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發現自己站在破敗的草屋後方。
咻咻的北風正冷冽,屋子裡更傳出應景的咳嗽聲以表示冬天有多麼的嚴寒,都把人給折騰病了。
天空正飄著雪,緩緩將大地覆蓋,寒意一層層的刺透茅草屋,讓待在屋內的人不比待在外頭好過多少。不過對梅來說,這種溫度可舒服了。
既然她降落於此,想必常孤雪不會離她太遠。她四下望著,終於在右後方的百尺處看到一個正在撿拾柴枝的小小灰色身影。這是她目前唯一看到的人類,想必不會錯的,應是常孤雪。
正想移身過去看他個分明,但草屋內忽爾傳出的細細交談聲令她暫止了步伐--「你現在還有何好猶豫的?那孩子養了它半年,該回報咱們了。如果正值豐年太平日也就算了,但現下,連續兩年農作欠收,咱們連自己都養不起了,哪來的餘力顧念它?更別說你這一場病拖了半年,始終不見好轉,這可怎麼辦才好?」充滿疲憊的女子聲音正在勸著丈夫應允某件事,有氣無力的語調聽來,似乎也快要累病了。
「但咳咳……但是……他是大哥的唯一血脈……咳,我們怎……能咳……」又是一連串刺耳的咳嗽聲。
「我們連自己的孩兒都餵不飽了,如今誰的血脈又如何?這種世道,也不曉得這一頓吃完後,下一頓的糧在哪裡,大家一齊死也是無妨,但難得高員外想買侍候他兒子的小僮僕,不但讓我們未來幾個月有糧可吃,那孩子雖為人僕,總也算是有吃有喝的不怕餓肚子了。」
裡邊依然在細聲討論著,渾然不知灰衣小不點兒已抱了一捆柴走了過來--梅蹲在地上平視著那個小傢伙的長相。嗯……很好,還沒有疤痕,挺清秀的一張臉兒,雖然因長期的飢餓而顯得皮包骨,但還不致於變形得太嚴重就是。
屋內的人像是談出結論了,語氣轉為輕快些許--「趁他去撿柴,我馬上進城去買些東西,順便把菜刀拿給刀鋪子磨利一些,這樣宰起來就不費力了。」
「是呀,咳咳咳……我病了這大半年,都快要沒力氣拿刀了。想當年就算要宰一頭牛也沒問題……咳……」
「唷,誰要你拿刀宰牛來著?也不過是宰個沒幾兩肉的小東西……唉!雖然捨不得那麼小就宰了吃,但咱們己一年多不知肉味了……」連吞好幾口唾液入腹。
「別再說這些了,捨不得也得捨得,年歲不好,咱們也是不得已……咳……咳,那孩子會原諒我們的……」
「砰」地一聲,阻斷了兩人的談話。
「什麼聲音?」女子開門查探,首先看到門口被丟了一捆柴,眼光拉遠,就見那灰色的小身影像火燒屁股似的疾奔向樹林,轉眼間不見人影。
「誰呀?」男子邊咳邊問。
「還不是那孩子。」女子笑了笑,將柴薪抱了進來。「大概是聽到今晚有肉可以吃,開心得連忙再去多撿幾捆柴回來讓我燒飯吧,看來他也是同意我們這麼做的。」
男子笑了,邊下床邊道:
「孩子不都是如此?既然他不反對我們把小黑宰來吃,那我馬上去把它抓到籠子內,省得你刀子拿回來時,卻找不到狗兒。」
兩雙垂涎且飢餓的眼,同時望向不遠處那只六個月大的小黑狗……
☆☆☆
小男孩拚命的奔跑,沒有目標的在林子裡流竄。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連自己正在繞圈圈也不自知。
被樹枝勾破了衣袖,他不在乎,被樹根絆倒了身軀,他跳起來繼續跑,就算他已經喘不過氣……
「我明白他們那麼做是有點過分,但你有必要繼續跑下去嗎?你已經第六次經過這棵梅樹了。」梅身子靠在梅樹旁,忍不住提醒道。
「啊!」小男孩被重重的驚嚇到,一個腳步踉蹌,向前跌了老遠,粗礪的地面將他原來就勾破的衣服磨出更加數不清的破洞。
「跌得真醜。」梅不情不願的「走」過去。基於不得驚嚇凡人的原則,在有人類的地方,她是不能以輕身術來偷懶的,只好使用她不常勞動的雙腿了。
「你……你……」小男孩企圖發出聲音,但喉嚨梗住了一切,讓他喀喀的說不出話來。腦中混亂的閃過各種穿鑿附會的妖異傳說……她……她……
「我什麼?」梅揮了揮雙袖,微笑等著這名小傢伙給她仙姑的正名。算他有眼光,要知道一般凡人可不太有機會……
「鬼呀--」白衣飄飄,是鬼!他看到鬼了!好可怕哇!連滾帶爬的,小男孩再度奔向他繞圈圈的行程--鬼?!說她是鬼?有哪個鬼魅長成她這副仙風道骨樣的!真是太沒見識了!難怪長大後只能當一個土匪,殺人這種事兒,本來就無關於眼光見識,確實是簡單得多。
小鬼第八次出現在她面前,她伸手一抓--「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身上沒有肉,一點也不好吃啦!」他哇哇大叫,更加肯定自己遇到山魍鬼魅了,不然他不會再怎麼跑都跑不出這人的手掌心!
暴力是不對的--她想。
「叩!」好大一個響頭,止住小鬼的歇斯底里。
但是收效很好--她滿意的點頭。
「聽著。」她左手揪著小鬼的後衣領,右手捧起他的臉與她平視。「我不是鬼,也沒胃口吃你--」「騙人!我知道你們大人餓壞了的話,連小孩也吃的!上個月我聽大狗子說小毛被他爹娘吃掉了,你別想拐我!」
梅翻了下白眼,疑惑著這小鬼到底長不長眼睛哪。
「你瞧瞧我這麼白白嫩嫩,從未餓過肚子的豐潤身段,哪裡像是飢不擇食的模樣?」
是不像。小男孩逐漸由驚嚇裡拾回一丁點理智,但仍萬分戒備的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愈看愈覺得奇怪,他生平(其實也不過六年)沒見過有人穿這種又軟又柔的布料所裁成的雪白衣服,就算是村子裡的大地主也沒能穿麻葛以外的布料,這種衣服……一定很貴貴,只有皇帝才穿得起吧?
「你……別想拐騙我,壞人才不會在自個兒臉上寫壞人兩個字!」小男孩戒心仍高揚,半點不敢鬆懈。
「你有什麼好讓我想拐騙的?」
他確實想不出自己除了被食用的價值外,還有什麼作用……呀,有了!
「你想抓我去賣掉!」一定是。
「你值多少銀兩?」嗟!誰想買呀。
小男孩說出一個天大的數字--「十貫錢!」
梅當場打跌!要不是已明白人界錢幣與貨物之間的兌換值,她還更要以為那更是筆天文數字哩。十貫錢,相當於買百來只小雞,或吃上五頓酒飯,再不然就是八斤豬肉。幹嘛一副神氣兮兮的樣子!把自己說得那麼廉價還能開心成這樣,也不多見了!
「喀,十貫錢,我自個兒有。」她從懷中掏出十串小銅板,證明自己「很有錢」,壓根兒不必經由拐小孩去賣的方式取得這麼一丁點報酬。
小男孩雙眼倏地一亮!這輩子沒見過如此鉅大的財富,驚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錢……錢吶……我可以……摸一下嗎?」
「喀。」她不在意的丟到小孩子腿上,由著他小心翼翼的摸著那冷冰冰的玩意兒,開口問道:「我說,剛才做什麼跑成那樣子?我個人認為--」小男孩身子一僵,哽聲道:
「我……我不要被吃掉!我不要!」
「誰說過要吃你了?」梅深信自己從頭到尾沒聽到這樣的字眼,怎麼這個晚她好一會才加入的小偷聽者有這樣的結論?
「我叔叔、叔母啦!他們要吃掉我……」稚嫩的小男孩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兩泡淚加兩營鼻涕,哭得一張小臉氾濫成災,又因為寒冷,更夾著噴嚏的力道,將鼻涕化為傷人的暗器,噴射而出。
「哈--啾!」
梅機警的閃得好遠,掏出一方雪白絲巾丟向小鬼。
「擦擦臉吧,你這樣教我很難對著你繼續問下去。」
小男孩正要依言做著,但一看清手上抓著的是一塊很柔軟、很美麗的絲巾,便捨不得了。抬高左肩,讓整片袖子掃去一臉的鼻水眼淚。
「嗯……還你。」好捨不得,但又不敢侵佔有錢人的物品;認知到眼前的姑娘是大富人家後,行止便小心膽怯了起來,怕一個不好,要招來一頓打罵。
梅不在意道:
「別還我了。」她才不要沾上凡人氣息的帕子。「我問你,是誰說你叔父想吃你的?」
「我明明聽到的!他們說要宰了我!我不要被吃掉,我要跑掉!」
可梅聽到的卻是有只小黑狗即將要被烹煮上桌了不是?這孩子是怎麼聽的?居然聽成要吃他。
「你打算跑去哪裡?」
「很遠很遠的地方,讓他們找不到我!」
「很遠是多遠?」指的莫非是這距小屋百來尺的距離?「你甚至還沒跑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吶!」
小男孩縮著身子躲在樹幹的凹陷處以躲避寒風侵襲,吸著鼻子道:
「我會一直跑一直跑,如果一定要被吃的話,那我就要吃別人,反正大家都一樣!嗚……」說完又哭了。
嗯……沒錯,常孤雪的那邪惡根性從六歲開始萌芽,也就是--在誤會親人要吃他之後。
就她所知,這個誤會從不曾解開過,才讓他深深認定連親情也不值得依恃,造就了他六親不認的狠性。
太好了,她來對了,現在正是糾正他的好時機。
「我說,常孤雪--」「什麼常孤雪?」小男孩不解的打斷她。
「你呀!你就是常孤雪呀!」
小男孩大力搖頭。
「不是,我不叫常孤雪。」
呀?呀?不會吧?
這小鬼……怎麼可以不叫常孤雪!
她、搞、錯、啦?
天--啊!
☆☆☆
「沒錯!你就叫常孤雪,就這樣啦。」梅很乾脆的下決定,並且不畏髒的用力拍撫著小男孩的肩膀。
「不是不是!我叫牛寶。」小男孩有著異常堅定的固執,不讓人改名。
「那是小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哎唷,光是小名就俗得令人受不了,真不知你幹嘛當寶貝守著。我說,就叫常孤雪啦。」
「不要!」他抱著肚子,抵死不從。
梅輕易察覺到他的飢腸轆轆,唇邊泛起一抹算計的淺笑,探手入袖中,以一朵梅花變出一小袋蜜梅糕,暖呼呼的食物香味迅速在空氣中散發--「肚子很餓了吧?」
咕嚕……肚子發出很亢奮的回應。雖然才兩餐沒吃,但長期處在飢餓狀態的小男孩壓根兒抗拒不了香味的誘惑……
「要不要吃?」她好溫柔的笑問。
要要要!小男孩用力點頭。
「喏。」纖手摸起一小塊,往小男孩口中送去。要不是她收手得迅速,怕不被咬下一口,當成糕點裡的肉絲餡了。
對飢餓的人來說,只吃一小塊甜點,並造成體內饞蟲大肆氾濫無可抑制,還不如繼續飢餓下去的好。小男孩以舌頭舔著唇角可能殘留下的碎屑,一雙眼死命的盯著她手上的食物看,覺得自己餓到可以去燒殺擄掠了……
「再給我吃!」
「可以呀。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叫常孤雪呢?或者依然認為牛寶是你唯一的名字?」一掌拍開小男孩伸過來要搶的小手。知道他日後以土匪為業,也就不費事的教訓他了。天生的嘛!沒這種行為才奇怪。
「你在講什麼啦!」六歲的孩子著急而不耐煩的道。
「也就是……若想吃這袋蜜梅糕,就改名叫常孤雪啦。」
「好啦!好啦!」
成交!
小男孩如願得到食物,而梅則「找到」常孤雪。
管他這個常孤雪是不是日後那個常孤雪,反正就成了。不然多麻煩呀!人海茫茫,世道混亂,要她精準的去找,豈不折煞她了。
蜜梅糕很快的就被吃完。小男孩意猶未盡的拆開紙袋,不放過任何角落的舔著。然後依舊饞兮兮的看著梅,覺得自己從沒吃過這麼棒的東西,希望再吃很多很多……
「這位姐姐……」好禮貌的聲音。
「嗯哼。」梅斜眼瞄他擺什麼譜。
「如果你再給我吃甜糕……喵……」連忙擦拭不斷流出的口水,好方便他講下去:「我還可以隨便你改更多名字哦。」他覺得這實在是太划算的交易了。
這小鬼以為她成日閒著沒事,專事等著改別人名字哪?梅對人類小孩的「天真無邪」感到沒力。
「改名字是不必了啦,不過……」她眼珠子一轉,立即又掏出一包熱呼呼的蜜梅糕勾引小孩子的心神,就像花朵兒勾引蜜蜂一般。
「不過什麼?」小鬼的眼睛眨也不敢眨的。
「你要答應我,長大後要到東北的焚天峰當土匪,建立『孤寨』當頭兒,可以嗎?」這樣一來,就完全符合任務裡的要求了。
「可以!可以!『六歲的小孩哪知道什麼峰什麼匪頭兒的,眼下能夠吃到食物最重要啦,肚子餓死了!
由著小常孤雪搶過蜜梅糕,梅很滿意的含笑點頭,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很好。
☆☆☆
日已偏西,冬天的白晝向來比夏天短得多。隨著陽光的稀微,寒意益加不客氣的橫行於天地間,致使原本就穿得不甚暖的小鬼更加死命的顫抖,儼然像是以凍成冰棍為目標--「哈啾!哈啾--」同樣是坐在梅樹下,共同分享著燃燒的柴火所逸散出的溫暖,但冷到快掛掉的從頭到尾也只有小男孩一人。
有那麼冷嗎?梅覺得一切都怡人舒心得不得了哩。
「喂!別靠過來。」她低叫,小鬼全身沾滿口水、鼻涕,她可沒興致陪他糊成一身。
「借……借我靠一下啦……冷……冷……」小男孩的聲音也結冰了。寒冷正迅速消化掉他今日所補充入腹的熱量,此刻再度面臨飢寒交迫的困境。
梅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冷」,也就無法體會這個人類小孩的感受。事實上她覺得他此刻通體冰涼很不錯啊,比渾身溫熱的感覺摸起來好多了。
不過既然常孤雪是她的任務,當然就不能讓他夭折在六歲這一年。她伸手接了朵飄落的梅花,放入袖子中,不一會便出現了一件雪白的厚棉襖。在小鬼的瞠目結舌下,她塞過去。
「喏,穿著。」
「厚……厚衣服耶……白色的……好漂亮……」他沒見過這麼新又這麼好看的衣服……而且……好厚好暖哦……
連忙快速穿上,差點把一雙手都塞入同個袖子裡。待布扣全扣上後,熱呼呼的暖意立即傳遍全身。他從沒在任何一季冬天裡感覺到什麼叫溫暖,現在他知道了!
「謝謝!謝謝你!」想不到只是一個陌生人,竟會對他這麼好,相較之下,他的家人是多麼的狼心狗肺。忍不住湧上心酸淚,小男孩的臉上再度涕淚齊飛的哭了出來。
梅謹慎的挪開與他的距離。
「你哭些什麼?怕熱是吧?那我馬上收回來。就說穿這種厚衣服簡直是酷刑。」
「不會熱啦!」小鬼連忙爬得老遠躲開她的手。
「那你沒事哭啥?」真搞不懂小孩子。
「我……我哭叔叔他們要吃掉我……」小男孩努力要找回剛才哀槭兼辛酸的心情。
梅拍了拍額頭。
「啥?你到現在依然以為他們要吃你?」真懷疑這種小天真日後是怎麼成為大土匪的。莫非是人類的素質偏向低劣,誰來濫竽充數都可以是一枚知名人物?
「我明明聽到的!」小鬼大叫。
「我個人認為你聽到的是一隻小黑狗正要挨宰的消息。」梅站起身,睥睨著小不點兒問道:「如果你始終認定你叔叔要吃你,那你要怎麼辦?真的跑離這兒,然後開始吃人肉維生哪?」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會回去……你是說真的嗎?他們要吃的是小黑而不是我?」小男孩囁嚅地問著,胸口湧上希望。
「對的。」梅認為有誤會就該澄清。很好,現在誤會解開了,他也該步上他流浪的行程,然後遭遇到破相的命運。據她算來,應該是最近就該發生的事。
「好啦!你該啟程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男孩縮了縮脖子,起身就要往小草屋的方向走去。
梅勾住他後衣領叫著:
「等等!你回去幹嘛?不是要離家出走嗎?」
「我沒有呀。叔叔他們又不吃我了。」沒了生命之虞,哪個小孩會想離家挨餓受凍?
對哦!常孤雪最初離家就是因為一場終生沒能解開的誤會……可是她又基於想扭正他人格的原由,替他澄清了誤會,致使他接下來的戲沒得唱……
這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該出現在常孤雪生命中的第一個壞人,似乎沒有上場的機會耶,她是不是做了不該做的事?
「姐姐,你跟我回去嘛。你請我吃甜糕,我也請你吃小黑。」小男孩握住梅冰冷但軟嫩嫩的小手,熱情的直想拉她回家作客。
不行,她得好好想一想……
「你別杵著不動嘛,姐姐--」「等一等,讓我思索--」突然從樹林裡奔竄出的兩道黑影打斷一大一小的對話,一陣濃濃的酒臭味隨著那黑影開口而撲過來--「咱們哥兒倆走了一天一夜,總算遇到了像樣的貨色!老陳,你說要怎麼處理這兩人?」
「老張,這再容易不過了,剝光他們身上值錢的衣服之後,沒幾兩肉的小孩一刀砍死,那個女人就賣到勾欄院去,值二十兩咧。」老陳連打數個酒喝,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手上的大刀陰森森的揮呀揮的。
壞……壞人!
這個字眼同時閃入梅與小男孩的意識中。
「快、快跑!」小男孩尖叫一聲,扯著梅沒命的亂竄,想到自己的小命再度遭受無情的威脅,兩條小短腿邁得更大步了。
畢竟是身份榮列老弱婦孺等級的無助人種,實在不能太期待梅與小男孩能從兩名大漢手掌中脫出生天。
這場追逐沒有維持太久,不到一刻鐘,他們便教劫匪前後包抄住。小男孩死命抓著梅的衣袖,兩人因氣虛力盡而委頓在地上,咻咻的急喘著。
「嘿……」老張陰笑著,並咳出幾聲喘。
「嘿嘿……」老陳也跟著笑。因為一般的劫匪在圈捕到肥羊時,都會先這麼笑一下來表示自己的邪惡,這可是劫匪必學的喔。
「你們……你們想做什麼?!」小鬼壯膽叫著,並表明自己一窮二白的身世:「我們是窮人,沒錢的!」
「管你有錢沒錢!先把身上那件白襖給老子脫下來,省得待會血濺在上頭,賣不到幾文錢!」
小男孩連忙拉緊衣服,頭搖得如波浪鼓。這件又暖又漂亮的衣服是他的!誰也不許搶!
梅好不容易平復了氣息,不以為意道:
「給他吧,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沒料到小孩子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不可以!這是我的!我的衣服!」不知打哪生出來的膽,小傢伙唬地跳起來,企圖逃跑。
「我說--」梅一點也不以為這種行為可取。
果然,她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一名劫匪已迅速動作,一把大刀毫不遲疑的揮了過去,並吼道:
「該死的猴息子,看我老陳一刀砍了你!」
刀落、血濺,慘叫聲轟破夜的寧靜。
☆☆☆
大雪紛飛……
梅孤身立於天地一色的雪白之中,輕輕吐納出悠長的歎息。身後,依然是那間不堪負荷冬寒的小草屋,而她面前,有一座新墳,正逐漸被飛雪掩去模樣。
事情發展至此,已算是小小的終了。來到常孤雪六歲的世界中,該做的、該發生的,以及她想扭轉的,都大抵使過力了。至於往後轉變成何等情況,並非她可以決定的。她必須回到十八年後察看,才能得知後續。現在杵在這邊遙想是沒用的……
單薄的木板們「嘎吱」地被人由裡頭打開,走出一名瘦弱的中年婦人。婦人走近梅喚道:
「姑娘,這些日子以來,一切多虧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請受我一拜--」梅移步退開,任由那婦人跪了個空。
「別多禮了,我只是舉手之勞。」這些凡人也不知怎麼回事,動不動就要屈腿找人跪一下才開心,夏令她不勝其擾。十日前將渾身浴血的常孤雪送回來是這樣;七日前變出一些銀兩助他們辦理喪事,還是這樣;現下又要來這一套,她不免要疑惑著這些人的腿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她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偵得凡人如此感激。橫豎那些以梅花瓣幻化出來的銀兩、用品……待冬梅落盡、化為春泥後,所有的法力都會消失,最後依然是「本來無一物,家仍徒四壁」的原樣。不必言謝啦!
最近聽多了人類來來往往的客套話,梅多少也學會了些應對進退--感激那場突如其來的喪禮,讓方圓十里內的人都前來聚集,以致於她能趁機吸收學習。她開口轉移婦人一心謝恩的思緒:
「大娘,人死不能生,你就節哀吧,畢竟遇到這種事也沒辦法。而我也該走了,你們以後--」話沒能說完,屋內奔出一抹小小身影,扯喉嚨叫道:
「不要走!姐姐不要走!」勇猛的撲向梅。
梅很快的閃開,讓小鬼跌在雪堆裡,製造出人型窟窿。真受不了,老是愛撞她。
「你不乖乖養病,溜出來做啥?」
「是啊,牛寶,才剛睡醒,別往外邊跑嘛!當心要是感冒了,明兒個高員外來接你時會不要你。婦人扶起小男孩,拍著他身上的雪,並查看他臉上的傷口--那道被大刀由左額劃至右耳下方的長痕,如今已然癒合,剩下淺淺一條細小紅紋,再過個兩、三年,大抵不可以消失了,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有些小小的破相哩。
「叔母,你叫姐姐不要走!高大爺說每年給我三天回來過年的,我們--」「傻孩子,梅姑娘是什麼身份的人,要不是可憐我們家中突然遭受大變故,哪會留這多天,陪我們吃粗茶淡飯?」說著,婦人又流下了淚,再次重複她已對鄰里開講了幾十次的苦命歎:「我們實在好苦哇!先是你出門遇到了大盜,受了傷,要不是高員外正好派人要過來看看你,你的小命只怕沒有了,更是連累了梅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鍋肉來吃,沒想到……嗚……吃不到幾口,你叔叔就給骨頭哽死了,留下我這個婦道人家,拖著你與兩個孩子,真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下去……(以下省略哭調九百七十三字)……」
小男孩掏了掏耳朵,將一邊的三歲小堂弟拉來充當婦人的哭訴對象。他走向梅,央求道:
「姐姐,不要走……」
梅冷淡道:
「我有事情在身,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別這麼依依不捨的,真不像話。」就算她送過他吃的、穿的又怎樣?又沒什麼好因此讓他感動銘心的。
如果做這麼點小事就可以收買人心,那麼凡人的意志力也未免太過單薄到沒半點節操!
六歲的小孩形容不出滿心複雜的感受,但在他小小的心靈中,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他人的善意與慷慨,讓他在滿是饑貧的歲月中,添了一筆富足的紀錄,那種快樂,已深深烙進他骨血中,永生永世都難忘……
對這個不太搭理人,甚至可以說是冷冰冰的大姐姐,他就是沒來由的想親近依戀,希望她永遠都不要走。可是,大姐姐說她有事要忙,不會留下,那……
「我們以後還可以見面嗎?」
「或許。」在他沒有從壞人變成好人之前,恐怕少不了要相見到彼此厭煩的地步。現在這種依依不捨,可別變成日後的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嘍,還流淚咧!
「好啦!我要走了。大娘,後會有期。」好討厭,還得走好長一段路到無人的地方施法,真折騰人。
婦人連忙拉著小孩過來送行。
「恩人慢走,這些日子真多謝你了。牛寶,別抓著梅姑娘不放,這樣她怎麼走哇!」
小男孩不甘不願的放手,只能以眼中的兩泡淚目送,不敢在長輩的眼光下放肆。
「別送了,快進屋去吧。記得呀,他叫常孤雪,不叫牛寶,以後別那麼叫了。」
婦人不好意思道:
「唉!我們斗大字不識一個,小孩都隨便叫啦,多虧梅姑娘賜給他這麼高雅的名字。像我這兩個孩子,一個叫常來,一個叫常回來,別人都說很奇怪。」
是很奇怪,梅點頭……咦?等一等……他們姓常呀?
「你們真的姓常?」
「是呀,不然牛寶怎麼會叫常孤雪,恩人問得好奇怪。」婦人不解地笑著。
啊……啊……
她沒創造出另一個常孤雪,遇到的依舊是原本那一個正主兒?好……奇怪哦。
低頭看向正流著兩管鼻涕的小常孤雪,大眼瞪小眼的,非常好奇以她這麼一攪和,他的人生將產生什麼變化。
快快!回他二十四歲那年看一下。
也許自此以後他就變善人嘍,那就太好啦!
這個任務如她所想的:一點也不困難。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