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慈寧宮傳來騷動,彷彿遠方響動的滾雷,只聽見皇太后高幾的聲音說:「在這緊急情況下,皇上還有閒情逸致哭?幸好這裡只有我和岱麟在場,否則傳了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皇額娘有所不知。」皇上愁眉苦臉地說:「自從鄭逆叛軍入長江後,破瓜州、鎮江、揚州,東南整個陷入動亂。據報,他們的聲勢已往北直逼山東,這幾日,軍情已斷,江南糧食運輸亦絕,教兒臣怎能不憂心呢?」
「憂心也亦不至於哭呀:「皇太后忍住怒氣,轉向岱麟說:「這個鄭森也太大膽了,他的父親可還被我們軟禁在寧古塔耶!」
「鄭家父子關係早斷,他並無這層憂慮。」岱麟說。
「不是說鄭逆只盤據幾個小島嗎?為何會鬧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太后又問。
「微臣們的疏忽是其中一,但最主要的是民心向背問題。」岱麟說:「江南原就是人心浮動,最不可測的地區。據報,鄭逆直逼南京後,先後來降者達數十縣之多,囊括了大江南北,因而才造成鄭逆的囂張妄為。」
「瞧!民心問題呀!」皇上搖搖頭說:「光看看京城好了,漢人就比滿人多好幾倍,萬一有變動,實在是不堪設想。」
「還不是皇上那一句『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才弄得民心難防?哀家真不知道是上哪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皇太后意有所指的說,她心裡叨念的是來自江南的董顎貴妃。
但是皇上沒聽出弦外之音,腦海裡淨是漢人殺入紫禁城的情形。他想到在煤山自縊的崇禎帝,雖然清軍人關時他才六歲,可是當年京城內外的慘狀,仍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愈想愈無法忍受,脫口就說:「皇額娘,我們暫回關外避一避,好不好?」
皇太后一聽,不禁氣急放心,人差點昏倒,喘了半天的氣才說:「你——皇上所言,還像個人君嗎?皇上所行,可對得起我太祖、太宗當年建立霸業之苦心。」岱麟也被皇上的話嚇住,這位小他八歲的皇上,天性仁厚,又不喜爭掠,自六歲起,就要面對一大片未臣服的中土,還有內外強臣的壓迫,難怪常有遁世之想。
眼見皇太后已罵到口不擇言,他立刻說:「請太后息怒,民心難防,實要怪微臣,兩年前『朱三太子』一案,顧端宇等罪首未能剷除剿盡,『科場案』也太手下留情。」
皇太后看岱麟包攬一切過錯的當擔,內心感慨,岱麟實在比皇上有開國君主的氣魄,但福臨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岱麟還是隔了一層肚皮呀!
「你說該怎麼辦呢?」皇太后止住怒氣,無奈地說。
「大清軍隊仍強過鄭逆的烏合之眾,只是朝廷重兵為對付桂王,大部集中在滇貴一帶。
皇上已下旨命各路兵馬全速趕往南京,援軍很快便到,這其間,江南諸將皆令採取援兵之計。」
「怎麼個緩兵法?」皇太后問。
「或許談和,或許詐降,這些將領的妻兒都還在北京,如果我們從人性上下個賭注,他們是不敢真正造反的。」岱麟說。
「你這麼一說,本宮就覺得好過多了。」皇太后又轉向皇上,「皇上這回派誰去江南呢?」
「兒臣已封達素為安南將軍。」皇上說。
「不夠!不夠!這等大事,應該叫岱麟親自去我才放心。」皇太后說。
「皇額娘,兒臣希望岱麟留在北京護駕。」
「胡鬧!北京安全得很,江南才需要岱麟。」皇太后反駁道。
岱麟那日就領個「靖國大將軍」的印趕回王府,準備整裝出發的事宜。
他想到芮羽,這才算是新婚燕爾的妻子,內心實在不捨。隨即又出現一個念頭,芮羽對江南落入反清復明的鄭成功手上,是悲還是喜呢?
他把馬兒丟在前院,人就急急地往金闕軒而來,他動作快速,奴僕們根本來不及招呼,也嚇了正在一起裁布的芮羽及蘭格格一跳。
還沒等她們講完安,岱麟就叫人將蘭格格帶下去。
芮羽穿著月白繡牡丹的綢裙,鬆鬆的髻綰著。
這段日子以來,她洋溢在前所未有的幸福裡,既有王爺的寵愛,府裡上上下下的人亦逐漸接受她,於是,整個人更添一股明艷風采,也散發出少婦特有的嫵媚風姿。
岱麟一見她便醉,也不顧得在光天化日之下,擁著她就吃起她臉上、嘴唇的胭脂,一副色慾薰心的模樣。
「王爺,非禮勿動。」芮羽輕笑著說。
「這睡房之地,還談什麼禮?」岱麟的吻更魯莽了。
「芮羽談的是『宰予畫寢』之事——」她躲著說。
「管他是要『幸』誰呢!」岱麟說。
小倆日呢呢哺南地溫存了好一陣子,岱麟這才放開髮釵已亂的芮羽,握著她纖纖的小手說:「過兩天我就要出征了。」
「出征?」芮羽瞼一僵,立刻想到江南戰火,這幾天她對鄭成功的水路進長江已略有所聞,但一直不敢問。
「沒錯!我將要出征,攻打你的漢民族,鎮壓你的江南故鄉。」他仔細盯著她說:「芮羽,你的心到底向著哪一邊?是滿人,還是漢人?」
這話岱麟曾經問過她,就在馬場草原上他逼她騎「赤駿駒」的時候,結果馬狂奔,他為救她而跌下。
她站在哪一邊呢?大哥在反清的陣營,她希望他能盡卒大業,完成畢生心願;但岱麟是她深愛的人,一生不敗,若功竟未成,他一定會狂郁心碎,而他心碎,自己的心又如何還能完整呢?
她眼中有著千言數不盡的淚珠,只發自肺腑地說出一句,「芮羽心向著王爺,王爺在哪一邊,我就在哪一邊。」
「哦!芮羽,我沒有愛錯人,我的心也沒有給錯你!」岱麟激動地擁住她,緊緊地似不再放開。
她在他懷裡感受著他的深情,久久才又說:「王爺,芮羽但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輕輕抹去她的淚說。
「斯土斯有民,有民方有國。王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千萬不要再有當年『揚州十日』及『嘉定三屠』的慘劇發生了。」她懇求地道。
「你放心,擒賊要先擒王,我早已不是當年的侵略者,我所求的也不過是歸順及和平統治而已。」岱麟說。
此時,對面傳來一陣吵鬧聲,賀古揚似乎壓不下去了,岱麟很不高興被打擾,皺眉地走出來,芮羽則整了整裝跟在後面。
站在前廳破口大罵的竟是他幾個月未見的弟弟允綸。
岱麟臉一沉便問:「是誰允許你從山東回來的?」
允綸立刻推開賀古揚,兩眼瞪著他,再瞪芮羽叫道:「好呀!原來你趁我不在時,把羽兒勾到手了!當時你從盛京趕回來,是怎麼義正辭嚴地教訓我的?搞了半天,原來是你沒安好心眼,自己要她!」
允綸愈說愈火大,又衝到芮羽面前大吼,「還有你!當初像個貞節烈女似的,結果你是看上靖王爺的地位,沒把我這小小貝勒放在眼裡,你——你這不要臉的小娼婦——」
岱麟早一步過去將允綸駕開,但允綸瘋了似的嘴巴說個不停,讓芮羽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再說一句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岱麟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臉都氣綠了。
允綸跌撞到桌子,更老羞成怒又拳腳齊出的說:「你要怎麼樣?你以為你是王爺,武功比我強、地位比我高,就事事要騎在我頭上,連我的女人也要搶,我不服氣,死了也不服氣——」
岱麟只用了幾分力制伏了允綸的拳腳,厲聲說:「你不服氣也得服氣,芮羽從來就不是你的女人,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你見到她還得恭恭敬敬地喊聲顧姨娘,聽明白了沒有?」
「去他的姨娘!她不配,她是妓女,是妓女!」允綸紅著眼大嚷。
岱麟一巴掌揮了出去,允綸被打得飛落到走廊,哀叫地爬不起來。
芮羽忙奔向前,拉住岱麟的手,以防他再出第二拳。
「賀古揚,把貝勒爺帶回敦月閣,以後再也不許他踏進金闕軒一步,更不許他對顧姨娘有任何不遜的言行,否則我誰也不饒,」岱麟鐵青著臉狠狠地說。
賀古揚聽命,要幾個手下將允綸架走。
允綸抵抗不了,只好邊走邊罵:「你們看著好了,我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岱麟搶了我的女人!我會報仇,絕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允紛走了許久,芮羽仍被嚇得簌簌發抖。
岱麟擁著她,溫柔地說:『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的。」
芮羽卻不那麼確定,這樣美麗的幸福,原就像建築在危崖上,如此容易得到,會不會也就如鏡花水月般轉眼成空呢?她心中竄過一陣寒意,耳邊彷彿傳來江南的戰馬奔騰聲,重地、清楚地,踐踏到她的心底……
岱麟在校場上檢閱兵馬,這次的軍隊以正白旗為主,另外,各旗及漢軍營亦已派出最優秀的人馬,整點完畢。
大旗飄飄,有八旗的,有「靖國大將軍」的,岱麟一身英挺戎裝,坐在「飛驟牝」的背上,器宇軒昂,不可一世,「安南將軍」達素則在他的左側。
各軍統領—一擊告繳冊,只要檢閱結束,明白吉時,再祭拜「堂子」裡的滿洲守護神,就可以擺陣出發了。
突然,賀古揚的坐騎走了過來,和達素低語幾句,達素再轉向岱麟說,「皇上有旨,請王爺立刻進宮面聖,有緊急軍情來報。」
什麼緊急軍情?難道南京已被鄭森的軍隊攻下?」
岱麟被引領到南書房,並未見到內閣或兵部的經略大臣,頗覺不解。才剛跪安完,抬頭就見站在一旁的允綸,還有幾位漢官,心想,允綸該不會不識大體,在這個節骨眼鬧到皇上眼前了吧?
皇上的確是憂結著眉,一臉苦悶地說:「岱麟,朕必須收回你「靖國大將軍」的印信了。」
這表示他也不能統領大軍南征了?在軍隊待發前,將軍被撤換,一定會影響軍心,他的名譽也會受到極大的打擊。
岱麟鎮靜地說:「恕微臣無知,敢問皇上收印的原因。」
「據允綸來報,你身邊的那位愛妾顧芮羽,她的父親是前朝內閣大學士顧之諒,而她的兄長,則是破南明封為定遠候的顧端宇,也是鄭逆天軍此次攻江南的主腦之一,你還有什麼話說?」皇上說。
岱麟的腦袋轟地響了一聲,幾乎忘了自己正在皇宮大內中,整個人搖搖欲墜。
怎麼可能?顧之諒是前朝重臣,以抗清不仕出名;而顧端宇更是公然反清復明,曾是令他頭痛的人物,但他們怎麼會和芮羽那個地方小吏的父親,或一介武夫的哥哥址上任何關係呢?
一定是允綸,他公報私仇,胡亂造謠!
岱麟顧不得禮法,一把抓住允綸問:「你到底在皇上面前扯了什麼天大的謊?」
「我……我沒有……」允綸嚇得結巴道:「這…這事…整個北京城都傳遍了,只要當過前朝官的漢人,都知道顧芮羽是……是顧之諒的女兒。」
「岱麟,不許放肆」皇上喝令。
允綸驀地被放開,喘了一口大氣,指著漢官之一說:「瞧,我還有證人哩!」
「他是楊士謙,也是你那愛妾原來的家翁,他該不會弄不清楚吧?」皇上說。
楊士謙忙跪下來,他剛從寧古塔回來,官職尚未恢復,又碰到這檔事,嚇得三魂七魄又飛了,只是不斷的討饒。
「皇上開恩,王爺饒命,顧芮羽的確是顧之諒的女兒,那是奴才在十四年前為小兒訂下的親事。至於顧端宇造反的事,奴才則完全不知情,奴才這兩年在寧古塔,親朋故舊早已不相聞問,跟誰都沒有關係了呀!」
「哼!偏偏你家就有個顧芮羽,想盡辦法從辛者庫攀爬到王府,好迷惑我們意志不堅的靖王爺。」允綸看向岱麟,故意頓了一下才再轉回楊士謙說:「你們要她用美色計誘靖王爺來幫你們脫罪,說不定還當內奸,和南方的鄭森共謀叛國之罪呢!」
「貝勒爺,冤枉呀!我……我對天發誓,絕無二心呀!」楊士謙急得頭都磕破了。
「你從前明到大清,早就是貳臣了!」允綸愈說愈得意。
「好了!把楊士謙帶下去,驅出北京,永不錄用。」皇上厭煩地揮揮手說。
幾名內務府的人將老淚縱橫的楊士謙領出南書房。
允綸緊接著又說:『皇上,微臣這位王爺哥哥,竟和顧端宇成了親家,傳出去必然會令軍心大亂。倘若僅僅是收回印信,仍不足以服眾,微臣以為,還需削藩降爵,才能以正視聽。」
「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要『大義滅親』嗎?」皇上無法再忍受允綸的言論,怒斥著說:『你也下去吧!此事朕自有定奪,不許你再從中挑撥。」
允綸唯唯諾諾地退下,南書房裡就只剩皇上和岱麟二人君臣相對。
岱麟仍處在極大的震撼中,他強忍住如潮水般不斷湧來的恥辱和痛苦,跪下說:「微臣有負皇上深恩,罪該萬死,即日起便送回印記,自解大將軍職務,靜待發落。」
皇上並不應允,只看著他說:「岱麟,朕對你只有『同情』二字,被最心愛的女人背叛,該是心如刀割的滋味吧!」
「是微臣愚昧,不識人心,不值得皇上同情。」岱麟咬緊牙根說。
皇上沉吟了一會兒,「靖國大將軍的印記朕收回,但江南你還是要去,因為別人朕都不放心。只不過,你由統領大軍的將帥身份,變成大清宗室的代表,意即你替朕在前線『監軍』,只統將而不領兵。」
「皇上——」岱麟驚訝地說。
「朕想往關外避難,被皇太后訓了一頓:朕想親征,皇太后又不准,就只有由你代朕走一趟了。」皇上說:「這可是你將功贖罪,證明自己的機會,起來。」
「謝皇上隆恩,臣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岱麟只有行禮受恩地說。
他正要退下時,皇上又說話了,「岱麟,聯很好奇你要怎麼處置芮羽呢?」那個名字像團火,灼痛他的心,他冷冷地說:「對無品無德之婦人,不就是白綾一條,或毒酒一杯嗎?」
「岱麟,她可是你在三千弱水中,辛苦取來的一瓢飲呀!」皇上提醒他。
「皇上,瓢水污穢了,自然只有丟棄。」岱麟無情地說:「且瓢還在,水三千,又何必自限此一瓢呢?」
「問題是,其他瓢都是你不要的,又該如何呢?」皇上又問。
岱麟一臉的迷惘失神,無法再答。
皇上擺擺手,要他跪安,再招左右,起駕至坤寧宮看他深寵的董顎貴妃。
在岱麟尚未出宮之前,允綸已先回王府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但沒人敢告訴芮羽。那一夭,芮羽只覺得特別安靜,出入金闕軒的人特別多,幾個奴僕見了她,眼神也很閃爍。
過了午時,王府外的大街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幾個靠在門口石獅子上打盹的小廝全跌了下來。這樣往王府衝撞的事,前所未有,等他們看清來者是靖王爺時,馬已進了大門,又引起府內的一片混亂。
那由朝鮮進貢的巨石屏風竟然倒了,眾人紛紛走避,只聽見岱麟狠厲地命令道:「去把顧姨娘帶到祠堂來!
帶到祠堂?這不是要家審嗎?審下去,不就是死路一條嗎?
芮羽被人傳喚時,還不知所以然,到柯堂,是為出征前祭祖,以求保平安嗎?
她一路走來,感覺有無數的眼光盯著她,但四處卻都不見一個人影,這是她入府近一年來,初次感到氣氛的詭異,好像每座牆院都要向她壓過來。
還來不及細思,她人已到祠堂外,賀古揚站在那兒,眼睛沒有看她地說:「顧姨娘,請進。」
她一踏進祠堂,門就「砰」一聲地關上。芮羽嚇了一跳,既是祭祖,怎麼黑漆漆的,又沒有別人呢?
哦!她錯了!在兩條碩大的火燭前,站的就是岱麟,芮羽放下心來,立刻向他行禮請安。
「跪下!」岱麟整個人一半在陰影中,聲音毫無感情。
「王爺——」芮羽不解的喚著。
「我叫你跪下!」岱麟衝了過來,將她壓在祭壇前。
芮羽這才看到他有多憤怒,甚至勝過在南京時大哥來找她的那一夜,勝過他由盛京趕回來教訓允綸的那一回。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試探性的喚道:「王爺」
「別叫我!你對著我們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岱麟幾乎是用吼出來的。芮羽瞬間明白了,她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岱麟知曉她最後的秘密,所以氣得要瘋狂。她抬起頭,看著那一個個牌位,最頂上有個「移步視欽」的匾額,她想起岱麟曾和她說過的那個謎語的故事。
她知道他和她之間的恩愛就要完了,好日子不再來,一切皆如夢幻泡影。芮羽靜靜地看著努爾哈赤、皇太極…那些不屬於她的列祖列宗。
「妾名顧芮羽,先父顧之諒,家兄就是顧端宇。」
她為什麼能那麼冷靜?天殺該死的冷靜!彷彿一個被擒的將領,準備慷慨赴義的模樣?不!就他所見的無數明朝大臣,還沒她這種膽識的。
岱麟更憤怒了,吼道:「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什麼顧言京,一個地方小吏,去他的一介武夫,你有什麼企圖?是存心要愚弄本王嗎?
他的憤恨中藏著濃濃的痛苦,芮羽因他的痛苦而心如刀割,忍不住說:「芮羽沒有存心要騙王爺,只是我不敢說,怕一說,就再也見不到王爺了。
「是嗎?到此刻你還想把我當傻瓜?你從女扮男裝開始,就是存了心要騙我的!」岱麟不堪回憶地說:「至你混入將軍府,就是來做內應的:而那晚你大哥來,就是預備來暗殺我的,對不對,
「王爺,芮羽欺瞞你身世沒有錯,但我進王府純粹是意外,我是真的要服侍你,沒有任何要陷害你的意思。」芮羽不顧蒙冤,急急的辯解。
「你有顧端宇那種大哥,我不相信!」他狠狠地說。
「大哥那夜來,確實是要我幫忙,但我沒答應,他還一直很不諒解,這也是我們在那兒糾纏,被王爺發現的原因。」
芮羽再次申訴,「不管我大哥心裡怎麼想,我寧死也不會對王爺有任何不利的。」
岱麟冷冷地一笑,「結果顧端宇暗殺不成,你替他挨了那一刀,讓他能死裡逃生,」
「他畢竟是我在世唯一的親人。」芮羽將淚水吞回去說:「如果反過來,他暗殺成功,我也會為王爺挨上這一刀的!你們一個是我的兄長,一個是我至愛的人,我不願看你們自相殘殺,又不忍著你們任一方落敗,但我又能怎麼辦呢?」
她的淚仍是奪眶而出,人淒楚,話更淒楚,一切真到令人痛心。
但岱麟顧意關上心門,不願再被打動,他已經笨過好幾次了,只能絕情絕義的說:「暗殺不成,顧端宇送你到北京,依附楊士謙。楊家犯了案,依常情,你可以退婚的,但你們一聽見正白旗,就立刻居心叵測地留下來,伺機混入王府,想想,如此一來,可以乘機殺掉我,或者更狡詐地用美色來誘惑我,讓我忘掉滿漢之別,講什麼和平共存,再讓反清復明有捲土重來的機會,是不是,」
「王爺,這都不是真的!」芮羽急了,淚流滿面地拉住他的衣角,哀求地說:「我大哥真的不知道我留在京城的原因,若他曉得我是為你,一定會一刀殺了我的!
「王爺,芮羽真沒想到會進入王府,更沒有打算要誘惑王爺,我唯一的希望便是遠遠的看著你,
「共同在一塊地上呼吸,共飲著御河的水——」
「不要說那些,我是不會再相信了!」
岱麟不願再聽她的哀求,不願看她的傷心欲絕,不願讓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蠱惑他,他滿腦子浮現的都是自己在南書房中的窩囊情景,滿洲第一英雄的名譽被人狼狠地踩在腳下。
他手握著拳說:「你曉得你讓我成為全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笑話嗎?我竟然納了南明定遠候的妹妹為妾,此刻,鄭逆軍營中不知要如何笑翻了天?而我落得連自己的軍隊都無法帶領,只能空懸個『監軍』的名位。你瞭解這對我而言是多大的恥辱嗎?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論法,我就該處死你!」
一個「死」字,像鞭子一樣揮過來,打落了芮羽緊抓不放的手,打斷了她奔流不止的淚,打碎了她那努力要挽回的癡心。她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眼中藏著極度痛苦後的空洞。她看著由窗格子傳采的光,外頭的藍天綠樹及黑瓦紅牆,都顯得模糊又遙遠。
她張開嘴,仿拂在自言自語的說:「芮羽確實該死。芮羽在被買進將軍府時,就該乘機離開,走得遠遠的,不該欺蒙王爺,甚至還產生傾慕之心,這是該死之一。大哥要我助反清復明大業,暗殺王爺,我一口回絕,他就該將我沉入金陵江口,這是該死之二。
「我北上投親,知王爺在正白旗,便不顧廉恥,自甘墮落到辛者庫,大哥早應一劍殺了我,這是該死之三。芮羽入了王府,魁惑王爺,讓王爺視為紅粉知己,卻又隱瞞身份,教王爺蒙羞,這是該死之四。
「芮羽不忠不義,只念私情,如今滿漢皆唾棄。明清皆不齒,天下之大,無自容之地,請王爺賜死。」
她的話讓岱麟幾乎站不住腳。不,他不要再被她牽著鼻子走了,那一聲聲該死,字字如血淚,但每一滴血都是作假,每一顆淚珠都是虛偽的!
他不要聽!岱麟捂著雙耳,卻發現兩頰一片潮濕。他哭了?他竟然為芮羽哭了?他大吼一聲,自胸膛傳來劇痛。
不!他不能再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大清軍心全靠他,穩固愛新覺羅王朝也靠他,殲滅明朝道孽更靠他,他不能一錯再錯!
他突然想到長恨歌中的那句「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他已能明白唐玄宗下令要殺楊貴妃時的心請了。
岱麟將自己隱入黑暗之中,向門外叫著,「賀古揚,把東西拿進來!」
賀古揚走進來時,發抖的手上端著一個盒子,盒子裡一邊是穿腸毒酒,一邊是摺疊好的白綾。
「兩種死法,你挑一種。」冷冷的聲音自陰影中傳來。
用白綾上吊,死相難看,且需勞師動眾,不如毒酒一杯,快又乾脆,可掩面而去。
芮羽冷靜地跪直身體,方纔那一番話已掏盡她的肺腑,如今似只剩一縷幽魂。
她朝岱麟深深的跪拜,清晰地說了一句,「芮羽走了,王爺請保重。」
毒酒在她手中,正要往肚子裡送時,飛快的閃電一腳,瞬間踢翻了她的杯子,酒液灑了一地。賀古揚驚呆了,不解地看著出招的岱麟。
芮羽只微微一愣,又點點頭說:「芮羽明白了,王爺是要芮羽以白綾歸天。」
她說著,又取出白緩,但岱麟手一伸,那條由綾便飛上屋頂樑柱,空懸在那兒,掉不下來。
芮羽這才震驚的看到岱麟的臉,他的氣色不比她好,眼中佈滿紅絲,那藏不住的痛苦比死還教她難受。
岱麟則瞪著她,為什麼她不怕死?為什麼她如此從容,對生命毫不留戀?如果她能苦苦哀求,捶胸頓足地要他原諒,就像一般的女人一樣,他或許會饒她不死。但她沒有,她不正常,一心求死,還自陳四大該死罪狀。然而,不就是因為她不同於一般女人,他才會把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愛她愛得無法自拔嗎?
他知道她為何能如此平靜了,因為死亡就是解脫,她一杯毒酒下去,或一條白綾引頸,之後她就沒有知覺,入了黃泉,喝了忘魂湯,就忘掉人世,忘掉他岱麟。
而他呢?則永遠記得她慘死的模樣,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承受寂寞孤獨的凌遲,活著更像是一種懲罰!
賀古揚看著他,表情淨是迷惑和等待,芮羽看著他,則是滿眼的悲憫。
岱麟整個表清強硬起來,冷酷地說:「顧芮羽,死是太便宜你了,我有處置你更好的方法。我要將你幽禁在西山的寒雲寺裡,終生至死,不得見一外人,我要你在黑暗孤寂中獨自啃噬那一生的撼恨,直到青春殆盡,芳華老去!」
芮羽那受盡折磨的神情,轉為愕然。
「我要你在深山古寺之中,知幾里外有萬丈紅塵的繁華,卻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我要你孤獨幽閉,一生與世隔絕,我要你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才足以洩我心頭的憤恨!」岱麟的話如一把把刀鋒,狠狠的刺向她的心。
這確實是比毒灑和白綾更殘忍!活著,卻不能見外人,連岱麟也不得見,那要忍受多少年歲呀?芮羽在萬念俱灰下,連寧可一死的要求也苦澀地出不了口了。
而在一旁的賀古揚,以世俗眼光來看,覺得幽禁總比賜死好,忙時芮羽說:『顧姨娘,王爺饒你不死,還不快謝謝他不殺的恩典?」
恩典?芮羽看著一瞼與她恩斷義絕的岱麟。好,如果幽禁一生能洩他的憤恨,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就是無法當它是恩典。
岱麟感覺到她的目光有說不出的遙遠,他再也受不了的說:「賀古揚,今夜就立刻將她送到寒雲寺去,以後靖王府就沒有顧姨娘這個人了!」
他說完,便用力打開門,大步跨到明亮的陽光之下,頭也不回一下。
只留下疲累又心碎的芮羽在後面輕聲地說:「岱麟,就此永別,請保重。」
馬車轎轆,過了不知多少曲折路才來到寒雲寺的山階下。
芮羽一路上只看著自己的雙手,淚不停的流,濕了她的袖、濕了她的裙,她想到古人位泊於紅壺中,淚凝如血;可她的淚只是蒸散掉,如煙愁杳杳,不知向誰傾訴,因而覺得更加悲從中來。
下了馬車,天色已黑,兩名女尼拿著火炬在階前引路。
芮羽看著那蒼天莽林,她這一生的犧所,要歎息也無從歎起。
臨走前,她叫住賀古揚,「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可我有一件事,能不能拜託你?」
「顧姨娘,有什麼事請吩咐。」賀古揚仍恭謹地說。
「叫我芮羽吧!我已經不是顧姨娘了。」她說。
賀古揚不那麼確定,他沒見過岱麟曾寵愛一個人到像寵愛她的地步,然而,他也不懂愛愈深,恨就愈深的道理,所州很樂觀的說:「顧姨娘放心,王爺正在氣頭上,如果氣消了,他想念你,就一定會接你回來的。」
「賀古揚,王爺可不可能不當滿人呢?」她問。
「當然不可能呀!」古揚心想,這是什麼怪問題?
「那他就不會有接我回去的一天。」芮羽輕歎一口氣說:「賀舌揚,你是王爺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只想拜託你,以後要好好照顧他。」
「我已經跟他十四年了,這點我會。」他說。
「特別是這次江南之役,皇上還派他去嗎?」
「皇上怎麼少得了他?只是因為顧姨娘,他由幕前指揮的,變成幕後調度的,內心很不高興。」賀古揚說。
「就是這一件了。王爺現在正處在憤恨難當的情緒中,加上我的緣故,他更是有氣沒地方發洩。」芮羽細心地交代,「賀古揚,你隨他到江南,千萬不要讓他過於衝動,把氣出在殺敵上,陷自己於不必要的險境中,明白嗎?」
「我懂了,我會保護他、提醒他的。」他點點頭說。
「謝謝你。」芮羽話說完,便隨女尼走上山階。
夜極深靜,寒雲寺的輪廓已化入暗寂中,什麼也分辨不出,就如同以後她完全隱出人世的日子。
其實,這也沒那麼糟,以前大哥不是也叫她到白湖寺了卻殘生嗚?如今不過是「白湖」改成了「寒雲」,而她失去了完全的自由而已。
上天的安排也真難解,她連出家,也要在岱麟方圓百里之內。他會在悠悠歲月中娶妻生子,享受榮華富貴;而她則在幽幽長日之中,一聲佛一聲佛地念到不會再為他心痛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