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讓大船在前面走,四條小船用繩子連在一塊兒,只有兩邊兩條船的人負責劃,緩緩的跟在後面。月明星稀,槳聲打擊著水面,聲音規律的響著。我們沒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閃著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說不出來的靜謐和安詳的氣氛,我們不知不覺的安靜了,不笑了,也不鬧了。
就在這時,柯夢南忽然輕輕的吹起口哨來,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長、綿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個陌生的調子,我們都沒聽過,但是非常悅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樹影、船聲、槳聲,都已經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麼悠雅抑揚,那麼寧靜瀟灑,那麼無拘無束。他吹了很久,最後一聲長而高亢的音調之後,他停止了。一切都靜靜的,包括山、樹、月光、和我們。沒有人說什麼,我們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進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頭搖槳的老頭子扶著槳睡著了。
不知道靜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靜靜的說:「柯夢南,唱支歌吧!」
柯夢南沒有答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於是,祖望又說:「唱一支吧!為了我們。」
他輕輕的哼了起來,哼了幾聲,他又停了。船篷上懸著一盞燈,是個玻璃罩子,裡面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抬起頭來,凝視著那盞小燈。燈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的發著光,臉上帶著種生動的、易感的神情,燈影在他的臉上搖晃,造成一份朦朧的感覺。我們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著他,並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識的。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動人,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某種不尋常的溫柔。
接著,他就引吭高歌了起來,在這以前,我們從不知道他有這麼好的歌喉,那支歌我們都沒有聽過,動人極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開始就把我們都震懾住了。歌詞是這樣的:「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裡都沒有我。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他的歌聲裡帶著那麼強烈的感情和沖激的力量,我們都聽呆了。最後那一連三聲「誰能告訴我?」一聲比一聲的力量強,一聲比一聲的聲調高亢,那樣豪邁,又那樣蒼涼的在水面盪開來,又在山谷間迴盪。我們屏住氣息,誰也說不出話來,彷彿他的歌是什麼魔法,把我們都禁住了,好半天,無事忙才迸出一聲大叫:「好歌!」
於是,我們都鼓起掌來,叫著,喊著,有一種大發現般的興奮,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整個人群都陷在騷動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後,把柯夢南包圍在人群中間。這一場騷動足足持續了十分鐘,大家才逐漸安靜了。柯夢南擺脫了我們的圍繞,一個人走到船頭去坐了下來,船已經飄出了山的陰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個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動後的平靜,幾乎是一種肅穆的表情。那時,他在我們的眼光中,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了。
何飛飛擠到前面去,滿臉感動的問:「誰教你唱這支歌?」
「沒有人教我。」柯夢南輕輕的說。
「誰作的詞?」紫雲問。
「我。」他簡單的回答。
「誰作的曲?」何飛飛問。
「也是我。」
大家靜了靜,有點懷疑,有點不信任,卻有更多的崇拜。
而他坐在那兒,很安詳,很寧靜,臉上沒有絲毫的驕矜,彷彿他自己作詞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龐的凸出部份上鑲了一道銀邊,他渾身都帶著感情,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納不了,而從他的眼底唇邊滿溢了出來。
我悄悄的走開了,那歌詞和歌聲那麼令我激動,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動,我不知怎麼竟想流淚,非常想流淚。
我獨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兒,呆呆的望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光,眼睛裡濕漉漉的。我的身後,大家仍然圍繞著柯夢南問長問短,是一片喜悅的、熱情的、激動的喧嘩之聲。
然後,柯夢南又開始唱歌了,這次是一支很纏綿,很溫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來特別動聽,歌詞中有幾句是這樣的:「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裡?」
我輕輕的拭去了滾落在頰上的一顆淚珠。誰是他歌中的那個「你」?誰是?那該是個幸運兒,該是個值得羨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嗎?只是啊,只是──她在那裡?
柯夢南的歌贏得了一片瘋狂的掌聲,大家的熱情都被他勾了起來,大家叫著、喊著、鬧著,一直到撐船的老船夫嚴重的提出抗議,說我們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來的時光都充滿了歡愉,充滿了熱情和喜悅。柯夢南唱出了癮,何況又有那麼多的知音在欣賞,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許多支歌,有現成的,有他自己編的。後來我們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樂天才,除了唱以外,他還會鋼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開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後,碧潭的遊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們這一組人,我們也唱起來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氣的歌:「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每次在歡愉的倦游之後回到家裡,總對媽媽有種抱歉的情緒,我是那樣的怕孤獨和寂寞,難道媽媽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時候,不論多晚,媽媽總在燈下等著,永遠是那樣一幅畫面,書桌上一燈熒熒,媽媽戴著她的近視眼鏡,在燈下批改她學生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紅墨水、筆記簿、教科書,就這樣的帶走媽媽的歲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時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體會媽媽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雖能體會,卻無法彌補媽媽生活裡的空虛,甚至於,連多留一點陪伴她的時間都很難,只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沒有幾個兒女的愛是可以和母親的愛來對比的。
「媽!」走進媽的房間,拋下了手提包,我有歡愉後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媽媽望望我,帶著股省察的味道。「我有這麼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畢業了,媽就別教書了,我做事來奉養你。」我笑著說。
「那我做什麼呢?」媽淡淡的問:「不做事在家當老廢物嗎?我可不願意。」「媽是勞苦命,永遠閒不下來。」我說,滾倒在媽的床上,慵懶和睏倦立即從四肢往身體上爬,眼睛沉重得睜不開來。伸展著雙手和雙腿,我瞇著眼睛注視著天花板,那上面有著吊燈的影子,模糊而朦朧。
「玩得開心嗎?」媽走了過來,坐在床邊上,摩挲著我的手,深深的望著我。「很開心,媽媽。」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媽不在意似的問,把我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有。」
「告訴我。」
「有好多。」
「傻瓜!」媽說。
我跳起來,攬住媽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我說:「我好愛好愛你,你愛我嗎?」
「傻瓜!」媽又說。「在外面人模人樣的,回到家裡來就變成只有三歲大了。」
「你寵的,媽。你慣壞了我,你知道?」
「怎麼?」
我坐起來,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思了一會兒,我說:「我想我不會戀愛。」
「為什麼?」媽似乎有些吃驚。
「我夢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關懷。我理想中的男人是個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風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還要他是瘋狂的愛我的,還要是──有才氣的!」
「太貪了,藍采。」媽說:「你常玩的那一群裡有這樣的人嗎?」
「沒有──」我忽然頓了一下,真的沒有嗎?我有點困惑,有點迷茫。「我是說──多半沒有。」
「那麼,或者也有了?」媽問,凝視著我的臉。
「我不知道,媽。」我忽然有些心煩意亂起來,為什麼?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靜和安詳。「媽,你為什麼和爸爸離婚?」
「哦,」媽有些意外,彷彿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擊。「因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樂。」她停了停,輕輕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裡突然飛來兩片陰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對題的說了一句:「藍采,什麼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樂,只要他是真心愛你,你也真心愛他,這就是一個最好的婚姻對象了。記住我一句話,藍采,婚姻中最忌諱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愛人必須整個是你的,你們才可能有幸福,懂嗎?」
「不太懂,媽。」
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去翻弄著未改的練習本,沒有看我,她輕輕的說:「你爸爸心裡始終有另外一個女人。」
我怔住,媽很少和我談爸爸的事,這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訴我,媽媽。」
「你該去睡了。」媽抬起頭來,匆匆的說:「你明天早上不是還有課嗎?」
「但是,告訴我,媽媽,那個女人是誰?」
媽媽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靜靜的看著她,終於,她說了出來:「是你的阿姨,我的親姐姐。」
「那他為什麼當初不娶她呢?」
「因為她死了,」媽媽注視著檯燈:「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很簡單的婚姻悲劇。我呆呆的坐在那兒,媽媽的影子被燈光射在牆上,瘦長而孤獨,我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酸酸的,澀澀的。好一會兒,媽媽忽然回過頭來望著我:「你怎麼還不去睡覺?藍采?快去吧!」我從床上站了起來,順從的走向門口,到了房門口,我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我問:「還有一句話,媽媽,你愛不愛爸爸?」
媽媽望著我,眼光裡有著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愛他,怎會嫁給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說:「那你為什麼要離婚?」
「你不懂,藍采,長期去和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競爭是太苦了,而且,同床異夢的生活比離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錯的,一開始錯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媽媽!……」
「你這孩子今天怎麼了?」媽媽忽然醒悟到什麼似的說:「幹嘛一直問個不停?」她探索的研究著我:「你們今晚到那兒去玩了,還是那個姓谷的家裡嗎?」
「你說谷風?不是的,我們到碧潭去了。」
「怎麼玩的?」
「划船,唱歌。」
「那──那個谷風,人很風趣吧?」
「噢!」我叫了起來:「好媽媽,你想到那兒去了?谷風和懷冰才是一對呢,我打包票他們今年會訂婚。」
「那麼,那個祖──祖什麼?」
「祖望!」我打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他正在追求彤雲,不過,紫雲好像也滿喜歡他的!」
「那麼,那個瘦瘦的,姓吳的呢?」媽媽挖空心機思索著我們那個圈圈中的名單。
「是無事忙嗎?」我笑了:「他倒滿好玩的,就是有點像個小丑!」
「那麼,你們有什麼新朋友加入了嗎?」
「噢!」我喉嚨裡哽了一下,跑過去,我親了親媽媽,笑著說:「好媽媽,你想發掘什麼秘密嗎?你像審犯人似的!再見,媽媽,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丟在媽媽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門口跑去,媽媽帶著個深思的微笑目送著我。我帶上了媽媽的房門,走向自己的臥室。扭亮了檯燈,我開始換睡衣,一面換,一面輕輕的哼著歌兒,哼了好半天,我才發現我哼得很不成調兒,而且,發現我哼的句子居然是:「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裡?」
我猛然停住了口,從鏡子中瞪視著自己,我看到一張困惑的臉,有著驚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張著的嘴。
秋天不知不覺的來了。
那天,我們又在谷風家裡聚會。我到晚了,我到的時候全體的人都到齊了。何飛飛正在人群中間,不知道為什麼笑得前俯後仰。柯夢南坐在一個角落裡在彈吉他,水孩兒坐在他身邊和他低低的談著什麼。三劍客他們跟紉蘭、美玲、紫雲、祖望等正談得高興,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充滿了一片歡愉。我一走進去,彤雲就對我走了過來,拉拉我的衣服說:「藍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們走出了客廳,來到花園裡的噴水池旁,彤雲低垂著頭,顯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半天,才說:「藍采,你幫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纏我纏得很緊,你說怎麼辦好?」
「恭喜恭喜,」我笑著說:「什麼怎麼辦?你請我們吃糖不就好了!」
「別說笑話,人家跟你談正經的,」彤雲皺了皺眉頭。「你一定知道的,我對祖望……」她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坐在噴水池的邊緣上,她看來非常煩惱。「我想我並不愛他。」
「怎樣?」
「事實上,紫雲比我喜歡他。」
我心頭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媽媽的故事,拉著彤雲的手,我說:「別把戀愛當兒戲,你們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愛人不像衣服一樣,姐妹兩個可以混著穿的。」
「我知道,」彤雲急急的說:「所以我很煩。」
「但是,你也不必因為紫雲喜歡他,你就想避開呀,」我說:「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劇。」
「你不懂,」彤雲說:「我真的並不愛祖望,他是個老實人,是個忠厚人,但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愛人。他太溫文了,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你明白嗎?」她望著我,眼睛裡充滿了複雜的感情。「我想,我很膚淺,我比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愛祖望?」我問:「你以前不是說過還喜歡他嗎?」
「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簾,低低的說:「而且,喜歡和戀愛是不同的,那完全是兩種感情。」
「那麼,」我說:「你還是坦白告訴祖望,絕了他的念頭吧!」
我忽然醒悟到什麼,望著彤雲,我問:「你是不是另外愛上了誰?」
她彷彿震動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說:「別胡扯了!那有那麼容易就愛上人呢!」從噴水池邊站了起來,我們向客廳門口走去,一邊走,彤雲一邊問:「你說,藍采,我要不要告訴紫雲?」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訴她你不愛祖望就行了!別讓她誤解你是因為她而怎麼樣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雲和祖望能夠成功,其實他們也是滿好的一對,紫雲很溫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這樣想。」彤雲說。
我們回到了客廳裡,在人群中坐了下來,祖望的眼光已經敏銳的掃向了我們,顯然他在人群中搜尋彤雲已經很久了。
紫雲在和三劍客開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對我們轉了轉,又很快的飄向祖望,這是一幕無聲的啞劇,我目睹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說不出來的隱憂。真的,像何飛飛所說,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的戲會演成怎樣的局面?
三劍客之一的小張正在室內高談闊論,談他追求一個女孩子的經過情形,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敘述到最高潮:「……我最後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種方式了,必須出奇制勝,誰知仍然出師不利,我見了她之後,兩個人總共只講了三句話……」他嚥住了,兩條向下垮的眉毛皺攏在一起,剛好是個規規矩矩的「八」字。何飛飛催著說:「那三句話?別賣關子,快說。然後讓我們幫你檢討一下,錯誤出在什麼地方?」
「我第一句話呀,」小張慢吞吞的說:「是用眼睛說的,我給了她一個深情的注視。我第二句話呀,是用嘴唇說的,我給了她閃電的一吻。她回復了我第三句話,是用手說的……」他拉長了聲調,愁眉苦臉的說:「她給了我狠狠的一個耳光!」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淚直流。只有小張自己和何飛飛兩個人不笑,小張是故意做出一股失意的樣子來,何飛飛則一本正經的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還有然後呀?」小張吼著說:「然後我就捂著臉跑了!難道還站在那兒等她的第四句話嗎?」
大家又笑了起來,笑得個天翻地覆,笑得個不亦樂乎,小張在大家的笑聲中,直著喉嚨喊:「我告訴你們這麼悲慘的故事,你們怎麼絲毫不同情,反而笑個不停呢?簡直不是朋友!簡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飛飛已經在轉著眼珠想新花樣了:「別笑了,別笑了,我們來玩個什麼遊戲好吧?」
「我們來接故事吧,」柯夢南說,仍然撥弄著吉他,伸長著腿,有股悠閒自在的味兒。
接故事是由一個人起句,然後繞著圈子輪流接下去,一人說一句,接成一個故事,這是我們常玩的一個遊戲,常常會接出許多意料之外的故事來。何飛飛歪著頭想了想,說:「變點花樣吧,我們這次接故事,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要和前一句最後一個字吶韻,像作詩一樣,否則太簡單了,也玩膩了。」
「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對:「什麼叫『韻』我都不懂,這不是遊戲,簡直是難人嘛!」
「我也退出,」無事忙說:「我學的是數學,不是文學。」
「這倒很別緻的。」水孩兒說:「我覺得不妨接一個試試,不必太嚴格,只要吶口韻就行了。」
「我也贊成,說不定很有趣。」紫雲說。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
「什麼退出?」何飛飛凶巴巴的瞪著他:「不許退出,誰要退出就開除他!」「姑且接一個試試看吧!」柯夢南打圓場,他的聲音不高不低的,從從容容的,卻平息了滿屋子的爭論。
「誰開始第一句?」彤雲說:「藍采,你起頭吧,最後一個字注意一下,要選同韻的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風,秋天的晚上,還有點涼意,於是,我起了第一句:「窗外吹起了秋風。」
我下面輪到小張接,他脹紅了臉,抓耳撓腮的念著:「風,風,風,什麼字跟風字是吶韻的?有了!」他如獲至寶的大聲念:「我看到一隻蜜蜂。」
「胡鬧!」何飛飛叫:「秋天那裡有蜜蜂?而且和頭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塊兒。」
「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說:「下面是彤雲了。」
彤雲想了想,說:「嗡嗡嗡。」
「這是什麼玩意兒?」小俞問。
「蜜蜂叫呀!」彤雲說:「該何飛飛了。」
「震得我耳朵發聾。」何飛飛笑著說。
「什麼,一隻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發聾了?」小魏大叫:「你這是什麼耳朵?」
「特別敏感的耳朵。」何飛飛邊笑邊說:「別打岔,該無事忙接了。」
「我投降,」無事忙說:「我接不出來!」
「不許投降!」何飛飛叫,「非接不可!」
「那麼──那麼──那麼──」無事忙翻著白眼,面對著天花板,突然靈感來了,大聲說:「我就運起了內功。」
「噗」一聲,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噴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了起來,小魏被水嗆著了,一邊笑,一邊咳,一邊說:「我的天呀,被一隻蜜蜂震得耳朵發聾,還要運起內功來抵抗,這個人可真有出息。」
「你別笑,就該你接了。」何飛飛說。
「脹得我滿臉發紅,」小魏說。
「氣得我發瘋。」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的研究這只蜜蜂怎麼會如此厲害,下面該水孩兒接,不料她竟接出一句:「於是我大喊公公。」
「什麼?」何飛飛問:「喊公公幹嘛?」
「幫忙對付大蜜蜂呀!」水孩兒說。
大家已經笑成了一團了,笑得氣都出不來,一邊笑,一邊接了下去:「公公說:『原來只是一隻小蟲,你真是飯桶!』老蔡接的。」我一聽,氣得全身抖動,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著說。
該柯夢南了,他慢慢的在吉他上撥了撥,說:「『公公,你怎麼幫小蟲?你居然比小蟲還凶!』」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來氣了,」紉蘭叫著,滾倒在水孩兒身上,水孩兒抱著她,把頭埋在她衣服裡,兩人笑成了一堆。何飛飛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雲弄翻了茶杯,祖望打翻了瓜子盤,一時間,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過氣來的,亂成了一團,叫成了一團,笑成了一團。
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該小俞接,他面紅耳赤的說:「『我要把你一刀送終!』」
「把誰送終?」祖望問。
「公公呀!」小俞說:「他比小蟲還凶嘛!」
大家又笑,何飛飛嚷著說:「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誰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
大概是這句話給了紉蘭靈感,她接著說:「公公說:『慢來,慢來,讓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麼?」小俞喊:「我看這一老一小都是神經病院裡逃出來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痛再來挨刀子!」
大家都已經笑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亂的接了下去:「我發現公公原來是個老顛東。」
「真是太沒用。」
「我就向前衝。」
「只聽到一片聲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
「反而被公公打得渾身發痛。」
「還大罵我是不良兒童。」
「我只好跪在地當中。」
「哭得個淚眼朦朧。」
「那時候天色忽然變得煙雨濛濛。」
該何飛飛了,她邊笑,邊喘氣,邊說:「從窗口爬進了一條大恐龍!」
「胡鬧!胡鬧!胡鬧!」大家笑著叫:「這是什麼故事,簡直不像話!亂接一氣,真是亂接一氣,原來的蜜蜂到那兒去了?現在怎麼恐龍也出來了!」
這故事接到這兒已經完全不像話了,真冤枉我一開始起的頭,「窗外吹起了秋風」會帶出這麼一個荒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飛飛這只恐龍一出來,大家更接不下去了,結果,還是柯夢南不慌不忙的接了一句:「這一驚嚇醒了我的南柯一夢!」
誰都沒想到他會接出這麼一句來,很技巧的結束了這個故事,而把整個荒謬的情節都變成了一個夢。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進去,大家會過意來,不禁都拍著手叫好。
柯夢南笑了笑,沒說什麼,他開始彈起吉他,唱起一支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