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宮向來香火鼎盛,聯考倒數八日,參拜的民眾更是接踵比肩。阿富看到馬路邊有位記者尾隨著攝影機,正採訪著沿路的幾位年輕人,和阿富一般年紀。
「再繞一圈,我不相信沒有車位。」魏媽媽將車轉向松江路。
阿富已經覺得有些焦頭爛額,他看著身旁的母親,為了尋覓車位,已經擔擱了半個小時,她看起來疲憊不堪,心底不由得同情起來,終於在中山區公所前發現一輛車正要離去。
下車以後,阿富伸了個懶腰,他覺得這段車程真是折騰人。魏媽媽撐開陽傘,將手上那盒水果遞給阿富。
好熟悉的感覺,相隔三年。三年前,阿富仍在準備高中聯考時,魏媽媽堅持必須親自到行天宮參拜,那是阿富第一次來到行天宮,他覺得人潮與士林夜市不相上下。如今週遭人群的面孔已更迭,祈福的心境卻始終如一。
魏媽媽正思量著是否要再買些糕餅,她與攤販正在交涉,阿富已經活蹦亂跳地到了前方,他覺得能夠在大太陽底下隨意跑跳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魏媽媽隨後趕了上來。
「國富,別亂跑,等下走丟了你就知道。」魏媽媽牽起阿富的手,阿富嘻皮笑臉向母親道歉。「我們先去拿香。」
其實阿富對於參拜的順序並不瞭解,他只知道這些神祇的參拜必須按照順序。以往每次來到行天宮,都是他的母親提攜,他擔心若沒有按照規定,佛祖便不再保佑他了。
他們逐一上香,自外側到內緣。阿富沿途想著稍後應該許哪些願望,他看到母親將香柱高舉,垂首喃喃低語著,裊繞的煙霧緩緩騰空。於是許願,這次聯考不求高分,別失常即可。
後來阿富想起了男友,於是許願男友能與他聯絡;他想起了他的父親,於是他許願父親能夠允諾他的冀盼;想起了他的母親,
於是許願母親能一路順遂;想起了他的弟弟,於是許願阿強能夠諒解他的脾氣。他絞盡腦汁,總覺得似乎遺漏些什麼,啊,小瀚。從畢業典禮見過小瀚以後,阿富再也沒有聽聞過他的消息。原先在畢業典禮當天,他仍對小瀚有些耿耿於懷,自從收到WeWe的來信以後,他才漸漸覺得整件事情與小瀚毫無瓜葛。於是他許願,他願意和小瀚和好,只要小瀚和賴昇平不相往來即可。
魏媽媽想求詩簽,阿富認為不必大費周章了,他相信心誠則靈,考後自有定數。於是他們走出行天宮,阿富覺得午飯吃得不夠盡興,他看見油飯的攤位,便央求母親一同享用。
阿富吃得不亦樂乎,他將油飯擠至袋緣,「啊。」魏媽媽張口,阿富拇指一推,便落入魏媽媽的口中,兩人相視而笑,她細細咀嚼,覺得這口油飯格外爽口。
拉開車門,魏媽媽上車以後,阿富搶著將冷氣打開,並將冷氣口瞄準自己。
「呼,真熱死人。」阿富咕噥著。
「累人,可不是嗎?」魏媽倚上車位。
「再來我們要去哪裡?」
「看你囉,要去學校唸書,還是要回家?」
「回家好了,我沒帶書出來。」阿富伸了個懶腰。
「最後一個禮拜了,要積極哪。」魏媽媽握著方向盤,正要倒退,車子的警報器便瘋狂地鳴叫起來。
魏媽媽下車檢查,才發現後方停車超過了界線,車子沒有辦法再後退。她再走到車前,發現當初在停這個車位時,又靠得太前面。以至於目前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
她沮喪地上了車,告訴阿富這個噩耗,回不去了。
「那睡覺吧。」阿富說,他將椅背後傾,順勢倒了上去。
阿富躺了半晌,覺得外頭陽光太刺眼,他側眼望去,他的母親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像在期待時間的流逝。
「媽,我剛剛有許願妳工作順利哦。」阿富坐起來,靠近母親。「我想說反正能許多少願就許多少願嘛。啊,媽妳許什麼願望啊?」
魏媽媽還沒回過神來,她轉向阿富:「哦,沒什麼,就希望我們家每個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還有啊,你要上一間好學校。」
「又來了,我覺得落榜比上榜困難。」
「所以才要好學校啊。」
「好好好。」阿富連忙點頭。
阿富覺得無趣極了,他下車到後方的停車格,納悶地看著那輛車硬是踰矩,他本想要吐口唾沫,隨即想起剛參拜完,人在做,天在看。
他悻悻然坐回了前座,才發現他的母親的睡容有些憔悴。於是他端詳了他母親的面容。
在三年前,阿富來到行天宮時,也曾經這麼端詳他的母親。他依稀記得,母親在三年前的卷髮披肩時,仍舊風姿綽約。如今她剃去了長髮,短髮微微染成棕褐色。他發現母親的眼尾多了幾道橫紋,以往他一直深深喜愛著母親的雙眼皮。
魏媽媽睜開眼睛,發現阿富正在注視她,她覺得阿富的眼睛靈犀得難以言喻。
「媽,妳老實說,妳剛剛許願的時候,有沒有許願說,希望我變成異性戀?」
「媽希望你變乖。」
「我很乖啊。」阿富叉起他的手,促狹地看著母親。
魏媽媽沉吟了片晌,她的嗓音不尋常地低沉:「媽許願說,希望你能夠幸福。」
「真的嗎?那我以後可以交男朋友嗎?」阿富喜出望外地看著母親,他覺得母親的聲音,低沉中帶有些感性,慈悲中又帶了些憐憫。
他覺得自從他回家以後,他與母親較從前來得坦誠。此刻他聽到母親的願望,心裡不禁泛起陣陣漣漪。
「剛認識你爸的時候,我以為我這輩子會永遠幸福。」魏媽媽沒有理會阿富的問題,自顧自地憶起過往。她倚上車窗,看著川流不息的松江路,將她帶往另一個耽美的國度。
「那個時候在社團看到你老爸,一開始我沒有打算要和他在一起……他,我只能說,心地善良,就是高傲了點。可是他做起事來是那麼專注,他對我多好?颱風天他冒著大雨幫我送傘,天涼了會脫外套給我穿,心情不好時會逗我開心,只要我笑,他就
笑了,他的笑容是那麼迷人……我就這樣被他打動了,在我們交往那幾年裡,我們很少吵架,他都會包容我。在我們吉他社裡面,就屬他吉他彈得最好,你老爸彈得多好你知道嗎?」
阿富搖搖頭,從他有意識以來,從沒見過他父親抱吉他。魏媽媽接續著說:「那時候年輕,我們社團每次期末,都會湊合我們,要我們獻唱一曲。以前我最喜歡和他彈唱,我朋友都說我們郎才女貌。我們情歌對唱,每次都是滿堂掌聲……我常常跟他在朋友面前合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阿富沒有打斷她母親的思緒,他聽著母親的歌聲,經過歲月的洗練,她的聲音纖細之中,夾雜些許渾圓與芬芳。窗外的陽漸次微弱,他母親的面容在陽光下更顯白皙,他覺得身旁的女性不是他的母親,而是靈秀娟麗的女子。
「我們要結婚的時候,你外公外婆到結婚的前一天還在念我……你知道,你奶奶是外省人,外公他很不能諒解,可是我堅持一定要嫁,你老爸真的對我很好。現在想一想,還是覺得那時候的他真的很不錯。你外公跟我說,嫁了以後就不要後悔,我說不後悔,都愛上了,我又能如何?」
母親的話讓他想起了他的男朋友,他覺得他和母親好像,那種對於愛情的執著與信念。
「媽,既然妳知道不受祝福的痛苦。為什麼妳不願意在我得到幸福的時候給我祝福?」
「我不是不願意給你祝福,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好好認清楚他的為人,你是高中生,我現在想起來,我高中時喜歡一個人,從來都是奮不顧身,不考慮後果,我怎麼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魏媽媽話鋒一轉,她的聲音又顯得蒼老:「昨天晚上,我和你爸又吵了一架。」
「又吵什麼?」
「他說我沒有好好照顧小孩,只顧著和他吵架,現在小孩子學壞了,他要我負責。」
阿富想像那畫面,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這位父親,與母親口述那位彈著吉他,引吭高歌的父親大相逕庭。
「說起來真的很諷刺……在結婚以前,我們是人見人羨的伴侶,現在即使同學會,我們仍然表現得相親相愛,可是他們不知道,你老爸在平時用什麼樣的話來奚落我?說起來很好笑,在結婚以前,我一直夢想著與你爸穿著禮服,我也夢想組一個溫暖的家,我以為我看得很清楚,我相信我不會後悔,這樣一步一步,為了這個家,我工作。回到家以後,你們小孩子肚子餓,我有菜要煮。家裡亂了,我要打掃,你老爸動手幫我打掃過幾次?以前煮飯的時候,你老爸會在旁邊幫我切菜,現在他只會在客廳嚷著菜怎麼還沒煮好。早上起來還有衣服要洗,他說這個家是我弄亂的,我……我算什麼。」
魏媽媽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阿富點頭,心底感到酸楚,其實他很能明白他母親為家奉獻的一切。但他卻對母親反對他與男友交往感到不解,於是問道:「媽,既然妳知道戀愛的感覺是快樂的,那為什麼又要討厭我男朋友?我知道妳想說我應該要看清楚,可是妳又不是我,妳又怎麼知道我有沒有看清楚?如果妳當初不要這樣一直念我,說不定我們還會處得很愉快……」
「媽從來都不討厭你,也不討厭你男朋友……」魏媽媽搖了搖頭,她凝視著阿富,她的聲音平靜下來,緩緩道述:「那時候你說你交到男朋友,媽真的嚇了一跳,為什麼你好端端的怎麼會想要去找一個男孩子呢?媽在想,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所以你要找男朋友來表示你的不滿?後來你爸跟我吵,他絕對不接受自己的小孩搞……搞那個,我才會勸你能不能不要跟他交往。可是我才跟你說個幾次,你講不聽,就越來越愛頂嘴。從來不是這樣子的啊!我印象中的國富,雖然心直口快,但對我都很貼心,怎麼交了男朋友以後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時候公司有業績壓力,我和上司處得不太愉快,回到家裡你老爸跟我吵,我打掃、我洗衣、我煮飯,你再……跟我……再跟我吵……」
阿富發現母親的聲音已幾近哽咽,她緊閉雙眼深呼吸,阿富見狀,趕緊輕拍母親的肩。
「媽……對不起,我也不希望我這樣子,我也很痛苦啊,嘖,我只是希望,妳能給我自由,讓我選擇我要的路,讓我對我自己負責……」阿富內咎得難以啟齒,因他曾經用偏激的言辭傷害過他的母親,他害怕母親會因此遺棄對他的關愛。
「你痛苦,我們做爸媽的就不痛苦嗎?」魏媽媽伸手捉住阿富的臂膀,另一隻手的衣袖拭乾她的淚痕。「以前我在和同事講到這種事,我們同事都很反感,覺得那是社會的蠹蟲,傷風敗俗。可是打從我知道你的事以後,我的心裡就一直很掙扎,是什麼讓我的兒子變成社會的蠹蟲?是因為得不到愛嗎?我好難過,我盡心盡力的照顧你們,而你卻得不到愛?或是因為我太愛你弟,所以你覺得你被冷落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要選擇這麼一條崎嶇的路,怎麼看,它都不是任何人自願想走的啊!
「後來,你說你是不能選擇的,你生下來就這樣子。我知道,毀了,一切都毀了,我夢想著你迎娶著你的妻子,甚至夢想著我抱著孫子,這些夢想在一瞬間全都化成了泡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猥瑣的畫面,你要我情何以堪?我好緊張,我好憤怒,我好想把你拉回正途,可是你卻執迷不悟。你就這樣給我離家出走,你知道嗎?媽不能沒有你,你永遠永遠是我的孩子……你一個人……一個人要怎麼生活!
「你回來了,我真的給你選擇的權利,只是你要我如何能不傷心?我每夜每夜想到你的事,前一陣子新聞才在報,箱屍命案,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後不是那個屍體?新聞才在報,同誌喜歡雜交性愛,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後不會在外面亂搞?」
阿富才正要握住母親的手,她的淚水便滾滾流落,激動得熱淚盈眶。她覺得好多感覺,都充塞在她的胸臆,遂摀住自己的臉,不希望讓阿富瞧見自己狼狽的模樣:「我更害怕……身邊那麼多人歧視同志,我好怕你……被人欺悔,媽好怕……怕你……感到痛苦,每次晚上……想到這裡,我……我難過得……睡不著……著覺。你爸說……說我都沒有……照顧你……我對……對不起你……媽不是……不疼你……對不……起……」
阿富趕緊遞衛生紙給他的母親,為他曾經傷害過母親的話,自責不已。
「媽!不要哭啦!妳再哭我也要哭了。」阿富揉了揉自己的雙眼。
「國富,不要再讓媽操心了好嗎?」
阿富點點頭。
魏媽媽深吸一口氣:「你答應我,即使你和別人不一樣,但你要提醒自己,你是獨一無二的,你要讓人看得起。」
「好好好!」
魏媽媽拿起車座前方,一張裱框的相片,相片中的阿強仍在襁褓,她面容慈祥地抱著阿強,阿強的五官仍十分模糊,而魏爸爸爽朗的笑容,懷抱著牙牙學語的阿富,阿富稚嫩的臉蛋活脫像個女孩,她從未想過這位小男孩將經歷這麼一條旅程。她看著這
張照片,逐漸平復下來。
「那,原諒媽好嗎?」
「是我要媽原諒我啊,我太自私了。」阿富逗著他母親。「我小時候犯錯都會說,『我愛媽媽』!」
聽到阿富嬌憨學著小時候的模樣,魏媽媽忍不住破涕為笑。
「國強剛出生的時候,我以為這一胎會是個女孩。」她將手中的照片遞給阿富,「後來知道是男的,有一點失望。我們都希望一男一女才是最好的,原來第一胎才是女孩,說不定是老天爺給我的驚喜。」
「哪有,我很有男子氣概的好不好!」阿富刻意壓低自己的嗓音,魏媽媽聽得搖頭苦笑。
「從小,你跟國強就很不一樣。每次放學回來,你都會跟我說學校有什麼好玩的事,國強就一直靜靜的。雖然你講話比較直接,可是直接有直接的可愛,所以你感覺比較貼心。」
聽到母親的稱讚,阿富便咧嘴笑了,他仿著母親的話,重新覆述一遍:「從小,妳跟爸爸就很不一樣。每次你們回來,妳都會跟我說公司有什麼好玩的事,爸爸就一直靜靜的。」
魏媽媽的臉色瞬間又變得凝重,阿富原先只是想逗她開心,怎地又突如其來地沉重起來?他忐忑地看著母親。
「等你聯考完,我想跟你爸離婚。」
「媽!不要這樣子!」聽到離婚,阿富格外緊張。
「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我怕影響到你聯考。媽希望你能考上一間好學校,這樣子我才能放心。」
「我只是希望能有個溫暖的家。」阿富吞吞吐吐地說。
魏媽媽見阿富有些鬱鬱寡歡,她說:「你不用擔心,我只是想而已。我希望你老爸能夠體諒我,也能夠體諒你。體諒,說得容易,如果他能做到,我當然不會離,等你考完,我們一起和他好好溝通,媽會幫你。」
阿富點點頭,他覺得行天宮的佛祖勢必聽見了他的願望。
「如果溝通得好,我也不希望離婚。」魏媽媽低頭沉思,又說道:「從前我在唸書的時候,很喜歡一句英文諺語,『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它的中文翻譯作,『犯錯是人,寬恕是神』。如果他不願意體諒我,離婚對我來說是另一種寬恕。」
阿富喃喃念著,犯錯是人,寬恕是神。
他男友對他做的種種回憶,如浪潮般一幕幕襲捲而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與母親相似,包括對情感的忠貞與冀盼。甚至感受到,他與男友的別離,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寬恕。他的男友盼能將他最美好的形象,封貯在他的記憶裡。
他們種種的歡笑、淚水、喜悅、悲憤,瞬間都化為甘美的溪澗,將心中的委屈與不幸全帶走了。他彷彿看見了幾隻白鴿,撲撲地振翅飛離,那畫面燦爛得令他睜不開眼。
「所以媽才會許願希望你幸福,而不是希望你結婚。」她語重心長地看著阿富。
車窗外一位男子輕輕敲打玻璃,魏媽媽將車窗降下,男子只是連聲道歉,他不應該將車子停得如此霸道。魏媽媽嘗試弭平方纔的情緒,並和顏悅色地央求他後退即可。
當車子開始發動以後,沿著松江路直駛而去,阿富才開始覺得有些冷。他將外套披在身上,並拿出自己的手機。沿途中,他反覆思量著要說些什麼,輸入並傳送,他緊握著手機並且微微祝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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