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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挹青霜 第五章 作者:納蘭
    宋知秋因斷劍失利,便被她遠遠逃開,但這一回,卻未緊迫不捨,只是神色幽冷,站在原處,仰頭看著馬上就要逃去無蹤的絳雪。

    絳雪在夜風中疾掠,心中卻奇怪宋知秋為什麼不追上來,才一動疑,立生警兆,在半空中的身體及時一側,躲過了在黑暗裡悄悄襲到的三把飛刀。心中已知來敵何人,絕不能再在無可借力的空中迎戰,情急中連換三種身法,四種輕功,又避過五種毒釘,擋開七拔鋼珠,閃過六道飛鏢,架飛八枚銀針,這才毫髮無傷地勉強落到地上,但步伐已亂,氣息已急。

    任何人在半空飛掠時遇上唐門的暗器,都不可能應付得比她更好了,但她也使盡了渾身解數,吃力已極。

    響亮的拍手聲和清脆的笑聲同時響起,「不愧是地獄門的高手,在半空中又全無防備的情況下還能避開我的突襲。」

    一身紅衣的唐芸兒帶著冷笑,自夜色裡黑暗的最深處出現了。

    與她同時現身的是白衣仗劍的何若松,「不但武功夠強,人也夠狡猾,竟能從我們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出來,不過天網恢恢,竟被宋兄發現你的行蹤,這一次,我倒要看你還能不能逃出我們的掌心。」

    絳雪在夜風中持劍凝立,縱然身陷三大高手的合圍中,神色依舊冰冷,不見絲毫變化。

    半月前,宋知秋助她逃過這兩個人的追蹤,半月後,宋知秋卻要借這二人之手來殺他,天意弄人,莫過於此。

    地獄門以殺戮手段入世,也從不強求公平,以一敵三也罷,以寡擊眾也罷,殺人者,人恆殺之。該做的事已經做過,不該做的事,也還是做了。到頭來,若能死於……他……的復仇之劍,也好過被什麼正道人物殺掉以「除魔衛道」。

    她徐徐轉身,全不理會身後的兩大高手會否出手暗襲,面對宋知秋,靜靜揚起了劍。

    劍冷霜寒,眸光無波,一顆心,亦已如萬年冰封。不必哀歎,無需氣怒,更不用呼天搶地加以後悔解釋,就這樣漠然以對。不要他傷心矛盾,無論如何,殺死一個冷漠的仇人,總也應該比殺死一個後悔傷心的女人要心情舒暢吧。

    宋知秋也同樣看到了絳雪眼中的沉靜。遇上這樣的包圍與突襲,亦不見她動怒喝罵卑鄙。而他面對這樣平靜至極的神色,本來無需解釋的話卻終於出了口:「我不會讓人介入我們的決鬥,但你們地獄門的殺手太會逃跑了,若沒有他們相助困住你,你根本不會甘心與我堂堂正正一戰。」

    話出了口,心卻微微一陣緊縮,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為什麼還不想被她誤會成卑鄙之徒?為什麼,在最後還要解釋這樣的話?

    已經是非要分出生死不可的仇敵了,為什麼,為什麼還會有不甘心、不情願被她誤會的想法?

    一剎那間,宋知秋漠然的神色微變,暗中咬牙痛罵自己的愚蠢。

    夜風中寒意無盡,絳雪的長髮在風中飄拂,而劍卻在夜色裡閃耀著更冰、更冷、比霜更寒的光華,「一起上也沒有關係,我多年行刺,從來沒有講究過堂堂正正地出手,也並不認為別人必須一對一地與我決鬥。」

    任何解釋說明都已不必,任何堂皇行動都不重要,在那血淋淋的殺戮之後,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份量。惟有血才能還血,只有命方能酬命。

    何必再多說,何必去考慮報仇的方式是否公正是否合理,何必再讓本已傷痛到連痛苦都已失去了感覺的心,再受矛盾煎熬。

    宋知秋握著斷劍的手猛然一緊,宋知秋啊宋知秋,你怎麼做,你怎麼想,這個女人根本全不在意,就像她當日殺死你父親而神色不變一樣,她根本什麼都不在乎!地獄門的殺手,原來早已絕情斷義,根本沒有任何事可以讓她們受影響。宋知秋啊宋知秋,你好天真!

    深沉的痛苦與凌厲的殺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為了對抗心頭這強烈的鬱悶之苦,宋知秋高聲道:「二位請為我掠陣,何兄的劍可否借我一用?」

    何若松抽出寶劍,拋了過來。

    唐芸兒輕笑揚手,指間夾著幾顆鐵蓮子,「何必與這樣的惡徒客氣,宋少俠攻近,我打遠,倒要看她能撐到……」

    聲音戛然而止,任何人被一把冷森森的劍指住喉頭,都不可能再繼續無事一樣地說下去。

    「我與她公平對決,誰要插手,便是與我為敵。」冰冷的語氣,強烈的殺氣,讓人絲毫不懷疑他會毫不猶豫地一劍刺下來。

    唐芸兒一時怔在當場,說不出活來。

    在下一刻,宋知秋已撒劍回身,與絳雪戰在一處。

    唐芸兒平生未曾受如此輕視,臉色漸漸青白了起來。

    何若松以大局為重,忙著打圓場,「唐姑娘請息怒,宋兄為人,向來溫和客氣,極能得人好感的,今次如此激切,必有緣故。我看他與這地獄門殺手必然另有深仇,按江湖規矩,仇人之間要親自了斷,旁人也不能插手。我們只要聯手提防那女子逃走即可,只要能除了地獄門的殺手,消了江湖各派的心腹大患,斷然不會有人忘掉姑娘的功勞。」

    「這姓宋的分明是要利用我們,成就他親手格殺地獄門殺手的大功,怎能叫他如願。」唐芸兒一邊說,一邊再次揚起了手。

    「姑娘請三思。」何若松急急阻止,「這宋知秋平日雖以好脾氣出名,但說出來的話,從無做不到的。姑娘此刻如以暗器攻擊,必定平白結下這一死敵,還是稍安毋躁。再過半個時辰,其他各路人馬也都能趕到,到時大家一起將這女子擒下,宋知秋一人,也不好和所有人為敵。」

    唐芸兒見眼前劍氣縱橫,寒光飛閃,也暗驚於地獄門殺手和宋知秋的武功造詣,手裡的暗器雖扣得緊,一時倒也不敢發出去,但受此大辱,若不報復,此恨怎消。

    心中早盤算定了,口裡只悻悻然說:「好,我就看他能有什麼本事。」

    恨恨地斜倚在身後大樹上冷眼旁觀戰局,甚至有閒瑕取出一隻短笛,吹著不成調的曲子。

    何若松只道她對宋知秋不滿,所以才如此消極,卻沒有看到唐芸兒眼中的冷意越來越濃。

    天下人都知道唐芸兒是唐門的小姐,卻不知道她的生母是最擅馭使毒物的苗女。她以笛音悄悄地招來各種毒物,至於這些毒物會否分不清敵我而錯誤攻擊到宋知秋身上,她卻毫不在乎。

    在呼嘯劍氣之中,沒有人注意到這斷斷續續不成調子的低沉笛聲。

    宋知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絳雪身上,劍氣如潮,劍光似虹,一波波的劍勢如驚濤怒海,湧向絳雪。

    絳雪武功並不高於宋知秋,而且心中沒有殺意,許多絕招殺技都不能使出,但仗著打鬥經驗遠勝宋知秋,仍能周旋於無邊劍影中,每在間不容髮時,躲開必殺的寒鋒。

    如果宋知秋的劍是驚濤,那地就是濤尖浪頂的一葉輕舟,隨著風浪起伏,卻總不被風浪輕易吞噬。只是她心中很明白,這種局面再持續下去,自己只有敗亡一途。惟有盡力以殺招將宋知秋擊得非死即傷,才有脫身的可能,可惜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宋知秋同樣震驚於絳雪武技的精湛,自己所有的凌厲攻擊,全被她的綿密防守所擋住,如果再不能將她擊殺,等其他各路圍殺她的武林中人趕到,只怕也由不得自己單獨決鬥了。心中一急,攻勢更加狠了幾分,而絳雪竟在這時忽然劍網一亂,露出破綻。宋知秋乘勢一劍刺入,絳雪本該極力後躍以求退避,誰知竟不退反進,手中青霜劍疾往下刺,而左肩於同時中劍,鮮血剎時染紅了黑衣。

    宋知秋一劍得手,不喜反驚,不明白絳雪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幾乎是一種武者的本能讓他向後退開,以防有詐,也因此放棄了趁勢進攻的機會;身形一退間,眼睛忽看到了絳雪的青霜劍,劍尖上正挑著一隻蠍子。心中一震,大驚低頭,不知何時,腳下多了許多蛇蠍一類的毒物。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全心決戰之時根本不可能被發現,剛才如果不是絳雪的一劍,被毒蠍咬的那個人就是……

    這一可怕的發現,讓宋知秋全身一僵,手中的劍忽然之間重如泰山,一時竟無力揮出。

    當他在全心全意想要殺絳雪時,卻被絳雪所救,而絳雪甚至為了救自己而受傷?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不乾脆讓這一切因這只蠍子了結了?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為什麼在我眼前殺了我的父親,卻又在我的劍下救我的命?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無數的問題,不必出口,也不需要答案。

    一切的答案都如此清楚明白,也正因為明白,才更覺痛楚至恨不得生命從此消逝,讓意識化為飛灰,來躲避這樣的傷和痛。

    絳雪還是這樣靜靜地站在眼前,青霜劍依舊鋒利而無情地映著月華霜意,只有她的左手正捂著肩上的傷口。血一直在流,順著指縫流出來,滴落下來。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血,怎麼會有這麼紅的血,那一劍刺得到底有多深,為什麼她的眼中沒有痛苦之意,而我那本該麻木冰冷的心卻忽然這樣痛了起來。

    痛得想要狂叫喝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看著絳雪。一直以來,麻木得沒有生氣,也不見怒火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感情,不是感動,不是悲傷,不是矛盾,而是仇恨!

    火一般想要燒盡一切,毀掉一切的仇恨。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把焚燒著整顆心的仇恨之火表露出來,在這樣的仇恨火焰下,一切的溫情恩義再已沒有半點可容留存,只要可以讓這火焰有個發洩之所,他不會介意被火焰毀掉的,也包括他自己!

    絳雪手按著傷口,但卻似全無痛感一般,只默默凝望宋知秋。

    終於……

    終於,他的眼睛裡有了恨了,終於,他不再當他自己是一個只需要殺人報仇的活死人,終於,他可以有正常的感情表現,終於……是的,至少現在,他終於恢復成了一個人。

    有了恨也罷,有了仇也罷,只要仇恨的對象消失在他劍下,他的心靈就可以自由了吧。

    只是,為什麼心會這樣得沉?為什麼呼吸變得這般困難?

    那樣的一雙眼,那樣一雙充滿了仇恨烈焰的眼睛。

    兩年前,深秋霜華下,驚艷的眸光,少年意氣飛揚的眼;兩年後江流之上,多情的眸子,溫暖的目光,是否永遠永遠不能再得見,無法再尋覓。原來,最溫暖柔和的眼睛裡,一旦有了最純粹的恨,竟會叫人如此痛徹心扉。

    是的,發生了的事,已經發生;流出來的血,那樣紅得叫人心死,一切的一切,都不該再回憶,不該再想起!

    只是,被想起的,又何止是那樣的一雙叫人一生不能忘懷的眸子,還有那江流上,燦爛溫暖的陽光,柔和醉人的秋風,舒捲自如的白雲,以及開滿了整個河岸、讓深秋都變成了最美之畫的白芒花。

    想起的,為什麼偏偏都是這些不可再想、不該再想、不能再想的一切呢?

    在心頭對著自己淒然一笑,無聲無息地輕輕呻吟歎息,然後,飛退,全心、全意、全身,全神、全速地退往黑暗的最深處。

    宋知秋舉步欲追,卻又覺步子重有千斤,心也沉如鉛墜,一時間竟不能動彈。

    唐芸兒因在專心吹笛,一時不及追趕,只有何若松一直在防備著絳雪逃走,絳雪身形一動,他也立刻飛撲面至。

    絳雪青霜劍一揚,劍上的毒蠍在內力催動下,竟化成碎片,捲向何若松。

    何若松深恐有毒,手中又沒有兵刃,大驚之後,撲到半空的身子硬生生往下落去,待能站穩腳跟時,絳雪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甚至連她逃往哪個方向,一時也不能確定,不由又氣又怒,「宋兄,你怎麼不追?」

    宋知秋鐵青著臉,運劍狂斬,轉眼間,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大堆毒蛇毒蠍全被斬成許多段。但連續揮劍猶不能消他心中憤怒懊惱,咬牙回答:「方纔她救了我一次,我也放她一次,以後再見,必不能饒。」

    何若松不滿意地還要再開口,宋知秋已疾說:「她受了傷,也未必能逃遠,就算逃,也會露出痕跡來,我們分頭追吧。」也不等何若松點頭,他自己已先行追了下去。

    何若松沒有辦法,只得回頭,與唐芸兒一起,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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