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海蘭點頭,「在來港之前他同我說過。」她知老人其實並不想再憶起那段傷心往事,遂加上幾句,「您不必再講,該知道的我都知曉了。」她側頭細細回想,「他的出生由來,他的努力求學,他的成長歲月,他的少年苦澀,他的一切壓力,他的初戀,以及——」她回望聽得發呆的老者一眼,輕輕附上一句,「以及他的希冀,他的渴望。」
「哦,」不自覺地喉嚨發緊,老人清清嗓,「倒不知他會告訴你這麼詳細。」老者自嘲地一笑,笑得酸澀,「我一直以為,他解不開那個血脈的包袱,不會告訴別人呢!」深深瞅海蘭一眼,「這些,你絕對是第一人。」滿含深意,「知道嗎?他從沒親口告訴過朱麗婭這些喲!」衝她眨眨睿智的眸,「你,在他心中,該自知意義絕非一般了吧?」
「呃?」狄老大沒告訴過朱麗婭?她吃驚地瞠大眼珠子,呆呆望向老者尋求解釋——餘下的話,自動關機,沒有聽入耳中。
「怎麼?他沒告訴過朱麗婭他的身世,有什麼不妥嗎?」嘖,笨女人,該聽的偏沒接收到。
「那、那——」兩個曾許下海誓山盟的人、戀人耶!會不去探聽對方的過往?
「嗤,他一定也告訴過你,朱麗婭與他幾乎要生死相許——偏被我生生拆散。」哼聲顯出不屑,「一定也講過我指他鼻子罵『你配不上朱麗婭』之類的話。」不過當時他罵得確實有夠難聽。
「嗯。」海蘭顛來倒去盯著手中的水杯,不知該如何化解老少兩輩間的恩怨糾葛。
「嗯什麼呀?是就是,你替他隱瞞做什麼?」狄進九脖子一梗,「我和他之間的仇怨咱家中哪一個人不知,你不用操心啦!」還沒正式嫁入狄家呢,心,卻早已是狄家的了。憑這一點,他認同她是孫媳婦。
「算了,」揮一揮手,「全告訴你罷。」狄進九瞧她為難的樣子,不再逼她,「我也不想總做白臉呢!」瞅她不解的模樣,聳聳肩,一副老頑童的模樣首次亮相,「當時,我確實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一來我總想起我那命薄的女兒,她若活著,也該有怎樣的幸福等著她呢?」目光遠眺,似是回到了和女兒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她或許被我寵得驕縱了一些,可她還是我的心愛的女兒吶,她也會享受甜蜜蜜的戀情,也會燦笑著嫁給她的愛人,也會……可這一切,全被……」歎一口氣,逝者已矣,「也罷,他到底是我狄進九的孫兒,他若高興便隨他去好了。」
深吸一口氣,輕描淡寫,絲毫不提當初他是多麼矛盾。原本美好的一切,應是他的愛女也該享有的啊!
「可在我將對他們互許終身默許之際,朱麗婭的父母私下找上了我,」憶起那一對高傲的小輩,他冷哼,「朱家定居英國,在倫敦也算名門,最重視的便是血統。雲濤身上終究有一半的血脈來自於——」他厭惡地撇撇唇,「朱家父母豈會贊同兩個的婚約?還好,他們知道找上我,而不是直接找上那兩個快愛昏頭的笨鳥,我能怎樣?」涼涼譏笑,「讓他們真將雲濤身世曝光在傳媒之下?」就算他狄進九不在乎,可他也不能不考慮那個小毛頭能否承受得了別人的異樣眼神,不得不考慮他狄家經營了幾輩子的狄氏基業。
於是,一雙苦命鴛鴦被他大棍一掄,揮淚各自東南飛。
「就這樣?」她才不信會這麼簡單,這老人家,奸詐著哩!
「哈,你不笨喔。」狄進九無奈一笑,講出內幕之二,「我棒打他們,也確有私心。若當真允了他們,二十來歲便成家,還會有什麼雄心壯志?又怎能掌起狄氏大權?朱麗婭或許會成為好情人,但絕成不了好妻子,好當家。」有妻若此,難成大業矣!「雲濤那時只是個毛頭小子,欠磨煉呢!」
反正,天將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行弗亂其所為嘛!
「老先生,您——真好。」吁出一口長氣,海蘭有些震憾,誰說狄進九不近人情,他只是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而已。雖然,方式還是欠妥。
「哈,多謝謬讚!」狄進九哈哈一笑,頓覺三十幾年來也並非僅做了白臉曹操。
海蘭也是一笑,忽又憶起那日盛宴,如今,朱氏父母同意女兒婚事了?不覺又發起呆來。
「又想什麼呢?本來長得就入不了眼,再皺眉皺臉的,成什麼樣子?」見她一幅自憐自艾的無聊樣,狄進九忍不住斥罵:「那日宴會,作不得真的。」若是海蘭當時上台拿取了戒指,假戲真做倒也無妨?若非如此,那麼就只能算是宴會中的一個小噱頭而已,其意在於杜絕一些小報對狄雲濤身世的挖掘。轉移注意力而已。
「喔。」朱麗婭臉上明明的幸福,可不是這樣說的,但心裡還是暗暗有些竊喜,可,轉而又想起狄老大幾日來的不見蹤影,又是心一沉。
「你總得給他些時間想一些事吧?」翻翻白眼,笨女人,腦筋怎這麼轉不過彎?
「喔。」想什麼?捨不得放棄朱麗婭,還是根本——就沒想過放棄?
「笨!」忍不住敲敲那顆榆木疙瘩,「他的愛全封印在十幾年前了,不努力去找,他怎能正大光明地對你說愛呀?你也不想他背著包袱過日子吧?」拉長鼻音,隱著捉弄,「你難道不想聽他說愛嗎?」
「誰、誰稀罕呀?」臉紅地反駁,心,也漸漸活起來。
「不稀罕?嘖,騙誰呀?」真搞不懂現在的這些愛情笨鳥,整日愛呀情呀談不完。其實,看一個人平日如何待你,便知他是否在意你、愛你了。說出口的愛,有什麼用?想當年,他可從沒對妻子講過一個「愛」字,兩人不一樣快樂幸福了十幾年,妻子過世,他終生不再另娶,也從無碰過其他女人,用行動,給妻子一分持久的摯愛。
唉,世風日下嘍!
「不跟你講了!」海蘭嘟嘟嘴,在老者面前顯出女兒嬌態,「若狄老大放不下朱小姐呢?」畢竟,他從沒表示過他已忘了舊情啊。
「放不下?等他看穿朱麗婭的真面目,放不下也放得下啦!」時間,是戀人的死敵;況,而今的朱麗婭,早已不是當初純純的小女生,一個只會享受奢侈的豪門驕女,沒有了金錢的滋潤,又能「愛」到哪裡去?
「什麼?」老者臉上的一抹瞭然,是何意?
「意思是過不了多久,那小子會重回你的懷抱啦!」伸指點點那不可置信的腦袋瓜子,狄進九,笑得無奈,一大堆煩心事正衝他奔來,他若想避風頭,讓這個笨女去頂一頂也許是個好主意。
「夢吧?」
「夢?什麼夢?你已飛上枝頭成風凰,不是夢啦,醒醒吧!」不要再自憐自哀下去了!
「啊,」突然又憶起一事,「老先生,好像前不久您並不贊同我和狄老大的事哦。」
「是啊,誰叫你長得入不了人眼?」老者故意譏譏一笑,「我重孫不要像你才好。」活了近八十載,而今他才明白,人生在世,圖什麼?
只圖一個快樂的生命了無遺憾。
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他們幸福便好。
「說到哪裡去了?」海蘭一下子臉紅了。重孫?同狄老大結婚二年多來,雖未刻意避孕,可兩人也心照不宣,不想過早有了孩子。孩子,是牽絆啊!她在幸福的時刻,總會感到一絲不確定,狄老大為什麼娶她?她在他心裡倒底是什麼?而如今來港一個月的亂七八糟,讓她隱隱的自卑又冒出來,她有什麼優點值得狄老大捨棄初戀情人?
一切,妾身未明。
而孩子,又怎會在此時降臨?
若她真的被丟棄了怎麼辦?孩子來了,只是徒惹傷心而已。
雖然,她也想做個單身媽媽,在遇到狄老大之前。
「我被你打敗了!」狄進九拍拍額,深感無力地癱進木椅中,怪不得能成為什麼愛情小說作家,全是浪漫思想在作祟!擺擺手,「好啦,一切都已告之你,剩下的,自己去想。」
「喔。」腦中一些結似被打開了,可一些新結又在結集。
好幾日了,狄老大,他在哪裡?
——***——
日子又回到初來香港的樣子,她到處亂逛一氣啊,在狄宅東飄飄西蕩蕩啊……
可心情,早已不復從前的平靜,從容。
她開始在不知不覺中習慣於望著大門發呆,想像著狄老大回來見到她時的模樣。
他會說什麼?
「海蘭,對不起,我——」
同她說Bye—Bye?
「海蘭,回家了。」
擁她回千里之外的家?繼續依舊平凡、卻幸福的日子?還是……
呵呵,有時候,她會癡癡發笑,因為腦中浮現的美景。她開始盼,望穿秋水的盼。兩年多來的心情,從未如現在一般,是如此渴盼。
盼哪!
狄老大,歸來喲!
盼,望穿秋水盼哪盼,盼來的卻是不請自來的朱麗婭。
依舊的翦水秋瞳,依舊的優美雅秀。卻又帶著一絲絲的失落。失落,是為了誰?
「你,還在這裡。」一同坐在狄家花園的涼亭中,兩個不同的女人卻是同樣的沉默。
這好似是她們見面認識之後的第一次交談。焦點,是她們愛著同一個男人。
似乎很是驚訝,經歷了那麼多事,海蘭依舊能安閒地住在狄宅。畢竟,如今外界所知的狄家未來少夫人,是她——朱麗婭。
「狄老大呢?他怎沒回來?」不理會她的不屑,海蘭直接問出心中渴望的,「他沒同你在一起嗎?」
「昨日才分手。」淡淡的哀愁與不甘隱得極好,輕快的笑與得意浮在妝點完美的臉龐上。分手,真的分手,十幾年前的癡戀狂愛,而今斷得明明白白不絲不留。她,終於明白,雲濤,再也不會屬於她了!可她心不甘哪!
「……喔。」不知該說些什麼,心中極度的期待,猶如注滿了風的船帆,卻不知該駛向何方。
「你又什麼時候走呢?」抬起右手,細細欣賞那璀璨的鑽戒,似在說,瞧,狄氏傳家之戒,在我手上!在脫下它之前,她要瞭解她所有的不甘!
「走?」船帆飄搖了一下,酸澀,倏地遊走於四肢百骸。
「回你該待的地方!」不甘心啊,這裡,本應是她朱麗婭的!她怎會甘心?
「狄老大待在哪裡,哪裡便是我該待的地方。」
桌下的手,卻緊糾在一起,要有信心啊,狄老大,不會同你講再見的!不要相信她的話!
「哈哈,狄老大!」朱麗婭揚聲而笑,似乎在笑她的愚,「一個從沒講過愛你的男人,你還敢如此信任他?」狂笑。卻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才是被棄的那個人。
「因為我愛他!」海蘭也喊了出來,「只要我愛他便好,愛他,自然會信任他!」她,也從沒對狄老大說過一個「愛」字啊。一時,兩人又沉默下來,亭外的花海,卻在風中翩飛起舞,起起伏伏,一如兩人的心。
「從前,他最愛做菜給我吃。」聲音啞啞的,朱麗婭目光飄向花海,憶起那段快樂的日子,「他說,這輩子只煮菜給我一個吃。你,吃過他煮的菜嗎?」
「只吃過三兩次。」酸酸澀澀的心,有些沉重,卻又有一絲不確實的竊喜。
「是嗎。」次數不在多少,重要的是裡面包含的情,「他工作時喜歡有我陪。」因為怕孤單。
「嗯。」習慣,至今未變。只是變成由她陪罷了。
「他喜歡看恐怖片,最討厭那些文藝片,說全都是假的。」也從沒陪她看過一場這類的影片。
「嗯,我知道。」憶起兩人爭影碟機的笑鬧時光,鮮明的景像似乎就發生在昨日。
「他喜歡穿暗色的衣服,最討厭白色。」因為他總說他的心情是灰色的,白,只會讓人刺目、煩。
「現在也是。」只是不那麼明顯。剛結婚時,她差點被他滿櫥的灰黑衣衫嚇掉大牙,只是,並不知他討厭白,因為她喜愛白色啊,純純淨淨的,一如她的心。但,興趣來時,她幫他買的白色休閒服,他也會笑著收下啊,只是很少穿而已。
「他最愛吃冷面,最討厭酸酸甜甜的東西。」總說那是女人家的嗜好,害她也只得改變口味隨他。
「喔。」有些心虛,因為她從不知狄老大最愛的竟是她最討厭的,每次他提議吃冷面,她總以為是為了逗她玩!
「他——」仔細想來,記憶中的雲濤,她瞭解的也就這麼多而已。奇怪,她是在氣這個女人,卻同她講這麼多狄雲濤的喜好做什麼?
「他是個大惡霸啦!」海蘭加上一句。奇怪的女人,她講這些做什麼?她,不是來趕自己走的嗎?
「惡霸?」朱麗婭困惑地重複。
「是啊,他只會自己加班,卻不准別人熬夜;他不准人家在洗澡的時候唱歌,自己卻會在浴室裡大吼大叫還不准別人關門不聽;他會邊看電視邊吃飯,卻不准人家吃零食,說那是垃圾食品;他出門最討厭人多的地方,卻又硬要跟人家去逛商場,然後不等到達就轉車回駛;他只會講自己的道理,堅持自己的觀點,卻總是對人家所堅持的想方設法給扭轉到他一邊!」
海蘭稍頓一口氣,望望聽得瞠大眼的朱麗婭,才驚覺自己是在報怨,天!她對狄老大竟憋了一大袋子的抱怨耶!
「總之,他不是一個什麼完美的人啦!他也有七情六慾,也有許多的缺點,最讓人生氣的是,他不記得我的生日,卻狡辯說我的生日還不到日子!」然後應付差事地煮了二十六個雞蛋給她吃!
「他,是狄雲濤?」朱麗婭雙唇抖動,雲濤一直冷冷淡淡的,是理智的最佳代言人,而今,那個惡霸似的男人,會是他嗎?
「是啊,我也不敢想像哎!你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有名的冷面人,很不愛說話,很奉行『沉默是金』的!可一回到家,總是又說又喊,不讓人家閒一刻耳朵,非要把你氣得腦袋冒煙才滿意!」
「可他——」朱麗婭澀啞地開口一笑,「那才是他的真性情,不是嗎?」頭轉向亭外,不願去看那張正抱怨不停的煩惱面孔,心,是真的平靜了,再也沒有什麼不安。
總以為陪雲濤成長的是她朱麗婭,最瞭解雲濤內心的是她朱麗婭,可,而今看,最能讓雲濤心情輕鬆的女人不是她朱麗婭,最能釋放雲濤性情的也不是她朱麗婭。所見過擁有過的雲濤,只是圖具雲濤外形的空殼子而已;而這個抱怨個不休的不起眼女人,卻已擁有了雲濤,一個真真切切的狄雲濤!
復抬起右手,再細細觀那閃亮亮的戒指一刻,歎息一笑,輕脫了下來,輕輕在掌心拈了拈,便又輕輕地放到兩人圍坐的石桌中央。
海蘭不由停住抱怨,悄悄盯住那張哀怨的美麗臉龐。
「曾經,我以為愛情大於一切,卻為了財富而捨棄了它;曾經,我以為財富是世間最可信賴的,所以我努力追逐財富,將愛情又一次拋到了腦後,而今,我確是擁有了財富,卻再也尋不回愛情了。」見海蘭疑惑的樣子,輕輕一笑,「我的愛情被我賣掉了。」這只鑽戒,為她贏得了一間公司,一間很大很大的廣告公司——鳴遠廣告集團,「我無法留住他,可我留住了他十幾年奮鬥過的一頁歷史。」
「什麼?」海蘭不解這位哀愁美人所講的,她的話像一首詩,可自己,卻不解詩意。
「沒什麼?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只想告訴你一句,他,是你的了。」訴不盡的哀愁,隨著輕風淡淡散去。
「它?」瞄一眼桌上的碩大鑽戒,海蘭皺皺頭,「我才不要咧!」那麼大一顆鑽石若戴在指頭,被宵小們盯住了不就壞了?點點頭,望望遠去的女人,她決定,她也該走了,因為她想回家了,回那千里之外的都市,回她那可愛的——家。
起身,伸伸腰,也走下涼亭慢慢踱了出去。至於桌上的鑽戒,嘻,誰想要誰要好了,她才不屑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