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
「還記得這個旅行袋嗎?」
「當然。」
「還記得這個洗手間嗎?」
「永世難忘。」
「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出來。」
莫曉惠嫣然一笑,拎著旅行袋進了洗手間。
幾乎是立刻,一個胖女人尖叫著衝出,和黃博志撞個滿懷。
「男人!有個男人進去了!」
「太太,請鎮定些。」黃博志用盡全力扶住胖女人,勉強穩住身形。要命,這肥婆至少有兩百磅!
「男人!男人!男人!」胖女人像八爪魚一樣緊抓著他不放,兩片肥厚的嘴唇抖啊抖的,持續放送殺豬般的恐怖音階。
「這位太太……」
「這位太太,請你鬆手好麼?」卸妝後的莫曉惠出現在胖女人身後,用食指戳了戳她背後的脂肪層。
胖女人扭頭看著她,目光仍有些渙散。
「男人……你有沒有看到?」
「男人?這裡不就有一個麼?」莫曉惠將散下的長髮撩到肩後,伸手勾住黃博志的胳膊。「不過,他是我的,所以請你放手!」
大約被她的氣勢震懾到,胖太太放鬆了手,搖搖晃晃的走了。
「親愛的,我們現在去哪兒?」莫曉惠揚起頭,一臉俏皮的笑。「你在看哪兒?我臉上有什麼嗎?」
黃博志驀地回神,搖頭道:「沒有。」
其實他心裡在笑。
他是我的,所以請你放手。
天知道他要多麼努力才不讓自己像個傻瓜一樣笑出來。
走出地鐵站,他們選擇了遠離鬧市的方向,走得很慢很慢,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你這樣溜出來沒關係麼?」他突然打破沉默。
「這是什麼話?明明是你拉我出來的!」
「哦是的,我只是想……」他突然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你只是想什麼?」莫曉惠追問,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就像三年前她常做的那樣。只是三年後的今天,不論是體重、身高、曲線、還是柔軟度和彈性,都非常、非常不一樣了。
軟玉溫香,誰能坐懷不亂?
他只是想什麼呢?忘了。眼下他只想著該不該把手臂抽出來,然後攬住她的肩,然後擁她入懷,然後……
「你是不是想一親芳澤?」
「……」
「怎麼了?為什麼突然把眼睛瞪那麼大?」
「莫曉惠……你用對成語了。」
「很奇怪麼?」她眨眨眼。「我勤於練習,進步也是當然的。」
他轉過身,一臉嚴肅的注視著她。
「你的信我都留著,一封也沒丟。」
「真的!?」她眼裡綻出喜悅的光芒。
「我打算湊夠五百封……」
「嗯嗯?」
「然後出一本亂用成語的反面教材。」
她會給他怎樣的表情呢?他很期待。這樣做或許很不厚道,可看多了她的古靈精怪,誰都會好奇的吧?沒道理只有她給他意外、驚嚇、兼心率不齊,他偶爾也有權看一下她不設防的模樣,是不是?
「親愛的,假如你真的這麼做……」
「嗯哼?」
「版稅算我三成就好。」
噗——
他要重複他三年前說過的一句話——在某些方面,他的確贏不了她。
他認了。
左手伸進西裝口袋,他又一次握住那隻小小的玻璃盒子。
「生日快樂。」他說。
莫曉惠歪頭看著他。她的視線從他臉龐滑過,一路向下,最後停在那只隆起的西裝口袋上。
「你藏了什麼禮物?」她探著頭問。「為什麼不拿出來?」
玻璃盒在掌心翻轉一圈,又一圈,卻沒有拿出來的意思。明明是他的手,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將他的指令拒之門外。為什麼會這樣呢?
她誤解了他的猶豫。
「我猜錯了?沒關係的,又不是非要禮物不可。」她又一次勾住他的手臂,拖著他往前走。「親愛的,還沒到十二點,你還有補救的機會。」
「補救?」他不明白。
「跟我來就是了。」
轉過街角,她停在一家冰店門前。
他看著招牌上醒目的圖案,心裡湧起溫暖的感覺。三年時光在這一瞬間染上了透明的顏色,將他的心緩緩融化。
他讓她在路邊等著,出來時將一支草莓冰激凌蛋卷交在她手上。
「只有一份,我沒錢了。」
「怎麼又沒錢了呢?」
「買西裝花光了。」
她同情的點點頭,將冰激凌蛋卷吃掉一半後還給他。
「這半給你,不介意我吃過的吧?」
「怎麼會呢。」他接過,毫不猶豫的丟進嘴裡。
她「咯咯」的笑,笑彎了腰。
「沒想到你的嘴可以張那麼大!」她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說。
「有那麼好笑?」
「哦是的,我還從沒見過有人一口吃掉半個。啊,那兒粘到了……」她的食指從他嘴角抹過,再塞進自己嘴裡,輕輕吮了一下。在她做來如此自然的舉動,卻又一次害他心臟狂跳到不能呼吸。
「豬(知)豆(道)偶(我)在想熟(什)麼?」她吮著食指問,吐字有些含糊。天真的模樣彷彿回到從前。
他僵硬的搖頭,語言功能持續障礙中。
「我在想,要是我沒去美國的話,現在會怎樣呢?」
要是她沒去美國的話……
「你會不會闖入我的剃度儀式,和師父打一場之後把我搶走?」
蝦米?
「你會抗拒和光頭的女孩交往嗎?」
「……你在說什麼夢話?」他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皺眉道:「不要做這種無謂的假設。」
「假如這是真的呢?」她緩緩攥住發稍,用力一扯。
……這是真的。
「你的頭髮……」
「在這兒。」莫曉惠把手舉高。長至腰間的假髮在她手中晃動。
「可是剛剛還在你頭上……」
「所以才叫假髮嘛。」
「你的頭……」
「很光滑的,想摸摸看嗎?」她拉起他的手擱在自己頭頂,彷彿沒發現這隻手的主人已經化作一尊石像。
誰能告訴他,世界究竟是怎麼了?
「親愛的,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光溜溜的腦袋在他手心裡蹭來蹭去,活像打過蠟似的。「你會抗拒和光頭的女孩交往嗎?」
他沒想過這個問題。說得更準確些,在這種情形下,他實在很難再思考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鐘?還是五個小時?他總算平順了呼吸,從視覺衝擊導致的精神休克中恢復過來。同時,他發現自己非常、非常、非常火大!
「為什麼把頭髮剃了?!」
「因為這樣戴假髮比較方便。」
「好端端的戴假髮做什麼?!」
「人家喜歡……」莫曉惠垂下頭去,手裡的假髮耷拉到地上,一如兩人之間跌進谷底的氣氛——沮喪,但有些微妙。「你果然還是喜歡Linda那種長髮女生……」
「這關Linda什麼事?!」他覺得莫名其妙。「你又是哪只耳朵聽過我說喜歡長髮女生的?」
「你喜歡短髮的?」她驀地抬頭,目光一亮。
「是……」但這並不意味著長度可以近乎為零。
「那這樣呢?」她把手伸到頸後,摸索片刻,用力一掀。
禿頭套揭了下來。
莫曉惠甩甩頭,甩開被頭套壓得過於服貼的短髮。
剛過耳根的長度,不怎麼整齊的劉海……十五歲的莫曉惠在這一瞬間從記憶回到現實。
黃博志以為自己會再一次精神休克,可是沒有。是他心臟變強壯了?還是神經變遲鈍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這下面還有什麼?」他一把抓住她的頭頂,聽到她喊痛才把力道放鬆。「這次是真的?」
「當然,戴三層頭套不會太蠢了麼?」
「戴兩層頭套也不是正常人該做的事!」
「親愛的,你幾時開始認為我是正常人了呢?」
一語擊中要害。
是啊,從她在惠恩堂坑走他一個月的飯費,又在他面前上演「六十秒變身」的劇碼開始,他就該明白,用正常人的標準衡量這個丫頭只會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儘管她現在長高了,漂亮了,曲線迷人了,乍看之下像個女人了……可她還是當年的莫曉惠,那個喜歡耍心機,玩花樣,總讓人跌破眼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莫曉惠。
她不浪費時間,不做無用工,不玩無意義的花樣。
這一次,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Linda說他是個單純的人。他這麼個心地純良的好青年,卻偏偏喜歡上一個如此不單純的丫頭……
「我說過,沒有比我更適合你的人了,只有我才能克你的桃花命。」莫曉惠笑意盈盈的望著他。「想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我能滿足你的任何需要!」
噗——這句話的誤導性會不會太強了?
只聽她繼續道:「不管是美艷的、清秀的、性感的、端莊的、成熟的還是幼齒的,我都能變出來給你。不覺得很划算麼?」
原來是這個意思。
「划算,很划算。」
「就是嘛!」
「可我好像並不需要。」
「為什麼?買一贈十耶!跳樓大甩賣,錯過後悔一輩子哦!」
「桃花命什麼的是騙你的。」他捏住她的臉,好氣又好笑。「我胃口沒那麼大,給我滿漢全席還怕會營養過盛撐破肚皮。至於最合口的……雞飯加點小油菜也就夠了。」
不知這丫頭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太直接的話他說不出口,只好借助隱喻……唔,雞飯加小油菜……他並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就說了。
短暫的沉默後,莫曉惠戴回頭套,戴回假髮,戴上墨鏡。只是眨眼工夫,她又變成那個和史文·羅爾森一起出現在服飾店的神秘女郎。
「送我回飯店吧。」她對他說。
看來他是真的用錯類比了。
「所以說,你最後也沒把禮物送出去?」
「沒機會。」
「生日快樂說了沒?」
「說了。」
「有時間說這四個字卻沒時間把禮物拿出來?」
「……」
「真是丟人啊!」
「我知道。」
黃博志對著鏡子點點頭,將牙刷放回原位,結束了這段長達一分三十秒,卻毫無建設性的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