎?」秀蘿關心地問。
「不,不要緊,我只是有些頭暈。」名月目不轉睛地瞅著這個叫秀蘿的女人,依然不敢相信丈夫真的喜歡上她,可是依這種種跡象看來,卻又假不了。
「你說那山有什麼東西給我?」
不是赫連將軍?而是那山?看來兩人相當熟稔了!名月伸手隨意地拿出一個丈夫送給自己用的髮簪遞給秀蘿,「他要我把這東西給你。」
接過髮簪,秀蘿有些納悶,那山不知道她從來不用髮簪的嗎?
怎麼會送這東西過來?「這是他要給我的?」
「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晚點他來的時候你再問他好了!」
名月試探地說,想看看她的反應。
秀蘿欣然一笑,細細拿著髮簪在手上把玩。他從沒送過她東西,沒想到卻送她這個?雖然不甚喜歡,但因為是他送的,她會好好珍惜,於是她想也沒想地立刻插在發上。
看見秀蘿這個舉動,名月一顆心倏地揪緊。「東西我已經交給你,那我走了。」
秀蘿頷首微笑道:「謝謝你跑這一趟,辛苦你了。」
名月匆匆點了個頭,便轉身離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門的,驚訝、憤怒,外帶被欺騙的感覺溢滿胸口。她茫茫然地站在樓梯口,那沒幾階高的樓梯為何看起來會那麼長?而人似乎又多了起來。看著那些姑娘送往迎來,她簡直想放聲大笑,這是什麼世界?她堂堂一個親王格格,竟然比不上一個在花街裡打滾的女子?
「將軍,您來啦?秀蘿正等著呢!」
嬤嬤招呼的聲音驚醒了茫然中的名月,她往下看去,那站在樓梯口準備上來的,不是赫連那山又會是誰?
名月連忙躲到一旁去,看著秀蘿喜孜孜地將赫連那山迎進去後,她悄悄地走到門外,聽著兩人的交談。
「你送的東西我收到了。」秀蘿說道。
「我送的東西?什麼東西?」赫連那山不解地問道。
「這個啊!」她從髮際取下髮簪,「剛剛有個小伙子拿來的,說是你交代他送來的,怎麼?不對嗎?」
赫連那山接過髮簪,頓時臉色一片慘白,這髮簪不是自己親自買來送給月兒的嗎?怎麼會在秀蘿手上?「那山哥哥,你好壞,認識這麼漂亮的姊姊也不跟人家介紹,害我連個見面禮都沒準備!」
猛地,嬌滴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只見名月早已抹去臉上的炭灰,而放下的長髮也用那條綠色絲帶隨意繫著,嘴角閃動著一絲迷人的笑意。
「月兒!」赫連那山低呼出聲。
「克麗兒!」秀蘿盯住站在門口的名月,不覺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