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首金鑾風月樓。
一朝虎嘯三山外,
驚破人間幾度秋。
京城一座名剎的庭園內,牡丹齊放,游春者多是達官富貴之名士。
"子安兄,還在想那首籤詩啊?瞧你心不在焉的。"一名身靖紫羅袍、腰繫金魚袋的文官調侃著身邊心思不知飛到何處的同僚趙子安。
思緒被打斷,趙子安回神過來,點頭笑道:"可不是?"
"這慈恩寺的簽十個有一個准,依我看來,這前兩句真給它朦對了。"
趙子安聞言,劍眉一挑。"哦?王兄怎麼解這籤詩?在下洗耳恭聽。"
王毅道:"這籤詩首句'所為何來求為何',說的,不正是上京城來的每一個士子的心聲麼?求什麼?"不就是金榜題名,金鑒殿上一展抱負。子安兄,你在京城裡可是意氣風發極了,一試及第,高中狀元不說,年前又當了恩師文尚書的乘龍佳婿,娶了名滿京城的第一美人為妻,大登科繼小登科,看得我們這些同年誰不欣羨?"
聽王毅一說,趙於安回顧自己過去三年來在京城的種種"事跡",似乎真應了簽上說的。三年前,他從江南遠赴京城參加科考,有幸遇上了文尚書這位識才惜才的主考官,親筆點為第一。後來,又將剛及竿的獨生女兒嫁給他為妻,一下子之間,他名有了,權有了,連妻子也有了。
這要讓平常人看來,的確是很教人欣羨的事,可為什麼他的心裡卻始終高興不起來呢?所為何來求為何?他所求的,難道真的就只是"翹首金鑒風月樓"麼?
搖了搖頭,將心中那抹莫名的情緒甩去。既然連他自己也弄不懂那沒由來的煩悶代表什麼,多思實亦無益。
沒了游春的興致,別了朋友,趙子安踏著前所未有的沉重腳步,回到尚書府。
他的妻子是文家的獨生女,年紀尚小,今年才一十有五。妻子常返家,他也就時常跟著久住在岳父大人家中,倒不因此覺得有失男子尊嚴。
文月華是個難得的好女子,文尚書視之若掌上明珠,娶妻就讀娶這樣溫婉的女子不是麼?然而多多少少他還是覺得有些遺憾。月華太年輕,不能貼心,兩人之間總感有隔閡難以跨越。畢竟不是沒見過同樣年輕卻能與之相談、進而觸動心弦的
不是沒見過溫婉如玉的女子啊"
同樣是那麼柔的性格,他的妻柔如蒲柳;而三年前那萍水相逢的溫玉,卻柔如拂過楊柳的春風。
迎面一陣回風吹揚起他的衣帶,又悄悄的遠離。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他回到了那一天夜裡,有女如玉輕叩他的宿房,兩泓秋水如上好佳釀,不飲已自醉了。
風兒吹起衣帶時,懸在腰間的鳴佩丁丁作響。他醉,卻也醒了。當年還君明珠,記憶中如玉的女子卻笑得那樣動人。他醒了,卻恐怕仍然微釀。
嗟嗟,莫再胡思亂想了!
回尚書府,府裡的奴僕見他回來,便道:"姑爺,小姐要小的轉告姑爺,她陪老夫人到相國寺還願了,要近晚才回來。"
趙子安點點頭,走了兩、三步又停當下來,問原先那僕人:"大人在府裡麼?"
"在的。"
趙子安又點點頭,往文尚書的書房走去。再三個月就是皇上的生辰了,不知岳父已經開始準備生辰綱了沒有?
當今天子喜好浮誇排場,文武官僚都為了三個月後的壽宴傷腦筋呢!
他想著想著,在要跨過迴廊石檻時,突然又停下了腳步。
他為何事傷腦筋呢?這時的他應該在為國家大小弊瑞煩惱才對,而不該是為了想不出要送皇帝什麼生辰綱在煩惱啊!
三年前的一幕又飄過眼前。
山腳下的茶鋪、賣茶的茶郎那張皺巴巴的臉、他的海口以及老茶郎的稱讚……當時,老茶郎說了什麼?
年輕人,你志氣不小啊。
志氣!是了,昔時飛鴻一般的志氣如今飛到哪去了呢?為何他捉不住、看不見了?伸手一捉,卻連根羽毛也不剩。是手沒勁了?眼盲了?或是……當年的抱負與熱情早在這三年來宦海浮沉的過程裡,以緩不可察的速度,一點一滴的磨光了?
趙子安搖頭苦笑。這就是他所追求的麼?要面對這事實還真有點教人難堪呢。
書房的門大開著,他叩門三聲,不等傳喚便逕自跨進書房裡。
這是文尚書待熟人的習慣。
在書案前,沒見到文尚書的身影,花窗邊,立著一個憑窗遠眺的身影。
"恩師。"他喚。
那身影沒回過頭,只道:"你來啦。"
趙子安走至窗邊,順著他的眼光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竹林,春來滿是嫩綠。
"恩師在賞春?"過去不曾見過文尚書露出這種眼神,位居要職的文尚書面容總是謙和平順,卻也鮮少露出私人的情緒。
"你今天去游春,別人可不見得有此閒情。"文尚書難得有興致與人抬摃。
"不是賞春,那麼便是賞竹了。竹,虛心君子也,恩師可是在領略個中氣度?"
文尚書咧唇一笑,搖頭。"子安賢婿,縱使你是我親筆所點的狀元郎,跟老泰山說話也不必這樣文藹藹吧,聽來挺怪的。"
趙於安挑眉笑道:"不賞春,也不賞竹,敢問恩師憑窗眺望是在望什麼風光?"
這又問得太直了。文尚書一時語愣。良久,他長長吁了口氣。"我是見景思人,每逢佳節倍思親。"嘴邊笑意沒了,文尚書兩鬃霜白,已顯老態。
趙子安一愣。"是思念岳母跟月華麼?"他怎不知文尚書這樣多愁善感?她們也才出門不到一天,近晚就會回來了不是麼?
文尚書凝望著植在窗邊的一株小小的蠟梅,眼前浮現了一張美顏,想捉,卻捉不住。情動難已,他不禁吟出前朝蘇學士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卻苦吟不成篇,淚已成行。"梅殊……是我對不起你……"
"梅殊……呂梅殊?"趙子安正疑惑文尚書怎會突然喊"梅殊"這名字,想要問,文尚書卻緊按住他的肩膀,兩眼瞪大的看著他。他被文尚書的眼神嚇了一跳。"恩師?"
文尚書不意料在人前情難自禁的吐出心底深烙的印痕,更意外趙子安居然識得她的名字。"你怎麼知曉她的姓名?"
趙子安被問得莫名其妙。"恩師是說……呂梅殊?"見文尚書點頭,他又道:"恩師忘了不成?我也是江南人,自然聽過江南第一美人呂梅殊的芳名,只是生不逢時,未能有幸親見美人的丰采。咦,恩師為何
文尚書猛地鬆開手,踉蹌了幾步。"我還以為……你見過了她。是我傻了,死去的人怎麼可能重出現在世人眼前呢?是我傻了,…"文尚書一反平日的模樣,失神落魄的從書櫃中取出一個筐子,拿起珍藏十數年的畫平放在桌案上,哀傷道;"春日遠,如今只在圖畫中——
'溫玉?!"見了畫中美人,趙子安不禁喊出聲來。這畫中美人,不正是老茶郎那溫潤如玉的女兒麼?
還來不及表示意見,文尚書又捉住他的手,眼底滿是困惑,暗伏著激動的情緒。"子安,你剛剛說了什麼?"他沒聽錯吧?"你怎麼知道我女兒的名字?"
趙子安忙道:"不,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她像一塊溫潤的玉一樣——女兒?!"
不願再提起的傷心過往一瞬間全湧上喉頭,不吐不快。文尚書過:"溫玉是我與亡妻所生的女兒,你說你見過,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趙子安指著桌上那幅畫道:"就在這兒。"
"那畫裡的人是梅殊,是我的妻子。"
"江南第一美人是恩師的妻子?"這八卦怎麼京城裡沒人提起?不過話說回來,文尚書"現任"的夫人可是當朝宰相之女,皇后之妹,誰有膽子敢提起現任夫人是"續絃"?
他是個聰明人,將所得知的自行拼湊在一起,總算摸了點頭緒出來——呂梅殊是已死去的人,是文尚書的首任妻室。他們的女兒好巧不巧叫"溫玉",呂梅殊的容貌又"湊巧"與那老茶郎之女"神似"。
趙子安仔細再看那畫中美人,發覺畫中人神態較成熟,年紀比當年所見的少女長了幾年。世間全有這樣巧的事,她會是"溫玉"?
"我一直以為溫玉也葬身在虎口下了,子安你快說,你究竟在哪看見了她?"
趙子安覺得他這岳父實在太一廂情願了點,又不確定"她"一定是溫玉。"我三年前是曾經在白額山下見過一名神似梅殊夫人的少女——"
文尚書一聽便道:"錯不了,錯不了!當年她們就是在白額山遇上了老虎,隨行的護衛跟丫髻全葬身虎口,只找到一些難以辨認的屍塊還有梅殊身上一件沾滿了血的農棠,我那時見了,就心知她們不大可能活著了。連著幾年派人在附近打聽,也都沒消息……"當年是他修書一封要梅殊帶著女兒上京城來的,若他親自下江南去接她,說不定就不會演變到這般家破人亡的地步。那時他在京城任職,一堆雜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偏又抽不開身。是以在信中戲稱他水土不服,亟需家鄉一把泥上治病,要梅殊攜女速來京城——他哪裡是要泥土啊!他只是思鄉思親、思妻思女……是他害了他至親的兩個親人。
皇上見他喪妻哀痛,同一年就下旨把小姨子許配給他,當時他只是一名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食俸官吏,又初涉官場,根本不敢拒絕。事情就這樣過了十數年,當年與他交頸恩愛的伴侶,是否日日在暗不見天日的筐子裡怨他薄情呢?唉…
這一夜,文尚書與趙子安秉燭夜談良久,及至東方天際露出色白,才驚覺時間已匆匆流逝。
"她"果然是溫玉。證據是曾經與他換過的那塊紅玉。
玉塊是一對。文尚書身上有一塊一模一樣的,他方才見到了。
趙子安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文月華時的感覺。
文月華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他在她身上找到某一種熟悉的感覺,怎知原來是因為她們姐妹體內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緣故。
直到回到妻子的房間,他仍舊在想兩人之間的同與不同。
溫玉溫潤,月華柔和。他是否是將對溫玉的感覺移情到月華身上了呢?
他不否認他從未忘記過那一夜她將他的玉退還的那幕情景,他其實是個自私的人,最愛自己,所以也最保護自己;因為習慣保護自己,所以他的心不容易向誰輕易敞開。然而那一夜,她敲開的不只是房門,而是連他的心門也一起敲響了。那時他才真正將她的相貌記住——那是一張江南風土的傑作——更吸引他注意的,卻是她說起"他"時,那含羞帶怯的神情。
他想,他或許天生有奪人之物的劣根吧!如果沒有"他",他或許還不會那麼注意她的存在。
如果對她是這種感情;那麼,對於床上這個"妹妹",那情字應如何寫?或者該問:他對他的妻有情分在麼?
他娶文月華,若扣除掉對溫玉的移情作用,剩下來的,也不過是與文尚書之間一座權力與利益的度量衡罷了。
這麼無情的他,若拿面鏡子來照,不知會照出一張怎樣醜陋猙獰的面孔?為何文月華說她愛他?一個小女娃兒懂得什麼?她懂得她"愛"的究竟是他的人抑是他頭上頂著的"夫君"一詞呢?
文月華睡得並不熟,感覺身邊的床榻陷了幾分,她便醒了。北地清晨很冷,她縮在暖被裡的身子朝她的夫婿偎近。"你跟爹聊了什麼聊那麼久?"
"很多事。"他背對著她,任她貼著他的背,不回頭。
她沉默良久,他以為她又睡了,她卻又出聲道;"真好,你們男人總有那麼多話可以聊,像我,就不知道要說什麼才能讓你們多跟我講幾句話呢……"父親待她有疼愛卻從不熱情,夫婿待她有禮卻過於生疏。或許,天底下的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都是這麼一般,要哪一天情濃了、烈了,那才足怪事一樁吧。
趙子安僵直著背,抿著嘴好半晌不發一語。
★★★
"不!"玄逍發出淒厲慘烈的一聲哮聲,以平生未曾有的飛快速度撲向正在瞰噬他妻子的兩頭大虎。
今早他和玉娃兒匆匆離開,一時之間前途茫茫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好,後來決定往南方走,遂讓玉娃兒在村前的山神廟等,他去弄些方便攜帶的乾糧。誰知他才回來,就看見那令人心神俱裂的畫面。
原本念在姬川和牙茛是他的同族,他尚有些顧忌,沒想到他不犯它們,它們卻硬要犯他!它們殺了她!
"可惡!"
抱在懷裡的硬摸摸散落了一地,玄逍猛力的衝撞向那虎,將玉蛙兒把出兇惡的虎口之下。
見玉娃兒緊閉著雙眼,玄逍瘋狂了。
"可惡!我殺了你們!"
姬川被玄逍過猛的力道撞痛了腰,撲跌在牙茛身上。
二虎沒料到玄逍會這麼快返回,更沒料到他有膽子衝撞過來,一時間被他淒厲的咆哮唬得一愣一愣。
姬川瞪著眼前不斷狂叫狂吼的玄逍。"他發癲了不成?"
牙茛看玄逍雙肩一抖一抖的,渾身散發的森冷氣息教他有些毛骨棟然。忽略心裡的忐忑,道:"我看不是發癲,是瘋了吧,他竟然說要殺了我們耶。"
姬川撫著腰際,挺起身體。"笑話,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爛貨色,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們說話。"
姬川看玄逍緊摟著那人女,越看越氣,衝上前就要再咬她一口,牙茛及時將她給拉回來。"等等。"
"別擋路。"姬川一意要將玄逍懷裡那個人女給撕裂。
牙茛越看越覺得玄逍的樣子有些不對勁,它低聲問姬川:"你剛剛咬下去了?"剛才它還沒來不及咬上一口呢,就不知姬川動口有沒有比它快。
姬川咬牙茛聲道:"我願意我剛剛一口咬斷那人女的脖子,喝盡她的血。"
玄逍雙肩仍不住的顫抖,稍稍冷靜下來,懷中人兒胸口虛弱的起伏與氣息傳進他的心裡、腦海裡,逐漸喚回他的理智。
還來得及,幸好……幸好趕上了。他緊抱著妻子,不敢再放手。
姬川和牙茛的竊竊私語傳進玄逍耳裡。背部肌肉一僵,他的唇猶在顫抖,吐出的隻字片語也抖如秋風吹落葉。
"滾……別再讓我看見你們!否則我定不輕饒……"這是切齒痛恨,也是退讓的極限。
玄逍頭也不回的,那姿態,惹惱姬川。姬川怒吼一聲,失去理智的撲向玄逍。
姬川來勢洶洶,要躲已不及,玄逍護著玉娃兒,背部硬生生讓姬川的利爪撕裂了一大塊皮肉。
玄逍半聲不吭,只顧著將妻子移到一旁,自己則護衛在她身前。
撕下玄逍一塊皮肉,姬川哼聲道:"交出獵物,免你一死。"
玄逍緊繃著的臉孔不變,眼神極端冰冷無情。"姬川,別怪我不念同族之情,今天你要再作挑豈,我會剝下你那一身虎皮給我妻子當被褥。"
姬川何其高傲。它舔了舔方才劃破玄逍皮肉時爪上所沾的血,血讓它更冷酷。玄逍的話讓它失去理智的撲了過去.
這回玄逍躲開了。它毫不留情的反撲,用它的利爪撕裂,張開口,利牙茛心一咬,緊緊咬住姬川的脖頸。
姬川壓根兒沒想到平時被它當作病虎一隻的玄逍動作會這麼迅速敏捷,它的撲咬落空,反成了玄逍的嘴上肉。
生平第一回,姬川慌了。
玄逍並未因見血而鬆口,反而更用力的咬,似要咬斷姬川的頸,讓它頭與身份家,一洩傷妻之恨。
牙茛楞在當場。怎麼會……玄逍竟然咬得下姬川的血肉!它不是頭紙虎麼?
姬川因痛而發出的哀鳴拉回牙茛的心神。它回神過來,與玄逍佈滿血絲的一雙通紅利眼對上。
眼前的景象驚悚駭人,在它眼中,這玄逍不但不是只紙老虎,它分明是地獄的修羅!
血不斷的從玄逍嘴裡溢出,那是姬川所流的血。玄逍任憑著姬川哀鳴卻絲毫未鬆口,姬川會被它咬死的。
牙茛撲上去,被玄逍一掌揮到一旁。姬川的血從頸部汩汩冒出,流了滿地。牙茛莫急了。"夠了!夠了!川並沒有真撕了那人女,你卻要咬死她了。"母老虎雖然凶狠,但也還不致於這樣死法,教它死在自己所愛者的利牙茛。
姬川聽見牙茛的話,心一沉,它閉上眼,倔強得連痛也不衰嚎求饒。死了就算了!它這樣想。今日敗給它向來瞧不起的玄逍,它還有何顏面!
見玄逍絲毫未有鬆口的跡象,牙茛又上前。"快鬆口,滿地都是血了。"
望向地面果然己出現一條血河,玄逍的齒緩緩鬆開了。姬川掉跌在地上劇烈的喘息,頸上傷口再深一寸就可以去見閻王了。
牙茛忙替姬川止血,意外的發現姬川頸部的傷口其實並未傷及喉管。它知道玄逍口下終究留了情。
滿嘴腥紅的血汁讓玄逍胃部翻騰得幾欲作嘔,它卻強忍著不表現出半點異狀。
面無表情的道:"快走,回你們的山去,永遠別再下山。"
姬川逃過一死,虛弱的倚在牙茛身上。它瞪著眼看著玄逍,突然笑了。"怎樣?同族的血肉還能入你玄逍大爺的口吧?"
玄道並不理會姬川的挑釁。"牙茛,帶她滾,從今以後我與你們老死不相往來,快滾。"
姬川血氣一湧,不顧血液奔流的大喊:"玄逍,你不要得意,別忘了你是虎,不可能跟人類一起生活的。就算你肯,如果那人女知道你不是她的同類,你以為她能夠接受麼?
姬川說中了玄逍心中的隱憂,他冷硬的道:"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玄逍楚河漢界的決絕如一根刺,刺進了姬川的心頭。它猛地鼻酸,淚水流了滿面,猶倔強道:。好,你好樣的,我姬川就等著看你虎不是虎、人不是人!"
玄逍不發一語,恍若沒看見姬川的淚水。
牙茛看玄逍無動於哀,心知以玄逍的硬脾氣,是任誰也說不聽了。看身旁哭得像小孩兒的姬川,想開口叫它別哭,因為母老虎哭很難看,可是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重重歎了口氣,它輕拍姬川的背,讓它知道,即使玄逍永不回山林,它也不孤單。"姬川,走吧走吧,這裡終究是人的地盤,風水不好,還是少待為妙。"這也算是在給心高氣傲的姬川台階下。
姬川蠕著唇,還想再說,卻被牙茛硬是拖走。它不甘心的放聲大喊:"玄逍,你這叛徒,我等著看你的下場。"
玄逍依舊無反應,倒是牙茛蹙起了眉。這母老虎死要強的脾性怕是一輩子改不了,往後相處,可要苦它了。
冷眼看著二虎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它們的影子,玄逍一身緊繃的肌肉才稍稍放鬆下來變回人貌。戒備方弛,一抹濕意無預警的模糊了他的眼。
早決定要做一隻離群的虎了,這決定,他並不悔。只是……為何心底還會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澀?
甩甩頭,他轉過身要探視玉娃兒的狀況,孰料卻見她睜大著一雙眼,複雜的神色教他看得既是不解又心驚。
唇邊傳來一絲腥味,修長的指直覺的撫上後,目光不曾一瞬離開道妻子的眼。她在看他的後,眼光緩緩的下移,又回到他的唇邊。
是血。姬川的血殘存在嘴邊,也染紅了他的衣襟。
她都瞧見了麼?
倏地,他雙目暴眸,不放過她的任何動作、任何神態。他要知道她是不是看見了,他要知道她看他的眼神代表什麼。
見她似張口欲言,他屏息,等著那即將脫口的話。
玉娃兒凝著淚,豆大的淚珠終於掙脫出眼眶,順著蒼白的臉頰一路淌進心窩處。淚是涼的,心也涼了。
她的顫抖讓他無法忍受。她怕他?
等不及拋開口,他衝上前緊捉住她仍在顫抖的纖細肩頭。"不准把話吞進去,告訴我,你要說什麼?
玉娃兒雙眼直瞪著玄逍,他唇邊的血讓她瑟縮。親眼瞧見她的丈夫不是人,而是一頭大虎,她該說什麼?她能說什麼?
"說啊!"玄逍鎖著眉,也不管妻子是不是曾被他嚇壞,他執意要索一句話。
玉娃兒蒼白的臉龐更無一絲血色。在玄逍駭人的逼視下,她彷彿見到一場腥風血語,她不知那是十幾年前留存在她記憶深處的一場夢魘。無法抑止的恐懼感使她囁嚅,原來當年掛在他嘴邊的那些話並不是玩笑,他是一開始就打算要吃她的吧!可她……他遲遲不動口,是為了什麼?而如今,他又打算怎麼做?他心裡在想什麼?她又不明白了,她捉不住他的心思。
見她遲遲不語,玄逍眼前一花,緊捉著玉娃兒雙肩的手無力的鬆開,猛地凝神,又用力捉住,那力道足可揉碎掌中的嬌軀。
該死,她知道了是不?三年一場鴛鴦夢,如今要碎了麼?
連牙茛都在打顫了,玄逍擰眉,"說話,舌頭掉了麼?"
事情太突然,玉娃兒根本無半點準備。咬著唇,猛搖頭。她不知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見不得他眼底那絲傷痛,她哭出聲,緊緊抱住他。"別逼我,求求你。"
"我只是要你一句話。"玄逍執著於那一點點希望。只要一點點,他也要盡力維持這場夢的完整。
玉娃兒硬咽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什麼都知道了。他何嘗不願與她一起圓這個謊,相信她的命與他的緊緊相系,但是能麼?
心裡那疙瘩已經種下,要根除,太難。他捧起她的臉,凝著她的淚眸,輕聲道:"看見我是虎,你還願意跟我作夫妻麼?
她慌了、亂了,再不能當作沒看見了。望著他,用力的點頭。
"是心甘情願?不怕我?"他要明確的答案。
揪著他的衣襟。"你會吃掉我麼?
原本要擁抱她的手臂悄悄的收了回去,眼底的期盼盡失。玄逍失笑出聲,聽來格外淒涼。
玉娃兒不解。"逍?"
玄逍笑了許久方停,冷言:你認為老虎是吃素的麼?"她不再信任他了,她認為他會傷害她,那就是對他的不信任。
玉娃兒遲疑了半晌,沒有辦法回答。
玄逍眼底更森冷。殊途之人已難同歸,何況建立在他們之間的信任已然動搖,變得那麼脆弱,只要任何風吹草動,就足以將之粉碎。
他不要等到那一天,他要現在就作出決定。
"你不信任我,以往再多的情願也只是虛假。我說過,若你眼中看見的,是真實的我,那麼一切便不枉然,然而你認為現在你眼中所見的,是真實抑是虛幻?人虎殊途,你就當作過去我們之間,只是一場夢吧。如今夢醒了,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自己好生保重。"語未竟,玄逍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玉娃兒震驚的楞在當場。見玄逍轉身離去,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向前擋住他的腳步,一顆頭搖得像博浪鼓。
"讓開,不然我吃了你!"
她仍是搖頭。"要吃就吃吧。我的人是你的,命是你的,你要怎麼處置,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不讓你走,絕不讓你丟下我一人。"
玄逍的眼瞬間注人一絲柔情。
她續道:"我不管老虎吃不吃素,我只知道我丈夫已經跟我一起喝了三年的野菜粥。你怎麼能說我看見的是虛幻的你?就算是虛幻,我也不管,我只問我的心願不願你走。"
"那麼,你的心怎麼說?"掌心來到她的胸口,貼著。
玉娃兒凝著淚,癡望著玄逍。"它說:與君結髮為夫妻,寸心誓與長相守——"
下一刻,她被擁入一副願與她長相守的懷抱當中。
★★★
跟一隻老虎作夫妻,需要多大的勇氣?
難道她不擔心半夜會在虎腹中醒來?老虎就算再怎麼溫馴,終究是虎不是人。平常人要與不同民族的人通婚,都已經有著當大的塞礙困難了,何況是與虎共枕?這玉娃兒腦袋裡裝了些什麼,還真費人猜疑。
她心裡有可能完全不存疑懼麼?或者也不在意她母親就是死在虎口下的?
玉娃兒眼中根本已無餘地能放進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她一雙眼,左是玄逍,右也是玄逍。
當她明白玄逍在她心裡的份量有多大,玄逍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她只認他是她的丈夫。
但村人並不同玉娃兒一樣想法。
人虎是宿敵,他們多年來深受虎患之害,對老虎深惡痛絕。
"我看到了。"村長家中,一婦人道。
"李大嬸,這話可不能亂說。"
李大嬸說:"村長,我哪裡敢造謠胡說。要不是我今兒個從山神廟經過,正巧看到了,我也不敢相信玉娃兒的丈夫是吊眼白額的大虎啊,真真嚇死人了。"
村長盯著李大嬸沉吟良久,心裡不知在計量著什麼.
"爹,這可不得了啊,老虎是會吃人的,要讓它傷了村裡人——"
村長抬起眼看向他的獨生子,不待他說完即道"俊生,去把村裡的人都集合到這裡來。"
"要準備傢伙麼?"
"當然,不然怎麼獵虎。"
俊生點頭,逕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