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羽強自笑道:「沒想到你也隱瞞了實力。」一扭頭,吐出一口淤血。連人的感情都拿來計算,呵,他自愧不如。不知道這心思詭異的女子要做什麼,卻不肯示弱,仰面直視她的雙眼。
雲蕭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低語:「你想知道我要做什麼?」說話間已走著他身旁,蜷腿坐下。
赫連羽不願坐以待斃,暗自運氣衝穴,但雲蕭點穴手法自成一家,一時半會衝不開,無奈之餘,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明知她的性情,為什麼一次次心軟上當?如果脫困,他一定要——
忽然見她笑得詭異,一把攬住他的脖子,拉近了,溫暖而柔軟的唇貼上來。驚天霹靂,赫連羽被震得暈頭轉向,意識喪失,茫然望進一鴻秋水,那裡只有他的影子,一個失神無措的影子。
秋水漾起惱怒的波紋,一隻素手覆上他的眼,眼前一片黑暗,感覺卻更加敏銳。雲蕭生澀而粗魯地在他唇上肆虐,又咬又啃,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發洩,她的鼻息拂在他臉上,癢癢的,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令人迷醉。什麼憤怒什麼報復早忘得一乾二淨。
唇上一痛,懷裡一空,眼前隨即一亮,卻是雲蕭狠狠咬他一口,又把他推開,正微微喘息。伸舌舔舔傷口,鹹的,這女人,真狠。目光灼灼望著她,喃喃道:「如果讓你再打一掌,可否……」
雲蕭白他一眼,臉上泛起緋紅,雙手抱膝,下巴頂在膝蓋上,眼中波光閃動,溢彩流虹,卻只是沉默。
短短時間內,赫連羽的心情大起大伏大喜大怒,幾至承受的極限。
這樣一個女子,聰明而內斂,外謙內傲,外圓內方,外表平和內裡詭譎,叫人愛不得恨不得,猜不透她的心思,卻被她多變的氣質和骨子裡的淡漠吸引,加上六年思戀化成的刻骨銘心,當真如飛蛾撲火,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但是如何才能使她心甘情願愛上他?沒有人能逼迫她,因為找不出她特別在乎的人和事,即使是念茲在茲的政治利益,她也並沒有真正放在眼中,必要時不憚於玉石俱焚。而他的弱點太明顯,暴露太早,他愛她,他不忍心真正傷害她。她無疑明瞭這一點,所以利用它制住他。是否在愛的領域,愛得越早越深,就越被動,也更容易受傷?攻城略地是他的專長,但攻佔一個人的心呢?
愛情,很陌生的字眼,或者是她下意識地排斥。世上沒有什麼可以長久,誓言,呵,風一吹就散的東西,愛情,百無聊賴中幻想出來的奢侈品。在她眼前風流雲散的東西太多,讓她害怕去擁有。
他愛你。紀瑕對她說。
他愛她,多麼奇怪。可是如果不是愛,他怎會對她處處縱容,在生死關頭仍然顧念她的安危,以至於中計受傷?以前那種種怪異的舉止行為,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雲蕭暗自歎息,想起月夜下的初見,想起黑暗裡的擁抱和誓言,不是不心動的。剛才他和娘、毋恤同時在夢中出現,毋恤指責她的遺忘,是否赫連羽已經不知不覺中在她心裡佔了很大空間,大到讓她擔心會忘掉毋恤,忘記保護他的誓言?不論愛恨,這個赤誠、霸道、粗魯卻溫柔的男子早已在她心中。平日裡太過理智,竟得靠做夢來揭示真正的心意,做人真是太失敗。
抬起頭,瞧見他正注視自己,以前只覺得詭譎難測,現在卻分明看清其中的關切和愛戀。感動星星點點燃燒了起來。賭一次吧,賭他們彼此交心,相愛到白頭。為了他,值得。
「你不想問我為什麼?」
「猜女人的心思比打十次仗都難,我放棄。」
「我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過往。」雲蕭低聲喃道。
赫連羽花了好大勁才聽清楚她下面的話。
「我沒有愛的經驗,你不介意我慢慢學吧?」
赫連羽愕然,過了好久才領會到其中含義,心跳加速,目光陡然犀利,細細審視她的眼眸和神色。
雲蕭坦然微笑,眼底沒有往日的淡漠,而是決絕中帶些羞澀。
「我不是代國的王妃,只是赫連羽的妻子。愛一個國王也許很傻,愛自己的丈夫卻是天經地義。」她解開赫連羽的穴道,跪在他腳邊,柔聲道,「羽,你怪我這句話來得太遲嗎?你愛我,卻不肯直接說出來,而我迷失於不相干的東西,竟一直沒有看明白。」
赫連羽與她相對而跪,低呼一聲:「啊,真是奇跡。」他正色道,「我愛你,六年前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再也忘不了你,對我來說,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只有你。但是我的愛得要你自己看出來,如果你心存懷疑,視而不見,我每天在你耳邊喊上一千次一萬次,仍是無濟於事。好在你終於看清楚,我不必再等更多的時間。」
「我不是自己獨自看清的,紀瑕說你愛我,而我的夢提醒我看清自己的心。你不要生氣,也不要遺憾我得到了旁人的幫助,我們的日子還長,我補償你。」
「我不會生氣,也不要你補償,只要你真心愛我,我就心滿意足。何況——」赫連羽粲然一笑,「你那樣狡詐的性子,誰知道會想出什麼匪夷所思的補償?」
雲蕭望著他的笑容,被猝不及防擊中,不由得一手撫上心口,多麼奇怪,他笑起來這麼好看,以前竟然沒有發現。她眼神發亮,微微笑道:「我想珍藏你的笑。」
赫連羽眉鋒一動,似乎不太習慣她的當面讚揚,眼神中卻透著得意,笑道:「你喜歡就送你好了。」
「國君一言九鼎,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雲蕭側頭,似乎在考慮如何具體實行,「真要收藏比較困難,難不成將你臉皮割下?」
看著恢復伶牙俐齒的雲蕭,赫連羽柔情滿懷,一點一滴溢了出來,「我只笑給你一個人看,直到我發白齒脫,一笑一個黑窟窿,還是只笑給你看,不過到時候你可別嫌我笑得太難看。」
聽他想得那樣久遠,細細一想,也自癡了,一時間彷彿越過千山萬水,數十載光陰,與他白頭執手,看夕陽,看笑顏。
她笑道:「那時我也是老太婆了,老眼昏花,你笑得再難看我也看不清,怎麼嫌棄?」
「你這麼美,七老八十還是這麼美。」
雲蕭深知自己的美貌,十八年間不知聽過多少真情假意的讚美,但聽了赫連羽如此拙劣而誇張的贊語,竟是前所未有的歡喜。煥發自心的笑容照亮了赫連羽的雙眼,再也按捺不住把她攬進懷裡,從她的眉眼一路吻下,口中呢喃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清的柔情蜜意。
太陽西沉,只剩紅紅半邊掛在山巔,大地散發著一天積累的熱氣,晚風醞釀著花香草香泥土香,熏得遊人醉,夜歸的鳥兒開始大合唱,楓林沙沙,小溪丁冬是樂曲的背景。天地萬物都在傳遞著兩情相悅的快樂,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私語。
「秋狩一結束我們就舉行婚禮。」
「哈,你讓我等,現在你自己慢慢等吧。」
「你這張嘴,早晚我得把它縫起來。」
「唔——」
「如果當時就知道會嫁給那個眾人皆笑他獨立的少年,我一定會好好多看他幾眼。」雲蕭與赫連羽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山道外口,說起六年前舊事,雲蕭頗有些感慨。
赫連羽卻笑道:「我卻知道一定會娶你為妻。」
雲蕭沉吟片刻,正色道:「羽,謝謝你愛我,謝謝你給我愛上你的機會。」
赫連羽心中一凜,覺得這話太過鄭重,此情此景中反而帶出一絲不祥,正要說些調皮話沖淡凝重的氣氛,忽然聽到了熟悉的銳物破空聲。
如蝗的箭支從外口處呼嘯而至,有的射人,有的射馬,有的封死了所有可能閃躲騰挪的餘地,箭鏃閃著幽幽藍光,顯見是見血封喉的毒箭。
赫連羽心隨意動,一把拉下雲蕭,抱在懷中,腳一蹬,反掌一擊,身子向山谷方向平平射出。兩匹馬受他一蹬一擊,騰空飛起,恰將山道堵個嚴實,如雨的箭都射到它們身上,立時變成刺蝟似的,卻也將箭網一阻。
箭矢稍停片刻,似乎驚詫他竟能逃脫這計劃周密的襲擊,然後又不斷射出,山道內「嘶嘶」的破空聲大作,但赫連羽去勢如電,竟比飛矢還要快,箭至中途就紛紛落地。
一支墨色短箭夾雜在箭雨中,破空無聲,後發先至,堪堪接近赫連羽後背。赫連羽若有所覺,盡力向旁邊一讓,短箭擦著他身子飛過,忽然轉向飛回,射向懷中的雲蕭。赫連羽轉身,短箭沒入他左肩,但他腳下未停,向前急奔,很快轉過第一個轉折處,這下,再厲害的箭手也無能為力了。
雲蕭沒有赫連羽那麼多出生入死的經歷,所以她的反應慢了一步,正當她要棄馬擋箭,已在赫連羽懷中,然後就飛了起來。赫連羽把她全身都遮得嚴嚴實實,她看不到發生的一切,但想得到,疾風死了,她的望雲雎也死了,箭仍然不絕飛來。
她想喊他放下她,抱著一個人是跑不快的,又想掙扎著下地,她的輕功不比他遜色,逃脫的幾率反而比被人抱著大。但她動也沒有動,深恐分他的心,反而連累他中箭。靜靜伏在他懷裡,聽著風聲箭聲和他的心跳聲,竟生出一種奇特的平和心境,和他死在一起,並不是一件很壞的事。
箭聲已聽不到了,只剩下呼呼風聲,想來已經暫時擺脫,忽然聞到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想起剛才他稍有停頓,難道受了傷?那他還跑這麼快?心中不停地大喊: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但被他緊緊壓在胸前,竟是出聲不得。里許長的山道,彷彿走了一生一世。
眼前一亮,終於走出山道,回到了山谷。赫連羽不支倒地,卻是後背著地,仍然把雲蕭護在懷中。
雲蕭掙脫出來,跪在他身邊,他的臉本是黛黑色,此刻卻蒼白得可怕,眼睛緊閉,胸口沒了起伏,雲蕭只覺得魂飛魄散,肝膽俱裂,顫顫地伸手摸他的鼻息,還有氣,搭上腕脈,還在跳動,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扶他坐起來,背部的衫子已被血浸透,伸手點了短箭周圍幾處穴道,血流大為減緩,拔下頭簪輕輕劃開他的衣服,肌膚沒有發黑髮紫,血呈鮮紅色,應該是沒有毒。一手貼在他前胸,一手置於頭頂,運功一逼,短箭疾射而出,帶出一股血箭,赫連羽本來已經昏迷,一痛之下,大喊出聲,醒了過來。雲蕭大喜,撕下裙幅為他包紮,手微微顫動,動作卻輕柔快速,一絲不苟。
「雲蕭,快去躲起來。」赫連羽的眼神清亮,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執拗。
雲蕭心中一酸,喉頭哽咽。那一箭射中他的肩,卻傷了她的心,她以為他死了,而她又失去一個重要的人,他沒死,她彷彿重生一次。但現在不是流淚的時候,也不是感恩的時候。
她沒有說話,只緊緊握住他的手,直直望著他。她絕不會丟下他一個人。兩個人都要活下去。她的眼神決絕自信,赫連羽看懂了,用力回握一下,微笑。
雲蕭揀起地上的短箭,拿給赫連羽看。短箭長一尺七寸,墨黑色,入手沉重,非銅非木,也不知什麼材料做的,箭鏃邊沿有許多鋒銳的小鋸齒,與常見的三稜鏃、扁平鏃不同。
「這種箭頭造成的傷口呈鋸齒狀,一用力就流血不止,不易癒合,更會以所附的氣勁傷人經脈。上面沒有毒,大概是他的主人太自信吧。」
「你知道來的是什麼人?誰要殺你?」雲蕭急急問道。
赫連羽道:「想殺我的人很多,能使出這箭的卻只有一個——七殺。」
白明夷正在帳中對著一堆文書發呆,有人報稱紀瑕求見。
「羽真是不負責任,自己美人在側悠閒自在,卻把一堆雜事扔給我。」白族大公子一邊撫著蹙起的額紋,一邊微微抱怨。
紀瑕微笑著忽略他的微詞,彬彬有禮道:「太陽已經落山,代王和雲小姐還沒有回來,您不擔心嗎?可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一個勝似仙境的地方,他們留連忘返也是有的。有雲小姐在身旁,羽應該不會失了分寸,也許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他們一個武勇無雙,一個聰明絕頂,除了他們自己,還有誰能夠為難他們?放寬心好了,來,我請你喝酒,邊喝酒邊等。」
紀瑕無言以對,正準備告辭,一個侍衛進來,在白明夷耳邊密語幾句,白明夷的臉沉了下來。
「他們恐怕真的遇上麻煩了,」他望著紀瑕,面色凝重,「剛剛接到消息,七殺在附近出現。」
紀瑕感染了他的凝重,「七殺?」
「一個殺手組織,永遠保持七個成員,真正的七殺只有一個,其他六個人都只是他的助手。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的武器是短箭,無毒,但可以毀人經脈。驕傲,自信,從來只出手一次,一擊不中,就不再接這個任務。出道五年,所有任務都是一擊必殺,沒有失手的記錄。在草原諸國縱橫無忌,很多王公貴族都暗中請他剷除政敵。」
薄薄的暮色中,營門大開,千餘騎勇士分四路絕塵而去。
董玉望著救援的人馬遠去,卻沒有隨著營地裡其他人一起四下散開,她站在營地門口,想著雲姐,想著紀大哥,想著赫連羽,想著那些據說從來沒有失手過的殺手,心思紛亂成一團亂麻,然後在秋天肅殺的暮色中釀成一支憂傷的曲子。
雲姐和赫連羽都會沒事吧,她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