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府上下在焦慮不安中等待著他的結果。
見他獨自一人回來,曹清譽心頭已經沉下,拉住他道:「兒子,不論怎樣,你要挺住,畢竟陛下那裡還需要你,前日皇后過來,也要我勸你節哀。」
「夜溪是否死了還沒有定論,節哀之說尚早吧。」曹尚真淡淡回道。
曹清譽這才留意到兒子的神情已不像走時那樣急迫絕望,嘴角邊掛著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反而像有什麼秘密一般。
莫非……他一把抓住兒子的手,「難道你找到夜溪了?」
「這件事,暫時還不好說……」曹尚真低下頭,看著站在幾步外的兒子,微微一笑,「一修,多謝你叫黑面去幫爹。」
「爹找到娘了嗎?」曹一修的眼中滿是渴盼。
曹尚真摸著他柔嫩的臉蛋,「爹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因為爹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也許……爹還會叫一修幫忙去找娘。一修,如果娘變了樣子,你還能認出她來嗎?」
「認得出來。」他毫不遲疑地點頭,非常堅定。
「為什麼?」曹尚真訝異地問。
「因為娘就算模樣變了,性格不會變,味道不會變,我能聞得出娘的味道,也認得娘的性格。」兒子清脆的童音在曹尚真的耳邊迴盪,赫然又驚醒他一次。
是啊!就算夜溪模樣變了,聲音也好,性格也好,都不會變,更何況她本身的味道,不是曾和她耳鬢廝磨的親人,旁人是察覺不到的。
倘讓他有機會接近那個神秘女人,可以近距離和對方接觸,也許他可以發現更多的破綻……
「少爺,宮裡來人傳話,說如果您回來了,請立即進宮。」
蓸尚真點點頭,但沒有立即離開。他蹲下身將兒子抱入懷中,那小小的身子柔軟如棉柳一樣。
「一修,對不起。」他輕聲在兒子耳畔低吟,「前些天爹對你太冷酷了。那天你在爹的房門前待了一夜,爹該顧及到你的身子。雪那麼大,天氣那麼冷,一修凍壞了吧?」
曹一修像是抽噎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清亮的聲音,「爹不是冷酷,爹是因為對娘太有情,傷心過度才估計不到一修的,一修明白。以後長大了,一修也要做和爹一樣的有情人。」
蓸尚真發現自己以前根本不曾真正瞭解過兒子。原來像他這樣的小人兒,也會有如此寬容大度的胸襟氣魄,以及細膩婉轉的心思。
「但願你以後別像爹這樣痛苦。」他苦笑道,「還是簡簡單單的喜歡一個人,簡簡單單的去愛吧。爹現在終於知道一個道理,平平淡淡才是最大的幸福。」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寧願自己和夜溪是一對平民夫妻,相濡以沫地過活,他會堅定地守著她,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皇宮中,油盡燈枯的皇帝正死死撐住最後一口氣,斜靠在床頭邊,望著眼前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弟弟——龍四。
「這些年冷落你,朕的心裡著實不大好受。」皇帝開口第一句就是懺悔。「但是南陽那邊是邊塞重地,朕以為除了你之外,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過去的事情臣弟並不在意。這片江山是皇兄您的,臣弟唯一的職責就是幫皇兄看好這片江山,倘若有人覬覦一分一毫。臣弟絕對不會容他!」
龍四堅定強硬的表述,讓皇帝的眼眸倏然一亮。顯然他明白了自己調他入京的企圖,這樣最好。
「朕死後,會留一道旨意,封你為攝政王,暫攝國政四年。等太子長大成人,十八歲登基主政,會改封你為護國王,待遇與攝政王時一般無二。」
龍四像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跪下接旨謝恩,皇帝見狀立刻不安起來,「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朕能辦到的,一定會幫你辦到。」
「蓸尚真這個人,皇兄準備怎樣處置?」他問出自己最大的顧慮。「聽說他已經提出辭官,皇兄是否准了?」
皇帝重重地喘了好一陣子氣,旁邊宮女急忙給他端上茶水藥丸服下,過了一陣,氣順過來,才虛弱地說:「那個人,你不要亂動。」
龍四眉心一蹙,「難道皇兄不認為,這種人存於朝廷會是一切動亂的來源嗎?他做的那些觸犯國法的事情,皇兄難道不知道?如今還要包庇他?」
「他在朕身邊幾十年,朕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朕比你清楚明白。」皇帝說話雖然氣虛,但是帝王的霸氣仍在。「蓸尚真這個人,可以依賴,可以重用,但是不能完全放權。你也不必太顧慮他,他從無謀逆之心,只是對權力的慾望大了點,又貪財了一些。
其實這也沒什麼,人活在世,無非名利二字而已。以後,你若想開展國事,還需要仰仗於他,否則朝中人人都是精明鬼,以你的手段和性子是擺不平的。」
龍四可不以為然,「不需要仰仗這樣的奸臣,臣弟也能掃平動盪。臣弟斗膽,請皇兄賜一道聖旨給臣弟保管。」
「什麼聖旨?」
「准許臣弟隨時可以將蓸尚真下獄抄家。」
他齒縫中透出的殺氣令皇帝不禁一愣。「你剛回京,怎麼會對此人有如此深的怨恨?難道就因為他爹當年與你不和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計較了。眼下朕希望你們能攜手同心——」
話未說完,太監稟報,「陛下,曹丞相來了。」
「宣。」皇帝急促地喘息幾下,盯著幼弟,「剛才說的事情,不要再提。」
龍四急急地還想對皇帝曉以大義,但曹尚真已經走了進來。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問安的他,好一陣靜默之後,才輕輕歎口氣,「尚真,夜溪的事情我已聽說,你要節哀順變。這幾日不見,你消瘦了不少,皇后若見到你現在的樣子,只怕要大哭一場。」
「微臣相信蒼天有眼,夜溪還在人間。」蓸尚真堅定地說道,目光卻似有意若無意地瞥了眼王爺。
龍四隻是側著身,不與他對視。
皇帝只當他是癡心妄想,歎了口氣,然後指著幼弟介紹,「龍四王爺,是朕的幼弟,精明能幹,朕將他自南陽召回,希望可以幫你一起輔佐太子。」
「微臣在路上已經和王爺見過面了,王爺風采驚人,令人一見欽佩,只恨微臣當時唐突,對王爺及其家眷有所莽撞,此次在陛下面前,願向王爺請罪。」
他說得如此誠懇,讓不明始末的皇帝不免愣住。「這是怎麼回事?」
龍四淡淡地回道:「沒事,只是一個誤會,曹丞相不必掛懷,本王已經不生氣了。」
「你們能和睦相處就最好了。」看得出來這兩人仍是不和,但是他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化解,一切順其自然吧。
當晚,茯苓國景壽皇帝在寢宮中溘然長逝。
皇帝病逝,舉國大喪,家家戶戶都披裹上白布以示哀悼。
蓸尚真望著丞相府中鋪天蓋地的白,無聲一笑,「真像是招魂幡,居然比雪的顏色還白。可是這片白色又能蓋住什麼?」
路過兒子的書房時,發現他正認真地寫字,於是站在床邊仔細觀看,見著他竟然還在抄錄那本妻子留下的《忠臣英烈傳》。
「一修,怎麼還在抄這本書?」蓸尚真心頭一疼。那書上的字跡都是夜溪的,每看一眼,都能讓他想起她半夜在燈下秉燭編書的樣子。
曹一修頭也不抬地說:「娘要一修練好字、做好人,我要好好抄完這本書,等娘回來,拿給娘看,娘一定會很開心的。」
蓸尚真心頭泛起酸澀的痛楚,他走進房中,拉起兒子的手,「一修抄了很久了吧?也該累了,陪爹到街上走走如何?」
曹一修抬起頭,仰視著他,「爹,您是不是也想吃糖葫蘆了?」
他不禁苦笑道:「是啊,爹想吃糖葫蘆了。一修想吃嗎?」
「想。」
「那我們就去吃吧。」
一串小小的糖葫蘆,串起的事夜溪和他們父子之間的深情。
蓸尚真循著街道,走向他光顧多年的糖葫蘆攤位。記憶中,他第一次帶夜溪去那個攤位買糖葫蘆時,她滿臉的驚詫和感動。
他說自己喜歡吃糖葫蘆,是因為它的味道酸酸甜甜,像他想念她的感覺,那時她還用開玩笑的口吻掩飾內心的感動,笑話他為什麼吃了上千串樣葫蘆,卻沒有把牙齒掉光?
那夜,趁著夜色,藉著情動,他將她拉進胡同深處,強吻了她。那酸酸甜甜、軟軟澀澀的滋味,真的如糖葫蘆一樣讓人難忘。
如今那糖葫蘆攤還在,連老闆都不曾換人,可心愛的妻子卻已不在身旁。
那老闆和他很熟悉,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見到他領著一修來,老遠就打著招呼,「曹相公,又來啦?小少爺也來啦?」
「兩串糖葫蘆。」蓸尚真丟了錢過去,老闆迅速將兩串新做成的糖葫蘆取下,遞到他們的手裡。
他接過手,才剛剛轉身,瞳孔倏然收緊——在街道的斜對面,是京城最大的驛館,而那個疑似夜溪的神秘女子在幾個龍四王爺的侍衛陪同下,走進驛館大門。
蓸尚真心頭一動,快速地對兒子說:「一修,注意那個女人!」接著他幾步奔過去,揚聲叫道:「姑娘請留步。」
那女子轉過身來,依然是那張略顯蠟黃的平庸容顏,看到他時愣了愣,還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但也知道彼此見過面,於是開口喚他,「曹丞相。」
如此熟悉的聲音,卻叫他叫得如此陌生,令蓸尚真困惑又迷惘,但他還是保持微笑道:「沒想到會和姑娘在這裡偶遇。能否借一步說話?」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退步出驛館。
那幾名侍衛緊張地過來阻止,其中一人提醒她,「姑娘,王爺就快回來了,他吩咐過,不讓姑娘和外面的人接觸。」
「曹丞相不是陌生人,王爺不會怪罪的。」她淡淡婉拒了那幾人想保護自己的好意,跟著蓸尚真多走出幾步。一低頭,看到他身旁舉著糖葫蘆,粉雕玉琢般的曹一修,不禁淡淡一笑,「這孩子好漂亮。」
「是我兒子。」蓸尚真低著頭,拍了拍兒子的臉,「一修,這位是……龍四王爺的家人。」
她尷尬地說:「不算什麼家人,我和王爺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他立刻敏銳地抓住這個字眼。「難道姑娘不是王爺的至親?」
「不是。」她搖搖頭,「我記不得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因為遭遇地震,受了重傷,被王爺所救。」
「不記得要去哪裡?」他心頭一陣激動,「難道姑娘忘了以前的事情?」
她垂下眼瞼,黯然的說:「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蓸尚真說不清這一刻自己的心中是狂喜、憤怒,還是驚詫,讓一向能言善辯的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想不通為什麼她明明像夜溪,卻又不是夜溪,更想不通如果她是夜溪,為什麼見到自己會全然沒有反應。現在謎底解開了,只有一種可能——夜溪在地震中受傷,不幸失憶,又陰差陽錯的被龍四所救,幫她改了容貌,換了身份,強行扣留。
這番猜測雖然太過大膽,但是除此以外,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一直默默注視兩人的曹一修,忽然將手中的糖葫蘆高高舉起,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女子,奶聲奶氣地說:「這串糖葫蘆,送給你吃。」
她和蓸尚真都是一愣。接著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小小年紀就如此懂事。這麼漂亮可愛的孩子,你娘必定是個美人吧?」
曹一修點點頭,「我娘很美,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我爹很愛我娘,勝過愛我。如果我娘死了,我爹也活不成了。」
她聽了又是一愣,望著他認真的星眸,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裡不知為何竟然盈滿淚水。這孩子是怎麼了?只是幾句話、幾個神情,卻緊緊抓住她的心,讓她想將他摟入懷中,幫他拭淚。曹一修依然固執地舉著那串糖葫蘆,似乎她不接過去,他就不會收回手。
終於,她遲疑的結果糖葫蘆,低聲說了句,「謝謝。」
此時,遠處有幾匹馬飛速過來,龍四的聲音也隨之而至——
「濃兒,趕快回去。」
「濃兒?」蓸尚真蹙起眉,「這是姑娘的名字嗎?」
她輕聲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本名。王爺說這名字是從我隨身的一封書信上找到的。信上說我家在南陽,我應該是在往南陽的路上遭遇災禍。王爺正在幫我尋找家人,但一時間還沒有音信。」
聞言,他不禁在心裡冷笑。好個奸猾的龍四,竟然連這種蹩腳的故事也編的出來。
龍四的突然到來,讓他對她的試探只得被迫暫停。
蓸尚真轉向攝政王,對方緊張地神情讓他更加胸有成竹。若非心中有鬼,以龍四對她向來張狂的態度,有什麼好緊張地?
他微笑著開口,「王爺是剛從戶部賑災回來吧?真是辛苦了。」
自從先帝去世,龍四就成了攝政王,代替先帝批准了蓸尚真的辭呈,如今他賦閒在家,無事一身輕。
反而是剛走馬上任的龍四,對朝中人事全無瞭解,六部之中的政事更是千頭萬緒,每天忙於不甚熟悉的政務,早出晚歸。
龍四走了過來,沉聲對丘夜溪說:「濃兒,先回驛館去吧,一會兒我有話對你說。」
於是她對曹一修溫柔得笑了笑,又對曹尚真點點頭,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