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放春假前的最後一個上學日,因此課堂上大家都很高興,幾個比較好的同學會相約出來玩,央柰也不例外。
班上,央柰最好的同學就是潘香綺與李思芬。
放學後,她快速的衝到教室前面的座位,「香綺、思芬,我們等一下去看電影好不好?」
香綺沒回答,倒是思芬一臉神秘兮兮的開口,「不行。」
「那明天好了。」
「明天也不行。」
「妳們,」央柰狐疑的看著兩個好友,「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偷偷達成協議,不讓我知道?」
香綺臉一紅,「那個……那個……」
「我幫妳說啦,央柰,這是秘密喔。」思芬曖昧的一笑,特意壓低聲音,「香綺之前不是說喜歡一個高中部棒球隊的嗎?她打算跟對方告白了。」
央柰喔的一聲,很是意外,「哇,真的嗎?是誰、是誰?」
「棒球隊長。」
「喔,棒球隊長啊……」咦,等等,不對,高中部的棒球隊長,那不是…不是袁希珩嗎?
香綺跟他?
不、會、吧!高中部棒球隊有四、五十個人,怎麼香綺會剛剛好喜歡上袁希珩?他心裡已經有央樨了啊。
不是她偏袒自己的姊姊,可是跟央樨比,香綺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如果以比馬比賽最後一圈來舉例的話,央樨可是遙遙領先二十個馬身以上的距離啊。
「央柰,妳怎麼了?」
「我?我沒事。」央柰乾笑了兩聲,「那…香綺,妳慢慢告白吧,我先回家了。」
「妳不留下來陪我啊?」香綺問,表情好像很希望她留下。
「呃,不了。」
袁希珩喜歡央樨,自然不可能接受香綺,留下來,也是看她被拒絕而已,這種情況多一個人在旁邊,只不過多一份難堪。但是,她又不能老實跟香綺這麼說,因為不管袁希珩心中的人是誰,她都沒有阻止香綺告白的權利。
「如果改變主意要出來玩的話,打電話給我。」央柰拿起書包,對兩個好友揚揚手,「我走了,掰。」
第一次一個人回家,感覺好奇怪。
四周變安靜了,路也變長了,初春的夕陽是淡淡的紅色,很適合她現在的微妙心情。
在大人眼中,十四歲應該還是小毛頭吧,不過在小毛頭眼中,十四歲已經夠大了,足以知道怦然心動是什麼樣的感覺。
央柰喜歡袁希珩,兩年來不曾改變。
她有足夠的理智控制自己的情緒,即使明明白白自己的心意,但還是能裝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她跟袁希珩有時一起讀書,有時騎著腳踏車在河堤追逐,他們常常玩在一起,央柰將自己的喜歡藏得很好,她相信除了自己,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她唯一沒讓央樨分享的秘密……
「沈央柰。」
央柰轉過臉,見來者是毛毛。
她跟毛毛這一、兩年雖然比較和平了,但是由於積怨已深,兩人講話的機會還是不多,如果時間允許,她會在上學的時候繞遠路,只為了不想經過毛毛家開的棉被店。
實在不想跟他說話,不過老爹說,做人要有禮貌,既然他都先開口了,她也不能一直板著臉。
「什麼事?」
毛毛還沒說話臉就紅了,「那個……」
央柰看了他的模樣心中大為驚奇,從小認識到現在,他一直是個喜歡欺負女生的土匪,現在居然學人家臉紅?
想笑想得要命,但又不想這麼失禮,她只得拚命忍住,「哪個?」
毛毛左看右看,在確定河堤邊沒有認識的熟人之後,很快的從書包裡拿出一封淡綠色的信簽,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在她手中,「給妳。」
「給我?」央柰被他這一連串詭異的行為弄得一頭霧水,看了看手中的淡綠色信簽,「什麼啊?」
「妳看了就知道。」
毛毛丟下這一句話後,很快的拔腿狂奔,在央柰再提疑問之前,他已經跑到很遠的地方了,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然後消失在夕陽裡,留下了始終在狀況外的央柰,一個人自言自語。
「怪人,有話不講用寫信的,用寫的有比較快嗎?真是莫名其妙。」
信封口黏得非常緊,央柰忍不住又想抱怨,這個毛毛,到底在搞什麼啊?突然這麼文藝。
她跟他不知道打過多少次架,贏面是一半一半,央柰承認這一年多的和平是難得,但也承認有點不習慣,毛毛應該也是相同的心情吧,比較懷念著一路破口大罵,一路追逐的日子。
憶及此,央柰靈光乍現,難道是……挑戰書?
他忍不住了,想再找她一較高下?
然而就在打開信封的瞬間,央柰呆住了——這這這這這,這是什麼啊?明明是國字,明明是中文,可是她怎麼看不太懂?
驀地,信紙被人從旁邊抽走。
「沈央柰,我考慮了很久,我發現我已經不喜歡音音了,我現在比較喜歡妳,妳可不可以當我的女朋友?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
「袁希珩,別念了啦!」
袁希珩在她旁邊的草地上坐下,只是一徑的笑,「怎麼?朗讀冠軍幫妳念信還被嫌啊?」
央柰立即奪回信紙,耳朵一下熱了起來。臭毛毛,也不講一下,害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最討厭的是,還被袁希珩看見。
「妳明天要跟他出去嗎?」
「才不要,我又不喜歡他。」我喜歡的是你。只不過,這一句話不能說出口就是了,「我還以為他要跟我下戰帖呢,哎,不要說我的事情啦,你呢?我…有認識的人,說今天要跟你告白。」
袁希珩也沒有否認,只是點了點頭,「她是妳的朋友啊。」
「嗯。」她拔著身邊的草,「你怎麼回答她?」
「還能怎麼回答,當然是抱歉。」
「她沒哭吧?」
「哭了也沒辦法。」他淡淡的說,「她不是我欣賞的類型,何況我心裡已經有其它人了。」
「就這樣?」
「不然呢?」
央柰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火氣,劈頭便罵,「你們男生真的很差勁,毛毛原本很喜歡音音的,然後突然又說喜歡我。有個女生因為你哭了耶,可是你一點抱歉的樣子都沒有,就算你不喜歡她,也該謝謝她的心意才對,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男生,可是她偏偏喜歡上你,你不覺得感動嗎?不應該在可以的時候對她好一點嗎?你、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央柰劈哩啪啦說完,然後做了跟毛毛一樣的事情—朝美麗街的方向拔腿狂奔。
那天晚上,央柰躺在床鋪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
袁希珩他……他應該很意外吧。
他們雖然偶爾會鬥嘴,但她從來不曾真的動過氣,直到今天。
她生氣了,是真正的生氣。
晚上七、八點的時候,他有過來星星花坊找她,可是她不想見他。
直到夜深人靜,央柰才願意承認,她之所以生氣,不全然是為了香綺的眼淚,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她自己。
***
央柰一邊看著手錶,一邊祈禱時間過得慢一點,捷運列車開得快一點。
哎,真不知道哪跟神經不對,突然夢見八百年前的舊事,是太懷念學生時代還是怎樣?那火紅的夕陽以及淡綠色的信紙,顏色顯明得好像剛剛經過眼簾,而她就這樣睡過頭,一覺醒來已經七點,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但今天是她到青天律師事務所報到的日子啊。
她如果膽敢在第一天就遲到,一定馬上會被貼上標籤,即使她的直屬上司不會對她怎樣,但是難保其它同事不會怎樣。
因此,央柰拼了命的趕趕趕趕趕。
捷運市府站內,就看到她一個人以很豪邁的姿勢狂奔,出了捷運站後,迅速的通過小公園、馬路、光可鑒人的商業大樓,終於,她在報到的前十分鐘跑進青天律師事務所。
「小姐你好。」
接待人員見到她突然從電梯口直衝進來,嚇了一跳,但基於職位使然,還是得笑,只不過笑容不再那麼自然。「請、請問有什麼事?」
央柰喘著氣,「我找李又柔小姐。」
「李小姐?裡面左轉直走。」
左轉,直走,哇啊,好大的辦公室啊。
挑高天花板、落地玻璃窗,座位與座位之間都很寬敞,感覺利落而舒適。難怪,大學同學在知道她進入青天後,每個都是羨慕又忌妒的樣子。
即使薪水普通,但在這種環境上班就夠叫人愉快了。
李又柔……李又柔,啊,看到了。
黑底燙金名牌上寫著「袁希珩律師助理,李又柔」。
長長的頭髮、精緻的彩妝,感覺人如其名。
「妳好,我是來接替黃小姐工作的。」央柰從手提袋裡拿出一紙信封,「這是我的基本人事數據。」
李又柔慢條斯理的抽出紙張,「沈央…央……最後一個字怎麼念?」
「柰,ㄋㄞˋ,四聲,耐。」
「耐?」
「對,柰。」
李又柔給她一個抱歉的表情,「這個字很少見。」
央柰笑笑,「不要緊。」
她已經很習慣這種事情了。
每到一個新的環境,她就得替名字加上批注,「我叫沈央柰,最後一個字跟忍耐的耐同音。」
如果不加以說明,一定有人會念央杏、央世,也有人念過央杏,反正,念錯的一定比念對的要多,而且還是多上很多,事實上,除了教過她的國文老師們,似乎沒有人能在第一次就正確的讀出「柰」字。
她曾問過老爹味什麼取這麼拗口的名字,他的回答也很妙,「因為我們家開的是花店。」
所以他將兩個女兒都取了花的名字。
柰,是茉莉花的意思。
央柰是不反對老爹這麼詩情畫意啦,可是,花朵的種類這麼多,能不能取個大家都好念的?例如,央玫、央葵、央薇之類的,如果真的一定要茉莉,乾脆叫央茉或央莉也可以啊。央柰,這個名字從小到大帶給她無數的困擾,就連大學畢業典禮時,司儀也念錯名字。
「中文系,沈央,咦…嗯…沈央杏同學,請上台領獎。」
原本很莊嚴的典禮,因為這樣突然變成鬧劇,央柰臉上斜線陡降,原本就為數不多的依依不捨,瞬間破滅。
直到現在,大學同學在電話裡偶爾還會故意叫她央杏,更惡劣的是,傳送電子郵件時,有些人已經把她的名字直接改成沈央杏,好像怕她沒注意到似的,「杏」字還特別用引號括起來,惡劣透了。
「央柰。」李又柔嗯了一聲,指著旁邊的座位,「那是妳的辦公桌,上面有一些袁律師處理過的案子,妳先看一下。計算機裡有六法可以搜尋,如果還不懂,再來問我,等會如果有電話進來,全部先轉給我。現在,把妳的人事數據拿去給會計,會計的位置在茶水間附近。」
央柰放下手提袋,再度往辦公室更裡面走去。
會計、會計,啊,有了,這家事務所很喜歡黑底燙金字喔,不只員工,連茶水間的牌子也都是一個樣式。
會計不在座位上,但是前面的小沙發卻坐了另一個人。
大概三十多歲吧,穿著剪裁合宜的西裝,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手中的大卷宗,一臉很專業的樣子。
發覺有人在身旁,男子抬起頭,「有什麼事情嗎?」
「我是袁律師新來的助理,過來交人事資料。」
「希珩的助理啊。」男子笑笑的朝她伸出手,「我看一下。」
央柰將信封交了過去,心想,一定又會來一次,「沈央,沈央……央……最後一個字怎麼念」的戲碼,她應該在旁邊加上注音的,省得別人尷尬,自己也不用再三解釋,麻煩得要命。
「沈央柰。」男子微微一笑,「茉莉花,很漂亮的名字。」
這下,換央柰驚訝了,發音…完全正確,而且,居然還知道那是茉莉花的意思!套上購物頻道的廣告語,真的是太神奇了。
「我念錯了?」
「不,你念對了。」
他臉上笑意更深,「那為什麼妳的眼睛睜這麼大?」
「因為很少人念對,大部分的人都是有邊念邊,或者自創,要不就直接叫我沈小央。」
「沈小央?」
「我的姊姊名字中也有一個『央』,她的名字也不太好念,所以有時候我們會被叫大央、小央,嗯,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啦。」咦,不對,她跟他說這個做什麼?還有,他是誰啊?
像是知道她的疑問似的,男子主動回答,「我叫劉岱軒,也是掛牌律師之一,妳是袁律師的朋友嗎?」
「啊?為什麼這麼問?」
「事務所的員工通常得透過面談,但最近並沒有舉行面談。」
「喔,呃,我姊姊認識她,我剛跟你說過,我有一個姊姊。」
劉岱軒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央柰尷尬一笑,「對。」
她不介意走後門,但是根據他們認識十多年的累積心得,袁希珩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聚光體,而那個「光」,指的是女人的眼光,為了避免莫名其妙成為女同事忌妒的目標,她再三交代他,絕對、絕對不可以說出他們兩人認識已久的事情。
這個劉岱軒,還滿敏銳的嘛,一語道中,還好她懂得隨機應變撇清關係,要不然身處在這種陰盛陽衰的地方,後果堪憂。
不行,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要不然誰知道劉岱軒還會問出什麼問題?「我我我……我要先走了,麻煩你跟會計小姐說一下,我的人事資料放在她桌上。」
「沈央柰。」
一腳已經踏出會計室隔間的央柰,就像被點穴似的停住,不好意思走,但也不想留下來。
「以後可能會有需要妳幫忙的地方,就請多多指教了。」
***
由於跟委託人討論案子的關係,本來固定七、八點離開青天律師事務所的袁希珩,今天遲至十一點多才回到美麗街。
十幾年過去了,這裡還是商店示範街。
袁代書與星星花坊的招牌燈都已經熄了,但是花坊三樓的燈還亮著,靠左邊的位置,那裡是央柰的書桌。
袁希珩拿出手機,按了快速鍵撥號,「央柰,妳下來一下。」
兩分鐘後,花坊旁邊的小鐵門打開了,央柰戴著眼鏡,劉海用發圈圈起,很明顯的像是正在與什麼奮戰。
「狀子寫得還順利嗎?」
央柰一笑,「我很努力喔。」
青天律師事務所中沒人知道他們認識已久,因為央柰不想成為別人指指點點的目標,所以他無法給她太多例外。他的所有工作都由她與李又柔兩人平分處理,中文系畢業的她,驟然進入這個領域,對她來說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這半個多月來,央柰的表現不算突出,但也勉強還在及格範圍,不過看得出她漸漸能跟得上腳步了,而她每晚挑燈夜戰,他都看在眼裡。
「我今天會比較晚睡,不懂就問我。」
「放心,對你,我才不會客氣呢。」央柰笑著說:「對了,你去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還一臉很累的樣子。」
「去永續集團談事情。」
央柰點點頭,「吃飯了嗎?」
他拿起手中便利商店的袋子給她看,裡面有他買的便當,打算回家後微波一下,當作晚餐兼宵夜。
他這一陣子比較忙,幾乎每天的晚餐都是這樣解決的。
央柰皺起眉頭,「又是便利商店?」
「便利啊。」
「不要吃那些了啦,我煮東西給你吃。」央柰拉開門,率先走進去,「我想想看冰箱還有什麼材料,嗯,煮海鮮炒麵、絲瓜湯,再燙個青菜這樣好不好?」
一抹溫柔的笑意在袁希珩眼中漸漸擴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