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很少有官員還會被召入宮中,這原來不合規矩,但是太監卻說太子很堅持,要他務必盡快入宮,且不要驚動旁人。
龍四想,也許是出了什麼大事,就急匆匆地跟著太監入了宮。
太子宮裡很清靜,這座殿宇在宮中佔地面積僅次於皇帝寢宮。
寬闊的庭院裡,擺著幾個稻草紮成的草人,身上還插著幾支箭,顯然太子白天才在這裡演練過射箭。
入宮後,龍四隻見太子正在燈下擺弄著一個九連環,興致勃勃地拆解著。
「皇叔來了,快請坐。」他忙得頭也不抬,只是招呼了一句。
龍四站在那裡,拱手道:「殿下深夜傳召,不知道有什麼大事?」
「聽說皇叔小時候在宮中最喜歡玩這些奇巧的東西,但我怎麼弄也弄不明白,只好請皇叔你來教教我。」
太子的話讓他一愣,接著不悅地沉下臉來,「太子殿下,您的年紀也不小了,做事該知道輕重,讓微臣深夜入宮,微臣是冒了觸犯宮規的大罪而來,如果只是為了這點末微小技,殿下未免將宮規國法看得太輕賤了吧?微臣告退。」
「皇叔請息怒。」太子丟下九連環,笑著站了起來,「真是開不得玩笑,沒想到皇叔是這麼嚴肅的人,好吧,我找你來的確是有要事,皇叔若是走了,可就聽不到了。皇叔,請和我到院中來。」
院內,還是只有那幾個草人,龍四不解地看著太子,不明白這個十四歲的少年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聽說皇叔最近忙著國事很辛苦,我一直想為皇叔分憂,奈何我年紀還小,資歷淺,幫不上您,但是皇叔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批准了曹尚真的辭呈呢?那個人於我茯苓國有功,此刻正是用人之際,怎能自斷臂膀?」
龍四以為太子是欲為曹尚真說話,不耐煩地回道:「太子,您久居宮中,大概很少聽到外面的風聲,曹尚真絕非殿下所想的那樣忠心清廉,有他在茯苓國一日,茯苓國就不會有強大之時。」
太子頗有興味地問:「哦,那皇叔眼中的他是個壞人了?既然他是壞人,那為什麼不把他抓起來,關到天牢裡?」
這倒問到了龍四的痛處,「先帝走時有說,不許微臣動他。更何況,皇后待他如親生兒子,微臣不得不考慮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太子微一沉吟,道:「如果我給你一道手諭,允許你抓他呢?」
聞言,龍四一驚,他曾聽說曹尚真在多年前衝入火海救出太子的感人故事,也聽說太子向來視曹尚真如兄長一般,難道傳說有誤?或者,這個太子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天真?
「父皇生前及母后很寵曹尚真,甚至勝過愛我,父皇總說讓我將他看作兄長,多聽他的教誨,牢記他救我的事情,哼,我為什麼要聽一個奸臣的教誨?他救我,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媚上邀寵罷了,我才不要感恩。我就想看他什麼時候能夠被人扳倒,我再狠狠地把他踩在腳底下,讓他再也不能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凡事盡在他掌控中的樣子。」
太子咬牙切齒的陰毒語氣,竟讓龍四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麼,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皇叔,您先想辦法收集曹尚真受賄的證據,我再設法從國法中尋找破綻,盡快登基主政,只要我以皇帝身份下了旨意捉拿他,那他就算有先帝的免死金牌也必死無疑。」
說完,太子拾起丟在台階上的弓箭,一箭射出,正中一個草人的胸口,龍四順著看過去,竟發現那草人的身上貼著一個字:曹。
龍四回到驛館的路上,一直思索著太子的話,有了太子的支持,以後辦事自然會順利得多,不過太子才十四歲,還是個心性不定的孩子,他說的話,能百分之百相信嗎?這該不是曹尚真故意設的圈套吧?
走進驛館大門,他遙遙向著丘夜溪住的廂房看了一眼,屋內沒有一絲燈光。
但是當他走到自己所住的跨院內時,卻不禁一愣——只見丘夜溪坐在他房門前的台階上,像是在靜靜地等候他的歸來。
「濃兒,你怎麼還不睡?」直覺告訴他,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丘夜溪抬頭,直勾勾地看著他,「王爺,請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他一震,強笑道:「柳濃兒,我不是告訴過你,這是你的名字嗎?」
「我是哪裡人?在王爺遇到我之前,我是要去南陽嗎?我的家人現在在哪裡?他們還活著嗎?」
龍四躲開她的灼灼的目光,輕聲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正在想辦法尋找你的家人嗎?但是……」
「但是一直找不到是嗎?」她淡淡一笑,「那麼,我也沒有資格一直受王爺庇護照顧,我想我該離開了。」
「不行,」他斷然拒絕。
「為什麼?」她反問他,「王爺,我該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嗎?」
「濃兒,你該知道我對你的心意。」龍四艱難地說出口,他這輩子從未向女人如此傾吐心聲,而且是在這麼沒有把握的時機下。
丘夜溪的睫毛閃動了一下,「王爺,我很感激您,真的。因為如果沒有您,我也許早就死在那條山路上,可我幸運地活了下來,還跟隨王爺來到京城,但是,王爺對我所做的一切又讓我如此不安,因為,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得到王爺贈予的一切。」
「接受這一切並不難。」他強硬地說,「只要你肯敞開心,接受我。」
「我的心從沒有封閉過,因為它早已為別人敞開了。」丘夜溪的面容平凡,但眼中的光芒卻如此美麗,「王爺,如果您曾改變過什麼,那麼請想辦法把它變回去吧,因為世上的萬物都應該由天注定,而不該由人力扭轉。」
她的話中有話,讓龍四的心驟然抽緊,自丘夜溪被他救下之後,從來沒有如此坦誠地表述過心事,這番話,明白地在拒絕他的情意,更可怕的是,還告訴他一個事實——她的心,早已給了別人。
那個人是誰?已無須點明。
「你又見過他了?」他暗暗咬牙,「是他給你灌輸了什麼古怪的想法嗎?他的話你怎能相信?」
「如果說他的話我不能相信,那麼王爺的話我一樣也不能相信,因為你們都是我失憶之後出現的人,可是,王爺,您是否曾經遵循您的心去做過什麼事?那件事讓您不能放棄,不能移情,拼盡全力也要去做,即使別人告訴您那件事是不對的,您依然不肯放棄?」
龍四凝視著她,「是的,我現在正在做這樣一件事。」
丘夜溪含淚而笑,「那麼,我與王爺是一樣的蠢人,這樣的事情我大概早已經做過了。王爺,一個和您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您會為了他流淚,為了他心動嗎?」
他的心頭滴血,他知道,她的心已經倒向曹尚真,很快,自己將失去任何抓住她的機會了。
但是,他怎能坐視這一切的發展?怎能?
清晨,龍四剛剛抵達六部辦公之處,就見好多人抬著箱子往裡面走,他急忙喝住,「這是幹什麼?」
「這是曹丞相,哦,前丞相曹尚真派人送來的,說是早已經和王爺說好要捐來的賑災銀子。」戶部尚書正笑瞇瞇地清點銀子,靠過來解釋道。
龍四蹙著眉,他還沒決定是否該收下曹尚真的錢,沒想到他倒挺著急要送來。
「送來多少?」他看著地上的大小箱子共十幾口,只怕錢數驚人。
「初步點算,大概有……一百萬兩。」戶部尚書匯報。
一百萬兩?饒是龍四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大吃一驚,暗暗罵了句,「貪官。」
要知道,茯苓國就是一品大員,每年俸祿也不過千兩白銀而已,這一百萬兩,差不多是國庫每年進項的三分之一了,沒想到他在任時如此能撈。
之後一定要他把貪的那些錢全都吐出來。龍四暗暗下定決心,邁步走入堂內。
堂內黑壓壓地居然站了十幾名一、二品的大官,看到他,齊齊問安。
龍四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便問道:「諸位大人今日怎麼一起來了?」由於他的王府還沒有準備妥善,所以他把所有官員都召集到戶部來一起辦公。
但是近日因為事情漸少,他已經不會召集如此多的官員到場了。
幾位一品大員走過來向他拱手笑道:「王爺,我們幾個人是有件事想和王爺商量。」
「有事商量?」他狐疑地看著幾人臉上的笑容,明顯都是心懷鬼胎的樣子。
「王爺近日如此辛苦,卻一直屈居於驛館之中,我們心中著實不安,戶部尚書張大人說,城南有一處宅子,是慶成老王爺的舊居。老王爺病逝之後,膝下幾位子女都已另辟府邸,這處宅子就交給宮裡,說是留作他用,如今王爺您回來了,新王府少說還要蓋個一年半載,不如先搬到那邊去住。」
「這件事以後再說。」龍四說完後看著這幾人,似乎沒有退開的意思,「諸位大人還有什麼事?」
「兵部尚書丘夜溪據說已經不幸去世,兵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空缺,所以此次賑災需要出動部隊的時候一直不方便調配,不知道王爺能否盡快安排好接替人選?」
「諸位大人有什麼意見嗎?」他抱臂胸前地問。
「一直鎮守蕭山關的楚長煙楚將軍,功勳卓著,當年鎮守海防時,也相當有能力,所以我們一致認為楚將軍是合適的人選。」
但龍四並沒有立刻點頭,他又問道:「楚將軍既然如此有能力,為何一直被放在那種偏遠地方?」
幾位尚書對視一眼,眼神中各有深意。
「這個……」工部尚書小聲道:「據說,因為楚將軍和前任曹丞相私交不好,所以一直被丞相打壓。」
「那就召他進京吧。」一聽說是曹尚真曾經打壓過的人,他心中就格外的有好感。
兩件事說完,眾人還是不走。
「還有什麼事?」
「那個……」工部尚書遞過來一封信,「下官近日積勞成疾,幾次嘔血,怕是久病難醫,所以想告假回家養病一段日子。」
龍四看看對方,的確是瘦小枯乾的身材,一副病癆鬼的樣子,於是揮了揮手,「好吧,准你一個月的假。」
工部尚書道了謝,匆匆忙忙就走掉了,而這只是個開頭,沒多久,刑部尚書也說自己老母年邁體弱,將不久於人世,家中來信,催他盡快返鄉探望,因此他也要告假。
皺了皺眉,龍四隻批了二十日的假。
第三個,是兵部侍郎,因為兵部尚書還沒有人選,如今兵部的事情都交給侍郎張連海,他一開口就淚流滿面地說他辜負了先帝的重托,沒有配合王爺做好賑災之事,自請降職罰俸,離開兵部。
到這個地步,龍四才忽然明白,這些人是合夥要給自己難看啊。
之前幾日,他們表現得很是乖巧,還以為是他們想明白了。應該為朝廷出力,才不負頭頂烏紗帽,結果皇后的一番話打破了他的假想——這些人竟然還要看曹尚真的臉色行事。
那麼如今他們突然集體告假,甩手不幹,也肯定是曹尚真的指使囉?
龍四不由得勃然大怒,連公務都不辦了,出門上了馬車,喝令車伕立刻前去曹府。
馬車疾馳在京城的大道上,兩旁群眾的議論之聲不時飄進龍四的耳裡。
「以前人人都說曹丞相是個貪官,看來真是錯怪人家了,聽說這次他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拿出大筆銀子幫助受災嚴重的百姓重建家園。」
「聽說曹丞相的妻子,兵部尚書丘夜溪在地震中去世,曹丞相可是悲痛得很,唉,這樣的好男人,現在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啊。」
「不知道為何,攝政王會允許曹丞相辭官?那時候,曹丞相因為喪妻而傷心過度,無心辦公,准他幾天假就好了,這樣的朝廷棟樑,怎麼能走?」
「如今這位龍四王爺,剛從外面回來,兩眼一抹黑,什麼事情都不懂,到底行不行啊?」
聽到的議論越多,龍四越是生氣,在車子走到一半時,他忽然用力跺了跺車廂板,喝道:「停車,先不去曹府了。」
可以想見,曹尚真必定是在等他送上門去,準備好說詞對他進行一番羞辱。
這個人,善知攻守之爭中最難也最有效的就是攻心,居然從百姓的口碑下手,製造輿論壓力給他,看來多留他幾日,就多幾日的禍害。
於是他稍一沉吟,重新決定:「入宮,去找太子。」
驛館中,丘夜溪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她沒有多少行李可以收拾,當初穿著的那身衣服因為破損髒污,早已丟掉了,全身上下的衣物都是龍四為她準備的,唯一的例外,是曹尚真強行塞給她的那只耳環。
握著這只耳環,她說不清心中五味雜陳的感覺。
過去的一切都已忘記,這樣的她還有資格去愛人嗎?若是離開了龍四,她又該選擇去哪裡?曹府嗎?她的離開會不會給曹尚真帶來一場無謂的紛爭?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窗外有人說話,是龍四的幾名侍衛——
「王爺說今夜不會回來,讓我們在這裡留守不要離開。」
「王爺帶兵去曹府了嗎?」
「應該是的,據說調集的是皇家御林軍,可能是怕兵部和曹尚真有勾結,不好行事吧。」
「可是御林軍不是只有皇帝的手諭才可以調動?」
「王爺帶著太子手諭,就相當於皇帝的手諭了。」
什麼?丘夜溪大驚,龍四竟然對曹尚真採取軍事行動了?那曹尚真全家豈不危險?
她打開門,一步跨出,問道:「王爺為什麼要去曹府?」
那兩名侍衛互相對視一眼,一人躬身道:「柳姑娘,這事與您無關,王爺有令,姑娘今夜務必留在驛館,不得外出。」
但丘夜溪豈會聽他們的話,她看準旁邊一棵小樹的低矮樹梢,一縱身,便踩著樹枝躍出了驛館的牆院。
那兩名侍衛一下子呆住了,他們沒想到她竟然有一身武功,再想追時,也已來不及了。
丘夜溪趕到曹府時,外頭果然火把團團,人影幢幢,她毫不停留,飛身掠過眾人頭頂。
發現她的身影,外面有人大喊:「有人跳進曹府了。」
待他們的話音落時,丘夜溪早已掠過曹府院內的第一重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