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過去認為平淡無奇的生活,其實就是種幸福,如今,她再也無法擁有這樣的幸福了……
自奴僕開門迎她進門後,沒人敢迎上她的視線。禮俗上,歸寧應該由夫婿陪同一起返家,不見新郎倌的身影,沒人問,她也沒費心解釋,原因為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說破讓場面難堪?
進到廳堂,爹爹一看到她,未語淚先流,那張原就因辛勞而佈滿皺紋的臉,因心神備受煎熬而更顯蒼老,娘也哭得泣不成聲,和她相對無語。
見到這情景,她的眼淚反而落不下來。
「我很好」這種沒人會信的謊言她說不出口,出演安慰怕更傷了老人家的心,她只能靜靜地坐在那裡,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原諒爹……」
她停留了約莫半個時辰,這段期間爹爹口中只有這三個字,不停地、不停地重複,伴隨著抑不住的啜泣聲,一下又一下地重擊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這個家她以後再也回不來了。
她不恨爹娘,她知道做出這個決定他們的心比她還痛,看到他們不住垂淚的自責模樣,她只感到心疼,然而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不希望他們再看到她。
見了面又如何?只會讓他們因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痛苦不堪,她的出現不但沒辦法帶來安慰,反而是種更深的傷害。
與其所有的人都陷在傷痛的泥沼裡,倒不如由她一個人承擔,反正她的處境已不可能改變,又何必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逃避,不斷地提醒所有的人這場罪孽?
時間會沖淡一切,她會漸漸適應樊家的生活,至於爹娘……就這麼將她和傷痛一起遺忘了吧,忘了她,回到以往平淡恬靜的日子,她的犧牲才有價值。
孟海心要自己抬起頭,雖然爹娘都避開了目光不敢看她,雖然他們流淚的表情讓她心如刀割,她還是要自己緊緊地凝視著他們,因為……她很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當她強忍悲痛登上接她回府的馬車,看到樊仲遇坐在裡頭,她怔了下。
樊仲遇沒說什麼,只是等她坐定後,揚聲朝外喊道:「出發。」
他怕她會就此躲著不回去,所以親自來押她嗎?孟海心淒惻一笑。他多心了,孟宅依然在那兒,卻已經不是她的家了……想到自己默默在心頭下的決定,不禁悲從中來。
直至此時她才明白原來生離是比死別更重的痛,明明能見卻又必須狠心斬斷所有的思念,那種委屈和不甘好痛好痛……
難過一湧而上,她瞬間紅了眼眶。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為她很清楚他不會因為這樣而心軟,反而是將自己的無助攤在他面前,但這幾天強忍的情緒已達界限,她緊緊搗唇,吞下了啜泣,卻停不住奔流而下的淚。
樊仲遇定定地看著前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受影響,但那只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細微聲響仍緊緊攫住他的心。
為什麼?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嗎?見到父母,她應該會因傾訴委屈而稍感釋然才是,結果她卻是哭成了淚人兒,,纖細的肩頭拚命顫抖,像是她已無法再承載更大的悲痛。
除非,她不但沒釋放自己的難過,反而將父母的苦全背負到她身上。
這個念頭一掠過,樊仲遇立刻回想她剛上車時的表情——雖然沉重,卻不見哭泣的痕跡——猛然漫開的梗塞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早該想到,連他都恨不了的她,又怎麼可能會去埋怨父母?娘家是她唯一可以放鬆的地方,回到樊家後她只能再度把苦往肚子裡吞,這些她應該都很清楚,為什麼她就不讓自己好過些?!
強烈的怒意讓他手緊握成拳,既想痛罵她,又氣自己親自前來押陣的小人之心。
她不可能逃的,若她真是那麼自私自利的人,成親那晚她早就拚死拚活地離開樊家,又何必忍到這時候?
心整個擰起,樊仲遇緩緩吐氣,卻釋不去心頭的鬱悶。
「抱歉。」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歉語已脫口而出。
懊惱自己失言的同時,那股梗塞也因直承過錯的坦然而稍獲紓解,他才明白原來他的良心並不像他所想的清除得那麼徹底。
孟海心倏地抬頭看他,勉強凝聚的意志被他的道歉全數擊潰。
「你為什麼要騙我?如果你那時就把真相告訴我,我就不會懷著那麼大的期待,我就不會這麼痛苦,為什麼要騙我?」她已經顧不得掩飾感情了,他難得的失防將她傷痕纍纍的心整個打碎,一直盤旋著折磨她的疑問終於脫口而出。
那雙盈淚的眼,樊仲遇沒辦法再自欺欺人。
她說的沒錯,那一天他早已察覺到她暗生的情愫,因為若是對一個討厭的男人,她只會落荒而逃,根本不可能會因為在意他而赧紅了臉。
他明明知道,卻還故意讓她越陷越深,然後再告訴自己他沒有隱瞞,只是她自作多情誤會了,天……他真說得出口,那就是騙,他利用她的感情騙了她!
但他又怎能承認?現在再說這個又能改變什麼?理智叫他要反駁,像之前那樣用冷言抹去她的希冀,她泣淚慘白的臉容卻震懾了他,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看著她。
是他虧欠她,他毀了她的下半輩子,再多的辯解、再多的自圓其說也改變不了事實,但明知自己有錯,他卻不能放手讓她走,他只能允許自己說出納於事無補的兩個字。
那雙黑眸終於不再那麼難以看透,但孟海心寧願她永遠都不要看透。他難過了嗎?後悔了嗎?卻在她已和他兄長成親了之後!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你……我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已無力撐持的她將臉埋進掌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聲聲泣訴敲在他的心上,樊仲遇拳握得更緊,緊到指甲陷進掌肉裡,必須如此他才能羈住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彷彿又回到當初剛將兄長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的時候。
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自己開創出大片錦繡前程,結果一轉身,卻發現自己站在險惡刀山,只要一邁步,他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但傷的卻不是他,而是被他硬拖上刀山的無辜兄長!
他頓時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連一步也邁不開的他只能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等著墜入刀山的那一刻來臨。
後來是贖罪給了他力量,兄長要他為自己的錯付出代價,於是,他咬著牙,即使雙腳被割得鮮血淋漓,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地獄,他也要背著兄長脫離險境。
而如今,為了保護兄長他又將一個無辜的人拖下水,但他的命只能還給一個人,他只能背著一個人,他還有什麼能補償給她?
孟海心哭泣漸歇,隨著眼淚的奔流,已釋放情緒的她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她氣他什麼話都不說,更氣自己就這麼原諒了他……那兩個字停留腦海,讓殘留淚水的柔美麗容浮現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其實在見到大老爺和其他族人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原諒他,而這兩天從僕人和其他人口中大概明白他們過去的遭遇,僅有的怨也被心疼撫平了。
算她傻吧,算她太軟弱吧,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抹去臉上的淚,深深吸了口氣。
「請把剛剛聽到的話都忘了。」剛哭過的嗓音仍帶著哽咽,卻是如此堅定。
「我會盡到一個妻子該盡的職責,好好地照顧相公,請小叔放心。」她將心意傳達給他了,而她也知道他其實不是那麼無動於衷的,這就夠了,叔嫂這個關係已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無法逾越的界線,他們注定無緣,從今以後,她會將這份感情深深埋藏,再也不去碰觸。
那兩個稱謂重重擊上他,樊仲遇喉頭發苦。
她的堅強只更映襯出他的卑劣,而他卻只能利用她的堅強,鞏固他已快支離破碎的冷狠。
她願意配合自是再好不過。
她是大嫂,已和兄長拜堂成親的傀儡大嫂。
「勞煩你了。」
「海心嫂子留步,你要去哪兒呀?」
糟了,被逮到了。抱著竹簍的孟海心低歎口氣,努力撐起笑容,轉身正準備叫喚,結果嘴一張,話卻梗在喉頭。
她是……二房堂弟的妻子?還是四房叔父的年輕小妾?她記憶中的面孔全亂成一團,這幾天來找她的人太多了,誰是誰她根本人不出來。
「……我要去洗衣服。」怕叫錯人反而失禮,她只好用笑帶過。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臉上的笑一定僵到不像話,沒辦法,誰教她學不來這些虛偽客套,而且心頭的焦急也讓她笑不太出來,孟海心悄悄看向天色。她沒時間啊……
「洗衣服?」衣著華貴的少婦掩嘴驚喊。「哎呀,你怎麼不跟我說呢?這種事交給下人做就好了呀,快快快,去把少夫人手上的東西接過來。」她連忙指使身後的兩名婢女。
「不用了,不麻煩你了。」看到兩個婢女腳重得像邁不開的慢吞吞舉止,孟海心直接先開口拒絕。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客氣什麼?」嘴上雖這麼念著,少婦並沒再提起要幫她的事。「不是聽說仲遇堂弟最近生意還挺有起色的嗎?怎麼不聘個婢女來幫幫你呢?」
聽到後面,孟海心不知該歎氣還是該苦笑。
她從沒客氣過,現實讓她沒有傲骨可以去客氣。
樊家各房分得很清楚,除了膳食會統一由廚房烹煮送到各房院落,其他的生活所需全靠自己張羅。
大房沒有專屬奴婢。樊仲遇說過的這句話,她一開始還以為只是代表沒人服侍,現在回想自己真的是太過於單純。
以往可能多少還礙於樊仲遇的面子,大房的家務是由府裡總管輪流指派直屬樊家的婢女兼著幫忙,不過主子勢利,奴僕們當然也有樣學樣,一看到大房多了個少夫人,總管不派人了,以往輪流的幾個婢女也跟著默不作聲,樂得把事情全都丟在她身上。
她娘家雖然不像樊家其他房奢華到奴僕成群,但她也是被捧在掌心上呵疼的,只拿過針線的手根本沒操持過家務,洗衣、打掃、收拾相公弄出來的殘局,這些事讓不得要領的她忙到焦頭爛額,當有人說需要幫忙可以找她時,她幾乎感激涕零。
她第一個求助的是三房的叔母,因為她的笑容最慈祥,語氣也最熱絡。結果她等了又等,叔母答應的救兵一直沒有出現。
當又有人說不用客氣時,她又傻傻地信了。結果對方拉著她將大房的狀況問了個鉅細靡遺,她浪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對方一句累了,就把她請出了房。
就這樣,被人敷衍個幾回,再笨再單純也該頓悟了,她總算明白原來那全都只是場面話,也總算看出那些隱於笑容之下的詭詐心思。
難怪她記不住誰是誰了,每個人都是相同的眼神,笑容都是一樣的虛假,她忙到事情都做不完了,又哪有心思去辨認她們的臉孔?
像現在,眼前這人一開始那些彷彿心疼不已的話語只不過是在鋪陳罷了,後來以虛探實的問句才是她過來的主要目的。
「可是我沒聽小叔說過。」應該說她已經兩天沒見過他了。孟海心在心裡默默更正,努力讓自己不要說得很心虛的樣子。「如果手頭上真變寬裕,我想他不會對這種情形坐視不管才是。」
雖然住在同一院落,但忙碌的他早出晚歸,從不跟她們一起用膳,她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而通常他也都是為了探望相公而來,根本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更別說是跟她閒聊。
她並不是故意要說謊,而是她不喜歡她們和她談完後,帶著莫測高深笑容離開的表情。其實她們的消息比她還靈通,許多事她還是從她們口中知道的,但她很怕自己會不小心透露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她們去跟丈夫大做文章,反而害到他。
不過她很有自知之明,要像她們那樣面不改色地隱藏心思的本領她永遠也學不來,只能避重就輕。
「唉,真苦了你了。」少婦一臉同情,眼梢卻閃著笑意。大房雖然不足為懼,但總是三天兩頭就過來探探,免得一時大意讓他們竄出了頭。「我會請我家相公拉拔一下仲遇堂弟,不過堂弟實在是有些上不了檯面,頂多只能把一些小商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要是遇上一些高官權貴馬上就現出原形,沒那個氣勢呀!」他才不像她說的那樣!孟海心好生氣,卻只能笑,拚命地擠出笑。
後來從她們口中她才知道原來所謂的二當家不過是個敬稱,掌權的大老爺還沒宣佈由誰接手,底下的子孫個個都有希望,稱一聲二當家,彷彿大當家的位置就近在眼前。
但不知為何,即使眾人直指,即使她已因貧困而苦,她還是沒辦法將他們說的那個無用男人和他聯想在一起。
是,誰教他們家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商號呢?孟海心自我解嘲,氣也就消了。至少他很努力,而不是躲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她相信終有一天他的付出一定會得到成果的。
「那個……我還要去洗衣服。」孟海心提醒。
不想聽那些無謂的詆毀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她事情真的做不完了,她洗衣服要洗好久,要是沒足夠時間將衣服晾乾,那她就白洗了。
「哎呀,陪我聊聊嘛,這些事我再叫底下的人幫你。」少婦熱絡地拉住她。最重要的事沒問到,哪能放她離開?
如果真會叫人幫她,她還需要煩惱嗎?手上竹簍差點被弄掉,孟海心連忙抓緊,臉上的僵笑已經快撐不住。
她很清楚接下來要問什麼,因為每個來找她的人,不管話題繞了多大一圈,最後總會回到一個問題上頭——他們到底圓房了沒?
沒有、沒有、沒有,相公沒碰她,這樣可以嗎?!孟海心好想大吼回去,但她卻是只能悶悶地抿唇,把那些話全都嚥回去。
不准多談——他之前特地叮囑過她,這四個字說來簡單做來好難,她只消搖個頭就等於回答了一切,要她怎麼不多談?
「海心嫂子呀,你和伯臨堂兄有沒有什麼進展?」果然,少婦如她所料地開了口。「別看大老爺說得冷硬,堂兄畢竟是樊家長孫,要是能生個曾孫給他抱抱,肯定會對大房多些援助的。」
「這……」沒辦法回答的孟海心只能故作羞窘地低下頭——這種話題也真的很讓她羞窘就是了,他們可以大肆將這種事情掛在嘴邊的本領她實在是學不來。
她不知道目前狀況算好還是壞,但至少對她而言是值得慶幸的,相公好像不太喜歡她,他對一些婢女還會發些小孩脾氣吵吵鬧鬧,但只要一對上她,他就冷著臉不說話,就連她幫他打理衣著、餵食這些事,他也沒拿正眼瞧過她。
晚上他會自己上榻睡,睡在他慣睡的內側,而她就窩在另一端的角落,知道他對這種事——或是她——沒有興趣之後,她已漸漸能睡得安穩。
「唉,這怎麼成?嫂子你要加把勁呀!」越是眉開眼笑,少婦歎得越大聲。
「如果真不成,我那兒有些春宮畫,讓堂兄有樣學樣也好。」
「噗!」此話一出,婢女們笑到花枝亂顫,還不住地交頭接耳,眼神直往她身上瞟。
春宮圖?不敢相信竟會聽到這種詞,孟海心麗容整個羞紅。早知道她們只將她當笑話看,所以她並不是很在意那些冷嘲熱諷,但沒必要說到這種程度吧?
「不、不用了,謝謝關心。」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孟海心只能尷尬回拒。
「不說了不說了,我還有事忙呢,先這樣啦!」挖到消息,少婦鳴金收兵,帶著婢女開開心心地離開。
終於走了。孟海心歎了口氣,感覺就像剛從噬人野獸口中逃脫後一樣累。
他呢?腦海掠過那日他被眾人攻詰的情景,她的心口倏地揪緊。只是應付這些女眷就已讓她感到頭痛不已,面對那些更冷悍的男人們,他所承受的苦難怕不比她更重傷百倍?
他那麼忙,會記得按時用膳嗎?下次再看到他時,問問他要不要回來一起用餐吧,這樣她也不會老是掛慮著……發現這念頭有多像妻子在關懷丈夫,孟海心臉一紅。
不,她沒別的意思,她只是將他當成家人一樣關心而已,就像相公不吃飯她會幫忙哄,相公把水打翻她會怕他淋濕身子是一樣的道理……
孟海心舉了許許多多的例子努力對自己證明,但最後她停住了,紅潮淡去的麗容只餘下淡淡的淒苦及悵然。
太難了,要羈緊心思別去想他真的太難,就讓她藉由關心稍微釋放吧,不然她怕一直壓抑下去,會累積到她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他不用來用膳也好,別太常見到面,她就可以比較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然每次在他離開後,她的心都會揪疼,久久無法平息。
別想了,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深吸口氣,把所有的念頭全都抹去,抱起竹簍,快步走出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