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小瀚和朋友相約到國民黨部讀書,朋友先走,自己堅持讀到九點半,一個人落單。也許不喜歡那種一個人的感覺,獨自走在街頭,吸進的每一顆塵埃,都像在調侃。
總之,十八歲慘綠少年的悲哀。
原本不應是那麼悲的啊,他想。原本,他應有屬於自己的一個朋友圈,在班上應有一塊自己的地位,直到那件事發生了,多麼諷刺的事實,他將自己和每個人疏遠。漸漸,孤單成了一種不得不習慣的習慣。
若台北的街道,不是那麼制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曲折蜿蜒的小徑;若台北的人口,不像一群群擠破頭的刺蝟;若那些面孔,看起來不是那麼冷血。也許能夠快樂些,也許。
公交車夾帶著大量的塵土,向站牌撲近。在這尖峰的時段,不但要忍受公交車跌撞的擁塞,更難耐的是沙丁魚般,嘈雜且汗味淋漓的車箱。
儘管思緒已被轟炸得焦頭爛額,小瀚扶著公交車上的握把,浩浩蕩蕩地,看著公交車向自己的家邁進。再一會兒就到家了。
對呀,再一會兒,今年高三,只要再一會兒,就是大學生,也許自己會擺脫這種班級內的窘況;或者,能夠遇見一個改變自己的女孩;不然,很愛自己的男孩也行。
開始放縱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了。也許只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能夠脫離對於社會長期的呼吸困難,能夠築起一個自己的王國,反覆低回。
「刷」一聲,轉彎時突然一記煞車,讓車上所有乘客飽受了虛驚!那正在幻想的小瀚,如好夢初醒。轉身瞥見一眼,忽然呆住,啊,好完美啊。
那是一個生面孔,從未看過,卻令人覺得熟悉。一頭短髮,勻稱的五官比例讓他詠歎,從他握著拉環的手臂看來,肌肉協調地分佈在每一寸肌膚,他是個運動的陽光男孩,皮膚有點黝黑,卻堪稱黃種人最合適的麥色。這樣呆了片晌,旋即將頭調過,不敢多看。
隨著公交車晃動,小瀚感到從未有過的劇烈心跳,他隱約感受到,他們兩個人的背似乎漸漸貼在一起,若即若離。那種有意無意的碰觸,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他緊張,若說下一站這位無瑕的夢想就要離站,那他情願夢不要醒。
漸漸地,當他完完全全靠了上去後,只覺得像厚實的沙灘,溫暖。發覺多麼希望有個寄托的港灣,而眼前有了一座。於是小瀚縱容自己,如同一般同學見到美麗的女孩那種怦然,小瀚此刻竟也覺得怦然。
看著車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下車,他將身體轉向,和那位脫俗的學生站同側。小瀚藉著公交車的鏡子反射,仔細端倪,並不時假裝看前方的司機,來對照鏡中和右方那位真實的夢境。
他穿著卡其色的制服,綠色的書包,右手抱著一件深遂的,灰藍色的外套。
他最令人側目的是,那個直挺挺的鼻子,傲然挺立在乾淨俊朗的面容。濃濃的眉,不小的眼睛,和無可挑剔的穠纖合度身材。小瀚從未見過一個,如此完美的人。
他勢必有很好的成績,他有很好的外表,體育也必定有傲人的表現,喜歡他的女孩子,應該也很多。小瀚又開始覺得,自己落入凡人的暗自神傷。但對方完美是既定的事實,自己那永不可磨滅的缺憾,也是事實。
「咳!」小瀚注意到他的咳嗽聲,同時感覺到他們的鞋子碰在一起。也許是自做多情罷。他盤算,倘若只差一站,就跟蹤他回家。只是很可惜,小瀚的站牌搶先了一步。而他也以很不在乎的表情,轉身下車。
由眼角餘光發現,那個建中的男孩竟然也是同一站,他走在前頭,心中納悶,倘若他能從後方將我抱住,那將會是多浪漫的劇情啊。當然,那不過是癡人說夢。
到了自己家門口,小瀚先按了電鈴,按捺不住,忽然有股衝動,想要多看他的背影一眼。轉身,一愣,兩個人四目交會了半晌,多尷尬!他馬上羞紅著臉,轉頭離去。但那最後一眼,他發現了,這些日子來的不安,窘迫,在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他覺得愛上他了,好久沒有這種,戀愛的感覺。
自從那件事在班上傳開來,小瀚覺得像被剝奪了那種權利,暗戀的權利。每日到班上,總有一股肅殺氣氛,不自覺地將心裡挖出一口缺憾,結果這一日被填平。班上謠傳,他是「同性戀」。
翌日,小瀚從未感受到這麼輕鬆的步調,或者說,好久沒有感受到。至少在踏進教室之前,他是這麼認為的。
教室裡,一如往常的喧鬧,一丁點兒高三的風氣也沒有。或許是剛考完模擬考,整個班級的氣氛吵吵鬧鬧。小瀚經過了「他」的位置時,依舊,兩人避開了彼此的目光,但不要緊,小瀚現在心裡面,已經沒有這個人。
他要的只是愛,面對這一位他曾經愛過,卻再也不能愛的人,割捨,是唯一的方法,一旦切斷,就是一群朋友,然後,是一個班級。
他好想那位建中的男孩,用他來徹徹底底地,將原本那個位置取代。
他拉開了自己的座位,桌上有自己因心碎而亂畫的刀痕,桌墊下墊著一張「愛你不是兩三天」的歌詞,裡頭寫盡了所有他對於失戀後的無奈。將書包掛上後,茫然不知所措。
倘若不加入別人聊天的戰局,是否顯得格格不入?或者說,應該拿出一本書,裝作在很用功地盡一個高三學生的本份,然後為自己的充實而喝采?他不明白,像在後悔不該那麼早來到教室。
一個人過來拍了小瀚的肩,並給予一個親切的微笑。是阿富,一個陽光氣息的帥哥,只是帶了點脂粉味,小瀚不會喜歡這型。
「嗨,我恨不得快點告訴你,昨天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小瀚站起身。「真巧,我也有奇遇喲!到秘密基地講。我不想被班上的人聽到。」
兩個人早自習跑到了三樓的計算機教室旁,一塊人煙罕至的淨土。然後滔滔不絕地,將那種不該公諸於世的話題大肆解放。
「我們昨天接吻了!」阿富以一種幸福的手勢,掩不住他的興奮。
打從阿富上網交友,認識了一票同性戀,然後自其中揀選一個最喜歡的類型,他很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也因為條件不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兩人馬上墜入情網,才沒幾天,接吻了。
「那就沖了,沒在怕的呀。」小瀚半調侃地,像在羨慕他的幸福。
阿富給了一個當然的嘴角,竊喜。自愛情的牢籠中解放,他像只極度渴望飛行的小鳥,然後振翅飛向雲端,要風也不能夠阻擋,宣告自己如何戰勝命運。
小瀚不一樣,他極度信仰一種天雷勾動地火的邂逅。深切期待,在未來的某一日,能遇見那一個人,像他。他想起昨日公交車那位,教人難以忘懷的建中男孩。他喜孜孜地,將那種似有若無的悸動,告訴阿富,說得天花亂墜,曖昧不清,頓時跌進一個夢想的空間。
每當浸泡在這種酸甜的滋味,他相信,不只是他,人啊,只要碰上了愛情,什麼都綻出了光芒。人是有表達能力的動物,表達憎惡是病態。表達愛,才是人性本著的光輝。
忽然,阿富原本浸淫在幸福的臉色一臉慍然:「說真的,不是我愛講你。不要自做多情了。你以為你是少女漫畫那種有水汪汪大眼睛的美少女,整日除了幻想,只會幻想,然後那些帥哥看到你就會給你同情?別做白日夢了。好,那就算他是同性戀,那又怎樣?同性戀人數還不到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一見鍾情?去他媽的比樂透彩還難中獎。我屌他怎麼帥,一般人看到同性戀,除了干譙,還會什麼!」
小瀚聽了,自覺被打了一記響聲的耳光,頓時那種夢想全部破滅。
「你自己想想,你看你,在班上,原先裝做一個非同性戀,和大家快快樂樂地討論什麼正妹。現在好了,你喜歡他的事,就這麼傳開。你接下來要演雙性戀,還是要演自閉兒?你根本就不敢面對自己,然後將洞越補越大!」他繼續嗤之以鼻,幾乎要一語驚醒夢中人的,狂放姿態。
「我也想保命哪。」小瀚本來想說,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想想,現在阿富是戀愛中的人,在愛人的懷裡,天塌下來也不怕。那種話對他是不痛不癢的。
小瀚怕,當然怕。倘若拿個白布條,大喇喇地寫著:「我是同性戀,快來圍剿我吧。」不成為眾矢之的才讓人咋舌。人也是生物,懂得如何學習保護自己的方法,好不容易得來的朋友,若知道你是同性戀,一一遠離,怎教人不害怕?但他總覺得,開始有人認為他很虛偽,裝作一個非同性戀,欺騙同學的感情。那種騙也不是,不騙也不是的矛盾,他好痛苦。
阿富喘了口氣,語調頓時降了半階:「抱歉,我就是心直口快了點。我不是有意打醒你的夢,只是想告訴你,我們都是上帝惡作劇下的產物,將女孩子的心,塞入男孩的驅體,所以你要有自知之明。你聽過白馬王子會流淚的嗎?不行,社會規範說,白馬王子只會保護人,不准給人保護。我們都很倒霉,拿著白雪公主的台詞,演王子的角色,只好自己掰。」
「那我寧願演壞皇后,至少她還有美麗。」小瀚臉色不悅,但那種孤獨的無力感,又直直襲上心頭。
也許自知之明,是種遲來的報應。感情上,同儕上,受挫,再受挫。然後呢?一生在躊躇,彷徨,下一步路該如何走。但似乎這間學校,能夠明瞭這種痛苦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抱持一種罪惡的觀念。於是只能漸漸習慣。
「阿富,你爸媽知道了你們的事了沒?」小瀚問。
「知道,還被罵死咧我。我爸一聽到,馬上大呼不肖,說什麼對不起祖先,奇恥大辱的。我媽也是,哭爹喊娘的,說什麼要斷絕母子關係,叫我別傻,快去找個女朋友。沒辦法,東方國家,男尊女卑,大男人主義。台灣也是,民主是用講的,不是用做的。」說著長噓了口氣。
「結果呢?」
「他們拿我怎麼辦?我的感情,他們憑什麼干涉啊?就算要斷絕,好啊,那我們就私奔,我們要一起同居,幸福給他們看!」
說著,信步走回教室。
阿富一直認為會變成同性戀,都是父母給予太大的壓力使然。況且阿富還有個弟弟,傳宗接代?他根本不在乎。
真正困擾的是小瀚,他是只有一個姊姊,而且爸爸也是獨子。從小父母都待他不薄,吃好的,穿好的,他根本不願意遷怒罪名於父母。所以也一直很孝順地,演出一個非同性戀讓父母寬心。一想到未來必需要欺騙一個根本就無法愛她靈魂的女孩,心頭罪惡感更是綿延不絕。
他想到自己也許要面前,無法公諸於世的童話,或者永遠都不會實現的童話。如果年高德劭的父母知道,只怕一個心臟病發,便不省人事。他只是覺得,已經好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舉手投足都順應了觀眾的要求,卻為何得到的總是觀眾的非難?
也許這一輩子,注定囚錮在愛情的牢籠。
***
偌大的房子,鎖住一對寂寞的靈魂。
這是一間設計給大學生承租的公寓,一張具有雪白床墊的單人床,一台能夠寬帶上網的老舊型式計算機,一套床頭音響,一台小電視,一間浴室,以及小到連倉庫都當不了的廚房。
房子的主人,氣喘吁吁地起身,自床沿走向廚房,喝了杯開水。
阿富注視著乳白色的天花板,腦袋一片空白,用手拭去額上的汗珠,只覺得像喝了一碗孟婆湯,什麼都沒法兒再憶起。
那是阿富的男朋友,政大的學生。自新竹北上後,開始截然不同的人生,至少比高中時代,有了更多自主權。他不願住校,住校比家更不自由,宿舍會有一群彼此監視的室友,會有共享的計算機。別人的計算機藏的是春色無邊的美女圖,而你的計算機不上鎖便有危險。
他最常對阿富說,國中時代,慘白的回憶,同學對他喝斥,「不要過來!不要碰我,你這個死Gay炮!」於是大學,他學會如何保留自己的空間,有關於愛情的,什麼都不要和同學提起。
阿富也難免質疑,為什麼?明明長得那麼帥,為何搜集的回憶,總是那麼慘白?或許,這只是阿富個人的憑空臆測。
「感覺如何?」他端了一杯水,遞給了阿富,順勢右手摟住了他的腰,倒上床。
「好不可思議,如果吻一個不認識的人,噁心的味道不如讓我死了算,可是你的唇卻是甜的……還有啊,你的身材好瘦,可是很性感……呃……還有……」
「我是說技巧。」
阿富先是錯愕,然後赧紅著臉,將臉埋進枕頭堆裡,咯咯笑起。
他男朋友將他拉起,盯著他的眼珠兒瞧,雙手自他的腋間穿過,於背後相會,然後給他一個充滿肉慾,最最深情的吻。或許這比灌一罐蜜到阿富的嘴裡,還要更加撩人。
是呀,每一對交往中的情侶,都是這麼感覺的。
「親愛的。」阿富親吻他的眼瞼,鼻樑,嘴唇,喉結,緊緊握住他的手,然後漾出一抹最幸福的微笑。「我真的,好愛好愛,好愛好愛你。我喜歡你,而你也喜歡我。我們要一起渡過難關,哪怕是父母阻礙,或是朋友異樣的眼光,只要我們的手攜在一起,天塌下來我們也會撐起,只要我有你。」
「嗯。」
「我覺得這是一段遲來的祝福,」阿富繼續傾吐,一改平日唇槍舌劍的態度,或許是浸泡在甜蜜的時光所特有的口吻。「我們因為彼此有缺陷,所以更加珍惜;因為彼此受挫折,因此更加勇敢。我只有一隻翅,你也只有一隻翅,所以我們比肩,便能一起飛向天堂。」
「嗯。」男友覺得累了,不願多說。
阿富想想,他這麼比喻似乎又有點不合邏輯,應該說,他們分別是折了一隻翅膀的天使,儘管展翅的同時,那對萎縮的仍會互相牴觸,但只要有心,仍舊能飛起。或者這麼說,他們都是已碎的玉珮,因有缺憾而結合,因結合而美麗。也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契合,更何況,還有重複的部份,但至少更趨於完美了。
他男友撥弄頭髮,「你該回家了,爸媽會擔心。」
「不回家了。」阿富兩腳跨在他男朋友膝蓋的左右,有力的雙手將他男朋友的臂彎箝制住,「我今天在這過夜,我也不想告訴我爸媽。我現在已經十八歲了,我當然能對自己負責。……我不想回去受他們的氣。讓我忘記朋友,忘記爸媽,忘記課業,忘記禮義廉恥,忘記別人的偏見!這是我的青春,我有揮灑的權利!」
他的父母可能也從未想過,只是勤於賺錢養家,終日汲汲於維持一個家的生計,反而忽略了這個小孩的童年,孤單且渴望被保護的童年。他們用盡全身力量掙來的錢,給予這個小孩不虞匱乏的生活,並且盤算著,他將會有平穩的國中,平穩的高中,然後平穩的大學,平穩的研究所,最後平穩的工作,然後他們會坐享終年。
不是啊!小孩需要的是愛啊!阿富這麼想著。
阿富現在以最熱情的態度,迎接這一場盛宴。如同一隻高歌的鳥,他要引吭,不!他要叫,他要咆哮,他從未目睹世界的溫情,因此現在的他,佇立雲端,體驗前所未有的超快感,這才是人生!
熱情的呼喊,他用盡全身的幻想,一絲罣念也無法束縛,瘋狂的呻吟。他要叫,叫出對這個世界最憤慨的宣言,叫出對青春最熾熱的盛夏,叫得勝利的旗幟在空中瀟灑,叫得天崩地裂,血脈僨張,還要叫別人也心悅誠服。
如果別人看不慣我們幸福,那就幸福給他們看!!
天不會亮了。
***
又是下課鈴聲,該死的下課鈴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小瀚開始越來越不想聽到下課鈴聲。鈴聲如一道槍鳴,預備起,然後每個人開始瘋狂的聊天比賽,而小瀚覺得自己總像是輸家。他攤開數學習題,裝作非常努力地投入解題的思考邏輯,告訴自己,是高三考生,要用功,用功。
無奈的,嘈雜的教室就是容易打破催眠。可是小瀚自己也明白,不是大家不想理他,而是他在逃避,他不敢接受那個,大家發現他是同性戀的事實,尤其是,他喜歡班上那個人的事實。
只好越來越寂寞,讓時間來沖淡一切。
每當陷入問題膠著,耳朵開始不聽話地接收聲音。他聽見了,那個人聊天的聲音,聽見他在和昔日朋友聊天的聲音。噢,不!事情不該是那樣啊。
目光可以迴避,但聲音永遠那麼椎心。曾經被深深打動,曾經愛上過的那個聲音,曾經認為那是道有磁性並充滿包容的,男孩子的聲音,沒想到今日聽起來,會是那麼刺耳。他不敢聽,卻擺脫不了在同一班的事實。
小瀚拿起一張紙,趕緊,轉移自己的焦點,寫詩。
「你不要傻了,你根本不愛他。」一道聲音似惡魔的細語呢喃,在小瀚的耳緣嘀咕。
「對,我根本不愛他!」小瀚這麼告訴自己,卻禁不起回憶的浪在腦海拍擊。他們曾有過一同微笑的經驗,他們一同補習,一同吃飯,那四個月,小瀚和他最美好的回憶,將他原本灰暗的思維點綴得晶亮。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深深愛上那種擺脫寂寞的快樂,像命運之神能體諒他的悲苦。而如今,兩人成了陌生人,那種經過了連瞧也不瞧一眼的陌生人。
所以不能再想他。
於是小瀚又想起了建中那位男孩。他想念那張俊氣迫人的眉目間散射的銳芒,無瑕的面容卻不顯驕矜傲氣。以及陽光揮灑了一地厚實,直挺挺的背影。發現自己好想再見他一面,只要再一面就好。
這是那次公交車上艷遇的第五十七天,小瀚下筆了,第五十七首詩:
我仔細啜飲,
那壇你釀的清冽,
於是醉倒池邊。
若早知如此我便淺嘗,
讓你沁入我的鎖骨,
讓你佔領我的心房。
今日壺底那一滴,
僅存盼望,
我幸福的容顏它無法醞釀。
他停筆了。絞盡所有腦汁,但這麼多天了,再怎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只用眼角瞥了一次,那幅美麗的圖逐漸模糊,逐漸模糊。唯一殘留的只有輪廓。
都已經經過了快要兩個月,也許對方只是陰錯陽差搭了別號車,或者說對方那天去補習,然後順勢搭了離補習班最近的一號車,一個禮拜只有一次。也有可能,對方一向是五點以前回家的乖寶寶,然後那天晃得晚了點,於是有機會見到他。
他拿出自己的日記簿,抄下這一天的想法,並抄下這首詩,恭敬地,一點兒也不敢褻瀆美麗的記憶。
無論如何,他開始覺得機會渺茫了,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他想起了阿富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理論:倘若荊棘遍佈的路躺在你的眼前,要嘛,就亳不猶豫地將它斬斷,要嘛,就繞一條快捷方式,別和自己的性命過意不去。
他常這樣對小瀚講:「告訴你,到網絡上從正確的人裡,挑一個適合你的人。那裡才是真正的平權,上帝關了我們這一扇門,所以開了那一扇。」
小瀚確實很想到羅馬,只不過他等一個過客拉他走原本該走的路。一等,也不曉得是要頭髮白,還是得進棺材了。古有諺: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他又要納悶了,是天還是自己在作孽,怎麼有人能夠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
***
阿富黝黑的身驅,在驕陽如炙的球場,揮灑著汗水。
他男朋友拿著毛巾,幫阿富擦拭額間的汗珠。阿富拿起礦泉水瓶,一股腦兒便往嘴底灌。戀愛中的表情,在太陽底下仍顯得神采飛揚。哼著輕快的歌調,拿著礦泉水瓶,走向飲水機裝水。
阿富打著一手好球,同樣有著傲人身材,繃緊的肌肉令人稱羨。他穿著無袖的黑色上衣,旋開水籠頭,涮地沖洗自己的臉龐,一顆一顆水珠凝聚,從他的眉,他的發滴落,好一個陽光運動男孩。
他男朋友跟了過去,掛著一派的微笑:「能看見你打球的英姿,真是幸運!」
「可不是嗎!」他甩了甩頭,將發上的水珠甩出去。
「他們,曉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嗎?」
「我說你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少加個『男』字。」阿富開心地,蹦蹦跳跳往前跑去,讓微風穿梭在他的襟懷。「打從認識你那天,不曉得為什麼,每天心情都變得好好,連我們老師看到我,還會問:『這麼開心,你是談戀愛啊?』,然後我就會高興地點點頭。我同學還會起哄,叫我說出什麼學校的,是北一還是中山,還叫我快點拿照片出來。整天問我,問那女的可不可愛!」
「真尷尬的問題,你怎麼回答。」他追了過去,兩人追著鬧。
「我就說,要你管啊?你管我那麼多?我還跟他們說,我很愛你。」他拉起了男朋友的手。「真可惜,現在親吻起來亂丟人的。不然還真想在這裡抱抱。」
他沒有欺騙同學,至少跟小瀚比起來,他是沒有欺騙同學。倘若有人問更深入:「是男的還是女的?」同樣一句:「要你管啊?」
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讓他想起了那個仍在春閨夢裡的小瀚,還在做夢的小瀚,比王寶釧還要有耐心的小瀚,或者說,自作自受的小瀚。
陽光洗出阿富男朋友一臉白淨,阿富只是看著他,看著他走向摩托車,牽車,然後心裡頭又是泛出一陣又一陣霜花,像在人煙罕至的白雪皚皚之間兩人擁抱。那張略顯血白的臉,眉宇間卻凝出一股靜謐,他有一個小巧的臉蛋,無辜的眼神,以及不失斯文的談吐,纖細的身形間,舉手投足無一不吸引阿富的目光。
剛認識的時候,他認為這是一個安靜的男孩,像株含羞草,一受到讚揚,馬上臉蛋便泛起了紅暈。等熟了以後,發現他倒也蠻健談的。若不是他臉上幾顆褪不去的痘痘,阿富還真想叫他天使。
「要去哪兒?」男朋友問。
「沒有人類的地方。」
「那抱緊哦。」
坐上了車,阿富的男朋友馬上狂飆,用幾乎追得上風的速度,感覺到我們就是風,風就是我們,幾乎要被甩出了身驅。阿富瞇著眼睛看,狂風在耳邊呼嘯,新店捷運站口被遠遠地拋在腦後,坐上了北宜公路。
當眼前若擋住了一輛龜速的轎車,他們看準了時機,油門催緊,「刷」一聲便教那些車子看了也汗顏。要跟風競速,跟車子競速,跟青春競速,以及跟煩惱競速。
「樂呆了!」阿富興奮得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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