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名叫做「約」的咖啡廳,黎慕華第一次來這裡是三個月前,而雅雅是咖啡廳的女老闆。
他問她,約代表的是「約定」、「約會」或是「約見」,她是否在等待約定中的某個人?
她微微一笑,拂開額頭上的劉海,回答。「都不是,是簡約,是一種生活態度。」雅雅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有一頭及腰長髮,沒有染沒有燙,乖順地服貼在背後,她永遠只穿白色的長洋裝,銀白、象牙白、純白、米白,整個人純淨得像落入人間的精靈。
她的長相很古典,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股莫名的熟悉湧上,黎慕華心底那根弦被敲動了,噹的一聲,產生某種化學反應。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有時間就想往這裡跑,好像她身上有什麼值得探索的寶藏,需要他一遍遍喊著芝麻開門,等門一開啟,他的人生就會像阿里巴巴一樣,充滿冒險與刺激。
真是怪異,分明是個古典、嫻靜、溫柔至極的女人,他竟會在她身上感覺到冒險刺激。
黎慕華曾經交往過很多女人,她們的共通特性是熱情活潑、樂觀大方,典型的事業女強人,說不清為什麼,他特別欣賞這樣的女性,只是——他與她們之間的交往,往往維持不了太長。
問題出在自己,黎慕華比誰都清楚。
不提她們,就連弟弟黎慕易從埃及帶回來的女孩簡郁楠,都曾經勾起他的心動,簡郁楠就是自己最欣賞的熱情活潑、大方樂觀型的女孩,當時,他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想把簡郁楠搶到自己身邊。
那念頭很不理智,但他無法解釋清楚,因為他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簡郁楠會帶來那股說不出口,教他心暖暖、軟軟的熟悉感覺,那陣子他的心情因為她,翻騰不已——他想親近楠楠、靠近楠楠,想用一句老掉牙的搭訕話對她說:「嗨,美女,我們見過面嗎?」更想一口氣把她抱在懷裡,向外人宣示所有權。
這種強烈地、想霸佔弟媳婦的感覺,是不是一種病態?
與簡郁楠初見面那天,他在床上輾轉難眠,他試著用科學角度來解釋這種心情,嗯——他和慕易是兄弟,眼光相近、性格相似,自然而然容易喜歡上同一個女生,而且多年來他一直追求同一類型的女子,初遇簡郁楠自然感到驚艷。
他說服自己,也許該改變眼光,試著交往不同類型的女子。
於是,痛恨相親的黎慕華開始接受母親的熱情安排。
不多久,他來到這間咖啡廳,認識了這個想用簡約態度過日子的女人。
他們很有話聊,每次見面都相談甚歡,他喜歡她的淡然,而她喜歡他的幽默,他喜歡她的生活,而她對他的世界感到好奇。
他沒有刻意,卻記得她每個喜好與興趣,她也沒有刻意,就是會記得他喝咖啡不愛加糖,卻必須加很多鮮奶;他記得她講的每句話,她記得他提過的每段經歷,她甚至能背出和他交往過的女孩姓名。
這樣的兩個男女,照理說應該發展出一段關係,但不知道為什麼,雅雅總是刻意保持距離。
在他說:「為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你不喜歡我嗎?」之後,她回答。
「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這個理由,糟到連雅雅自己都承認它真的很爛,可它實實在在、絕絕對對是她的心底話,無半分虛假。
黎慕華定定望著她,好半晌才說:「雅雅,用來拒絕人的借口和理由很多,比如:『你是好人,可惜我配不上你』、『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緣分,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如果我們早一點遇見或許有可能,但現在真的不是好的時機點』——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像『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壞女人』那麼讓人想跳腳,你把我形容得像毒品。」毒品,還真是貼切說法,沒錯,他就是像毒品,一沾上就不易戒。
雅雅失笑,笑得像古畫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溫婉、動人,她動作優雅自然地把頭髮撥到身後,露出了大半張清秀的臉蛋。
「我覺得,當朋友對你、對我都是比較適合的選擇。」她再次拒絕。
黎慕華不由自主的皺眉頭,皺得帥氣又性格,他不滿意她的答案,但身為現代男性,紳士禮儀是基本必修課。
朝她點點頭,黎慕華盡量不讓自己的不悅嚇到雅雅,喝口水,他緩和下語氣裡的衝動,說:「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答案,但我認為這不是你的錯,錯應該在我,也許我需要變得更好一點,你才願意和我進一步,相信我,我會努力的。」說完話,他沒等她下一個反應,便起身付帳,走出店外。
雅雅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說不上來的惆悵、心疼壓在胸口,她傷害他了嗎?她從來不願意這樣做的呀。
從小到大,不是沒有男人喜歡過她、試著追求她,但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感情事十分排斥,男人的接近讓她難以忍受,她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但很顯然地,她對女人也沒有太大興趣。
她是個孤僻的女子,不懂得如何和人建立交情,學生時期連個可以談心的死黨都沒交往過,總是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直到黎慕華闖入她的生活之中。
他是個學識淵博而且風趣的男人,他講話時的自信、瀟灑自若,總是牢牢吸引她所有注意,有時候他和弟弟或表弟們來到店裡相聚,她雖然在櫃檯裡忙,卻總是情不自禁豎起耳朵傾聽他的聲音。
他的身材相當高大,五官深刻,彷彿是用稜刀雕出來似地,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嚇人,臉上有幾分冷漠嚴厲,尤其是額頭眉角那道傷疤,會讓小孩嚇到夜啼。
可他一笑起來,整張臉就翻轉了意境,變得溫暖和煦,好像春夏秋冬,明明是同一處風景,卻因為氣溫而改變四季風情。
和這樣的男人交往,似乎天經地義再好不過,可不明白為什麼,在他提出交往建議時,她卻直覺反應——不好,她會因為和他交往變得偏狹自私;不好,她會因為他變得狹隘嫉妒;不好,她會因為他變得不像自己——這種直覺沒有科學根據,但她沒有辦法不這樣想。
所以維持眼前的關係吧,她喜歡他來,喜歡時常和他對話,喜歡聽他講一大堆弟弟、表弟們的笑話,喜歡自己加入他的生活。
回過神,她發覺方才離開的黎慕華不曉得什麼時候又轉了回來,他站在她面前,微彎著腰地揮了揮手,笑得滿面春風。
「在想什麼?」她搖頭帶過,問:「你不是走了嗎?」
「有一句話忘記跟你講。」
「什麼話?」
「聽說木柵動物園的熊貓很可愛。」
「然後呢?你要說我像熊貓?」她知道她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好,早上的黑眼圈沒消。
「在說什麼呢,我不過想約你一起去看熊貓,你沒去過吧。」他語氣肯定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過?」她不記得他們討論過這個話題。
「你覺得西施、趙飛燕會看過熊貓嗎?」他在嘲笑她是古代人,她懂。
她不是奼女,但生活得不像都會人,她對逛街買東西缺乏興趣,對電腦、大眾議題也沒太大反應,她喜歡讀書,喜歡下棋、畫圖、彈古箏,她喜歡的都是老叩叩的東西,其實她不應該開咖啡廳,應該開茶藝館,專門招待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
「應該沒有。」她任由他嘲笑。
「所以嘍。」他聳聳肩。「明天早上我到這裡來接你,記得,穿輕便一點的鞋子。」丟下話,走出咖啡廳。
這次黎慕華真的離開了,他坐上車子,踩下油門,離去。
雅雅不由自主地跟出店外,目送他的背影,揚起淡淡笑容,黎慕華,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心底留下影子的男人。
她笑了,黎慕華從後照鏡看到她笑,她一定認為他在笑話她。
事實上,不是,他是在誇獎她,誇她是古典美人,誇她是他心底的西施、趙飛燕,誇她對他的影響力,不比西施對吳王夫差低。
吐氣,他笑得很開心,明天——與熊貓初相識的古典美女,會有什麼樣讓人舒心的表現?
不自覺地,他拉出高揚的笑弧。
突然,一輛逆向行駛的砂石車從街道那頭衝出來,像是控制不住似地,黎慕華的笑臉尚未收斂,它已經以極快的速度撞向他。
迅雷不及掩耳,強烈的撞擊力道將黎慕華的車子狠狠撞進路邊的商店,撞暈了他的知覺,瞬地,世界在他眼前,變成一片黑暗。
令人心驚的巨大聲響,將剛剛轉身、準備進入店裡的雅雅給嚇到了,她回頭一看,看見衝進商家的汽車,竟是她經常望著窗外等待的那一輛——不——怎麼會?她全身都在發抖,抖得猶如七級地震對人類造成的影響,兩條腿彷彿已經不是她的,但就算腿不受支配,爬著、她都要爬到他身邊。
她跑不快,可她非跑不可。她一面跑、一面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半毀的汽車前面。
她終於看見黎慕華,他已在駕駛座上昏迷,她想抱他、想碰他,可是打不開扭曲變形的車門。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她開始嘶吼大叫、哭號怒喊,她控制不住地近乎歇斯底里。
黑暗在黎慕華眼前被掀開,他又看得清這個世界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身體,咦?那麼強勁的力道撞擊下居然沒事,實在太幸運了,被撞暈那刻,他還擔心明天沒辦法帶趙飛燕去看團團圓圓,太好了,只要沒事,理賠的問題他不是太擔心。
他看向被撞得稀巴爛的車子,卡車司機沒過來幫忙,只急著打電話給保險公司,想詢問這樣的狀況有沒有辦法獲得理賠,他再轉頭看向被撞的商家,老闆跑出來了,指手劃腳講一堆話,因為驚恐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不過聽了十幾句後,他總算聽懂他說店裡無人傷亡。
那樣最好,只要無人傷亡,損失就不算嚴重。
四周亂成一團,一群人圍在他的車子旁邊指指點點,真是的,不打電話報警,圍在這邊做什麼?看戲嗎?台灣人吶。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突地,一陣陌生的哭聲傳進耳裡。
是誰?誰那麼激動,有人受傷嗎?他走近音源出處,試圖看看是哪個女人哭得這樣瘋狂、淒厲,沒想到走進人群才發現,那個瘋狂的女人——竟然是雅雅?
怎麼會?她是端莊賢雅、從不失控的古典美女,怎會這樣不計形象大哭?
看到雅雅哭著死命拍著車窗,黎慕華皺眉,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忍不住,他避開人群,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將她帶進自己懷裡。
「你不要睡,慕華你醒醒,醒醒啦——」他?他不是好端端站在這裡嗎?
「雅雅,你怎麼了?」他走到她身後,想把手搭在她戰慄不止的肩膀。
「她聽不見的。」一個清脆嗓音出現在他耳際,黎慕華猛地回頭,發現一個穿著古代服飾、頭上梳了兩個包包的小女生,她笑得很甜,白白的牙齒像珍珠玉米似地潔白,一顆一顆排列整齊,她臉上滿是稚氣,但那雙眼睛卻聰明世故得讓人無法將它和臉孔做聯想。
她是演員還是在開化妝舞會,好端端的,怎麼會把自己打扮成那樣?
黎慕華沒有太理會她,轉回身,看到雅雅哭趴在變形的車頂上,看得他的心都快碎了,第一次,他為女人的傷心而感受到心碎。
一聲悠然長歎,稚氣女孩問:「你覺得我在誆你?看清楚,坐在車子裡的那個男人是誰?」車子裡哪還有人?但他還是依言向玻璃窗裡望去一眼——天!那是自己!如果他是黎慕華,那、那——他嚇到了,連續倒退幾步,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車裡血流滿面的自己,怎麼會這樣?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打進他的腦中,他伸手探向離他最近的民眾,他的手竟然從對方身上穿過?他不信,再重複同樣的動作,一試二試三試,越試越心涼——童女看著他傻氣的舉止,忍不住笑道:「別試了,你玩再多次,還是會出現同樣的結果。」玩?他哪裡有心情玩?他衝到肇事司機面前大吼大叫,司機沒理會他。
他穿過重重人牆,奔到雅雅面前,對她大喊:「我在這裡,看看我、看看我——」可雅雅只顧著大哭。
他對每個民眾喊:「幫幫她啊,別讓她哭成這樣!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只會看戲嗎?」但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終於——他垮下肩膀,認清事實,長歎。「我死了嗎?」
「沒有。」童女淺淺一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到他身旁。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沒死黎慕華猛地回頭,這回,臉上帶著興奮笑容。
「既然沒有,你快把我送回去吧,我必須回去,雅雅再哭下去,肯定要暈倒。」他口氣急促,可擔心的竟然不是自己滿身傷,而是雅雅會暈倒?童女無奈搖頭,人吶,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句話不論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都合用。
「看來你對她,真的很喜歡哦。也對啦,本來就是三世夫妻,你們之間的緣分深得很。」如果不是某個笨女人攪亂磁場,怎麼會壞了他們的姻緣。
「我和雅雅是三世夫妻?」
「當然,不然你們憑什麼默契那麼好,亂七八糟、隨口一句,她就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懂得她的心思,你和她,身上本來牽著紅線。」
「你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他狐疑地望著她。
「我是童女,月下老人身邊的小侍女,你可以喊我神仙姊姊,雖然我的等級不是太高,但比起你們凡人,我要強得多了。」她手指捲起耳邊一縷髮絲把玩,笑咪咪地對他說道。
「月下老人、童女?我瘋了才會相信這些。」可是——在眼下這種狀況,似乎由不得他不信!微微不爽,他抬頭問:「既然你是神仙,快把我送回去吧,讓我完成和雅雅的三世姻緣。」
「沒問題啊,可就這樣回去的話——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終生。」她講得莫測高深。
「為什麼?」他上勾了,因為她的表情和語氣太詭異。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你們之間有紅線、有姻緣,是可以順理成章在一起的男女,為什麼她不願意接受你們發展進一步的關係?」她揚眉問。
她知道雅雅拒絕——當然,人家是神仙嘛。「為什麼?」她沒回答,又丟出另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和黎慕易兄友弟恭了一輩子,怎麼會突然產生邪念,想把他心愛的女人搶到自己身邊?」她又知道——算了,她是神仙。
他一次次說服自己:眼前這個小到不像話的女孩是神仙,他不是發瘋,只是眼前的事實讓深信科學數據的自己太痛苦。
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後乖乖地做出她想要的回應。「為什麼?」
「聽過兩個字嗎?」
「哪兩個?」
「因果。有因才有果,世間今生受惡果,皆是前世重惡因,不要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所得所受皆報應。」
「報應?」
「對,雅雅對你的態度是報應。她不是說,覺得和你在一起,自己會成為壞女人?那個話不是敷衍借口,而是深烙在她潛意識裡的前世記憶。如果你不試著改變,現在就急著回去自己的身體裡,那麼很抱歉,這輩子,即便你們兩人的感覺再強烈,到最後還是要分手、各走各的路。
「雅雅將一世孤寂,而你會因為家族利益,娶一個沒有感情的妻子,你的妻子會因為你的冷漠而恨你怨你,想盡辦法折磨你一輩子。同時傷害兩個好女人,是你這輩子的宿命。」童女承認,自己在出言恫嚇可憐無辜而且弱小的人類,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使使小手段無所謂的啦。
「你說改變,我能改變什麼?」黎慕華愣了下後,半信半疑地問。
「不知道,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如何?」
「什麼機會?」
「我先送你回前世,讓你明白自己到底種下什麼因,弄清楚後,如果你想留在那裡,試著解開你和雅雅的感情死結,就去做,你不是從小就最愛玩那種邏輯推理解題的遊戲嗎?
「當然,如果你想回來,也成,你就在心底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我將立刻出現,把你帶回二十一世紀,我保證,你回來的時候——」她指指他的身體,「他還在救護車上,而雅雅會待在你身邊。」還在救護車上?意思是——來回只需要十幾分鐘,好吧,他去看看自己到底造了什麼果業,以至於今生的雅雅對自己缺乏安全感。
「如果我喊你,你卻不出現呢?」黎慕華的疑問換得童女一個白眼。
受不了,心靈骯髒的現代人類,竟然那麼不相信神仙,科學果真是種壞東西,使神仙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她歎氣道:「我有沒有說自己是誰?」
「童女。」
「錯,我是神仙姊姊。神仙可以對凡人說謊嗎?第一:我可以說謊,但被抓包的話,神仙等級得再降個兩三階。第二:沒好處嘛,騙你於我何益?誰會吃飽去做損己不利人的爛事。
「反正你的前世今生,都是你自己親手造成,我不過是個好心的路人甲,眼看兩個明明有三世姻緣的男女卻無法結合,突發善心罷了。愛去不去隨便你——」
「我去。」他截下她的話,受不了地瞄了童女一眼,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嘮叨的功力比歐巴桑還強。
呵,總算說動了,YA!勝利!
她用手肘拐拐他。「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他點頭後,又不安心地問:「你確定我回來時,身體還在救護車上,而不是焚化爐裡?」她噗地笑出聲,這傢伙是受過多少心理創傷,怎會對人心這麼缺乏信任感。
「眼睛閉起來。」她不屑回答他的話。
他依言閉眼,感覺一個軟軟小小的掌心塞進自己手裡,他在等待騰雲駕霧的感覺,但感覺尚未出現,她已經要他睜開雙眼。
「張眼吧。」她仰頭喊他。
「什麼?」
「我說張開眼睛。」他張眼,環顧四周,就這麼一眨眼,這裡已然不是他所認識的時代。
他所站的地方是個大路口,路邊有一座大廟,來來往往的人們,有穿長袍短褂、皮帽皮靴的獵戶,有纏腰帶、著粗布青衫的莊稼漢,有穿著綢衫布衣、手執扇子,風度翩翩的讀書人。
街上到處布棚林立,攤販如雲。賣雜碎湯的,賣豆腐、豆腐腦的,賣油炸果子的,都是一個大鍋,柴火燒得劈響,火氣旺盛、熱氣蒸騰,老闆們個個手持一柄銅杓敲著鍋邊,敲得噹噹響,招徠客人。
也有提著竹籃的小販,拉起喉嚨喝,叫賣著醬雞、滷菜、肉火燒。
小地攤最多,落花生、炒栗子、土豆、金黃柿子、山裡紅——擺得一堆一堆的。
茶棚、酒棚隨處可見,叫賣聲此起彼落。
童女不等他多看幾眼,領著他一路穿過人群,來到大廟後頭,那裡有個穿著破爛的老婦,她歪著身子、斜躺在牆角,顯然是剛斷氣不久,身上有幾隻蒼蠅在盤旋,腳邊還有只碩鼠觀望著,彷彿考慮要不要拿她當下一餐。
「去附她的身吧。」
「她?她是女的。」
「女的又怎樣,難不成我還要挑個俊男,把他弄死讓你附身?別挑剔了,快進去,把事情辦完我就帶你回家,要是你再這樣磨磨蹭蹭,回去時,你真躺在焚化爐,可別怨我。」童女嗤笑一聲,老女人怎樣,她還是個啞巴呢,可這話童女才不提,免得他又囉嗦。
「什麼?你不是說——」她的笑讓他心生懷疑,那口珍珠玉米又釀了蜜,肯定有鬼。
「對、對、對,我說過,但你也不可以憑藉我一句話,就在這裡待上三五年,你有耐心當老婆婆,我可沒耐心等你壽終正寢。」反正人都帶來了,她還怕他不乖乖附身?處在陌生空間裡當一縷幽魂,可不是像移民那麼簡單。
三、五年?黎慕華失笑,他對當老女人不感興趣。「知道了。」三個字才出口,他立即感覺一股強大吸力,把他吸進老婆婆身體裡,說不出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塊肥肉,硬被塞進狹窄的瓶口。
黎慕華深深喘了一口氣——躺在牆角的老婆婆緩緩睜開眼睛,眼睛轉一圈,觀察週遭環境。
他猛然坐起,發覺自己進了凡體肉身,他左看右看、看不見童女,以為她不交代一聲,就不負責任遠離。
他想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把人給叫回來,赫然發現自己張口不能言!
不會吧——他掐緊自己的喉嚨、再試一回,天!他竟然附身在啞巴的身上?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心急,連連在心底喚過十幾聲童女。
「啥事?」童女的聲音在身邊幽幽響起。
他拚命轉頭,怎麼都看不見童女的身影,不會吧,變成啞巴還不夠,連眼睛也瞎了?
「你當然看得見,不然那些在你面前走來走去的是什麼?」童女的口氣敷衍到極點。
他又沒說話,童女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
「沒錯,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然你以為神仙是當假的嗎?」黎慕華鬆口氣,心想:為什麼把我變成啞巴?
「有沒有聽過言多必失,少說點話少表達,免得曝露身份,反正你只是個『觀察員』,善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找出雅雅和你不能結合的原因就成了。」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什麼似地,在心底連喚數聲童女。
「又怎樣啦。」童女不耐煩的嗓音響起。
「沒事,我只是在測試,看看你會不會出現。」他在心裡跟她對話。並擔心萬一他喊上千百聲,她都不理會,難不成他得在這個世界待到壽終正寢?
後腦杓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童女重重敲了他的後腦。「你到底被多少人騙過,這麼不相信人性。」黎慕華乾笑兩聲,不是他被多少人騙過,而是身為奸商的他,最擅長騙人。
「對不起。」
「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除了——很餓。」
「知道了,去逛大街吧,待會兒前輩子的雅雅就會出現,她心地好,會解決你的飢餓。」
「我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夠碰到雅雅?這輩子她是什麼身份,她長得和現代像不像,我怎麼樣才能認出她?對了,這個老婆婆的家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有沒有親人?」四週一片靜默,黎慕華沒等到想要的回答,本想再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但想到後腦的痛——算了,惹她沒好處,萬一她不爽,不帶他回二十一世紀,他還真要在這個身體待到壽終正寢?
他扶著牆壁緩緩起身,先適應一波暈眩虛弱後,再次睜眼。
喘幾口氣,這婆婆多久沒吃東西了?她不會是活活餓死的吧?
佝僂著身,他往熱鬧的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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