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凡人來說,五百年可是無比漫長的一段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將會發生多少世事的變遷,朝代的更替!
而對於那些不受時間限制,可以長生不老,與天地同生同滅的神仙妖怪來講,五百年也只不過是代表了開過五百次的花兒,綠過五百次的草,落過五百次的葉,下過五百次的雪。如果你真的期待他們在這五百年裡會有什麼太大的變化的話,你就不得不失望了。
開封府內街市繁華,人聲鼎沸。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街道兩旁的攤位上擺滿了各種應節的貨物,其中當屬一串串包裹得密密實實,浸在冷水中的粽子最為搶手。普通的老百姓當然就是在家中品嚐著各種不同餡料的粽子,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樂呵樂呵;而那些有錢沒處花的地主富紳們,難免要到開封最為豪華的鳳祥酒樓大肆花銷一番了。所以今天的鳳祥酒樓跟往年的端午節一樣,又是客滿為患,收入不薄。
可是,今天當然也有跟往年不一樣的地方。原來是有一個醉酒的人想要賴帳,不肯付錢呢!
「客官!您這是做什麼,怎麼能在喝了這麼多酒後連半塊銀子都不給呀?」酒樓的小二苦著臉,對一個大模大樣單獨坐在二樓靠窗的桌邊喝得醉眼惺忪的年輕男子哀求著,那男子的桌上已經擺了七、八個空罈子,可見這男子喝得的確不少。
平時來鳳祥酒樓喝酒吃飯的,大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也不好意思在吃喝過後不付錢,畢竟這裡不同於他處,如果賒賬而去的話,恐怕下次就再也沒臉進來了。所以小二還是第一次碰上這麼個不肯給銀子的主。就連在其它桌上用餐的人,也都停下筷子放下酒杯,好奇地看著這邊,想見識一下究竟是誰那麼不要臉,居然來鳳祥酒樓喝霸王酒。
坐在窗邊的男子打了一個酒嗝兒,嘴角勾起一個戲謔的微笑,用那雙微微上挑的細長醉眼斜斜地打量著已經求了他半天的小二,開口道:「你這小二,怎麼這麼說話!我剛剛不是給過你銀子了嘛!」
「客官!您可別開玩笑了!」小二那張臉就快滴出苦水了,「您剛剛給我的哪是什麼銀子,分明就是幾根枯草!」說完還將握在手裡的幾根稻草送到了男子的眼前。
聽到這裡,旁邊的人全都笑了起來。他們可是第一次看到醉得把稻草當銀子給出去的人呢。
「呵呵……」男子也好像覺得好笑般的輕笑出聲,伸手將稻草拿了回來,「早說嘛!你看著,我再把銀子變出來給你!」
頓時酒樓上所有的人都將眼光投向那個男子,將稻草變成銀子的事他們可從來沒見過。
那男子將稻草握在手中後,口中唸唸有詞,眾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聽出來他到底在念些什麼。
「急急如律令!呔!」男子突然大吼出聲,握著稻草的手重重拍在了酒桌上,發出『邦』的一聲,將小二和其它圍觀的人嚇了一跳。
男子見眾人都在看他,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放在桌上的手開始慢慢移開。
旁邊的客人全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楚那男子是不是真的將稻草變成了銀子。
「看吧!銀子來了!」男子終於把手拿開,露出手掌下面的東西,洋洋自得地閉起雙眼,等著眾人發出驚歎。
當看清楚桌上的東西後,原本喧鬧的酒樓一時間靜得連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隨後,眾人果然又開始發出聲音,只不過根本不是那男子所期待的驚歎聲。
「什麼嘛!還是稻草啊!」
「你這小子是不是騙子啊?」
「哪裡來的銀子?把稻草當銀子?你這人不是醉糊塗了吧?」
「怎…怎麼會這樣?」聽到眾人不滿的責問,男子才愕然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桌子上的稻草。
「客官!算小的求您,您就別再玩兒啦,快點把雄黃酒的錢付了吧!」小二已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現在引起的騷動已經夠大的了,如果驚動了樓下的掌櫃,他這個月的薪餉就別想拿了。
「什麼?雄黃酒?」那男子猛地抬頭,睜大雙眼瞪著小二:「你說你給我拿來的是雄黃酒?我不是只要了女兒紅的嗎?誰讓你在酒裡加雄黃粉的?」
天殺的!雄黃可是他們那類東東最忌諱的東西啊!難怪他覺得今天的酒喝下去後特別的熱呢!
「客官,您這說的是哪的話啊,今天是端午節,店內所有的酒裡都加了雄黃粉的啊!為的是趨吉避凶,討個吉利呀!」小二隻把那男子的質問當作借口,畢竟這種常識可是人人都知道的。
「不管啦!」那男子站起身來揮手喝道:「我可沒有讓你在我的酒裡加雄黃粉!現在銀子沒有了,你可別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多事把雄黃放到酒裡的人吧!」
雄黃是避邪的東西,也是最易破解法術的一種藥品,經常會被那些施法捉妖的法師用來破除妖怪的障眼法。如今他喝下了八壇加了雄黃的陳年女兒紅,沒現出原形已是不易了,如何還能用法術將稻草變成銀子呢!
「這……客官……」小二似乎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這麼蠻不講理的人,完全不知道該拿那男子怎麼辦才好。畢竟鳳祥樓在名義上是正經做生意的酒樓,跟那些後面有江湖幫派撐腰的店大不相同,不能明目張膽地找保鏢來處理。
那男子趾高氣昂地俯視著比自己足足矮了一頭有餘的小二,全然一副說死不付錢的樣子,壓根兒不理旁人的指指點點。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清雅的聲音悠然響起:「小二,這位公子的酒錢我來付。」
那男子在聽到這句話後,身體竟驀地震動了一下。
正等著看好戲的人完全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出現這樣的轉機,全部都轉過頭,循著那好聽的聲音望去,想要看看究竟是誰要插手管這檔子的閒事。當他們看到那個站在樓梯口的少年時,整個酒樓再次靜了下來。
那少年有著白皙而泛著淡淡光澤的皮膚,飽滿的額頭,柔和細長的眉毛,清靈透明的雙眼,挺直的鼻樑以及光滑誘人的紅潤雙唇。他那長及腰部的烏黑髮絲隨意地披散在身後,鬢邊的兩縷柔順地垂在胸前。他那身淡綠色的紗質長袍隨著吹進樓內的風而輕輕飄動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凡塵的精靈。
少年走到那小二身邊,從身上拿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元寶,將之放到那男子喝酒的桌上:「這些夠了嗎?」
小二直直地看著那少年,不停地點頭:「夠了夠了!還…還多了1兩半!」
「那些就當是為我這朋友的無理賠罪吧。」少年笑著對小二點了點頭,隨後看向從一開始就愣在旁邊的男子,淡然道:「快走吧,別再因為貪杯而惹麻煩了。」說完,那少年便下了樓梯,走出酒樓,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被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所掩蓋了。
少年離開後,酒樓裡仍然那麼安靜。人們似乎還沒從見到那少年的震動中恢復過來。
「等一下——!」不知過了多久,那原本站在桌邊一動不動的男子突然向窗外大喊起來,然後在眾人的驚愕的注視下縱身穿過二樓的窗戶跳到街上,撥開擋在他面前的人群,順著少年離去的方向拚命追了上去。
酒樓上的人不時可以聽到從街上傳來的咒罵聲,大概都是發自那些被那男子魯莽地推開的人吧。
出了開封府後,清泉已經用移形術走到離開封五里之外的山路中了。他一邊走一邊在想,他的師父究竟想要他做什麼。
他還記得,五百年前的那一天,他放走狐狸後回到忘憂谷,道長已經坐在那裡喝茶了。
道長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回來了?』,弄得清泉莫名其妙。
道長見清泉不回答,於是一邊歎氣一邊自言自語,說什麼『機緣未至』,『還早,還早』之類的,當清泉出聲詢問的時候,道長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說話了。而且,關於要用那隻狐狸煉丹的事,道長好像遺忘了般,連提都沒有提。
而後有一天,道長突然問清泉,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修行。
清泉與道長所修之道法,與三清一脈並不相同。三清之道,講的是『清靜,無為』,修的是『功德圓滿』。而道長卻從一開始就告訴了清泉,說他今世無法修成正果,根本與三清道法無緣。道長對清泉說過,他若真的想修道,就只能靠一個字——『悟』。如果清泉領會了這個『悟』字,他的苦難也就結束了。
清泉雖然不知道道長所說的『苦難』指的是什麼,倒也聰明地沒有問下去,因為他懂得,道長是要他自己悟出來。
然而,清泉隨道長修行了五百年,悟了五百年,卻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修行。如果真的是自己過去一直以為的『緣』字的話,那又為何不知『緣是何緣』呢?看來自己過去的五百年,根本只修到了無盡的『惘然』。
當清泉求道長指點迷津的時候,道長卻只是要他自己去找答案,並隨口說了四句偈語:『汝身本非凡塵土,為何偏要修正果?衍生情孽輪迴苦,靈台不明枉蹉跎!』
清泉知道,師父所說的那四句話一定有它的含義,可是他卻一直都沒辦法領悟。也許真的像師父說的一樣,機緣未至吧。
不久之後,道長便失蹤了。
既是失蹤,那就當然不會留下任何跟自己去向有關的線索,所以清泉也並沒有急於尋找。他明白,既然道長在離開之前沒有知會他,就一定是不希望自己去找他。所以清泉安分地留在原本的山谷,繼續獨自修道。
只是清泉沒想到,這一留就又是一個五百年。
直至端午節之前的某一天,那道長突然命一山神到谷中傳信,要清泉於端午當天到開封鳳祥酒樓,又要他離開後就不要再回谷內。
清泉遵從道長的吩咐,在五月五那天來到了開封。他原以為會在那酒樓裡找到消失已久的師傅,卻沒料到再次碰上了那只愛惹禍的狐狸。
他開始懷疑,與狐狸的相遇,是他那失蹤了五百年的師父一手安排的!無奈的是,他實在無從猜測師父的用意。
已經平靜了五百年的心,終於又泛起了陣陣的漣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留下銀子為那狐狸解圍之後就走了。他本應為與那狐狸的重逢而高興不是嗎?
看來過去五百年的光陰,那狐狸並沒有虛度呵……現在的他,已經不會再因為醉酒而現出原形了呢!不過,雖然修為是長了不少,他的腦袋卻還是跟以前一樣迷糊。
想到這裡,清泉的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等等我!恩公!」
聽到一陣高聲的呼喚從身後漸漸接近,清泉方停下腳步,向後望去。他心裡清楚得很,是那只迷糊的狐狸追上來了。
看到遠處那淡綠色身影已經停下,那男子心中一陣欣喜,法訣一念,轉瞬便來到清泉面前,隨即,他就聞到了記憶中那難忘的酒香。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男子激動地伸出雙手握住清泉纖細的雙肩,「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
明明想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清泉卻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嘴角,因為他的心中也同樣充滿了歡喜。
「為什麼你那麼想見我呢?」抬眼看著那依舊沉浸在激動中的高大狐狸,清泉脫口便問。
「因為……因為……」狐狸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問,竟愣愣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清泉見狀,不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呵呵……你真的好迷糊哦……」從他出生到現在,整整過了一千餘年,清泉從未如此想笑過,可是面對著這隻狐狸,他就是無法抑制自己想笑的慾望。
那清脆如澗中汩汩山泉的笑聲,那清麗如吐蕊白蘭般的出塵笑顏,在在震撼著狐狸的全部感官。
狐狸著迷地凝視著眼前人兒那彎成一個十分漂亮的弧度的嘴唇,癡癡地開口道:「……我知道為什麼我那麼想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