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進去,滿屋子的甲醛味熏得路眉不住咳嗽起來。唉,都怪老媽,她本人對這套房子作原先的樣子非常滿意,可老媽非得要重新裝修一遍,好像不這樣就不能稱做新房似的。房子裝修好後,的確煥然一新,舒適度提高不少。可這樣一來,房子短時間內恐怕也無法入住了。路眉和姚墨商量以後,決定新婚之夜在酒店租個蜜月套房,然後先窩回路眉的公寓去,等過段時間,這邊的有毒氣體散盡後再搬過來,反正他們在路眉的公寓裡住慣了,也不急於一時。
忙了大約一小時,路眉細細地把工人沒掃走的木屑泥灰清理出來,掃作一堆。她一身的汗,肚子也咕咕地叫起來。鎖了鐵門剛走出兩三步遠,忽然聽見電話鈴聲隱隱約約地從門後傳來。她微微一愣,那部電話是姚墨以前住這裡的時候安的,裝修期間為了方便和工人聯繫也沒有拔掉。可是,現在怎麼還會有人打電話來呢?她連忙在皮包裡翻找鑰匙,偏偏越急越亂,怎麼也找不到。
當她終於把門打開時,一個熟悉的低沉溫和的聲音已響了起來:「您好,我是姚墨,我現在不在家,請您在嘟的一聲後留言,我會盡快給您回復。」
隨後一個輕快的女聲響起:「姚墨,我是沈慧啦。」
路眉心頭重重一跳,沈慧?
「大忙人,你好難找啊,怎麼春節的時候沒見你回來呢,最近在忙什麼啊?呵呵,路眉應該已經被你追到手了吧,怎麼樣,感謝我吧,要沒有我,你還不知道往哪兒找人去。不說廢話了,我們打算在下個月5號辦高中同學會,大家好好聚一下,你有沒有空?帶路眉一起回來吧,那麼久不見了,大家好好聚一下。趕快給我回電話吧。」
嘟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屋子裡安靜極了,窗外的霓虹燈光透進來,在牆上七彩斑斕地變幻著。
她腦子裡一遍遍迴響著:「……路眉應該已經被你追到手了吧……下個月5號辦高中同學會……同學會……同學會……」
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她恍惚地想,跟沈慧高中同學三年,她怎麼都不知道,姚墨和沈慧也是高中同學呢?
黑暗中,白慘慘的電話機,彷彿突然生出一股吸引力,讓她瞪視良久,終於慢慢走過去,摁下一個鍵。
錄音帶沙沙地轉著,「大忙人,你好難找啊……」那個女聲又響起來,有些尖銳,語速頗快,卻總愛在話尾拖長音調,是了,這的確是沈慧的聲音,她絕對沒有聽錯。但這怎麼可能,一定有什麼地方錯了,如果不是她聽錯,那又是什麼錯了?她腦中一片混亂,有什麼念頭呼之欲出,但她卻不敢去觸碰它,彷彿那是一枚炸彈,會讓她粉身碎骨。
呆呆地不知站了多久,手機鈴聲突然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響了起來,她心頭驚跳,手忙腳亂地翻出手機,一個「墨」字不斷在屏幕上閃爍。微一猶豫,她還是接了。
「眉眉,你在哪裡,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姚墨的聲音依然溫和悅耳,卻無端端地讓她手心生汗。
「我……」她囁嚅道,「我在新房這邊……」
「新房的事不用急,你別費太多力氣,等我回去再慢慢收拾吧。你吃飯了嗎?」
她這才感覺胃部已餓得開始痙攣,稍稍遲疑,他已經敏銳地問:「怎麼,還沒吃?」
她只得小聲道:「我忘了。」
「你啊……」他在那端輕歎,「快去樓下的便利店先買點麵包什麼的填填肚子,回家以後再好好吃一餐。」
「嗯,知道了。」她應著。
「乖一點,別讓我擔心了。」他說,「我還有文件要看,先這樣了。」
「你別熬夜啊。」她脫口而出。
他輕笑,「沒關係,反正我在這邊也睡不好,不如拿時間來做工,還可以早點回去。」頓了頓,他道,「我掛了?」
「等等,你……」她捏緊手機,欲言又止。
「嗯?」
「沒事了,Bye。」
掛了手機,她咬一咬嘴唇,沈慧一定是記錯了,她一定是把姚墨錯當成了唐皓,一定是這樣的。
她不斷在心裡重複著,卻覺得連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
思緒不寧的結果,是公事上的連串錯誤。
「你到底怎麼了?」Kevin把一份文件丟到桌上,臉色不佳。
「對不起。」路眉低下頭。
「今天這是第幾次了?」Kevin看她一眼,緩了緩口氣,「是不是因為婚禮的事太累了,要不要休息幾天?」
她剛想說不用,忽然心中一動,「我現在請假沒關係嗎?」
Kevin笑,「這種非常時候,就算有關係,我也不敢不批啊。」
「你要到哪裡去啊?」這回對面的座位上坐的是一個圓臉的女孩,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十分可愛。
路眉心緒煩亂,只是簡單回答:「A市。」
「A市啊,那很快就可以到了嘛。你去那裡旅遊嗎?嗯……不像,是去出差吧。」
她勉強笑笑,將視線移向窗外。
那女孩自說自話良久,不見路眉回應,才發現她望著窗外出神,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力所及,是一大片初染新綠的農田,間或點綴著幾間小屋,轉瞬就被急速前進的列車拋成遙遠而模糊的黑點。
「有什麼好看啊。」女孩不由嘟噥,這完全是鐵路線上的尋常景觀嘛。
是啊,的確沒什麼好看的,她只不過是多年不曾看見而已。
隨著「嗚」的一聲長鳴,列車緩緩滑入站內。
「A市歡迎您。」圓臉少女念著站台上的標語,一轉臉看到路眉依舊坐著不動,詫異道:「咦,你不是在這裡下車嗎?」
路眉如夢初醒,向她笑笑,拎起皮包便下了車。雖然此行她已決定要向沈慧問個究竟,弄不明白她始終無法安心,但心裡著實躊躇,真相是什麼,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她完全不敢想。
A市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茫茫然地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前,舉目望去,皆是陌生的街景,她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一點方向。幸好,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出租車的東西。
一輛出租車慢慢駛近她,司機探出頭來問:「小姐,要搭車嗎?」她微微一笑,以純正的A市方言回答:「好啊,就到機場。」
一路上司機都以怪異的眼神看她,大概是奇怪她這樣一個操本地口音的人為什麼剛從火車站出來就要去機場吧。但她無暇理會,只貪婪地朝窗外張望。雖然這裡是她的傷心地,但是她生於斯,長於斯,對這裡總有一種無法割捨的感情。以前這種感覺並不明顯,直到真正回到這裡,她才知道自己的思鄉病有多濃。雖然道路和街景都是陌生的,但整個城市彷彿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節奏,與她的呼吸脈搏相呼應。她的眼睛慢慢濕潤起來。這裡,畢竟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啊。
本來打算直接去機場找沈慧,但突來的心情動盪讓她開口說:「師傅,能不能請你改個道,先去流雲中學?」
「流雲中學?」司機一臉疑惑,隨即才恍然大悟,「哦,你說那個流雲中學啊,現在已經沒有流雲中學了,流雲中學幾年前就和市一中合併了呀。」
「合併了?」她眼眸略黯,稍稍一頓後問,「那……校園還在嗎?」
「原來的幾棟樓倒是還在,不過好像派了其他用場了。」
「沒關係,就去那兒吧。」
原來的教學樓果然都變成了某機關的辦公場所,所幸校園的大體輪廓還在,操場邊成行的梧桐樹也依然筆直地佇立著。
她感慨地看著這些見證了她青澀歲月的梧桐,一幕幕久遠的畫面在腦中浮光掠影般顯現,那麼多歡樂而辛酸的往事,都是讓她忘不了,放不下的記憶。
正沿著操場邊緣緩緩走著,她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路……路眉?!」
轉過頭,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老師?」
那人慢慢走近,略微佝僂的身形,刻著深深皺紋的面孔,熟悉而親切的笑容,她又驚又喜,「馬老師,怎麼會是你?!」
馬老師是她高中三年的班主任,為人古板而又開明,學業上對他們要求非常嚴格,而平時又對每個人照拂有加。他們私下都叫他「老馬」,但其實對他是非常敬重的。對路眉而言,馬老師可算她求學生涯中遇到的少數幾個好老師之一。
「馬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聽說流雲中學和市一中合併了呀。」
「是啊,雖然學校合併了,但是家屬樓還在這裡啊。」馬老師呵呵笑道,「而且,你大概忘了,教完你們那一屆以後,我就退休了,你們是我的最後一屆學生啊。」
她恍然,「對啊,瞧我這記性,居然連這個都忘了。」又笑道:「怎麼樣,沒有我們這些調皮學生讓您心煩了,應該過得很愉快吧?」
馬老師笑起來,語氣頗驕傲,「唉,沒辦法。人忙慣了,停下來就覺得難受,我現在在家收了幾個補習的學生,平時給他們補補數學,他們的成績現在在班裡可是數一數二的。」
她作驚訝狀,「哇,這麼厲害,果然薑是老的辣。」
兩人笑了一陣,在花園內的涼亭坐下來。
馬老師冷不丁問:「那麼,你和唐皓怎麼樣了?」
她呆住了,「唐皓?」
馬老師以為她害羞,笑道:「現在還不好意思嗎?那時候你們那兩個小冤家自以為很秘密,其實又怎麼逃得過我們老師的火眼金睛,只不過你們倆的成績好,老師也懶得多管罷了。」
她原本就心亂如麻,現在更是煩亂萬分,只是低頭絞著雙手,一聲不出。
只聽見馬老師又繼續往下道:「後來你們怎麼了,好好的鬧起彆扭來,你們倆高考志願填了一個地方,你卻連出國都不告訴他一聲,他開學以後不見你,才發狂一樣跑回來問我你的下落,我不知道你在國外的具體地址,也沒能告訴他什麼,後來你們怎麼樣了?」
路眉無法言語,在心裡狂亂地想著:他找過她,他居然找過她!他為什麼要找她,他不是已經不要她了嗎?
「路眉,路眉,你怎麼了?」馬老師發現她神情不對,連忙喚道。
她清醒過來,勉強笑笑,「我沒什麼。」頓了頓,又低頭說,「我和他……沒有再聯絡。」
「這樣啊……」馬老師看了看她的神色,還是忍不住歎息,「太可惜了……我還以為可以喝上你們的喜酒呢。」
喜酒?她心中驀地一動,從包裡掏出一張喜帖,恭敬地遞過去,「馬老師,到時候還請您務必光臨。」
馬老師訝異地接過,「原來你真要結婚了?」打開喜帖一看,突然哈哈大笑,拍起路眉的肩膀來,「你這丫頭,明明都要結婚了,還騙我你們沒聯絡,姚墨不就是唐皓嘛!」
她腦子裡轟然作響,反反覆覆只在心裡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清風徐來,梧桐樹影沙沙搖曳,她彷彿又回到那年夏天。
那個少年微笑著俯下身來,輕揚的髮絲上彷彿有陽光閃耀,「哎,說好了,一起報N大哦。」
周圍一干同學哄笑起來,「哇噢,現在就夫唱婦隨啦,還沒請喜酒呢,會不會太早了點啊?」
他絲毫不覺難堪,甚至還誇張地向四面抱拳,「不早不早,承大家吉言啦,將來一定補請。」
她又羞又氣,不好多說,卻只能瞪他一眼,然後低下頭,藏起因喜悅而彎起的唇角。
可諷刺的是,美夢總是易醒,沒過幾天,他就當著眾人的面,摔碎了她送他的禮物。
「匡啷」一聲,她花費了一個月時間才做好的小豬就此粉身碎骨。她記得那一瞬間她是如何的心痛欲裂,也記得沈慧在旁發出的冷哼:「做得這麼粗糙的東西也好意思送人,真笑死人了。」
然而讓她真正絕望的,卻是他絕然掉頭不顧的冰冷姿態。往昔的柔情就如一場可笑的空夢,夢裡越甜蜜,夢碎的時候就越加痛苦。現在回想起來,彷彿仍有一把鈍鈍的刀子在凌遲著她的心。
恍惚中她聽見馬老師說道:「姚墨因為他家裡面的一些原因,在學校一直用唐皓這個名字,實際上姚墨才是他的真名,現在應該總算改回來了。」
唐皓,姚墨,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難怪他手腕上會有那顆黑痣,所謂家族成員都有的說法只是騙她的謊言吧。難怪「第一次」見面時,撇開相貌不談,他仍給她奇異的熟悉感。難怪那時他會說「讓我連同他的份,一起愛你。」難怪……
回想起重逢以來的種種,有太多的蛛絲馬跡可尋,她只怪自己太遲鈍,竟然到現在才發現真相……
馬老師仍在說著什麼,但她已經無心再聽。正想委婉地表達道別之意,旁邊突然有人走近,「馬老師。」
「怎麼,下班了?」馬老師看見那人顯然很高興。
「嗯,今天不用開會,所以可以走早些。」那男子笑道,溫和深邃的眸子落在路眉身上,卻明明白白地閃過詫異之色。
路眉也吃驚不小,這個男子……她確定她見過這個男子!他的眉眼輪廓,都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那感覺雖淺淡,卻彷彿衣上的陳跡,難以洗去……他是誰?
「你……」她和他同時發聲,又一起停下,大眼瞪小眼地對望。
「哎,原來你們認識啊?」馬老師哈哈大笑,「不過都是校友嘛,也難怪。」
「我是認得她,就不知道人家還記不記得我了。」男子挑了挑左眉,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