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茯苓國內一直流傳著一個消息——皇帝龍體越來越差,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於是很多人開始猜測,如果陛下真的殯天,那這片江山該由誰來做主?
太子尚且年幼,還不到十四歲,也不是可以主政的年紀,況且太子稟性頑劣,對朝政向來也不感興趣,讓陛下頭疼多年。
毫無疑問,把持朝政多年,雖然奸臣惡名在外,卻深得皇帝器重的丞相曹尚真依然是朝中不可撼動的擎天之柱。可是,如果陛下不幸去世,會放心將江山托付給曹尚真這個外姓臣子嗎?
而曹尚真,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奸臣,會放過這個謀朝篡位的大好時機嗎?他的妻子丘夜溪,可是執掌兵權的兵部尚書。夫妻二人,如絕世雙璧,在茯苓國裡已無人可以抗衡。
街頭巷尾,田間村頭,流言蜚語肆無忌憚又悄無聲息地四處蔓延,彷彿天下大變就在眼前——
丞相府中。
所有話題的罪魁禍首——曹尚真,正闔眸小憩。案頭擺著幾乎高過他坐姿的卷宗等著審閱,而他手中輕握著的卻是一卷《春日芳華志》。
這卷書是吏部尚書剛剛派人送來的,應是對方從海外重金購得。書卷用上好的白緞摻雜銀絲織成,所用的翰墨是千年不褪的「久香」,除了顏色之外,還會散發淡淡的幽香,助人定神靜心。
而吏部尚書之所以送這麼重的一份禮,自然是別有目的。
細看之下就可發現,在案頭的一角,原本裝著這卷書的匣子下,還放著一本奏折,這是茯苓國的言官前日上呈到他這裡的,一份彈劾吏部尚書貪贓枉法的狀子。此時,這份狀子已從眾多公文中被抽出,不受重視地放到桌角。
顯然,吏部尚書的禮物沒有白送。
不知休息了多久,當侍女悄悄進來換茶的時候,原本好像還在熟睡的曹尚真卻慢慢睜開眼,清亮深邃的黑眸中未見一絲混沌,亮如星子一般。
「夫人呢?」他挑起嘴角問道。
「夫人在書房陪小少爺讀書呢。」侍女垂手肅立,恭敬回答。
「忙了一夜,倒也不累?」他悠悠笑著,自言自語。接著站起身,接過侍女手中的茶盤,逕自出了門去。
書房內,一個七歲左右的髫齡男孩正端然穩坐在書案前,手邊攤著一本書,一本正經地抄寫著。從窗口向裡看,他的身子筆挺,很是規矩,漂亮如畫的眉目中,竟有著同齡人難得的從容貴氣,不過若走進屋內,向下一看,就可看到他在桌下搖擺不定的雙腳,顯示出他依然還是頑童的調皮天性。
看到曹尚真端著茶盤走進屋內,男孩像看到救星一樣,脫口低呼,「爹!」
「噓——」他將食指豎在唇前,目光始終停留在桌子旁的一方軟榻上,妻子正懶懶地躺在上頭,像是已經睡熟。
將茶盤放到桌上,曹尚真一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一手翻了翻他正在抄錄的那本書——《忠臣英烈傳》。
要不是怕吵醒了嬌妻,他差點噴笑出來。「我這個奸臣的家裡,幾時會有這種東西?」
「娘這幾日不眠不休給兒子編出來的。」曹一修皺著眉說:「爹,這本書不好看。」
「哦?怎麼個不好看?」他饒富興味地坐下來。
「書裡都說了些蠢人,皇帝越是迂腐,他們越是忠貞不渝,就算被皇帝殺了,還無怨無悔。我不喜歡這種人。」
聞言,曹尚真微微笑道:「爹也不喜歡,可是娘喜歡。你說怎麼辦?」
曹一修的小臉皺在一起,低聲說:「娘喜歡的,就是我們必須要喜歡的。」
「沒錯,就是這句話。你沒忘了爹的教導,很好。」他讚賞著兒子的記性,又附在他耳邊悄聲問:「《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你都看了吧?」
「嗯,藏在我的鞋櫃裡,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會偷看個一章。那兩本書好好看。」別看他小小年紀,在這對夫妻的「精心調教」下,已經可以識字千文。
曹尚真小聲說:「爹為政這麼多年,那上面的計策也用了不少,但只有一條適用於你娘。」
「是什麼?」一聽可以對母親用計,興趣大增。
「走為上策。」用力刮了兒子的鼻子一下,他低低笑著,「對你娘,爹都無能為力,只有舉手投降。記住,若不能讓敵人投降,我們就可以詐降,麻痺敵人之後才可以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明白嗎?」
曹一修懵懵懂懂地點頭,又道:「娘現在就如同我們的敵人,我要裝作好好讀書的樣子讓娘高興,然後我再偷偷讀自己喜歡的書。」
「就是這個道理。孺子可教。」曹尚真撫摸著兒子的髮髻讚許道,忽然聽聞身後有了動靜,急忙跳起來轉身。
只見丘夜溪正慢慢坐起,瞇起眼看了看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沉著臉說:「你們父子倆又湊在一起嘀咕什麼?尚真,不要教壞兒子。」
「我怎麼敢教壞他?我是怕妳累著,親自來給妳送茶喝,順便叮囑一修多聽妳的話,好好抄錄這本《忠臣英烈傳》。」
他向來將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丘夜溪也不信他的,只是就著他的手,將他送到眼前的茶水喝了口,然後冷峻地問:「一修,書抄到哪一章了?」
「回母親大人的話,已經抄錄到『諸葛亮章』了。」一聽母親訓話,曹一修立刻站得筆直,躬身肅立。
曹尚真輕歎道:「天這麼冷,妳還開著窗戶,難為一修的小手都凍得通紅了。怎麼也沒人端個火盆過來?」
「是我不讓她們端的,爐灰太嗆,對身體不好。更何況小小年紀學會了安逸,日後就更不知人間疾苦了。」丘夜溪偷眼看了看兒子通紅的小手,心中雖然不忍,但還是板著臉說:「今日就先抄到這裡。一會兒徐將軍會來教你練武,你去更衣等候吧。」
「是。」他乖順的應了聲,放下筆,退出屋子。
「看我們兒子多有規矩。」曹尚真趁機在背後對兒子大加讚賞。
她白了他一眼,「他人前人後向來是兩個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哼,我做嚴母,你做慈父,便宜賣乖的事情都是你做,我只怕他日後會變成你這個樣子。」
「我這樣子有何不好?妳還不是對我一往情深?」他俯下身,在她臉頰偷香一記。
雖然成親多年,早已習慣了他的偷襲,但是每次他對自己做親暱動作時,她的臉還是會紅。
丘夜溪推開他,鄭重問道:「你又和我裝蒜。這幾日,刑部的張大人老是往你那邊跑,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不過是抓了幾個亂黨。誰讓他們總是散播不實的謠言詆毀我的清譽。」曹尚真一屁股坐到榻上,挨著她,將帶來的那本《春日芳華志》遞給她看,「這可是一本好書,不看可惜。」
「你有『清譽』可言嗎?再說這是你父親的名諱,不要亂用。」她隨便翻了下就丟給他,啐了口,「呸!大事當前,你還有心情看這種……淫書。」
他嘻皮笑臉地說:「好歹是別人送來的一份心意,總要看看。更何況,自從妳生了一修之後,這肚皮就再也沒有動靜,為夫我好好研究一下這書上的內容,說不定可以讓妳早日再為曹家添個千金。」
「誰送你的?」她警覺地問,又說道:「近日你是風口浪尖,那麼多的謠言肯定會有一些流入宮中,萬一被陛下知道你又收受這種東西……」
「一本春宮書而已,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拿我怎樣。何況,我是不是會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陛下心裡很清楚。」他無所謂地一笑,隨即又故作擔憂的說:「不過,若是陛下哪日罷了我的官,夜溪,我們倆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她答得自然,彷彿從不用思考這個問題,答案就已在心中。
曹尚真喜得按倒她,一邊吻著她的唇瓣,一邊含含糊糊地說:「真是我的好夜溪。如今拚命賺錢,為的是後半輩子的逍遙。早晚有一天,我要辭了官,帶著妳去海外,在海外置一份家產,然後……和妳做一輩子的逍遙神仙。妳放心,無論到哪裡,我都絕不讓妳受一點委屈。」
「又不正經。」她輕斥了聲,生怕兒子會中途返回,她閃躲起他的騷擾,再說窗戶打開,難免會有侍女經過,被她們看見主子大白天做這種事,她那層薄薄的臉皮可就別想要了。
正拉拉扯扯的時候,忽然有人在院外面喊道:「少爺,宮裡的王公公來了,說陛下急召您覲見。」
「可有正事幹了。」丘夜溪連忙推著他站起來,幫他整理著略顯皺折的衣服,打量一番後說:「這樣子就能入宮面聖,也不必換衣服了。」
「這麼急著將我推出去。」曹尚真嘟囔一句,又故作惡狠狠地獰笑,「別以為妳能逃得開,昨天妳藉練兵的說詞跑到郊外軍營忙了一夜,今夜……絕對讓妳再也逃不出本相這雙手。」
丘夜溪噗哧一笑,一腳踹在他的小腿上,將他硬生生踢出了門。
曹尚真穿過皇宮後花園的時候,恰好碰上了皇后,急忙過去請安。
皇后向來視他如親子一樣,拉著他笑著寒暄,「幾時帶一修進宮來?我好久沒見那孩子了,著實想他。」
他笑道:「娘娘可不要像當年寵我一樣把他寵壞了。近來一修也吵著要進宮見娘娘,我也不知他心中是惦記娘娘,還是娘娘送他吃的那些小點心。」
「那孩子說話討人歡心,比你還更勝一籌,就算是惦記我的點心也沒什麼。我看,不如你把他送入宮來,我親自調養如何?」
「好是好啊,只是……我怕夜溪會不捨得。」曹尚真吐了吐舌,已是而立之年的他,依然有著十九歲大男孩的調皮性子。
皇后笑著歎氣,「你就一輩子被夜溪壓在頭上吧。我看夜溪說的話比聖旨都管用。不過,你也別讓夜溪管孩子管得太嚴苛了。這麼小的孩子,琴棋書畫,騎馬射箭、兵法策論,樣樣都學,就是太子也學不了這麼多東西,你們想累死他啊?」
「是,娘娘的話我一定回頭帶給夜溪。其實我也心疼一修,只是夜溪說:『玉不琢不成器。』」
「總是『夜溪說』,都快成了你的口頭禪了。」皇后拍拍他的臉,「進宮是為了見陛下吧?快點去,別讓陛下久等了。」
「過幾日我再帶一修來宮裡向娘娘請安。」曹尚真行了個禮,向皇后告退。
正如外界傳聞,皇帝的身體的確越來越差了。每次他來到皇帝的寢宮,都會先聞到刺鼻的藥味,宮內亦有宮女捧著藥盞,伺候著皇帝服下。
曹尚真等了片刻,皇帝才將他宣進去。他瞥了四下一眼,看到床頭一張小案子上,一套文房四寶還沒有撤下,顯然是剛剛用過。
「陛下龍體欠佳,還要用功啊?」他和皇帝說話一貫的輕鬆打趣口吻,但今日皇帝的表情卻較以往凝重許多。
「最近見到太子了嗎?」皇帝開口問。
「前日見過。太子最近喜歡騎射了,吵著要夜溪教他。」他笑著應答。
皇帝卻沒有半點喜悅之色,「以前讓他練武,他說身子嬌弱練不了,現在該學文道,他又去學什麼騎馬射箭?只怕也不是正經做事,不過是一時興起的頑劣之心罷了。」
「太子還年幼,陛下不應太過苛責了。」曹尚真安撫著勸道。
看他一眼,皇帝又說了,「他向來比較聽你的話,你去勸勸他,難道朕百年之後,要他這樣一個不孝子來繼承大位嗎?自古秦二世、漢獻帝……都是他這種頑劣之性,到後來有幾個是善終的?」
曹尚真心中一凜,笑容卻仍舊燦爛從容,「陛下這是說笑了,太子天性聰穎,敏而好學,怎麼會是秦二世和漢獻帝?再說,微臣雖然姓曹,可不是曹操,更不想做趙高。」
皇帝垂下眼,「朕知道你不是,否則也不會容你到現在。」沉默片刻之後,他再度開口,竟是商量的口氣,「近來,你和夜溪關係如何?」
陛下很少問到他的家事,這倒讓他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
「還是老樣子,夜溪將一修管得很嚴,連娘娘都快看不下去了。」提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和心愛老婆,曹尚真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甜蜜。
但是皇帝看著他的滿面春風,卻是面如寒霜,「尚真,你……有沒有想過再娶一房?」
「啊?」他一愣。陛下今日的話都很古怪……「再娶?只怕夜溪會殺了我。」他擠著眼笑道:「更何況,除了夜溪,我不知道還有哪個女人願意忍受我那麼多不良的嗜好。」
皇帝又靜默片刻後,再將話題一轉,「近來朕聽說京中有很多不利你的流言,你要小心,所謂無風不起浪,收斂一下言行,不要讓朕失望。」
曹尚真離開皇宮時,暗暗咬了咬牙,「這老妖精,越來越難對付了。」
外界都以為他們君臣多麼親密無間,皇帝才會將整個江山交予他照看,卻不知道這幾年來,皇帝從來沒有停止要扳倒他的心思,只是他防範得滴水不漏,才沒被抓到任何把柄。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自小他就銘記在心,所以雖然行事貌似張揚,卻很懂得進退分寸,在皇帝面前努力辦事,在皇后面前努力賣乖。他能屹立朝堂十年不倒,可不是靠著家世背景,而是全憑一己之力。
眼見皇帝已經走到油盡燈枯的日子,從他這些年的冷眼旁觀來看,皇帝是不會做劉備,讓他做諸葛亮,唱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更何況,他向來也不信劉備和諸葛亮的君臣關係真如傳言中好到那個份上。
人站得越高,就越多疑,生怕得到的一切會被人搶去,猜忌周圍的每個人都拿著刀,要暗中謀害自己。
陛下,就是這樣多疑的人。
可是,如今要他「功成身退」,他也不甘心。最讓他能理解的是,為什麼陛下今天會突然提到要他再娶一房?明明知道他只愛夜溪之心絕不會變,還提出這個可笑的要求,難道陛下要在他身邊安插個女細作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