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由外雙溪驅車過來,和風輕吹,外加翠綠的景致,有說不出的愜意,將任舒雲之前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踏進展示廳,有些意外,非假日也能吸引這麼多人前來觀賞,那假日的盛況更可想而知。
不算少的人群裡,一襲白衫,遺然獨立於世界之外的冷傲身影,如此鮮明地躍進任舒雲眼底,令她的心漏跳好幾拍。
是因為他太帥了嗎?當然不是,任舒雲不是沒見過帥哥。不是因為他帥,而是這個人好死不死就是老被自己撞上的無禮男子。
剛剛才由咖啡店擺脫,這會兒又碰上。為什麼這人的行程計劃跟自己一模一樣?重點是,他為什麼也這麼閒,難道都不用上班嗎?她秀眉微蹩,不懂人生哪來這麼多巧合?原來的輕鬆與煩惱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莫名紊亂的心跳與緊張。看來出走的悠閒,是徹底被打消。
不管他,任舒雲佯裝不認識對方,心不在焉的賞起畫。
當曹譯又看見那不經雜染的純真面孔時,他的眉著實擰起來,形成一道危險的弧度。她到底打算幹什麼呢?很難不懷疑她是有意的跟蹤。
曹譯有他的敏銳處所在,但對於女人的臉孔,卻有超鈍的反應。很少能記起一個陌生女子的樣貌,對於自己可以不費力認出她,他也不能理解。只能怪這女孩太費盡心思地出現在他面前。
想是這樣想,但直覺告訴他,以這女孩的純真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更別說像是城府很深的人了。
看著她特意撇過的臉,擺著一副根本不認得他的表情,因為太刻意,讓人一眼就著穿,擺明的作賊心虛。
這女孩果真嫩得很!曹譯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戲謔,好吧,也不知哪來的好興致?他就是想捉弄捉弄她。
神不知、鬼不覺的旋身走到她的身後,一切顯得如此不經意,只是專注打量著她眼前的畫。
足足高出她一個頭的視線,正好可以將她面紅耳赤與侷促不安的防備表情,盡收眼底。
任舒雲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從身後襲來,由眼角的餘光知道是他。除了他,場內還有誰會有這種懾人的氣勢?
她整個背脊不禁倏地打直,努力裝得若無其事與不在乎,盡量不讓他看穿自己被他撩撥的緊張與不安。
若被他知道,他必定十分得意,她才不呢!
背僵得有點酸,這傢伙難道不知道自己很高嗎?這種巨人般的身形來壓迫人,什麼意思嘛!
存心和他耗耗看誰的耐力強?儘管脖子已經僵得不能再僵,她還是撐著。只是他腳底生根不成?為什麼可以動也不動?算了,她投降,不看這幅畫總可以吧?她蓮步輕移,不著痕跡地離開,駐足在下一幅畫前。
沒想到這傢伙陰魂不散,又如鬼魅般地,無聲無息跟在她身後。腳步真輕,讓人毛骨悚然。他適合當殺手,絕對可以殺人於無形。這種想法,莫名地竄入任舒雲的腦海中。
「小姐,這麼快就不認得我啦?」有點低沉,但卻極富魅力的嗓音,冷不防地由背後響起。
天哪!雕像怎麼會開口說話?任舒雲覺得難以置信。
『我不認識你!」將他的話丟還給他,她的尾音不由自主提高,有種因報復得來的快感。
「不會吧?對於自己搭訕過的人,不至於那麼健忘吧?」他又開口了,而且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一股氣衝上腦門,她倏地轉身,正對著那如雕像般俊逸的臉,因為太過靠近,可明顯感受到他鼻子呼出的氣拂上臉頰,熱呼呼的,呵得她一陣酥麻,心又不自覺得漏跳一拍。
向來鎮定的曹譯,也不禁被她撲鼻的清香,惹得略微怔仲失神,見她微啟的朱唇,竟讓他興起掠奪的慾望。
由她脹紅的臉,可明顯感受出她的怒氣。「說過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哪有可能跟你搭訕?」
甩頭揮去莫名的怪想,為掩飾失常,他將眉挑了挑,又是那種不屑的表情,讓任舒雲恨得牙癢癢。
「喔?說過?你不是說不認得我嗎?怎麼會用『說過』這種字眼?說謊是不對的行為,小妹妹,知道嗎?」
「你…你…」任舒雲為之氣結,一時之間竟找不出話可反駁。
『哎呀!別不好意思,看在你這麼費盡心思的分上,我就勉為其難跟你說說話吧。」他說得不痛不癢。
「你少臭美,誰跟著你啦?」一聽他話中有話,想到他可能有的誤會,她馬上極為敏感地反駁。誰叫自己好死不死,兩個地方都慢了他一步?
「此地無銀三百兩,又不打自招嘍。」他嘴角漾起一抹詭笑。
任舒雲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也恨不得可以撕碎他的笑容。為什麼在他面前講起話來,就會漏洞百出呢?
看著她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曹譯覺得實在有趣。太嫩了,雖然不太富有挑戰性,但別有一番樂趣。
任舒雲不再開口,自顧自地看著畫,她相信再跟他說下去,自己可能會因吐血而身亡。
但那不識相的傢伙,老跟在她後頭,讓人想不受影響也難。他八成是在報復,因為他認定自己之前跟蹤他,所以才故意用這種方式回饋,想到這層,她便難免有氣,莫名被冤枉的感覺可真差。
曹譯之所以要繼續跟在她身後,好玩占一部分原因,主要因為仍是不確定這女孩數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意圖。雖然幾經試探,知道她沒什麼心機,他還是懷疑她是否真和她的外表那般純潔?他用這樣的解釋說服自己不肯離開,絕不是因為捨不得,而是因為小心。
任舒雲停在「安琪利卡」的畫前,這幅畫取材自一則希臘神話,一名身軀赤裸的少女,雙手被高高綁起,底下有隻怪獸,遠方來了個持長矛的騎士
觀察半天,曹譯確定她應該沒什麼問題。準備要離開時,突然對自己浪費過多的時間懊惱起來。
瞇起危險的雙眼,不行,不行,有點太便宜她,決定再多逗她一下。
他清清喉嚨,用一本正經的口吻敘述。「由這幅畫可以看出歐洲國家,文明實在進化得早,才十七、八世紀,環保意識就已經抬頭。」好像賣關子似的,他頓了頓。
任舒雲不動聲色,靜聽下文。
「這安琪利卡是邪惡的少女,虐待她腳底的動物,於是那有正義感的騎士將她捆綁,要救出被她傷害的動物。詭計被識破,所以少女滿臉驚慌…真想不到十七、八世紀的歐洲就有如此進步的思想!」
任舒雲一臉懷疑地看了看壁上的畫,她怎麼看不出來如此簡單鮮明的構圖,背後還有那麼複雜的意涵?雖然不太敢相信,卻也沒跟他爭辯;基於之前的教訓,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少開口為妙,免得自曝其短。
「繼續和他僵持,實在沒什麼意思。好吧,既然自己不義在先,只好大人不記小人過嘍。」
她心裡想著,便轉過身,輕描淡寫地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本預期她會怒斥自己胡說八道,沒想到她非但沒反應,還問了一個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此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曹譯心裡不免一驚。他鮮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不過也很快就恢復平靜。
「曹譯。你呢?」
「曹譯?」她皺了皺眉。
曹譯懂她的意思,馬上接口。「曹操的翻譯。」
「喔。任舒雲,任由舒雲微卷。你做什麼的?」
她說話都是這麼無厘頭的嗎?
「畫畫的。」
他答話都是這麼簡潔扼要嗎?
「畫家?」
他聳聳肩,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呢?」
「擎天集團裡可憐的小職員——總經理特別助理。」
奇怪,怎麼會有他向來厭惡的沒營養對話?局面似乎有點出軌,曹譯並不喜歡這樣,但該死的是他一點也不想離開。
葉雲霜走進展示廳,看見曹譯竟然和一個女子攀談著,而且似乎還聊得滿愉快,這不是曹譯會有的態度啊!她的心裡敲起一陣警鐘,不假思索,立刻走過去,不著痕跡地梗在他們中間。
「找你好一會兒了。」葉雲霜用嬌嗔的語氣說著。
曹譯的眉頭略擰。「有事?」
「嗯,你現在方便嗎?」葉雲霜的眼睛不由得瞟向一旁的任舒雲。
任舒雲馬上意會地說:「你們忙你們的,我看我的畫。」葉雲霜略微打量她,突然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那我們先告辭了。」
任舒雲望著他們漸去的背影,有種莫名的失落,失落什麼呢?也許是他們好不容易愉快的對話被打破,也許…
他們看起來如此登對,是什麼關係呢?情人嗎?甩甩頭,算了,不關她的事。她抬頭再度看起那幅畫來。
畫家?或許自己真的太淺露,才只能看出畫的表面。
「剛剛在畫展上跟你鬥嘴的是誰?很少看你這樣。」雖然曹譯明顯沒有說話的興致,但葉雲霜仍止不住想探問的衝動。
「一個得罪過我的陌生人罷了。」
「喔?是這樣?」
「當然是!」曹譯心一凜,斷然地說,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似乎太激動。
「那倒可惜。」她的眼睛略微閃爍,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可惜?」曹譯覺得莫名其妙。
葉雲霜用她的纖手,將一包公文袋拿到他面前。「喏,上級派給你的新任務——「梟」集團的資料,他們的目標是國內企業金三角,剛剛和你對話的女孩,你會有用到她的地方。」
「為什麼?」
「你不知道和你對話的女孩是誰?」葉雲霜佯裝吃驚的神情。
「是誰?」曹譯一副不太感興趣地問。
「擎天集團總裁任均毅唯一的掌上明珠。」
曹譯臉色略微變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她為什麼要騙他說自己是小職員?他突然有些憤怒起來。
葉雲霜試圖捕捉曹譯臉上的變化,她忍不住提醒。「這些資料你回去好好研究,不要忘了因公接觸,不能摻雜私人感情的原則。」
曹譯接下公文,冷冷說道:「這不需要你提醒吧?」
雖然知道身份和任務,都是曹譯會對那女孩保持距離的保護膜,但不知為什麼不安的感覺,梗在葉雲霜心中,揮之不去呢?
回到住處,曹譯開始翻閱葉雲霜交給他的密件。
「梟」集團是近來新崛起的幫派,有意針對國內企業下手,想大肆炒作股市,從中獲取暴利並製造騷動。如果消息來源正確,台灣三大集團目標明顯,必定首當其衝。三大集團中,又以擎天這塊大餅最引人垂涎。
曹譯進入「梟」集團的電腦系統中,「梟」集團的高層首領都是只知代號不知真面目的隱形人,只見代號下載執行C計劃,時間三月十五日傍晚。什麼是C計劃呢?他不禁陷入苦思。
端詳著擎天高階成員的資料,握股最多的任均毅、任海仲,在商場上打混的時間都不算短,都不是好惹的角色。而第三個任舒雲,看到那張有著燦爛奪目笑靨的相片時,雖然事先已有心理準備,還是讓他的眉頭緊擰好一會兒。不知為何,她的千金身份就是令他不舒服。
她算是三人中最嫩的角色了,突然,他的腦中問過一絲靈光,C計劃!如果他沒料錯,他們定會先拿她下手。
他把推斷書由電腦傳給上面,三月十五日,先攔截住任舒雲再說。
至於這小傢伙膽敢騙他,這筆帳再慢慢算!
今天是六個女子的聚會日,任舒雲正嘰哩呱啦說著近日來她常掛在嘴邊的男人。這人,她們五個都聽她提過。不過他在綿綿心中的形象可真是百轉干折,戲劇化得很。
一開始是名謙讓美女車位的翩翩君子,且是不畏惡勢力的大俠,接著變成以暴治暴的殺手;後來每下愈況,變成無禮可憎的沙豬。現在呢?又搖身一變,成了油嘴滑舌、卻又頗有深度的畫家。
她們不知道這男人若是知道自己在一個女孩心中有這麼多面,心裡作何感想?但可以確知的是,綿綿純真善良的性格,不會真的去討厭什麼人,坦博愛的。
「雖然之前劍拔弩張,但最後他還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啦,誰能拒絕得了我這麼可人的甜姐兒?你們說是吧?」綿綿自戀的下了結論。
她們做了一副欲嘔狀,齊聲道:「拜託,我們才剛吃飽。」
綿綿蹶起嘴。「逗你們笑一下而已,真沒幽默感。」
頓了頓,她突然問雷姍姍。
「曹譯這個名字,你聽過嗎?」綿綿知道姍姍對文藝界的事情較熟悉。
「當然聽過,他在畫界小有名氣,是新生代頗被看好的後起之秀。畫風多樣,尚未定主一格,所以成就還不能論斷。不過,我喜歡他中國仕女圖系列。」姍姍侃侃道來。
「他真的是畫家?」綿綿喃喃自語,接著很認真地把曹譯對「安琪利卡」這幅畫的解釋說給大家聽。
「你們知道嗎?他說騎士是來解救被少女踩在腳下的動物,由這幅畫可以看出保育動物的觀念以及女性不再是傳統的被解救者,而是可跟男性相抗衡的敵對角色,可見當時思想的進步。我一點都看不出來耶,我還以為騎士是來救被怪獸挾持的少女呢!」
瞧她一臉深信不疑的模樣,大家笑不可抑。
水蓮強忍住再度爆笑的衝動。「綿綿,他誆你的。這是一幅意涵再簡單也不過的畫,一名騎士解救被怪獸困住的少女,傳統的英雄救美模式。那年代會有什麼新意呢?什麼環保意識、女權主義啊,根本是天方夜譚。你又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太容易相信別人,被人家的專業身份給蒙蔽。
她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綿綿一臉頹喪,魏藍忍不住想落井下石。「小姐,拜託你,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希臘神話嘛,沒有知識也要有常識,沒有常識也要懂得掩飾。」
綿綿整張臉頓時紅了起來,心裡暗暗咒罵著。「死曹譯,枉費我這麼相信你,竟敢騙我,咱們的仇結定了。下次讓我遇到,絕不饒你!」
「他簡直是低級、無恥、齷齪、卑鄙……」這些日子以來,任舒雲心中對曹譯還是止不住的憤恨。她將自己所知道的難聽話語,全數都奉送在那個可惡的男人身上。
「不行。」愈想愈不甘心。此仇不報非君子!她一定要當面臭罵這裡人一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