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船運公司在碼頭的地盤。
他們不但有自己的貨倉,還有自己專屬的工作班子。
每天,這兒總是熱熱鬧鬧,人聲沸騰,只要貨船一到,上百名的碼頭工人,就會在工頭的吆喝下,進到船艙裡去卸貨,再一件件的搬到倉庫裡,等著驗貨出關。
正因為上海日漸繁榮,船貨量大增,碼頭工人的需求也跟著水漲船高,因而他很袂就被錄用了。
雖然對他而言,搬運工是做苦力的工作,但面對這裡到處充滿著生機,他的鬥志和萬丈雄心也全被引燃了,他不斷的告訴自己:
「不會的,我不會一輩子只是個碼頭工人,既然宋達海可以搖身一變成為雄霸一方的上海大亨,那麼我龍少白,也一定能在上海灘,留下一頁傳奇。」
就這樣經過了半個月,他終於領到第一筆工錢。
立刻,他又把薪水袋原封不動的交給了工頭。
「怎麼?」工頭貴叔訥訥的問:「是工錢少算了嗎?」
「不是,」他很快回答說:「我是在工人寮聽阿樂提起,每到發放工錢,你都會替他們把錢匯回去。我初來乍到,又不知道郵電局在哪兒,所以,我也想請貴叔幫我把錢寄回家鄉去。」
貴叔驚訝的看池。
「你要全部寄回去?你媳婦急著用錢嗎?」
「沒有,」龍少白訕然的搔搔頭。「我根本還沒娶媳婦。」
「既然你還沒娶媳婦,家裡又不缺錢用。」貴叔又說:「這出門在外,你總得留一些在身邊,瞧你來了半把個月,幹起活就像拚命三郎,正好趁著今晚發放工錢,又沒有貨船靠岸卸貨,你不妨到南京路的三條通逛逛,那兒挺熱鬧的。或許,你也可以找間戲館子聽戲,解解悶,喝碗涼茶,這些都是需要花錢的,你總不能放了工,一個人躲在工人寮,那多沒意思。」
「可是我對上海,一點都不熟。」
「不如這樣,」貴叔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今晚我和大家約好一道去喝酒,你就跟著我走。總之,辛苦了一整個半月,也該放鬆一下心情,雖然百樂門那種大舞廳咱們是玩不起,不過找間小酒館,喝它個兩三杯,不也一樣逍遙自在。」
忽然,一聽貴叔提起「百樂門」,龍少白的腦海裡飛快閃過一個飄柔如夢的身影,一下子,他記起了那個在半夜裡相遇的賣花女商婉柔,記起了他捫一起坐在寒夜的街燈下,共吃著一個豆沙包……
「不了,貴叔。」他不禁露出一臉的欣喜說:「真謝謝你的好意,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恐怕不能跟你去小酒館了。但是你說得對,我確實需要一點錢片:……」
他一邊說,一邊從薪水袋取出兩張紙幣。「剩下的,你就幫我寄回長沙吧。」
然後,他興沖沖地買了兩個豆沙包,來到百樂門大舞廳的門外。
那兒,街景依舊,燈火依舊,熱鬧也依舊。
而空氣裡,依稀可以聽見從舞廳裡傳來的歌聲,是那麼輕盈,那麼曼妙,那麼令人癡醉。
夜,漸漸深了。
人來人往中,他卻找不到商婉柔那纖細的身影。
終於,百樂門曲終人散,燈也滅了,他卻帶著滿身的失落,當然若喪的說:
「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領了工錢,要來感謝她那夜的傾囊相助,可我為什麼找不到她?是她病了嗎?還是她發生了什麼事?」
就這樣,他被陷在一片迷離裡。
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從華燈初上,一直等到漏盡更殘,卻依舊帶著滿身的落寞離去。
接著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都徒勞無功,好像商婉柔一下子從地球上消失一樣。
於是,他再度踩著傷心的步伐,冷冷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而腦海裡,不斷浮起商婉柔那盈盈如水的眼眸,亮晶晶的;閃著動人的波光……
忽然間,他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給打斷了思緒。
才一抬頭,就遠遠看見一群凶悍,而且殺氣騰騰的彪形大漢,各持著鐵棍和利器,正在追殺一個年輕男子,只見他們一路吆喝著:
「你別跑!臭小子,咱們六爺開的場子,你也敢來鬧,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今天非斷了你的手腳,好回去向六爺交代。」
看著那觸目驚心的場面,龍少白不禁一陣大駭,整個人就愣在那兒,眼睜睜的看著那一路被迫殺的男子,身上受了傷,還死命往他的方向奔竄而來。
就在十萬火急中,龍少白猛然伸過手去,把那年輕男子拉進一條幽暗的巷子裡,壓低聲音說:
「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說著,他拉起停在路邊一輛破舊的黃包車,再把車上堆積的破竹簍和紙箱;全部掃到地上去。
「上車吧,」他十分緊迫的說:「再不離開,他們很快就會追過來。」
那年輕男子對他匆匆一瞥,就迅速上了黃包車。
龍少白又順手從一根曬衣架上,拉下一條人家忘記收起來的被單,蓋在他身上,便抬起車軸,一路向前奔去。
「站住!」
當他把黃包車拉到巷口,那群大漢陡的追了上來,一字排開的攔住他,嚇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首先,一個帶頭的中年男子開了口:
「我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人跑進巷子裡?」
「沒有,」龍少白搖著頭,顫聲說:「我什麼都沒看見。」
「那做車上載什麼東西?」
「這……」龍少白一時囁囁嚅嚅的說不出話來。
「你們看。」
一個手下突然指著車上叫了起來:
「強哥,這車子有血跡,一定是那臭小子,他八成就躲在黃包車裡。」
「不,」龍少白一慌,急中生智說:「你們不能看,這被子底下是我老婆,她因為快生了,一時挺不住,羊水破了,才留下這些血漬。大爺,我求你們行行好,讓我快點兒把她送去醫院,要不然,會有危險。」
「不行,強哥。」那手下又說:「我們最好檢查看看,要是讓那小子跑了,我們回去怎麼向六爺交差?」
「去你的!」被叫做強哥的中年男子,狠狠咒罵了一句:「女人家生孩子有什麼好看,還不快讓路。」
一聽到,「還不快讓路。」龍少白心中一陣暗暗竊喜,馬上拉起黃包車,就拚命往巷口飛出。
一忽兒,他已轉了一個彎,繞過幾條胡同,最卮奔馳在大街上,一直到了郊外白渡橋,他才停下黃包車。
「好了,」他氣喘吁吁的說:「這兒安全了,你下車吧。」
那年輕人終於掀開被單,從容的跳下車,不勝感激的說: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的見義勇為,恐怕我早就橫屍街頭了。」
「你別這麼說,」龍少白客客氣氣的。「所謂大恩不言謝,再說,那麼多人追殺你一個,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但我沒有想到,」那年輕人說:「你的演技這麼好,把他們全蒙騙過去了。」
「你別取笑我了,」他說:「剛剛我還被嚇出一身冷汗呢。」
「可你有沒有想過,萬—被發現躲在黃包車的是我,你一定也會受我連累。」
「我不怕,我要是怕了,就不會挺身而出,只是……」他看著那年輕人,「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
這一問,那年輕人就憤憤不平。
「你不知道,這件事說來就有氣,他們是上海賭王,也是人稱董六爺的手下,我因為剛從北平大學畢業回來,一時間著無聊,就出來逛逛,才進到六爺開設的賭場去試試手氣……」
「那你一定出老千,才會被追殺。」
那年輕人大笑了一聲。
「你看我像老千嗎?」他一本正經的說:「我不是,我是在賭場裡輸了不少錢,每次買大就開小,買小就開大,我才懷疑他們在賭桌上動手腳。」
「結果呢?」龍少白問。
「當然是被我看出了破綻,當場就揭發他們以偷天換日的方式詐賭,而把賭場給惹毛了,才派出大批人馬追殺我。」
「接下來,」龍少白瞭然於胸的說:「就是我看見的那一幕了。」
那年輕人點點頭。
「說實在,」他一派瀟灑的說:「這些人真是有眼無珠,要是六爺在,他認得我,就不會由著他的手下胡作非為了。」
「你認得六爺?」
「嗯。」那年輕人輕輕應著:「六爺和我父親,有一些往來。」
「對了,」龍少白看著他受傷的手臂。「我們別談什麼六爺,瞧你的傷口一直流血,我看傷還是上醫院擦藥吧。」
那年輕人笑了。
「別緊張,」他說:「只是一點小傷,根本不需要上醫院。」他一面說,一面撕下身上那件白襯衫的衣角,綁在傷口上。「瞧,這樣不就好了。」
「你不覺得痛嗎?」
「如果連這一點皮肉之傷,我都不能忍,那麼以後,我又怎麼在上海灘闖大風大浪呢?」
龍少白的眼睛瞬間閃亮了起來。
「想不到你是這麼有雄心壯志,」他欣賞的說:「在剛剛之前,從你的衣著上,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遊戲人間,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可是聽了你的一席話,才知道你是如此的有膽識、有氣魄,看來我伸出援手救你,是救對了。」
「所以,你算來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卻這麼魯莽,忘了請問你尊姓大名?」
「哦,」龍少白愣了一下。「我叫龍少白,你呢?」
「我姓宋,」那年輕人爽朗的回答:「名叫雲滔,是白雲的雲,浪滔的滔。」
「原來你也姓宋?」龍少白露出了驚訝。
「什麼意思?」
「沒有,」龍少白解釋說:「我只是覺得,在上海好像所有的富商巨賈,名流紳士,都跟你一樣姓宋,就像上海大亨宋達海,一代名人宋查理,以及他的女兒宋氏三姐妹,都名滿天下。還有你,一看就能明白,你是出自豪門世家的公子爺……」
「呵,」宋雲滔打斷他的語。「你太抬舉我了,你方才說的那些人,在上海全是響叮噹的大人物,而我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混小子,怎敢和他們相提並論?」
「誰敢保證,你未來不會跟他們一樣,光芒四射?」
「沒錯,」宋雲滔心有所感的說:「在上海這個地方,只要敢拚、敢鬥、敢拿生命來賭,就會有成功的勝算。」
「是了,」龍少白說:「只要有膽識,就一定會成功。說實在,看你這樣自信滿滿,我滿懷的理想又被你撩了起來,更讓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那太好了,」宋雲滔興奮的說:「我就欣賞你這種有骨氣的人,不如這樣,我們找間酒館坐下來,我請你喝杯酒,一來慶祝我們的相識,二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也算是我的一點敬意。」
「你別跟我客氣,」龍少白心領的說:「你的一番熱誠已經夠了,不需要再請我喝酒。再說,天色很晚了,明天一早,我還要上工呢?」
「上工?」宋雲滔關切的問:「你在什麼地方工作?」
「第三號碼頭。」
宋雲滔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威遠船運嗎?」
「對對,」龍少白迭聲說:「就是威遠,它是碼頭裡最具規模的船運公司,每天有十幾艘貨輪在那兒卸貨,所以我不能跟你上酒館去了,以免誤了工作。況且我上工不到一個月,要是不好好做,準會被炒魷魚的。」
「放心吧,」宋雲滔一副瀟灑不羈的神情說:「我敢打包票,絕對沒有人敢炒你魷魚。」
「為什麼?」
「因為我是未卜先知呀,」宋雲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說:「而且我保證,你不但不會被炒魷魚,還會升職被調到洋行去呢?」
「升職?」龍少白噗的一笑。「你別開我玩笑了,就算天上員的掉下來好運,也輪不到我這個新來的碼頭工人。」
「怎麼,你不相信?」宋雲滔瞪視著他。
「我當然不信,」龍少白坦率的說:「畢竟,這種一夜之間,就改變命運的故事,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那,」宋雲滔揚了揚眉看,說;「我們來打個賭,要是我輸了,就到上海最豪華的姑姑宴酒樓,擺酒請你。」
龍少白掀了掀嘴角,笑著。
「收起你的好意吧,」他說:「我知道,你是為了要感謝我剛才的拔刀相助,才想出這個法子,故意打賭輸我,好還了我這個人情,是不是?」
「是嗎?」宋雲滔笑裡藏有乾坤說:「既然你那麼肯定我會故意輸你,那麼我們明天等著看好戲吧,看我是不是,真的未卜先知?」
果然,宋雲滔的話應驗了。
一大早,龍少白才到碼頭上工,扛著一大袋的小麥,從船艙走下來,工頭貴叔就叫住了他:
「少白,你別做了——」
龍少白一愣,放下肩上的小麥。
「貴叔,」他迷濛的問:「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別做了,」貴叔又說了一遍。「我剛剛接到老闆的交代,要你收拾東西,馬上離開碼頭。」
「什麼?」龍少白被震攝住了。「你要辭退我?」
「不是的,少白,你聽我說……」
「不不不,」龍少白一迭連聲的叫:「你不可以辭退我,貴叔,你告訴我,是我做得不好嗎?還是我偷懶、打混戰?如果真早這樣,那我馬上走,如果不是,只求你行行好,別趕我走,好嗎?」
「你誤會了,少白。」貴叔笑著。「不是我不想把你留下來,也不是要開除你,而是老闆要把你調到洋行去學做生意。」
龍少白陡的一怔。
「洋行,做生意?」他不敢置信的問:「這是真的嗎?貴叔,我真的要被調到洋行去嗎?」
「當然是真的,」貴叔肯定的說:「你能被老闆看重,我也替你感到高興,畢竟那是需要動腦子的工作,不像咱們這些老粗,只能一輩子做苦力,少白,你要好好把握喔。」
「可是……」龍少白遲疑的問:「我才來碼頭不到一個月,又從來沒見過老闆,他怎麼會選中我?再說,做生意我一點都不會,我真怕學不來?」
「別擔心,」貴叔鼓勵的說:「到了那兒,自然有人教你,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念過幾年書,一定可以做得很好,何況要受到咱們老闆,上海大亨的賞識,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好運道。」
突然,龍少白睜大了眼珠。
「貴叔,」他驚奇的叫:「咱們的老闆是上海大亨,宋達海?」
「是啊,」貴叔回答:「在上海法租界,有誰不知道十里洋場和碼頭一帶,包括威遠船運公司,都是宋氏集團宋達海的勢力和地盤。」
「這麼說,」龍少白既驚且喜。「我替宋達海做事,是站在天子腳下,而不自知?」
貴叔笑著拍他的肩膀。
「這是你的造化,」他說:「能得到上海大亨的提拔,就表示你的前途無可限量,你快去準備準備,待會兒,就會有人來帶你去洋行見習。」
「不用準備了。」
一個低沉而略帶磁性的聲音,驟然從背後響了起來,龍少白轉身過去,一眼就看見宋雲滔梳著一個光亮的油粉頭,穿了一條淺咖啡色的條紋西裝褲,用吊帶繫著,而身上是一件白得發亮的襯衫,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有錢人家少爺的裝扮。他不覺驚叫了一聲:
「是你,宋雲滔?」
「怎麼樣,」宋雲滔瀟灑不羈的停在地面前,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的說:「我的話是不是應驗了,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不是為了要感恩圖報,才故意設下的賭局吧。」
龍少白注視著他。
「我承認這次打賭,我輸了。」他說:「我也會一諾千金,在姑姑宴辦一桌酒席。不過,你必須等我下次領了工錢,才能替你擺酒。」
「哈,」宋雲滔搶著說:「誰要你擺酒來著,我只說我輸了,就替你擺酒,並沒有說我贏了,你需要為我擺酒,是不是?」
「可是打賭好比做生意,有來有往,就算我們沒有約定,我這是願賭服輸。」
「那怎麼行。」宋雲滔說:「既然你願賭服輸,就必須照著我們當初的口頭承諾,況且你救過我一命,我沒有讓你花錢擺酒請我的道理?」
他的堅持。讓龍少白有些莫可奈何。
「好吧,」他聳聳肩。「既然你有心,那麼就算我欠你一次,不過……」他停了停,問:「你怎麼能夠料事如神,算準了我今天會被調到洋行去?」
「我早說了,」宋雲滔爵出詭異的笑容。「我是未卜先知嘛。」
龍少白半信半疑的。
「就算你真的是未卜先知,可是碼頭這個地方,管制森嚴,你又怎麼能夠來去自如?」
「少白,」一旁的貴叔忽然叫:「這你還看不明白嗎?你能被調職,一切都是宋少爺的安排。」
「宋少爺?」龍少白迷濛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貴叔,你也認識宋雲滔嗎?」
貴叔笑了。
「宋少爺不是別人,他是咱們船運公司的老闆,也就是上海大亨宋達海的兒子,宋氏集團未來的繼承人。」
龍少白震驚的看他。
「這是真的嗎?宋雲滔,你真的是宋達海的兒子嗎?」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是,」龍少白吸著氣說:「對你來說,這確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可是對我而說,你的尊貴,你的出身不凡,都超出我的想像,原來我會被調去洋行,全是拜你所賜。」
「難道你不領情嗎?」
「不是,」龍少白解釋說:「我只是在想,你這麼做,是因為我昨天的挺身而出嗎?」
「我承認,」宋雲滔斜睇他一眼。「我確實是為了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還有惺惺相惜,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優秀人才,才會向我爸爸推薦,把你調到洋行去見習,將來好幫我們宋氏集團管理洋貨街的生意。」
「是呀,少白。」貴叔插嘴說:「你絕對是塊料子,難得宋少爺這麼提拔你,你就別不識抬舉,好好跟他去吧。」
「不,」龍少白搖頭,「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宋少爺,昨天的事根本不足掛齒,我不想讓人家誤以為我在攀龍附風,是靠你的關係才一步登天,為了保留我的自尊,請你收回成命,讓我留在碼頭。」
宋雲滔急了。
「你一定要這麼想嗎?」他皺眉的說:「事實上你在碼頭或洋行工作,一樣是在替我爸爸做事,只不過讓你當搬運工人,太埋沒你的才華了。」
「至少,沒有你宋少爺這一層關係,我做得心安理得。」
「同樣的,你在洋行裡,也可做得心安得理得。」宋雲滔企圖軟化他。「因為剛好九叔年紀大了,準備退休回鄉去,我才向我爸爸推舉你,我相信以你的氣魄,一定可以為洋行做很多事,你何必要冠上報恩之說。況且,我爸爸是個愛才惜才之人,說真的,如果你沒有真事,我又怎麼能說得動他,讓你去接九叔的位子?真正說起來,這份工作,是你憑自己的才能,爭取得來的。」
「這怎麼可能?」龍少白狐疑的。「至今,宋老闆未曾到碼頭來巡視,就算他來了,也不會對我這個苦力工人,特別注意,更別說見識我有什麼才能了。」
「你別小看自己,」宋雲滔笑笑的說:「雖然我爸爸,未曾見過你,可他絕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所以,他一大早就叫了船運公司經理去問話,對你已經有了一番認識和評價,也知道你念過省中,才德兼備,是個可靠的人才。總之,你能被調到洋行,是憑著你平常工作認真贏來的,我只是順水推舟。不信,你可以問問貴叔?」
「沒錯,」貴叔頻頻點頭。「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少白,你就別辜負宋少爺這樣誠心的幫你,這可是個出人頭地的好機會呢。」
「是啊,」宋雲滔苦口婆心的。「能在洋行做事,可學到不少新鮮東西,也可以讓你一層抱負,這不正是你來上海的目的嗎?」
忽然,龍少白不語了。
宋雲滔又說:「我看得出來你的骨氣,也知道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才,我相信你在上海灘一定會有所作為。我的目的,就是要把你拉進宋氏集團的核心,成為我爸爸最得力的助手,說穿了,我不是在幫你,而是在為我們宋家的事業著想。畢竟,讓你待在碼頭效苦力,那簡直是埋沒人才。」
「但是,」龍少白抬眼,看了看貴叔,又看了看宋雲滔,遲疑的說:「我怕我會做不好。」
「你不用怕,」宋雲滔安慰說:「其實做生意並不難,只要你肯學,肯用腦筋,我保證以你的聰明才智,一定可以做得比九叔還好。」
「看你這麼誠心誠意,」龍少白終於露出了笑容,「我要是再拒絕,就太不知好歹了。」
宋雲滔驟然掠過一陣欣喜。
「太好了,龍少白。」他大聲的喊:「你總算答應要去洋行了。」
「你還說呢,」龍少白揶揄的牽動嘴角。「什麼未卜先知,那根本是騙人的把戲嘛,說穿了,還不是你宋少爺,一手精心策劃的安排,」
「啊,」宋雲滔又蹙起眉毛。「從現在起,你進到洋行去當差,咱們就是自家人,你就別再叫我宋少爺,還是叫我雲滔吧。」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宋雲滔爽朗的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我們一見如故,你就別跟我說什麼主雇之分了,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我們宋氏集團的下人。」
龍少白一陣感動。
「你根本不需要,對我這麼好。」
「畢竟像你這樣講義氣的血性男子,已經不多見了。再說,我剛從北京大學畢業回來,在上海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我又是宋家唯一的孩子,所以我是真心的把你當成知己,甚至可以出生入死。不如這樣,少白,我們就結為兄弟,你說好不好?」
龍少白一聽,有些惶恐。
「你要和我,結為兄弟?」
「是的,」宋雲滔用肯定的聲音說:「只要我們結為兄弟,以後就可以一起打天下,締造宋氏集團在商場上的光芒,也可以讓我們共同成為上海灘的英雄,共同成為十里洋場的傳奇。」
這樣動人心弦的話語,聽進龍少白的耳朵裡,除了有深深的誘惑,還有一些些的受寵若驚。
「這……」他顫顫的說:「這不太好吧,宋少爺,承蒙你看得起,我實在無法高攀。」
「除非你壓根兒,就看不起我,嫌棄我是個不務正業,整天只會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或是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
「不,」龍少白慌忙說:「我根本沒有資格,嫌棄你。」
「既然你不嫌棄我,」宋雲滔趁勢抓住機會。「那就表示你答應了,從今天起我們就以兄弟相稱,我看過你留在船運公司的資料,你大我十個月,你是哥哥,我是弟弟。」
「可是我們身份懸殊,這樣不是委屈你了。」
宋雲滔笑了。
「難不成,」他說:「你也要我們像上海幫,或紅花會那些道上的堂口兄弟一樣,肝膽相照,義薄雲天!來個滴血為盟才算數?」
「不是的,」龍少白急急的說:「我只是不知以後,要用什麼來回報你的這份情義?」
「那麼,」宋雲滔深深注視著他。「就用你最真誠的心意,還有滿腔的狂熱,為我們宋家創造一份奇跡。巴。」
驀然,龍少白的眼中蒙上一層淚霧。那眼裡,有感動,有熱切,還有閃爍不定的光芒。他不禁握住宋雲滔的雙手,用充滿希望,充滿信心的聲音說:
「會的。雲滔,你的這份提攜之恩,我會真心的把你當成是我的兄弟,也會真心的替宋家賣命,哪怕是水裡來,火裡去,我都會和你同生死,共患難,做真正的上海灘英雄。」
就這樣,龍少白在洋貨街過著嶄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