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抱她進來的!
她欣喜地掀被下床,急衝進客房,想跟丈夫說句話,取得他的諒解。但東陽斜灑的房間內空無一人,只有一疊被他摺得整齊的床被,靜躺在那張藍白條紋的單人床上。
原來他早就出門了!鄒嫻背倚門框而立,勉力拂去即將淌出的淚,沒精打彩地來到衣櫃前,拉開木門檢視衣物一番。
櫃裡缺了一套他不常穿的灰色系西裝、一套休閒棉衫及中型旅行袋。鄒嫻瞭解他是不願去吵她,才會動這個衣櫃裡的衣服的。
望著裡面掛著一排排的舊衣裳,她抬手順了衣料一下,然後慢慢地停在一套男用黃卡其大學服上。她若有所思地觸摸質料粗糙的襯衫衣袖,再往右探向懸在一旁的高中女生制服,以食指順著黑色百褶裙的褶線而下。
她怔然望著衣櫃裡那兩套年少時期的衣物,感慨萬分地合上衣櫃門。
青澀的秘密並沒有隨著緊閉的門留在衣櫃裡,反而持續地鑽出縫隙,撩撥她的記憶。
鄒嫻倒走向床沿,旋身撲向那張單人床,抓過他躺了一夜的枕頭緊摟在懷裡,將臉頰慢慢地偎了進去。鄒嫻一直不明白,為何愛了那麼多年,甚至終於成了他的枕邊人之後,卻還是不敢對他放開自己?
她把枕頭當成老公,彷彿緊挨著她的是那片撫慰人心的胸膛,喃喃自語地告白著:
「允中!我多希望能再回到讀高中的日子,如果那時我能有足夠的勇氣對你坦承心裡感受的話,該多好?」
◎◎◎
那年鄒嫻十八歲,就讀於一所知名女子高中二年級。
鄒嫻文靜、討人憐的面貌本該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無奈,被動與木訥的個性卻讓她在與朋友交往時,注定得多吃一些苦頭。
功課不頂好也不頂差的她沒有什麼脾氣,喜怒哀樂不明顯,風頭不夠健,再加上過分迴避大眾,使得她難惹人注意。
其實不能引人注意應該不是天大的罪,但處在熱血年少階段,若性子孤僻,外加處世中立,又不肯加入小團體的話,那准遇不上幾個投契的朋友可以談天,即使勉強去談,也頓覺索然無味。
所以每當下課,帶著青春熱力的同學,不是三五成群、嬉笑怒罵地步出校門,便是掛著愛情滋潤的靦腆笑容獨自奔向站崗的男朋友,唯獨鄒嫻靜靜地走出校門,低頭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逕自挪近站牌處搭車。
她左手提了一隻裝著啦啦隊道具材料的袋子,右手撐著一把細緻的花傘,踩著一雙黑頭鞋,輕躍過地上一攤攤的積水,來到人群外圍。
天雨路滑,車子一向難等,人愈來愈稠密,車班卻拖得嚴重。此刻雨已轉細,她為求方便,只好將傘合起,面無表情地站在槽雜的人群之中。
她無聲無息地站在四、五位高談闊論的學姊身邊,不到十分鐘,便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腳。
踩到她的人很快地轉頭,訝然說道:「啊!對不起,把你的鞋子都踩髒了。」
鞋子被踩事小,但引來不少人的側目,令鄒嫻心裡發了涼。鄒嫻臉紅地看著眼前的女孩,認出她是誰後,慌張地說:「沒關係,不礙事的。」
對方衝著她綻放一個開朗的笑,半嗔怪半疼惜地說:「還說不礙事,瞧你痛得臉都皺成一團了。來,過來學姊這裡站吧,免得我講話一興奮起來,活蹦亂跳,又去踩疼你了。」
鄒嫻順從地照著她的話做。她下意識地把頭垂得低低的,不敢公然仰視對方。
這個學姊名叫范姜雲,是畢聯會主席,也是學校裡第一號的風雲人物,不論學業或校外活動,無不搞得有聲有色。倘若她們學校要推舉校花的話,非此人莫屬。
不過鄒嫻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的原因並非她顯赫的名聲,而是因為她恰巧是隔壁鄰居牟家大兒子──牟允中──的女朋友。
范姜雲見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露出一個自討沒趣的表情,便回頭繼續和同學們聊天。
她們吱喳的聲音沸騰得直上樹梢,一旁的鄒嫻不得不將她們的對話聽入耳──「范姜,你真的要跟我們去看電影啊!你那個讀T大的男朋友不是會來載你嗎?」
「那又如何?男朋友歸男朋友,又不是非得天天栓在一起。而且他今天一定又要逼我去圖書館唸書了!天啊,今天是禮拜六,我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你要放他鴿子嗎?」
「當然不了,我怎麼敢?你們陪我等他一下,好不好?」
「不行啦!跟C中那一票人約好要看第一場的,哪有等的時間?而且這部片子那麼賣座,不早去根本畫不到好座位。我看還是我們先去好了,你呢,就在這裡等他,然後叫他載你來找我們。」
「不行!我怎麼能見色忘友。況且就他一個大學生,他不尷尬,我倒覺得弩扭。」
話雖是這麼說,但范姜雲無意露出的炫耀口吻可一點都不彆扭。「反正我不要他跟就對了……啊,有了!」
范姜雲突然轉頭瞄向鄒嫻的身後,不顧旁人耳朵的分貝承受力有多大,扯嗓就嚷起來了,「小胖,你的公路局要等比較久,對不對?你可不可以跟我男朋友解釋一下,說我臨時有事?」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車很準時的,最遲一點就會來。」小胖回答。
「放心啦!今天交通那麼壅塞,那班車會準時到才奇跡哩,更何況他騎車,一下子就會到的。小胖,你要幫我編個好一點的藉口哦,而上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溜去看電影!」
「好啦!好啦!」小胖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她。
姓范姜的女孩這才高興地咧著嘴和同學走了。
那些女孩一走後,鄒嫻的四周也頓時安靜了些。她所等的公車一連來了兩班,第一班因為已近超載邊緣,過站不停成了司機大人的權利;第二班雖然往前開了幾公尺,但好歹煞住了輪子,不過擁擠的情況是掙得下來、擠不上去。
鄒嫻見狀,只好打消主意,和其他大失所望的乘客改等下班車了。
這時,鄒嫻原本站的位置已被緩緩馳來的一輛機車佔據了,跨坐在機車上的騎上穿了一件防水的靛青風衣,套著皮靴的雙腿直直地伸出,平踏在濕漉漉的地面,穩當地撐著車身。
只見他大手一抬撥開安全帽的擋風鏡片,雙肘輕鬆自在地抵在儀表板上,磚頭和那個叫小胖的女生講話。不一會兒,他斜著腦袋沉思半晌,足足五秒之後才點一下頭,然後將手微微抬起,算是對吞下一喉唾液的小胖致謝,扭頭就端視正前方。
就在他準備抬腳發動車子時,那雙黑眸不經意地和鄒嫻謹慎的目光接觸了。
一抹詫異閃過他的眼底,沒多久他發車騎近鄒嫻,在她身邊停了下來,衝著她說了句,「上車吧,我載你回家。」說完,還順手派上一件雨衣給她。
彷彿他手裡拿的是一捆黃色炸彈,神經質的鄒嫻驚嚇過度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斷然拒絕。「不,我要搭公車。」
他不以為忤,態度依舊坦然,拎著雨衣的手晃了晃,催促著,「不要那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趕快穿上雨衣跨上車!這個時候你要搭車回家,起碼得拖上兩個小時。」
鄒嫻咬著唇往右瞥了一眼,注意到那個叫小胖的學姊擺出了看門鬥牛犬的架式,瞇著一雙精悍狹長的眼睛,緊迫盯人地瞅著她和眼前這位騎士的舉動。
於是,她回頭啞著嗓子再次凜然拒絕。「我沒要回家,我是要去別的地方。」
騎上將寬肩輕聳一下,「那也沒關係,我還是可以載你去。」
鄒嫻知道對方是好意要讓他搭便車,沒別的意思,但她不想讓那個小胖學姊有碎嘴質疑的機會。
鄒嫻為難地說:「對不起,我穿著學生裙,不好坐……」
「放心!這場雨早把大家的心情搞得一團糟,沒人有那種閒工夫管你坐姿雅不雅觀的。」
說著,他將黃色雨衣用力往鄒嫻那個方向一抖後,敏捷的雙手從雨衣尾端直探到頂口,像套麻布袋似地,一聲不吭地往鄒嫻的頭上罩了去。
鄒嫻來不及反應,等到她要抬起雨傘和袋子時,才發現自己的行動已被雨衣所縛。
如果她要脫去這件雨衣,勢必得鬆開手裡的東西,要不,將它們放在濕淋淋的地上;要不,放在他的車後座。
眾目睽睽之下,兩者皆非明智之舉!鄒嫻進退維谷。
牟允中不明白鄒嫻的顧慮,頗為無辜地眨著眼,接受她的怒視。「怎麼了?是我這輛二輪車的椅墊裡埋了一排鋼釘,還是你當真這麼難伺候?」他雙手環胸,似乎打算在這綿雨下跟她窮耗。
看來,她雖固執,但硬不過眼前的人。
鄒嫻深吸了一口氣後,瞄了一眼「小胖鬥牛犬」,不帶勁地說:「我上車就是了。」
他聞言瞬間綻了一個滿意的微笑,彎身取過她手上的東西掛在車頭邊,再遞上一頂安全帽給她。
可憐的鄒嫻像根半截黃香蕉,連跨帶跳地上了他的車,雙手從雨衣袖子裡鑽了出來後,又不知往哪兒擱,因為他這輛機車的屁股沒扶把!
「你抱好我的腰,免得失去重心。」他微側過頭提醒她。
鄒嫻伸著十指猶豫半天,最後決定將它們擱在自己的大腿上。
只是當車子飆出去時,鄒嫻的腦袋因為慣性定律的作用,差點往後仰翻了出去,她急忙揪住他鼓起的風衣。
老天彷彿存心要為難她似地,在她驚魂末定時,機車騎到路口處又猛地來了一個大回彎,讓鄒嫻的一半身子斜掛在車體外。
這時,鄒嫻才認命地抱住牟允中的腰,強將身子扳正到安全的角度內。等到她稍喘口氣趴在牟允中的背上時,猛然想起那個小胖學姊,正要回頭時,牟允中又是一個大彎往右拐去,讓她錯失觀察對方表情的機會。
她心悸了一秒,隨即一想,管他的,又不是她主動要牟允中載她一程,別人要怎麼想,不是她能控制的。
但這種率性的想法在她嚴謹慣了的腦袋裡待不住,沒多久,她趁等候綠燈的當口兒,鬆開放在他腰間的手,「我看你放我在這裡下車好了。」
牟允中回頭看了她一眼,「在這裡?」
「嗯!」她微點頭,嘗試不讓失望留在臉上。「我要去美術社買一些顏料,可是前面是單行道你過不去。」
「稍微繞一下路就好了。店又沒那麼早打烊,你不差那幾分鐘吧!抓好!」說著,綠燈一亮,他再度發動車子了。
見他執意孤行,鄒嫻頓時咬緊了下唇,但怎料心底的喜悅竟是多過懊惱。
牟允中將車子停在一家頗具規模的美術杜前。鄒嫻不等他跨下車,罩著一身雨衣和安全帽就直往店裡走去。
但在門口而被他的叫聲留住了,「等一下。你穿那樣進去,打算搶劫啊!」
他兩步趕上她,解下她的安全帽後,抓住她雨衣的肩部朝天用力一掀。
鄒嫻的手臂跟著他的施力方向朝上舉了起來,不到兩秒,雨衣便被脫去。
於是,她一臉清湯掛面,瘦弱的肩頭掛著一袋書包,呆站一隅的模樣,像極了一個迷路的小學生。
牟允中只顧著收拾雨衣,頭也不抬地說:「你現在可以進去了。我把車停妥,再去找你。」
鄒嫻對他的命令毫無異議,身子一旋,便走進店裡。她在廣告顏料架邊徘徊好一陣子,無意識地挑了幾個顏色,最後眼光落到深綠色的瓶罐上,這讓她酸澀的心倏地糾結起來。
有一首耳熟能詳的英文歌──愛是憂鬱,作詞者利用顏色來表達一段沒有回報的愛戀情愫。
藍色代表憂鬱,紅色代表懊悔,而綠色便是嫉妒。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討厭自己剛才為何沒堅持要牟允中走,現在搞得滿腹的酸楚,吃味的妒意大啃她的心脾。
「你還差幾種顏色?」他人站在她身後問。
鄒嫻恍然一醒,不敢回視,只能繼續仰頭看著最上排的罐子,「就一種!」說著踮起腳尖,伸手要取那瓶金色的顏料。
見她夠不到,他輕鬆為她效勞了,沒將那罐顏料遞給她,反而取走她手中的六罐顏料,問:「缺畫紙嗎?」
鄒嫻蹙著眉,搖了搖頭,「不,家裡有。」
「好,那我們去結帳。」他大步走在前頭。
「我來付帳就好。」鄒嫻急急地跟在他後面大喊。
他一臉玩味地回頭的她,老實的說:「當然是由你付了,我又不是凱得能到處亂散財。」
鄒嫻的臉頓時紅得跟粒軟柿一樣,只要他再多說一句話,那層「熟」得發燙的薄皮可就要爛掉了。
步出美術杜後,騎樓外已下起滂沱大雨,這讓牟允中的嘴角迅速下撇。「要命!下這麼大的雨啊!」
鄒嫻的臉也不由得跟著他的語氣垮下。
他回頭看她一眼,問:「一點半了。你應該還沒吃飯吧?」
她搖搖頭。「我都是回家吃。」
「但現在你回不去了。瞧這股雨勢,就算中山北路不淹水,我的車也絕爬不上坡。
這樣好了,你打通電話回家,說要在外面吃飯好了。」
「這……」鄒嫻一臉為難地看著他,「我不知道怎麼跟爸說。」
「說你人在外面,被雨困住了,等雨小一點再回去。」他交臂倚著騎樓的樑柱,將一枚硬幣丟進公用電話,再將手上的話筒遞給她。
她睨了他一眼,自我掙扎一番才接過話筒,撥了家裡的電話號碼。
來接她電話的是鄒奶奶。
「奶奶,我是小嫻。我現在人在外面,雨下很大,因為怕塞車……」鄒嫻吞吞吐吐大半天,還是沒講出重點。
牟允中大手一抓,接過那支話筒,幫她解釋,「鄒奶奶啊!我是隔壁的允中啦!鄒嫻現在跟我在一起。雨太大了,車不好等,我叫她別急著回去,免得感冒。是!您安心啦,我會送她到家的。回頭見了。」說完,他單手輕鬆將話筒擱回原處,轉身對她攤開大手。「這不是搞定了嗎?走吧!咱們去吃飯。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鄒嫻搖搖頭。
「我知道有家便宜又大碗的簡餐屋,吃撐了以後還可以賴在那兒喝泡沫紅茶,夠我們打發這個無聊的午後了。」他說完,逕自走在她前面。
鄒嫻不表意見地跟在他後面,但心裡對他那一句「無聊的午後」是在意得要命。她「無聊乏味」不是她這成的錯,是他自己硬要扮「俠客」的。
所以吃飯時,她根本不敢看他,明知這會讓場面更僵、更無聊,但她就是裝不出若無其事的臉孔。
牟允中倒一點也不介意她的木訥寡言,只是他天生不信邪,非得哄她說話不可。
他咕嚕咕嚕地吸進最後一團麵條,大力嚼著柔韌帶勁的牛肉後,又將湯碗送到嘴邊,解決掉那碗清湯牛肉麵,然後才說:「我要來罐啤酒。你想喝點什麼?」
她低著下頷,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上,含糊應他一句,「隨便。」
「喔!那你也來罐啤酒吧!」
鄒嫻一聽,喉頭頓時被湯匙裡的蔥花給梗住了。
她一手捂著嘴,另一隻拿著湯匙的手在半空中揮啊揮的,趕在他起身前冒出一句,「不……不要啤酒。」
他半抬著屁股而立,張著無辜的眼看著她,「咦?是你說隨便的。」
「隨便不包括啤酒。」她快速瞄了眼貼在牆上的飲料目錄,順口說:「柳橙汁好丁。」
「那你早說不就結了!」
他離座一會兒,回來時,手上多了兩杯果汁飲料,皆是柳橙汁。
鄒嫻瞄了一眼他遞上的果汁,沒問他為何臨時改變上意。
他露出一記無邪的笑,主動解釋,「我忘了這裡不賣酒。」然後將杯裡的吸管一抽,開始「牛飲」起來。
鄒嫻愣愣地看著外表斯文的他很不斯文地解決了那杯果汁,半晌,才又低頭吃麵。
她的這碗麵雖是小碗的,卻仍超出她平常食量的一倍,由於家中有條「不留盤中飧」的規矩,下嚥的食物即使堆到她咽喉處,她也不敢輕言放棄。
牟允中看到最後於心不忍,趁她掏出手帕擦汗之際,快速端起她那剩了四分之一的面,「看你這樣硬撐會讓我得急性胃炎的。我看還是我幫你解決吧!」
不給她說不的機會,他三口之內扒得碗底朝天。當他將碗推開時,鄒嫻的筷子甚至還沒離手哩!
服務生將餐盤收走後,鄒嫻總算囁嚅地冒出一句,「謝謝。」
「小事一件,我還佔了你四分之一的便宜哩。不過,你比我女朋友好太多了。她在我面前吃東西時,食量小得跟只麻雀一樣,我這大胃王就是被她訓練出來的。」
鄒嫻勉強跟著他笑了兩聲。然後,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頓了好久,才說了一句,「你女朋友在我們學校很出名哦!」
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那是因為她愛出風頭,喜歡四處風騷。」然而他話裡所含的疼惜是大過責備的。「聯考就快到了,她還玩得那麼凶,真拿她沒轍。」
「我想她一定會上第一志願的。」
「喲,你對她那麼有信心啊!我可沒你那麼有把握。我們國中時念同一所學校,她的成績比我還好,那時誰也料不到她會晚一年才上高中。」
「你放心吧!她每次模擬考成績都很好的。」
牟允中聞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我沒想到會有女生這麼注意她。我們學校裡正大吹『愛人同志風』,沒想到這股風潮也蔓延到高中了。」
鄒嫻頓時啞口無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合理的藉口。「她……是我們班同學的直屬學姊,而且每次大考後,學校都會公佈成績,因為……她好幾次都是全校前十名,所以……」
「所以要你們不注意也難。」他見她發窘的模樣,連忙接口。「哎哎哎!別緊張,我不過是開個小玩笑罷了。」然後巧妙地轉了話題,指向她座位旁的紙袋問:「你是啦啦隊的?」
鄒嫻連忙搖晃兩隻手。「不是,我根本沒有運動細胞。啦啦隊的人只管練習舞步,道具則是我們在做。」
「什麼樣的道具?」
「尼龍線球。」
「哈!這是我在行的,每年我注定得幫她做兩顆。如果你不想做的話,我幫你完成。」
「喔,不。我可以自己完成的。」
牟允中快速瞥了鄒嫻一眼,有感而發的說:「噯,還是你這種個性好,不像范姜,那麼愛撒嬌、耍賴。」
「你們男生不就喜歡女孩子跟你們撒嬌嗎?」鄒嫻脫口而出。
牟允中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出聲,悅耳的嗓音很是動人。「鄒嫻,你不點破,我還真沒注意到呢!你看我們男人就喜歡虐待自己。譬如我明知道范姜今天放我鴿子,我還當著她同學的面裝傻。」
鄒嫻的身子頓時伸直,訝然脫口問道:「你知道她去了哪裡!」
「不知道,反正她不是去別校的社團,就是去看電影。至於家裡有事,那全是臨時瞎編出來的藉口。」
「你不氣?」鄒嫻覺得自己希望他說是。
「當然氣,但想想好像也逼她緊了點。」
「可是她那樣騙你,太不應該了。」鄒嫻的口吻突然變得相當苛責。
牟允中聞言眄了鄒嫻一眼,五指在桌上彈了一下才說:「說得也是。我幹嘛那麼循規蹈矩啊!走,咱們看電影去。」
「看電影……」方才義正辭嚴的鄒嫻頓時縮小聲音地說:「不行,雨一小我就要回家。」
「彆扭扭捏捏的,你應該多接觸異性朋友。改天我介紹一些學校的朋友給你認識,但你今天姑且將就我,實習一下如何不害怕異性。」
鄒嫻拚命甩著頭和手。「不要,我不要實習。」
他不顧她過度的反應,箝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不實習也可以,算是陪我耗掉這個下午,好不好?」
鄒嫻聽出他話裡的沮喪,這才知道,原來他還是很在意范姜雲放他鴿子的這件事。
「好……吧!但你得收回要介紹朋友給我的那句話。」
他咯咯笑出聲,「不介紹就不介紹。走吧,咱們往西門町殺去!」
「我不要去西門町。」
「為什麼不去西門町?」
因為范姜雲會在那裡!她可不想找麻煩。「嗯……那裡人太多,太擁擠了。」
「擠才好啊!你可以乘機擠回去,即使踩到別人的後腳跟,也沒人會變臉。」
「可是我覺得很不妥……」鄒嫻說著要摔開他緊掐住腕間的手。
但他握得更緊,拎起她的書包斜背上身後,便拖著她朝門口走去。「別再可是了,如果夠快的話,說不定能趕上第二場電影。」
鄒嫻拗不過他,只好順了他。
她一路上忐忑不安,抵達西門町電影街時,還懸著一顆心四處張望,等到他們掐著半截票,終於踏進黑壓壓一片的戲院後,她才大大鬆一口氣,同時安慰自己,范姜雲看的是第一場的電影,待這場戲散後,也應該遠離此地了。
整整兩個小時,她盯著銀幕,與牟允中靜坐在黑暗中,一點一滴慢慢地搜集這難能可貴的一次經驗。
當他們再次隨著人潮走出戲院、重見光明時,已近五點,雨也不再下了。
鄒嫻靜靜地站在他的機車旁,側頭關心地看著雙眼泛紅的牟允中掏出手帕大牌鼻水。
良久,她謹慎地探問:「你……還好吧?」
他瞥她一眼,將手帕塞回褲袋裡,啞著嗓子從實地說:「不好。這齣戲真是天殺的感人。你還真堅強,一滴淚都沒流。」
鄒嫻心虛地低下了頭。事實上,她如蜜的心思全都繞在他身上,雀躍萬分都來不及,怎可能有餘心看電影,更遑論掉淚了!
「我……我也有哭啊,只不過是把淚往心底流。」她小聲地說,一語雙關,但牟允中忙著抬出自己的機車,沒去留心聽她說話。
當他將注意力轉回她身上時,臉上已是一片開朗。「趁雨停的時候,我們趕快回家吧!」說著拍了拍身後的皮椅催她上車。
鄒嫻很快上前,跨坐上去,小心翼翼地將裙子夾好。不料,一聲驚呼從前方傳來,差點讓鄒嫻跌下地。
她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牟允中!你怎麼會在這裡?」范姜雲從一群人中奔了過來,抓著機車把手,吃驚地瞄了鄒嫻一眼。
牟允中本來是很高興和女朋友碰上面的,但聽出她語帶責難,笑眼頓時撤回。
「你又怎麼會在這裡?」他平靜地反問她,還刻意瞄了她身後一票的男生、女生,注意到他們已換了便服。
范姜雲不想自己理虧在先,反而義正辭嚴地質問他:「她是什麼人?」
「你學妹。」牟允中的口氣更淡了。
「我看制服也知道!我要問的是,她是你的什麼人?怎能穿著制服任陌生人亂載!」
「學姊,我……」鄒嫻想出聲解釋,但被牟允中的話打斷了。
「她沒有任人亂載。我們是鄰居,認識了十幾年。范姜,你放開我機車的把手。我們得回家了。」
「牟允中!那我呢?」范姜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就丟下我不理嗎?」
「你怎麼來,就怎麼回去。」
「不,我看我還是自己搭車回去好了。」鄒嫻囁嚅地插進一句話,便要下車。
范姜雲頗滿意地點了點頭,對鄒嫻擠出一個頗具風度的笑容。
但是牟允中強抓過鄒嫻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回頭對她說:「你不行下車,我答應過你奶奶要送你到家的。」然後轉頭說:「范姜,講點理,我晚上再掛電話給你。」
當著眾人的面,范姜雲是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你如果把我丟在這裡的話,就別再打電話給我了。」
牟允中雙眉齊揚,據唇不發一話地挪動兩腿,將機車往後滑,接著龍頭一轉,載著一臉惶恐的鄒嫻離去。
約莫四十分鐘後,牟允中的機車在鄒家大門前熄了火。
鄒嫻足一踏地,便緊張地對他說:「對不起。」
牟允中輕綻了一個微笑,「幹嘛說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事。」
「可是你女朋友似乎很生氣。」
牟允中神色凝重地歎了口氣。「就讓她氣,氣完了她自然會想通。好了,你不用擔心我的事,趕快進去吧。」
鄒嫻還想再說些話,但他已舉手跟她道再見。她只好從書包裡掏出一串鑰匙,開門進去。
她合上大鐵門時,沒有馬上移步,反而背抵著門,聆聽他發動車子的引擎,少頃,那轟隆隆的引擎在圍牆另一側熄滅,開門聲隱約響起,尾隨著的便是穩當的關門聲。
鄒嫻確定他也進入家門時,才慢踱著步履,朝前方的大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