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澐開結束電話,臉上表情若有所思。
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對方打錯了,今天堂妹說要去辦新手機,他以為是她打來,但看來不是。
分明可以置之不理,可他心底就是有一股奇異的惘然,揮之不去。
他略微思索,鬼使神差地竟撥打曹菁雯的手機。
電話響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人接起。「喂……」
她聲音弱弱的,即便隔著話筒仍舊透著難以言喻的緊張,徐澐開失笑,不知道算不算是他這上司當得夠有威嚴的證明?
「曹菁--理。」話到口裡又轉了一個彎,不是沒有過直呼名字,但在這一刻喚出來,似乎顯得過分曖昧了。
「徐總監……有什麼事?」曹菁雯嚥了口口水。實際上她握著手機的手正在顫抖,時機太巧,該不會她剛偷打電話的事被發現了吧?
「你……」雖不中亦不遠矣,徐澐開確實是察覺了什麼才會撥打這通電話,可他一沒證據二沒理由,直到察覺自己的行徑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後,變得哭笑不得,只得隨便找借口搪塞。「換約的事談得怎樣了?」
「喔……」曹菁雯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
可她很快掩去,回答道:「有七間同意延續舊約,有兩間提高抽成,一間要看業績狀況,還有一間要求我們遷移櫃位。」
「新櫃點呢?」
「有幾個預選店櫃目前還在評估。」有些百貨公司會主動來跟他們接洽、提供櫃位,但也不能照單全收,畢竟熱門的櫃點也就那麼幾間,有些是想破了頭都進不去,有些是巴不得合約到期快快撤離。
她先前畢竟人在美國,對於台灣的市場情況得花更多時間瞭解評估,所以這一個月來她除了其他事務就是埋首在表單裡,與各種分析報告為伍。
兩人各懷心思,就公事做了點交談,交換心得。大抵是放下了對彼此的偏見,過程是難得一見的平和。
這是徐澐開希望的關係,但又好像覺得哪裡不足……他人在電影街裡,環視四周,鄰近街道上儘是成雙成對的人們,好不親密。
他向來習慣一個人看電影,但今天,也許燈火太美,各色男女臉上的表情太幸福,襯得他更加形單影隻,衍生出那麼一點不甘寂寞。還不及將之壓制下去,徐澐開便聽見自己開口:「你現在有沒有空?」
「呃?」曹菁雯一愣,徐澐開應該是要交代她去做什麼吧?反正都已經和前男友談好了,回家不是一個人發呆,就是繼續處理手上的公事而已。「你等等。」
她從包包內掏出紙筆來,準備記錄他交代的事項,但下一秒,她手裡的原子筆落了地--
「有空的話,陪我去看電影?」
「什麼?!」
他似乎沒打算給她震驚的餘裕。「我在西門町的電影街,你到了再打電話給我。」
他口氣理所當然,好似篤定她會來,曹菁雯不知自己該不該為此不滿。現在很晚了,晚上九點多,為什麼要來約她?女朋友呢?
這想法讓她很鬱悶,卻又無可奈何,心裡像是上百隻螞蟻啃咬著,又麻又疼,她卻聽見自己很沒出息地說好,甚至與他約好了碰頭的時間、地點。
她是怎麼了?
曹菁雯在計程車裡捧頰歎息。這幾天,她心裡種種變化就像在洗三溫暖,忽冷忽熱,從沒這般掌握不住。她的喜怒哀樂開始被另一個原先完全沒預料的人所牽引,或者打從兩人重遇開始,便是如此。
但最少,他會找她,代表不是那麼討厭她,也許只是不喜歡,或者比不喜歡好一點點……好一點……
然後她做了一件若之後回想起來,肯定會覺得自己蠢死的事--拿出iPhone,打開裡頭的拆花瓣遊戲,輸入姓名,開始點:他討厭我、不討厭我、討厭我、不討厭……
最後結果是討厭,她垮下臉,不死心又玩了一次。
這次是不討厭,她鬆了口氣,心情霎時輕快許多,下一秒又醒悟過來,即便無人知曉,依舊窘得想死--她在幹什麼啊!
曹菁雯連忙把手機收起來,轉而瞥向車窗外,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過了晚上九點,路上車潮絲毫不見減少,她看了眼手錶,離他們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眼前壅塞的車陣卻沒鬆緩跡象。她心慌意亂,害怕遲到,看距離不算太遠,當機立斷。「我在這裡下車!」
付清車資,她開門下車往前衝,腳下的鞋在石子地上發出陣陣清脆響聲。腳上的傷好了許多,跑起來仍有些疼痛,她一個身穿套裝的女子在夜晚街路上奔跑的畫面吸引路人注意,她卻無暇顧及,還差一分鐘……
感覺好像很久沒這麼跑過,不算太長的路程,她跑得心臟都要迸出來,直到終於看見男人等待的身影,才鬆一口氣。「徐……徐……」
「你怎麼了?」徐澐開等在電影院門口,遠遠便看到一名女子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發覺是她,更是意外。「幹麼用跑的?」
「前面塞、塞車……我、我跑來……」
他聞言,先是訝異地抬高了眉,繼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揚起唇瓣。「你可以打電話叫我等一會兒。」
曹菁雯張大了嘴。對喔!
她這傻乎乎的樣子,終究讓徐澐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她惱紅了臉。「我只是……不想再遲到……」她不想再被他那樣看輕了。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他笑意漸緩,瞅著她一臉不大甘願的樣子,一股柔和蕩漾在炯黑眸底,益散著如溫玉般舒暖的光。「腳不痛了?」
「好多了……」被這麼注視著,曹菁雯臉上熱度逐漸升高,就連心跳也跟著快了,也許是她方才跑得太用力,還沒緩過來……
「那,走吧。」徐澐開見時間差不多了,催促她。
她跟上,這瞬間的旖旎很快就被打破,他買好三十分鐘後的票,兩人走入戲院,直到坐下來,看著電影開播前的廣告,她才後如後覺地問:「……我們看的是什麼片?」
徐澐開一怔,黑暗裡他的表情不掩驚訝,這才想到。「你問都沒問就來了?」
「呃……」曹菁雯尷尬了,以前她對看電影可是桃三揀四的。太沉重的不看、太歡樂浪費時間的不看、恐布片不看、血腥片不看……
「我……我很久沒看電影……」
找了個連自己都覺得很薄弱的理由,她耳根燙紅。好險裡頭黑抹抹的,徐澐開看不到。
他沉默著,好似若有聽思,卻沒講什麼。
這部片不知道是不是上映很久,電影院裡頭三三兩兩沒幾個人,跟包場沒兩樣,他們坐的位置卻很邊緣。「你怎不買好一點的位置?」
「我喜歡坐這裡。」他笑了笑,調整了一個較為輕鬆的姿勢。「心情煩悶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這裡,看著全電影院的人或哭或笑,就覺得整個人都舒坦了不少。」
「你的喜好……真奇怪。」
「是吧?」徐澐開呵呵笑了兩聲,黑亮的眸在閃爍的銀幕下一亮一亮的,很想星星。
黑暗裡,他的五官並不清楚,但即便如此模糊,她還是覺得很吸引人。她感覺自己忽然又多瞭解了這個人一點,他喜歡看戲,喜歡藉由他人的喜怒哀樂來看淡生活中的苦悶,她想昨天,他也是這麼陪伴自己,抑或她的故事給了他一些樂趣?那也不錯……
「我今天去找了我前男友……」
「喔?」
她小小聲道,電影開演了,她應該保持沉默,但徐澐開帶有聆聽意味的應和,讓她想繼續說下去。
「我們好像很久沒這麼好好談過了,都十年了,其實我們的想法早就已經不同,是我一直沒去注意……」
徐澐開從頭到尾沒有多置一詞,側臉依舊專注地看向眼前銀幕,但讓她很有傾訴的慾望。因為沒有被阻止,她就這麼繼續說下去,還好他們坐的位置偏角落,周圍沒旁人,否則肯定被投以白眼。
她說完了,整個人也安歇下來,終於有多餘的心神可以稍微關注電影。「現在……演到哪兒了?」
「……不知道。」徐澐開回答得理所當然,她瞪眼。看他這副模樣還以為他看得很專心呢。
可隨即她笑了,像他這麼愛看戲的人,卻願意分出心神給她,聽她講這些五四三。她在羞赧之餘,胸口有個地方同時震動得厲害,震著震著就逐漸變得柔軟起來,像是小時候躺在母親剛洗好烘好的被單上,那種簡單且舒適的溫柔感覺,教人沉迷。
電影劇情演到了高潮,她伴隨劇中人物起伏,但真正關注的卻是身旁的男人。裡頭在演什麼,她完全都不知道了,只希望不要結束…一直到片尾曲播放的時候,她還愣愣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
徐澐開也沒催,直到換了第二首歌,他才問:「不走嗎?」
她一怔,點頭又搖頭,然後站起來。
不想走,但不能不走。他們一前一後走出電影院,深夜裡車水馬龍的繁華已逐漸黯淡下來,如同頂上稀薄得幾乎看不見的星光。
捷運營運時間已過,到這個地步只能叫計程車,她像個等待大人告訴她玩樂時間結束了的孩子,想把握這珍貴難得的一分一秒,導致走得不太專心,腳下一滑。「啊!」
她及時穩住了身子,但腳上鞋子卻飛了出去。天是,有夠丟臉……
徐澐開回頭見了這一幕,哭笑不得。「看不出來你這個人其實挺冒失的。」
曹菁雯窘得無地自容。怎麼自己最狼狽的樣子剛好都發生在這男人面前呢?
「你等等。」他讓單腳沒穿鞋的她留在原地,走到前頭把她的鞋撿回來。「穿好,別再掉了。」
徐澐開彎腰把鞋子放在地上,方便她穿,她看著,想起上星期他給她敷腳的那一幕,忽然覺得耳根發燙,眼眶有些泛紅。
見她久久沒反應,徐澐開黑亮的眸一抬。「怎麼了?」
「沒事。」她搖搖頭。
曹菁雯穿上鞋,腳底不再涼冷,她烏潤的眸看著徐澐開,漾起一層薄薄朦朧的水霧,本來不甚明瞭的,在這一刻都化為清晰。她……想要這個人來補足她不完滿的部分。
想要他一直對她這樣,好好的。
今天才和自己的前男友徹底了斷,現在又察覺對另一個男人動了心思,原來她是這麼三心二意的人嗎?曹菁雯很迷亂,但已經產生的心情,卻是再真實不過。
不由自主地,她看著徐澐開的眼神裡,隱隱多了一點自己沒察覺的渴望。徐澐開看見了,有些訝異地抬高了眉眼。
她眸裡的波光蕩漾,柔如水波,不管是從前或過去的她,都不曾在自己眼前展露這般模樣,他一時被迷惑了,胸口好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一時動彈不了。
她粉潤的唇一張一合,好似講了些什麼,他沒聽清,只覺她的目光水潤逼人,下一秒,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震破了兩人膠著纏繞的視線。
曹菁雯一下子別開臉,頰上難以遏止地發燙著。
徐澐開接起手機。「喂……芃芃?」
「我號碼換好了,怎麼這麼久沒接電話?」堂妹柔柔的嗓音自話筒內傳出,徐澐開下意識有些鬆了口氣。「我在看電影。」一出了電影院他便把音量調大,沒想到調過頭了,聲音大得嚇人。
「什麼電影?怎不找我一起看?」徐澐開剛從美國回來,過去在台灣也沒什麼熟悉的朋友,徐洺芃有時看不過他總是一個人,都會抽出時間來陪他。
徐澐開曉得堂妹的貼心,眼神柔和了。「找不到你嘛。你舊的手機號碼停了,新的我又不知道……」
曹菁雯被冷落在一旁,聽著眼前男人與他女友在電話裡親匿的互動,全身溫度都降低了,覺得好冷。她今晚一直納悶徐澐開為何會找她而不是自己的女友,原來是因為對方沒空……
這答案順理成章又理所當然,她像個傻子一樣,處在不屬於她的戲碼裡,有了自己是主角的錯覺。她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裡,消失不見。
眼前一台計程車駛來,曹菁雯想也沒想,抬手叫車,逃亡一般坐上車子。徐澐開回神注意到,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喂?徐澐開?怎麼了?」
徐洺芃在電話那一頭問道,徐澐開從詫異裡回神,沉默了會兒,說:「沒事。」
計程車駛遠了,他真該唸唸她這沒禮貌的行為,卻想起自己講手機時,她孤伶伶站在那兒,失落地瞅望自己的目光。
徐澐開歎息。事已至此,他不傻,不可能不明白,同樣是以這般悲傷的姿態落荒而逃……沒想到這一次,居然是為了他。
坦白講,感覺不壞。
倘若是過去那個曹菁雯,在年少時被她傷了心,如今肯定是不會再為她產生任何反應。
但現在的她終於不同,她懂得了疼,跌過跤以後再爬起的姿態儘管有些笨拙狼狽,卻想讓他好好看著、守著,必要時偶爾拉她一把。
這樣的心思,太久不曾產生,令他懷念得有些感動,只是未料竟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兩次,也許她真的就是他這一輩子逃不了的命。他不信這個,但若對象是她,就這麼糾纏下去,好似也無所謂。
因為,他們都變了。
徐澐開在夜光下佇立良久,決定隔天一早再和她好好算這筆「帳」--不告而別的帳。還有,讓他有了那神心思的帳。
他都會一個一個,和她算清楚。
夜半,曹菁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就是睡不著。
她睜大了眼,呆呆望著頂上暗灰色的天花板。月光很淡,她想起很多很多往事,想著想著,不自覺便潮潤了眼眶,有什麼流了下來,她沒有抹去,任之沒入髮鬢裡。
其實為什麼要哭呢?不過就是失戀,剛好連續兩次而已。只是,好不容易才萌生的心思,連存活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活生生扼殺,實在是……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