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我今天寂寞的原因
早斷了線索
像碎了滿地的香水瓶
沒有復合的可能
只留清香般的回憶
☆
承翰終於決定戒酒了,他用另一種方法麻痺自己──工作。
他變得很少回家,就算回去也只是換個衣服,拿點東西而已,絕不多做停留,立刻逃得遠遠的,他怕回憶追上來。
他重新改裝了辦公室,格局更寬廣,和夏綠蒂在的時候有所不同,他要抹去一切有關她的聯想。每當他忙到深夜,乾脆睡在沙發上,等待天明,反正回家也只是憑弔過往,不如在文件和數字之間迷失自己。
他瘦了,被夏綠蒂的美食那樣侍奉過後,其他的根本就不算食物。他也沉默了,除非必要的話就不再多說。
而女人,在他看來跟男人也沒什麼不同了。
感覺上,這樣的人生彷彿會持續一輩子似的,偶爾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背上就會流下一滴冷汗。
這天,他到客戶的公司開過會,回程途中看到一間幽靜的咖啡館。看看手錶,晚餐時間也快到了,不如先喝杯咖啡,思考合約的內容,再一併把晚飯解決了。
停好車後,他走進那家名為「月河」的店裡,裡頭的佈置大方雅致,生意很不錯,剛好剩下一個雙人座的位子,服務生便帶他坐下。
他點了一杯香草咖啡,記得這是夏綠蒂曾推薦給他的。
打開了合約,他卻看不下一個字,那些黑色的字體彷彿脫軌的烏雲,密佈在白色的紙頁上亂成一團,他只得把它們合起來。
服務生送來咖啡,他有一口沒一口地餟飲著,這熟悉的味道,勾起他和夏綠蒂一起煮咖啡的回憶。是不應該再點這種飲料了,喝來不甜不濃,反而苦澀不堪,下次他一定要記得。
望向窗外,他看著人來人往,他們和他的距離也不過是幾十公分,卻沒有一個人是和他相關的。
「先生,可以麻煩你和這位小姐合坐一下嗎?我們等一下就會有空位出來了!」服務生突然走近他說。
「好啊!」承翰無精打采地回答。
「咦?是總經理!」
他不必抬頭,那聲音他怎樣也認得出來,「鍾小姐,真巧!」台北也實在太小了吧?一個人走到哪兒都躲不了他的回憶。
「呃!我可以和你坐同一桌嗎?」夏綠蒂穿著一身素雅的洋裝,提著女用公事包,態度不卑不亢。
「當然,請坐。」他伸手示意她坐下。曾經同床相擁的兩人,現在連是否同桌都不能肯定,這本是場諷刺的劇碼啊!
服務生看難題被解決了,想想等會也不必再多找位子,便放鬆笑說:「小姐,請問您點什麼?」
夏綠蒂連菜單都沒看就回答:「我要一杯香草咖啡,謝謝。」
服務生故作聰明地說:「哦∼∼和這位先生點的一樣。馬上來!」顯然是把他們當作一對默契十足的情侶了。
他們兩人卻因此陷進沉默,夏綠蒂只看了他一眼,就把視線放到窗外。
在別人的眼中,他們看起來或許像一對情侶,點了同樣的飲料,同坐在雙人桌上,但有誰明瞭其實他們早已分手,現在正處於不期而遇的尷尬中呢?
表象和現實的差別,往往存在人間最荒謬的距離。
好一會兒,承翰才開口道:「來辦事嗎?」
她也不知道在沉思什麼,花了兩秒鐘才回過神來,「嗯!要和一位重要的客戶簽約,因為早到了,就先找個地方坐坐。」
「哦!辛苦了。」他點頭,「妳的業績相當好,對公司幫助很大,會計部會給妳加獎金的,做滿三個月後還可以升級。」
這段日子以來,公司裡的人都在談論這事,差點成為總經理夫人的夏綠蒂並未消失,反而捲土重來,以女強人的姿態出現,席捲房地產業界。這樣的頭條新聞,當然是不用什麼人來炒就很熱了!
承翰對那些流言從來不發表意見,他沒什麼好說的。
「謝謝總經理。你呢?還是在加班嗎?」或許她也看出他眼下的黑眼圈,他這幾天確實都在加班,不是因為忙碌的業務,而是失眠之故。
「是啊!看完這份合約,還要回公司,準備一下明天開會的議程。」她還記得那些加班的夜晚嗎?他不敢確定。
她咬咬唇,帶點遲疑地問:「呃∼∼現在誰替你打字?」
「我開始自己學著打字了,反正也沒有別人看得懂。」除了妳,再也沒有別人了,能夠那樣懂我……
又是一陣沉默。唉∼∼除了公事,他們已經沒有話題了嗎?
「妳一切都還好吧?」疏遠的寒暄,只讓人更難受,但除此之外,已分手的情人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托你的福,現在都算順利。」
托你的福這四個字,原是很平常的客氣話,在他聽來卻是無比刺耳,彷彿她的離開是拜他所賜,她也因此找到一片更廣的天空,難道不是托他的福嗎?如果他當初和她結婚,她怎能走出這一大步呢?
服務生送來香草咖啡,「請慢用。」然後帶著過於慇勤的微笑離開。
她應該沒猜到他的想法,只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妳還是喜歡喝這咖啡?」
「嗯!」她有點兒害羞地承認了,「反正也沒什麼別的好喝。」
他勉強笑笑,「是啊!」就好像除了舊情人,也沒什麼人好放在心上。
她略帶緊張地玩弄手上的戒指。
「這戒指是?」他看了有些眼熟。
「是媽給我的。」
「哦!」記得媽曾對他說過,這隻玉戒的意義比價值大,因為這是祖母傳給她的,將來她也要傳給媳婦。現在媽大概是覺得唯一的兒子不可能結婚了,乾脆把戒指傳給養女,至少還有個希望可以抱抱外孫。
窒人的沉默中,只有音樂的旋律流過,到這無話可說的時候,總特別讓人有落淚的衝動。而窗外突然雷聲作響,下起了大雨,路人紛紛走避。
夏綠蒂望著玻璃窗,雙眼迷離,不知在想些什麼。
承翰默默凝視她的側面,她的眼睛看得那麼遠,像脫離了現實。她以往總是把悲喜清楚地寫在臉上,現在他卻再讀不出她的心思。沒錯,她就在眼前,但他怎麼就是捉摸不住她呢?
要是這場雨永遠都不停就好了,他就可以這樣一輩子望著她……
但那是不可能的吧?他自嘲地笑笑。就算雨不停,她也會走的。
夏綠蒂卻忽然歎口氣說:「要是這場雨永遠都不停就好了。」
她說得很小聲,但他確實聽到了,不由得心頭震驚萬分。她怎會想的跟他一樣?這種心有靈犀,不可能是母親教她的吧!
他不禁問:「為什麼?」
她露出片刻的驚慌表情,這是他幾乎沒再看過的,他以為她再也不會如此了,但她隨即恢復平靜,笑了笑說:「嗯……我喜歡下雨啊。」
「我也是。」他低下頭,攪弄杯中的咖啡,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麼。
他想起了一些下雨的夜晚,他們躺在彼此懷中,唸書給對方聽,那常常是要中斷好幾次的,因為他們總忍不住親吻彼此,這淺淺一吻又帶來更熱烈的需要,因此一本書總要花上好幾天才能唸完。
她也低著頭,不知是否想到了他正在想的?
雨畢竟不會永遠下不停,那只不過是癡人的想望。
當雨勢減弱,她看一看手錶,「時間快到了,我得走了。」
他也沒有藉口挽留,「那……祝妳一切順利。」
「謝謝,再見。」她給了他一個微笑,起身離去。
承翰看著她走出咖啡館門口,撐著一把藍色的傘,那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恍惚裡,他覺得她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結帳時,服務生告訴他說,剛才那位小姐已經自己付過帳,承翰不必再替她付錢。他聽了只是點個頭,沒說什麼。
走出店門,外面還是雨絲點點,他手邊沒帶傘,抬頭看那哭喪著臉的天空,附近正好有人在叫賣雨傘。
但他決定讓自己淋雨,便走入了迷濛的雨中。
☆
他走了一夜,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雨勢不大,剛剛好,像清風拂在臉上,像母親的手撫慰孩子。他沿著中山北路,從國父紀念館開始,走過市民大道、晶華酒店、美術館、圓山飯店、美國學校,最後到了天母派出所門口。
一路上很安詳,他沒有受到什麼打擾,只有幾雙疑惑或憐憫的眼光注視。就這樣一直走著,風雨在耳旁低吟,前方沒有盡頭。
奇怪,他一點都不累,也不感覺寒冷或睏意,反而有種抒發自我的解脫感。他多久沒淋雨了?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長久以來的自我克制,他從未做過什麼瘋狂的事,直到他遇見夏綠蒂,才知道自己可以打架、喝醉酒,甚至幾乎結婚,可以愛、可以恨,就像個為愛癡狂的男人,他現在還可以淋一整夜的雨呢!
夜裡的黑暗包住了他,他覺得這正是他需要的,可以放肆,放肆地想她,想過去。究竟還恨不恨她,已經不重要了,這深沉的想念才是他的難題。
清晨,第一道陽光刺激他的雙眼,他才站在十字路口,招了計程車返家。
那天他沒上班,躺在床上作了好多好多夢。
☆
隱約地,他知道自己正在發燒,抓過電話打給李皓,「我不去公司了,記得和博通公司的合約你要親自送到。」
「我會的。」李皓驚奇問,「你的聲音怎麼啞成這樣?生病啦?」
「我只是想躺著,明天就去上班了。」
「你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一定要看醫生,我現在就過去你那裡。」
「免了,你別像老媽一樣嘮叨,我說我沒事,就算你來了我也不會開門。」
李皓忙喊,「喂!學長,我帶酒去看你總行了吧?」但承翰已掛上電話,連插頭也順道拔掉。
平常他不會這樣發脾氣或掛電話的,但他這時突然像個孩子,對別人的關心反感得很,或許這和淋雨一樣,都是在走向自我毀滅吧!他拉下所有窗簾,屋裡便是一片昏暗,他重重躺回床上,便陷入無盡的夢土。
他腦中迷迷糊糊的,夢到了一些混亂的景象,包含了過去、現在及未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感覺有人輕撫著他,那溫柔令他幾乎心碎。
然後,他頸後被一雙手托起,讓他吞下了什麼東西,是一個很動聽的聲音要求他的,雖然他不想吃,還是乖乖聽了話。
甜美的聲音哄慰著他,他認出那是夏綠蒂,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帶給他這種感受,像是真有天使降落在人間。
他半瞇著眼,伸出疲軟的手,以最後一絲力氣抱住身旁的人兒,讓她陪自己一塊躺下,不要離開。
生病會使人暴露出最脆弱的那一面,身體或心靈都是,此刻他格外的需要她。
「夏綠蒂,我在作夢嗎?」那忽遠忽近的香味讓他神志不清。
「嗯!這只是一場夢。」她撫過他燙熱的額頭,將他的臉貼到自己胸前。
他貪婪地深吸一口氣,那種溫暖和芬芳,他永遠不會厭倦。
「那……我不要醒來,我想一直這樣……」就算夢也比現實好啊!
她輕輕笑了,「傻瓜。」
昏昏沉沉中,他只記得要抱住她,像個害怕被母親遺棄的孩子。她仍然清香柔軟,毫無吝嗇的付出關懷,像他記憶中的天使一樣,而不是昨天在餐廳裡,那個疏遠淡漠的她。
這就是天堂了吧?他不禁要感激上帝。
她繼續撫摸他,雙手滑過他發燒的身體,肌膚與肌膚相貼的感覺是很微妙的,帶來一種熱力和安適,什麼都比不上這感受,他寧願一輩子發燒,只要有這雙手的陪伴。
當她在他耳邊低語,他終於能安心入睡。
夢中,他又夢到了夏綠蒂,夢中夢,究竟哪一個才是現實,或是兩個夢重疊在一起,他也分不清楚了。至少他感覺到夏綠蒂,這就夠了,他很滿足,不想硬求什麼形而上的答案。
傍晚時分,他才朦朧醒來,看到夕陽照入窗縫,但身旁已經沒有人影,室內也沒有任何變化,電話還是躺在角落,電線扯了一地。
他出了一身汗,顯然燒已經退了。
他坐起身,悵惘地發了一會呆,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只是他在作夢?那麼溫馨的感覺,會可能只是他的幻想嗎?不,不會的!
但再想一想,夏綠蒂已經是個獨立的女人,對他的態度又如此冷淡,不可能再回到這屋裡照顧他。一切都是他的潛意識作祟吧!不管怎樣,他只是不願從那夢境醒來,重新面對一室的空虛荒涼。
☆☆☆☆☆
隔天,他準時上班,神情落寞得無法掩飾。
李皓向他打招呼,「怎樣?發燒好一點了吧?」
「還好。」他想想有點不對勁,「你怎麼知道我發燒?」
李皓乾笑幾聲,不大自然地說:「你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發燒嘛!你平常又沒什麼怪病,會請假當然是感冒發燒啦!」
「說得也是。」承翰點點頭,「反正我現在沒事就對了。」
「唉!身體沒事,表情卻像剛失戀一樣,真是裡外不一。」李皓拍拍他的肩,兩人交情也有八年多了,互相打趣倒也不算什麼。
「我又不是來公司賣笑的。」他知道自己一臉陰陽怪氣,但就是無法改變。這世界上失戀的人最大,連犯法都情有可原。
「好,那也別苦著一張臉嘛!今晚韓家的宴會去不去?韓上倫他兒子剛滿月,請大家去慶祝一番,我和若竹也想去沾沾喜氣!」
承翰張大嘴,「這麼快,什麼時候生的?」
「虧你還跟人家是拜把兄弟,連這消息都不知道?唉!我都替你慚愧。」李皓搖頭歎息,一副受不了他的樣子。
這陣子沉溺於自己的憂傷,還真忘了上倫這位至交,承翰也無法否認,「忙起來就忘了,真糟糕,不過今晚我一定會到的。」
「OK,那就晚上見啦!」李皓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承翰站在原地,想想自己最好的兩個朋友都已覓得人生伴侶,結婚生子,把重心放在家庭,肩負著甜蜜的責任。而他呢?還在幻覺與真實之中徘徊,弄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簡直白活了這幾年……
他知道自己要夏綠蒂,但被傷害的自尊阻擋著他,而且她也不再是原來的她,她已經長大,留他一人在舊夢裡。
再這樣下去,他是否只有在夢境裡才能真正活著?其他的時候,除了工作,就是細數回憶以度浮生?
他突然升起一股打從心坎冷起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