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琉隱身在宛蘭龐大的身子底下,一步步、一腳一印子,緩慢又堅定地走著。
拿出枯水期橫越沙漠的本事,宛蘭護著主子,展現身為聖獸、超越一般象群的特異本能,敏銳又自信地跨出腳下步伐。
一人一象,在惡劣的旱地中走了將近三個時辰,惡劣的風暴仍沒有止息的跡象。李希琉臉上的覆巾被鋒利的刀風劃出幾條長痕,護在宛蘭雙眼上的罩子也被吹的歪斜。
從黑夜走到天明,終於,耳邊的風聲漸漸歇緩,狂漫的風沙也隨著低緩的風勢逐漸散去。
一縷晨光從遙遠的地平面上升起,抖然間,黑暗沉悶的大地立刻退去昨晚狂風驟暴的恐怖,換上一絲不同於夜晚風貌的沉靜炎熱。
略帶朦朧的淡淡沙塵中,飄來幾許死氣沉沉的窒悶。
李希琉擰起雙眉,犀利的眸光不停在四周掃射著。
一土一礫、一吋一毫,他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突然,他的眼凝在遠方不遠處的石礫沙丘上。
微微地,突起高聳的沙丘上,一截水綠色長衫與週遭景物相當不協調地暴露在沙塵外。
衣衫的主人在經過一夜狂風侵襲後,早已不堪凌虐、昏死過去。
趴臥在的地上的身子,經過一整晚的飛沙走石、煙塵飛竄,幾乎要被埋在與荒莫同色的土塵下。
他要是再晚來一步,只怕連這截衣衫都要一併被這噬人的沙漠給吞了!
「蕭璃!」邁開步子,李希琉大聲喊著,激動的心緒讓他一路狂奔。
找到了!
終於找到了!我的蕭璃!
*****
爬上沙丘,李希琉趕緊拍開覆在蕭璃身上的土礫沙塵。
將他趴在地上的身子轉過、微撐起上半身,抹淨沾滿污塵的臉龐,擔憂的眉心不禁擰起一道深沉的折痕。
看樣子,他的狀況不怎麼好!
取出長條布巾,沾了些水,李希琉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不停為他擦拭臉龐、唇齒及身體四肢。
天哪!他的皮膚幾乎都被曬到乾裂了!
心疼地摟緊他,將瘦了一大圈的身子緊緊貼在自己懷裡,彷彿他一鬆手,蕭璃就會消失般。
「宛蘭!」李希琉喊了聲,示意宛蘭靠近蹲下,就著抱住蕭璃坐在地上的姿勢取下她身側的水袋。
一次又一次,李希琉除了不停幫他擦拭身子外,還體貼地將水汁哺餵進蕭璃口中,親柔之餘,更順著濕潤的水汁輕輕探索吸吮。
「嗯……」蕭璃不自覺輕哼了聲。
見他有反應,李希琉加重了口中親吻的力量,體內瘋狂的思念讓他恨不得將蕭璃整個人溶進他身體裡。
「唔…」蕭璃被人吻得幾乎透不過氣,渙散迷離的意識在強烈的刺激下終於忍不住驚醒。
「你…」蕭璃驚愕睜大眼,氣虛體弱的身子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希琉激動地將他整個人攬進懷裡。「你總算是醒了!」
蕭璃仍是呆楞著,一顆心不斷激烈狂跳,他不是在作夢吧!
他知道許多將死之人,眼中特別容易出現幻覺。
李希琉仍在他耳邊叫道:「老天保佑,還好,你這折磨人的小傢伙還活著!」
抱著他腰間的雙手有著強勁的力道,貼在耳鬢的髮絲是令人熟悉懷念的味道。
蕭璃合上眼,將臉輕偎在他胸前。沒關係,就算是作夢也好,他喜歡這種安心寧人的氣息。
輕輕地,李希琉又習慣性地吻上他前額的發旋。
「呃……」蕭璃輕吟了聲,終於有了一點真實感,「你…怎麼會在這兒?」
李希琉溫柔一笑,「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為了你。」微鬆開懷中的身子,輕揉了下他的臉頰,
「為了你,我可是一路從燕京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才尋到這兒。」
「你……」
「怎麼?瞧你不太相信的樣子?」
「我……」蕭璃將渙散的意識逐漸拉回,雙眸對上眼前男人的探索時,意外地,瞥見向來英挺無瑕的臉上多了幾道細小的血痕。「你受傷了?」
伸出蒼白的手指,爬上稜角分明的五官,像是撫慰般的憐惜輕貼在他臉上。
「這點小傷不礙事。」那不過是昨天極利風留下的小傷痕,對李希琉來說,根本是不痛不癢。
「你真傻……」蕭璃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我也這麼覺得。」像是自嘲般,李希琉坦白承認。
蕭璃沉冷的雙眸靜靜看著他。
這是第一次,他聽見這個男人如此毫不避諱、放下身段承認自己的無力。
他知道李希琉愛他、憐他、惜他,可他也知道,他並不屬於他。
身為一國之君、身為雄霸天下的龍騰君王,李希琉是天下百姓所有,並不是他蕭璃一個人癡心妄想就能得到的。
可這樣的男人,這個萬民所有的男人,卻為了救他,甘冒與天為敵的危險,單槍匹馬來到這鬼域之地。
他何等高貴榮耀的身份,卻肯為他犧牲癡狂到這般田地。
這男人,的確是個傻子!
緩緩地,蕭璃笑了起來,像是盼尋已久的勝利到手般,淺淺的頰窩裡透著一股誘人至極的邪媚艷麗。
偎進李希琉懷裡,摟著他的腰,撒嬌似地,將一張臉全埋進他沾染風沙的衣襟裡。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男人將完完全全屬於他的了!
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蕭璃一人的所有物!
「希琉……」緊貼在男人胸前,蕭璃低低地喊出聲。
「嗯?」李希琉輕柔地低下臉,眷戀地吻上他的前額。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平靜的語音裡,似乎有著不同於平日的甜膩。
「你說,我在聽……」溫熱的唇舌不滿足於蜻蜓點水似的輕吻,開始舔咬起蕭璃的耳垂。
「我姓『蕭』,叫『蕭璃』……」
「我知道……」這小子怎麼了?在沙漠裡燒壞頭殼了嗎?這種事不用說他也知道。
「我的父親叫蕭琰,是天盛王朝的皇帝……」
「嗯?」李希琉停下口中吻嚙,思緒愕然中止。
蕭璃定眼看著他,清楚的唇齒一字一句道出:「我說,我是天盛皇室之後,蕭琰帝的親生骨肉,排名第九的皇子蕭璃。」
李希琉拉開他身子,俊俏的臉上落下一絲陰暗,不發一語的沉靜,透著犀利的詭異。
蕭璃與他四眸對望,沉穩的雙眼似乎也被他的強勢挑起一絲不安。
「此話當真?」良久,李希琉終於問出聲。
「當真。」
「這麼說,我是你的殺父仇人了?」
「嗯。」蕭璃點點頭。
「你早就知道了?」
「嗯。」蕭璃再點頭。
「為什麼?」李希琉扳起他的臉,怒喝道:
「你早就知道一切,卻一個字也沒告訴過我,你究竟打著什麼算盤、安著什麼心?難不成你接近我、討好我都是有目的的!?」
「不,我沒有!」
「沒有?那為什麼不坦白告訴我?」
「我……」
「說啊!為什麼要騙我?」李希琉緊掐住他的下頜,力量之大讓蕭璃蒼白的肌膚整個泛紅,
「蕭璃,你要牢牢記住一件事,不管你是誰,不論你我之間有什麼樣的國仇家恨或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放你走,你恨我也好、愛我也罷、殺了我也成,總之,只要我活著一天,你永遠都是我李希琉的人,除了留在我身邊,你哪兒也不准去,聽清楚了嗎!」
「我……唔……」蕭璃還沒來的及答話,兩片紅唇已被李希琉強掠奪去。
狂霸的熱焰、不安的情愫,如驚濤駭浪,李希琉將心中高漲的怒意全頃洩在蕭璃身上。
「希……唔……」
蕭璃想開口,李希琉卻不讓。
「唔………」蕭璃被緊錮到痛苦地掙扎起來。
「別掙了,蕭璃……」
李希琉抓住他抗拒的雙手,舔抵著被他折磨到近乎紅腫的雙唇,「我知道,你這一生中只有我,除了我,從沒有人會如此呵護你、疼惜你,對嗎?」
「呃……」他吻著他,仍不讓他說話。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每次見到你那雙可憐蟲似的紅眼,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我……」
「蕭璃,忘了吧!忘了你的名字、你的親人,忘記你記憶中曾有過的一切,從今爾後,你只管跟著我,牢牢記住我的名字,不論是天上堂或者是下地獄,我李希琉都會帶著你,生也好、死也罷,絕不放你獨自一人!相信我……」
「希……琉……」李希琉終於讓他喘了口氣。
「回答我,告訴我你心中的想法?嗯?」李希琉突然一掃方才狂霸,軟了語氣,附在他耳畔輕問。
「我……」蕭璃迷濛的眼渙散望著他。
「告訴我,說你以後……絕不再騙我!」幾近霸道又寵溺的問話,透露出他瘋狂的控制欲。
「我……」
「說!用你那柔軟又誘人的雙唇告訴我,從今以後,你只有我李希琉一人!」
呵,像是無奈又像是自嘲,蕭璃苦笑出聲,「你真是多此一問,我一直都有你一個人,不是嗎?除了你,這世上,還有我能容身的地方嗎?」
擰起雙眉,李希琉扳起他的臉,「對!除了我,你不會再有別人!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
望著他,蕭璃只是淡淡一笑。
不著痕跡的笑意,隨即被漫天風沙席捲掩蓋,吹入杳無人跡的荒漠煙塵裡。
*****
龍騰天祺二年初秋,皇帝李希琉帶著男寵蕭璃返回燕京。
打著金黃色的勝利旗幟,旌旗鑼鼓浩浩蕩蕩回歸皇城。
京城內外,眾人競相爭賭天下霸主之姿,紛紛探頭相迎,宮門御道上,列隊竟達數十里,皇城內外一片歡欣鼓舞之氣。
龍騰國勢如日中天、睥睨寰宇,民間遂有此說:「凡日月星辰照耀之地,必屬龍騰天子所有!」
啪啪啪,爆竹一聲除舊歲,家家戶戶喜迎春。
歲末新春交接之際,舉國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為了展現龍騰一統天下的泱泱風範,李希琉從年前三天就下令全國各宗廟奉常展開一連串的祭祀、樂舞、編鐘、編磬等表演活動。
民間大肆慶祝,皇宮裡自然也少不了熱鬧一番。
李希琉遣人在東南西北四座宮門旁燃放煙火,火紅的煙硝騰空飛出,將整片夜空染的絢爛又多彩。
領著朝中要臣,皇上與眾朝臣除下平日繁忙的國務悠閒地坐在戲樓台上看戲。
為了迎接慶典而搭起的勾欄瓦捨,踩結著漂亮新穎的紅巾,沾染出無限喜氣。
京城裡著名的戲班子各自使出看家本領,從早到晚輪番上陣,雜技、傀儡戲、花雅亂彈,全挑觀眾們愛看的熱鬧戲碼
台上笙笛齊揚、百花齊放,看席台上則是鼓掌叫好聲不斷,整個皇宮裡熱鬧騰騰。
偎在李希琉懷中,蕭璃微張了下小口,慵懶地咬下皇帝主子親手遞上的醃梅後,又淘氣似地啃上他的手指。
李希琉輕笑一聲,微弓起指節,在滑嫩的紅唇上來來回回、邪邪磨勾著。
身旁,滿潮文武穿著莊嚴不苟的朝服,一個個挺直背脊陪坐在一旁,好奇地用眼睛餘光偷偷瞄向看席台中央的主子。
這不看還好,一看就讓那些生性拘謹、平日只讀聖賢書的男人們皺著眉頭、紅了臉。
真是的,雖然今晚月色不甚明亮,皇上身邊的奴才們也識趣地將燭火吹熄,但長椅上兩個交疊成一團的身子,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樣子,還是讓人看得渾身不舒服。
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公然調情,實在是不成體統啊!
唉!真不知皇上心裡打什麼主意?
打去年秋天回來後,右丞相之女──雨萍已傳出有孕的喜訊,面對這樣天大的喜事,照理皇上應該將這位美嬌娘捧在手心上呵寵才是,誰知主子卻一天到晚溺在這男人身邊,真是白白糟蹋了一片美人心。
「累了?」單手環著蕭璃的腰,李希琉將唇湊到他耳邊問著。
「嗯……有一點。」其實也沒什麼累不累,只是一天到晚聽這些戲班子伊伊啊啊,唱個不停,有點煩罷了。
李希琉盯著他秀致清麗的五官,頓了下。
「最近……你有什麼事沒跟我說嗎?」
嗯?蕭璃聰明過人的眼神一閃,鎮靜笑道:「沒,哪有什麼事沒跟你說的。」
看著他,李希琉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哼笑,「也對,你身邊的每一件事、心裡的每一吋心思,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是嗎?親愛的璃兒。」
這……避開他探問的鋒芒,蕭璃含糊似地點點頭。「是啊,我說過,我不再騙你的。」
「說的也是,你答應過我的。」李希琉低緩的語音透著一股冷洌,攬在他腰間的手也放了開來。
「紫瞳!」突然,他朝身旁喊了聲。
夜紫瞳迅速從官列中走出,俯身跪下,「臣下在此,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李希琉瞥了身旁人兒一眼,「蕭公子累了,你代朕送他回去。」
「是,臣遵旨。」夜紫瞳恭敬回道,又轉身望向蕭璃,「蕭公子,請。」。
蕭璃看了李希琉一眼,起身,緩步往夜紫瞳站立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他默默在心裡數著。小心翼翼踩著台階而下,不讓自己出錯。身後,李希琉銳利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瞧。
「紫瞳,上前扶著蕭公子,別讓他摔著了。」李希琉叮嚀著。
「是。」夜紫瞳領命上前,來到蕭璃跟前。
咦?怪了!蕭璃覺得今天的夜紫瞳似乎比平日還要高大些。可是,夜晚視線非常昏暗,他實在看不清楚。算了,不管了!「勞煩您了,相爺。」
蕭璃正想伸手攀上夜紫瞳,坐在皇椅上的李希琉突然從身後發出一聲狂怒,「夠了!都給我退下!」
身旁的幾個要臣見主子發怒,全都識趣地退到一邊去。
李希琉大踏步憤怒衝到蕭璃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過強的力道差點將手中細骨掐碎,
「混帳!你的眼睛究竟出了什麼毛病?你看不見嗎?你眼前的人的是誰?夜紫瞳長得這副德性嗎?」李希琉指指尷尬退在一旁的夜心。
「夜紫瞳有這麼高大嗎?天哪!他都走到你面前了,你竟然還認不出來,你究竟!?……」李希琉氣到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更加死命抓住他,
「混帳!為什麼要瞞著我?我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你說了,你這一生只有我李希琉一人,既然如此,為什麼連我都要瞞?!」最後一句話幾乎是狂嘯而出,雖然充滿對情人的不滿與怨對,卻怎麼也掩不住滿腔的心酸與悲痛。
「對不起……」蕭璃低垂下眼,一聲聲道歉著。
他不是故意要瞞他,只是單純地想保有這一刻。他們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擁有這樣的幸福,他不想讓任何不愉快的事破壞此情此景。
「不要說對不起!」李希琉怒吼一聲,扳起他的臉,將自己的臉龐整個貼到他面前,
「告訴我,你看得見我嗎?知道我是誰嗎?說啊!」他大聲咆哮著。
蕭璃心痛地望著他,「我……」
「說啊!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蕭璃伸出手,緩緩撫上他英俊的臉龐,那雙不知是否看得見的火紅瞳眸依然水亮晶瑩,
「我……蕭璃這輩子就算瞎了、盲了,沒了這雙眼,也絕不會將你認錯!」
「你!……」
「相信我,只有你,只有你是我這一生中,唯一不用這雙眼就能看見的人……」
李希琉將他往懷中一帶,死命摟緊,口中卻不停咒罵,「你這傢伙!你要敢給我出了什麼事,就算做鬼下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
蕭璃偎在他懷中,閉上眼,輕輕笑了起來。
*****
春節期間,宮廷內外雖然熱鬧騰騰,身為皇帝陛下的李希琉卻一點也不開心,非但如此,他的臉色還陰沉難看到了極點。
「查出病因了嗎?」李希琉坐在紅木鏤花椅上,沉著聲,盯著身前一大排俯跪在地的臣子問道。
蕭璃自從夏南長途跋涉回宮後,一雙眼睛就不知怎麼了,愈來愈疼痛,視力也愈來愈不堪。
幾個太醫互望了幾眼,最後推舉由何守德發言,他身為兩朝元老、家中三代為醫,對各種千奇百怪、疑難雜症都頗有研究。
「啟稟皇上,敢問蕭公子日前在七聖裂谷是否待了不少時日。」何守德垂著頭,小心翼翼問著。
李希琉想了下,「是待了不少時日,怎麼?這有什關係嗎?」
「啟稟陛下,據微臣推測,蕭公子雙目恐為烈日灼傷。」
「什麼?被太陽曬傷眼睛?」有這等荒謬事嗎?
「這……」何守德沉吟了下,續道:
「啟稟陛下,這事兒聽起來雖有點離奇,但卻是最有可能的;蕭公子長年身居北國,未曾涉足荒莫,原就不耐酷曬,七聖裂谷正午時分烈揚當空直射,可使枯木自焚、大地龜裂,蕭公子既未蒙頭巾又不懂迴避烈日,所以…」
「夠了!」李希琉不想再聽這些有的沒的推測,「我只問你,蕭璃的眼睛有沒有得救?」
「這……」這一問,可難倒了一票太醫們。
「稟陛下,蕭公子雙眼雖有不適,但依微臣查看並無失明之虞,只不過……」
「沒有只不過!到底能不能醫?」
「這、這眼目既已灼傷,恐怕難以恢復……」
「住口!」李希琉怒斥一聲,
「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平時供你們吃住玩樂、植草藥、讀醫書,為得就是今日能派上用場,誰要敢說醫不了,我第一個就將他腦袋瓜給砍了!」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見主子發火,一竿子太醫全將頭低到地上,嚇得直討饒。
「請皇上息怒,老臣尚有一計,或可姑且一試。」何守德見皇上動怒,只得將這下下策搬出來了。
「有法子就快說。」李希琉不耐道。
「是…」何守德微拭了下額旁汗水,戰戰兢兢道:
「啟稟皇上,微臣聽聞南海仙山上有一白髮老翁,人稱不死神醫,可使折翼鳥禽重新展翅、亦可讓眼目瞎盲者重見光明,如果可找到這位神醫,蕭公子的眼睛或許有一線希望。」
「鳥翼重新展翅、瞎盲者重見光明?」
「是的,據聞這南海神醫相當神通廣大,只要到他手上的病者,沒有救不活的,所以南海一帶有此一說:『欲見閻王,先問不死』,歌頌的正是那不死神醫妙手回春的神乎其技。」
哦?這麼了不起!
如果此人真如傳聞中神奇,說不定除了能幫蕭璃醫治眼疾外,還能接上他左手的斷骨。
「既然這樣,那就快快派人將他領進宮來。」李希琉道。
「這……」何守德面有難色道:「啟稟皇上,這不死神醫從不曾離開南海一步,如要請他踏上中土,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怎麼,難不成要我上南海尋他去嗎?」李希琉大手一拍,震得身前一票太醫又是一陣心驚膽跳。
「這……」
「別給我這呀、那的,我給你們一個月期限,一個月後不管用什麼法子,總之你們得把那南海神醫送到宮裡來,要是見不到人,你們一個個都給我提頭來見!」
「是、是,臣等遵命……」
面對個性猛烈的皇帝主子,一干臣子只有乖乖低頭允諾的份。
*****
年節剛過,飛雪輕飄,凍人的寒意在深宮內苑裡恣意穿梭。
魏蘭兒起了個大早,像平常一樣,跟在他家主子身後一路往北方樓城走去。
說真的,她實在愈來愈佩服他家主子了。
瞧他,眼睛的視力已逐漸退化,許多東西在他眼裡都像霧裡看花一樣、模胡不清,卻還是堅持每天一早一定得上樓城去,既使頂著寒風、冒著大雪,也從不見他喊過一個苦字,這樣頑強不屈的個性,有時還真叫人心疼。
遠遠地,翠波池畔花園小徑上,迎面走來幾個娉婷女子。
魏蘭兒一看見她們,立刻機伶附到蕭璃耳畔說道:「主子,是萍妃娘娘。」
雨萍?
蕭璃皺了下眉,這女人來幹嘛!
自從她懷了李希琉的孩子後,氣焰就變得異常囂張,除了要求大肆修繕蘅芷宮外,還一天到晚明裡來、暗裡去,用盡各種手段想將蕭璃拉下恩寵的寶座。
哼!真是可笑,這個女人連孩子都有了,還跟他這個連一顆蛋都孵不出來的男人爭什麼呢?簡直是膚淺到家!
踩著細碎蓮步,雨萍一身婀娜走到蕭璃面前,帶著柔軟的嗓音說道:
「好巧哪,蕭公子,這宮裡頭這麼大,你哪兒都不走,偏偏讓咱們在這條小小的狹路上……給相逢了。」
蕭璃冷睨一眼,不理會她話中的尖酸,
「有勞萍妃娘娘在這冷風大雪中久候,等了這麼長一段時間,要是再遇不上我蕭某人,那豈不是辜負娘娘您一番心意?」
呵呵,雨萍嬌笑起來,「蕭公子說的是,我初懷龍嗣、體嬌肉貴,可不適合在這寒風中久站哪!」
「那你還不滾回你的蘅芷宮去!」蕭璃突然不客氣頂回,翻臉比翻書還快。
「你這什麼態度?」雨萍的臉也沉了下來,
「蕭璃,別以為有皇帝陛下給你撐腰我就怕了你,告訴你,下個月本娘娘我就要入主東宮了,到時候,我看你還拿什麼壓我!」
入主東宮?這麼快?
「是李希琉親口答應你的嗎?」
「放肆!你竟敢直呼皇帝陛下的名諱,真是忒地大膽!」
哼!蕭璃揚唇輕笑,「雨萍,你少在這兒給我裝模作樣耍威風,要不是為了傳承子嗣、光耀龍騰,李希琉才不會點頭讓你入主東宮。」
「那又怎樣,母憑子貴、天經地義,我再怎麼不爭氣,也比你這個身體裡邊一個子兒都蹦不出來的男人好!」
毒辣辣的話語,像青空閃雷迅速劈落蕭璃臉上。
扯了扯嘴角,蕭璃苦笑出聲,「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愛跟我爭?」
「我跟你爭?是你在跟我爭吧!」雨萍拉高音調,瞠目道:「蕭璃,你知不知道咱們朝中文武百官、天下黎民百姓都怎麼說你的?」
「怎麼說?」
「他們說,萍妃娘娘出身高貴、氣度雍雅,早該入主東宮、母儀天下,奈何皇上卻迷戀那蕭姓妖媚男子,遲遲不肯裁奪冊封,當真是鬼迷心竅、國之不幸啊!」
抿著唇,蕭璃沒有回話。
雨萍咬牙續道:
「為什麼?全天下的人都已明明白白告訴你們,男子與男子不該相愛,為什麼你們偏要這樣執迷不悟?你可知道?每次聽你親暱喊著皇帝陛下的名字,我就覺得噁心,像是被毒針給扎上心窩一樣,渾身抖個不停!我真搞不懂,為什麼皇帝陛下只在乎你這個既醜陋、又殘廢,甚至連女人兩個字都稱不上的男人!」
一口氣吐出心中不平,雨萍憤恨的雙眼怒瞪著他,「你聽著,蕭璃,只要我在這宮裡一天,就絕不會讓皇帝陛下專寵你一人!」
奮力甩下袖袍,揚起一臉不服輸,雨萍領著身後一群丫環,忿然離去。
魏蘭兒站在一旁,看著怒氣沖沖離開的萍妃,再看看一臉靜默悵然的主子,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蕭璃仰起頭,不知能否看見景物的雙眼默默凝視著遠方灰蒙的天空。
他突然覺得好累、好疲憊。
為什麼?
為什麼幸福總是距離他那麼遠、又那麼遙不可及?
*****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御書房裡,皇帝的咆哮聲,震得房中頭頂烏紗的官員個個心驚膽跳。
「這…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何守德跪在地上,一顆頭顱都貼到地面了,身子還止不住顫抖,
「回皇上的話,那南海神醫的確該死,他竟說,除非皇上您親自登門求醫,否則,他絕不踏上中土一步,這……」
「哼!好個不知死活的刁徒,他以為他是誰,難道他不怕我派兵鏟了他的地盤!」
「這……回皇上的話,那神醫說了,皇上若要派兵抄了他的居所,他就脖子一抹,一死百了,那蕭公子的眼疾與斷骨普天之下再也無人能醫,到頭來吃虧的還是皇上您。」
「哦?」睨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身子一眼。
李希琉罵人的口氣緩了下,「看不出來,他倒挺聰明的,懂得跟我談條件。」
「皇上……」
「算了,你退下吧!」這樣難纏的人物,不是這些文弱庸醫可以應付的。
聽到皇帝主子的話,何守德立刻有如大赦般退到一旁。
坐在椅上,李希琉犀利的目光掃射著房內一干機要朝臣。
「你們倒是替我拿個主意啊,有什麼好法子沒有?」
李希琉沒好氣問著,這些人,每到了急要時刻總是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言論。
「紫瞳,你呢?有什麼看法沒?」
「微臣只有一言相諫。」
「說吧。」
「蠻夷之地,莫踏莫入。」
哼,李希琉輕笑一聲,「聽你的口氣,好像料準了我一定會去似的?」
「皇上不想去嗎?」瞧主子眼中那狡獪的鋒芒,擋的住才有鬼。
「沒錯,我決定親自去一趟南海。」李希琉坦白承認。
「皇上不覺得太冒險?」
「七聖裂谷都闖過了,區區南海算什麼!」
這倒是,他們皇帝主子為蕭璃所做的事,真可謂驚天動地,先是大舉出兵滅了夏南,而後又冒著生命危險進出七聖裂谷,他對那男人的癡狂,早已成了龍騰國內大街小巷熱切討論的茶餘飯後話題。
現在就算再添一樁出海求醫,或許人們還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見怪不怪了!
*****
時序邁入溫暖的夏天,青風閣裡飄蕩著幾許愁熱。
蕭璃清亮的眸子望向遠方,雖然看不太清楚,卻依稀能判辨李希琉離去的方向。
為了他,李希琉帶著夜紫瞳去了南海。他原本也想跟的,但李希琉不肯,說是此去路途遙遠、海上大風大浪又不甚安穩。
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待在溫柔舒適的皇宮裡等他回來。
想起李希琉的溫柔,蕭璃不自覺笑了起來。
「不好了、不好了!」
閣樓外,魏蘭兒急切的呼叫聲響了起來。
蕭璃蹙起眉頭,這丫頭總是這樣,慌慌張張沒個定性。
正想開口罵人,魏蘭兒突然像瘋了般衝進房門,顧不得主僕之分拉起蕭璃,急得大聲哭喊起來。
「公子,快、快……快逃啊!」
見魏蘭兒驚慌到手足無措,蕭璃忙道:「冷靜點,蘭兒,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快說清楚些?」
「不得了了,公子,皇后娘娘帶了好多人來,說是要將你處死啊!」
「處死?」
哼!蕭璃冷笑起來,一臉不在乎,「她吃錯藥了嗎?這種沒腦筋的事她也幹得出來,不怕皇帝陛下回來後廢了她?」
「他不會的。」一道柔嫩肯定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雨萍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帶著一干朝中要臣及密密麻麻的禁軍侍衛站在蕭璃房門口,將整個青楓閣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已被團團圍住。
雖然看不清外面有多少人,但光聽雜踏紛至、絡繹不絕的腳步聲,蕭璃也知道門外的陣仗有多壯觀。
「嘖嘖!」真是了不起啊!蕭璃笑看著門外一堆達官顯要,
「怎麼?你們一個個都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活得不耐煩了?竟敢趁著皇上不在公然造反,就算現在殺了我又怎樣?過些時候,皇上回來問起,你們有幾個腦袋瓜讓他砍?」
蕭璃覺得這些人還真是沒腦筋。
站在雨萍身後,向來不多話的趙功亮突然站了出來。
「蕭璃,今天就算頂著大逆不道、冒著被皇上砍頭的危險,也非殺了你不可!」
「哦?」蕭璃聽出是趙功亮的聲音,眸中閃過不解,「為什麼?你平常對這事兒從不關心,怎麼今天這節骨眼上盡跟這些人湊熱鬧?」
趙功亮看著他,冷著聲音,一字一句說道:「前朝餘孽,人人得而誅之。」
前朝餘孽?
蕭璃心中微震了下,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怎麼?沒話說了吧?孽賊!」一旁,雨萍嘲諷的笑聲冷冷傳了過來。
看樣子,今天他們是有備而來,怪不得敢這麼大張旗鼓上他青風閣抓人,原來,早已有了預謀。
「你們說我是前朝餘孽,是什麼意思?」
「別再裝模做樣了,我們已經查出你就是前朝昏君蕭琰的第九皇子──蕭璃!」
「你有什麼證據?」蕭璃仍不打算承認。
「要證據還不簡單。」站在一旁的雨宮悍然出聲,
「我早就懷疑了,憑你區區一個賤民,怎麼可能博覽群書、通曉天下,若非出身書香官宦,又怎可能有如此才學傲氣。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蕭璃,您別忘了,這兒是皇宮,就算您多年未曾歸返,甚至額頭上被人烙了蛛痕,還是有那些眼尖的奴才們可以瞧出端倪……呵呵……」
雨宮奸詐一笑,側過身子,朝後面喊道:「你們都出來吧!」
隨即,一票皇宮內的老奴僕們,巍巍顛顛走了出來。
她們是龍騰入主後,既沒跟著主子殉死、也幸運沒被異族殺伐,而遺留在宮內苟延殘喘的一群宮娥。
「你們幾個,給我抬起頭仔仔細細瞧清楚,站在你們面前的這男人是誰?」
幾名宮女走近房內細看了下,隨即縮著頭,囁嚅說道:「九皇子,對不住,我們也是不得已的……」
幾句簡短的話,讓雨宮揚起了勝利的笑容。
「你們再看清楚些,他當真是你們前朝皇帝的孩子嗎?」像是要讓所有人聽見他的問話,雨宮故意提高音量。
「是的,回雨丞相的話,這九皇子是我從小看顧著長大的,錯不了……」
「是啊,九皇子從小就長得又俊又漂亮、龍顏鳳頸,不會錯的。」
此起彼落的確認聲,讓龍騰百官望著蕭璃的眼神愈來愈冷厲。
蕭璃聽著身旁許多熟悉的嗓音,一顆心愈來愈冷涼,不想反駁的無力,讓他靜靜站在原地像頭無助的羊只任人宰割。
他看不清楚有多少人要自己死,不過在雨宮及雨萍這對父女的帶領下,想必朝內百官已齊了一半以上。
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蕭璃心中深感悵然愁苦。
希琉,你在哪兒?
已到南海了嗎?何時歸來?
你可知道,我或許沒能等到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