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陸沉暮沒有注意到的是,今天顧芷潔還特別化了妝,並且在左手無名指處的肌膚上預先塗抹了凡士林。一個小時以前羅森掛電話給她,告訴她陸沉暮今晚就要求婚;當時她欣喜若狂,可是冷靜下來一想,卻記起有不少好萊塢電影中都有這樣的情節:男主角在鮮花與燭光中深情款款地為女主角戴上求婚戒指,而不知什麼原因戒指太緊套不上手指——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之後的情節一定會急轉直下,而男女主角一定不會結婚。
顧芷潔可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她與陸沉暮的身上。她等他的求婚等了三年,今晚一定要一舉成功。
「和風名廚」是一家氛圍雅致的日式餐廳;原木裝潢,隔開客人區與食物區之間的本白色絲製屏風上繪著高潔的蘭花。陸沉暮與顧芷潔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身著和服的侍者立刻上前來為他們倆倒茶。
頭頂晃著一盞紙紮的小燈;燈光昏黃略暗,令顧芷潔心生羞澀。面前是她心儀的男子,俊朗非凡,神情沉毅,正用溫柔的目光回視著她。
這氣氛很好,很適合求婚。
顧芷潔伸手拈起桌上瓷杯,輕輕開口:「陸大哥最近一直在忙畫展的事嗎?」
「嗯,畫展下個星期就開幕,所以這幾天忙得昏天黑地。芷潔,到時你要來捧場哦。」陸沉暮抱歉地微笑。
「一定。」顧芷潔乖巧地頷首。
「最近過得怎麼樣?」陸沉暮問。上一次見到女友,差不多是一個月以前?哦不,應該是一個半月前了。
顧芷潔聳聳肩,「還是老樣子,在家裡插插花啦,煮煮伯爵茶啦,再讀一些家政方面的書籍。對了,上個月我托朋友在倫敦的裙子巷跳蚤市場買了一套顏色很漂亮的燒陶,擺在你家碗櫥裡一定很好看。」她邊說,邊含羞帶怯地看了陸沉暮一眼。送他家庭烹飪器皿,這是多麼好的求婚暗示啊。
「那很好。」陸沉暮微笑。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兩人之間的話題充滿了莫名的壓力。芷潔先是說自己在讀家政方面的書籍,又暗示要送他陶器——她殷切期盼著什麼的目光令他有些發怵。他低頭喝茶,幸好這時候侍者走過來布菜了,生魚片和壽司擺了滿桌,看起來頗為豐盛。
於是陸沉暮心想:吃過了飯再求婚也不遲,反正店家安排的花束還沒有送到。
「嗯,我很喜歡這裡的魚子手卷。」顧芷潔開始吃菜,嘴裡發出淑女的小聲讚歎:「——做得很地道。去年我DADDY帶我和MOMMY去北海道旅行,在一家很小很偏僻的民宿裡,也吃到非常新鮮的鮭魚子呢。」
陸沉暮跟著她淺笑。這就是顧芷潔的世界——疼她入骨的DADDY和MOMMY,再加上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芷潔比一般的女孩兒幸運,她不用出去工作,也沒機會見識人間疾苦和現實社會的殘酷。在她滿24週歲時,她的「DADDY,MOMMY」已經三番兩次暗示陸沉暮,以後要把他們的寶貝女兒娶回家好好對待。
餐廳裡氣氛溫馨,可是陸沉暮突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望著面前小口小口抿著日本茶的端麗女子,眼前突然閃過幻象——那是在充滿了美式喧鬧的星巴克裡,葉佳你臉上帶著幸福神情,得意洋洋地一邊吃巧克力一邊對他宣稱:「吃成大胖子也值得。」
陸沉暮倏地凜容:為什麼?在即將向女友求婚的關鍵時刻,他竟然會想起葉佳你那個瘋女人來?
「她」……把他的思緒都給攪亂了呵……
他強自按捺心頭慌亂,擠出一個微笑問顧芷潔:「對了,最近伯父伯母身體好嗎?」
「很好啊。」顧芷潔嬌笑,「他們還打算這個月底去夏威夷慶祝結婚紀念日呢。」說完了忍不住幻想:陸大哥,我們的蜜月會在哪裡?
「那我要趕快準備一份禮物給他們了。」陸沉暮刻板地回答。
「你多陪陪我,就是給他們最好的禮物。」顧芷潔難得地撒起了嬌,一隻手橫過桌面,覆住陸沉暮的手背,溫柔地說:「陸大哥,我知道你忙,經常不在國內——這是你的工作,我可以理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每天待在自己家裡什麼都不做,又見不到你,只是巴巴地等你的消息,也會覺得有點寂寞呢。要不然,我們乾脆想一個辦法,可以天天見面……」說到這兒,她羞赧地垂下了頭。
陸沉暮微微一怔:莫非芷潔在暗示他應該向她求婚?這……也太湊巧了吧?
他皺起眉:是芷潔真的和他心有靈犀,還是她事先知道了什麼?
「芷潔,今天……你有沒有見過羅森?」他懷疑地問出。
「沒有。」顧芷潔回答得飛快。
正在這個時候,陸沉暮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子嗓音從白色屏風後響了起來:「先生,麻煩你替我把這瓶梅子清酒燙一下,可以嗎?」
陸沉暮愣住了:這個聲音是……葉佳你的!
世事真有那麼巧?她怎麼會出現在「和風名廚」?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隨即,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從屏風後傳來:「把酒燙一下?唔,你這個奇怪的習慣還是沒變——十多年了呢。」
這個男人是誰?陸沉暮擰起眉。
「陸大哥?」芷潔的手在他眼前揮動。
「哦。」他回過神,見一位侍者走到他面前,恭敬地問:「先生,可以上特別甜點了嗎?」
陸沉暮看見侍者眼中閃動的精光,立刻猜到這個「特別甜點」就是他稍早時預定的鮮花。看來,是時候向芷潔求婚了。
可是他的手卻僵在了西裝口袋裡。他的戒指沒丟,那個TIFFANY小絨盒正被他牢牢抓在手裡;然而他的心——卻遲疑了。
他是不是真心想娶顧芷潔?
他是不是真的愛她,有勇氣承諾她一輩子的寵愛?
此刻,一道屏風之隔的某個女人,動搖了他的決心。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葉佳你的那幅名畫——《愛人》。他忘不了那只潔白細膩的耳朵和那只繞著耳朵打轉的五彩蝴蝶。那深深震撼了他的靈魂的,絕不僅僅是藝術的力量。這一刻他恍然發現,自己從未試過那樣去愛一個人。
沒有愛人如蝴蝶般纏繞在他的耳畔;沒有一段感情曾令他又哭又笑好似發瘋;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任何女人——令他魂牽夢縈、瘋狂失措地愛過、思念過。在愛情這一領域,他是個愚笨而心頭荒蕪的男人,他有什麼資格去承諾女人一個婚姻?他有什麼資格去給女人一輩子的照顧和寵愛?
陸沉暮抓著桌沿坐在那裡,心裡慌了。他知道顧芷潔在期待什麼,可是,他怕給不了她。
這時,屏風後的葉佳你又說話了:「程譽,關於你和你太太之間的問題,我想你絕對不會想聽我的忠告。」
程譽?程譽是誰?聽起來,他似乎是個有婦之夫?陸沉暮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那談話吸引過去,只聽那個男聲說道:「是啊,我知道你的忠告就是叫我下地獄去。」
葉佳你笑了,「哦,親愛的,你真瞭解我。」
「認識你這麼多年,想不瞭解也不行了。」男聲跟著苦笑。
陸沉暮眉頭擰得更緊。他不敢相信這個葉佳你居然在和一位已婚男人嬌聲調笑,這女人太過分了!
當下,他丟下餐巾起身,大步走到屏風後頭,「對不起,兩位。」他臉色嚴肅地切斷了談話,這時才看清楚和葉佳你一起吃飯的是一位長得相當英俊的西裝男子。
葉佳你驚訝地抬起頭,「陸沉暮?!你怎麼會在這裡?」看見他,她眼神一亮。
「我和女朋友吃飯。」陸沉暮表情冷漠地回答,不知道自己心裡的那股火氣從何而來。
「哦。」果然。葉佳你點了下頭,濃密的長睫毛垂下了,沒讓陸沉暮發現自己心底的失落。她指著桌對面的英俊男子,「我來介紹,這位是程譽,程氏的少東。他是我的……嗯,老朋友。」她想了想,這樣說。
叫程譽的男人沖陸沉暮淡淡頷首,從容不迫的態度令後者心頭煩躁。陸沉暮嚥了一口唾沫,沉聲對葉佳你道:「既然如此,不打擾你和『老朋友』敘舊,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
葉佳你豪不介意地笑笑,「我可以見見你的女朋友嗎?」她想知道那幸運的女子長什麼樣。
陸沉暮冷著臉,「不如改天。」他直視著葉佳你像小鹿一般無辜的黑色眼眸,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能在對一個已婚男人熱情示好之後還用那種純真的眼光看他。難道這就是外界認為的「罌粟花」的魅力所在?前一刻還是扇著黑色翅膀的誘人魔鬼,後一刻立即變回頭上閃著光環的純潔天使。
昏黃的燈光下,他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葉佳你。他確定自己非常不喜歡這女人的生活作風,於是他開口了,語聲僵硬地吐出一句話:「事實上,我今晚準備向我女朋友求婚,所以我不認為現在是時候向她介紹我的『工作夥伴』。」
他此言一出,葉佳你立刻愣住了。
「工作夥伴」四個字,讓她覺得有一點受傷。「女朋友」和「工作夥伴」——界限劃得可真分明呵。更別提他還語音清晰地在她面前宣佈:他就要向女朋友求婚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打破佳你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
看到葉佳你呆若木雞,陸沉暮心底竟閃過一絲近似變態的快感。過去他一直覺得自己被她耍著玩,而此刻——生平第一次,他打敗她。
然而就在這個二人相視無語的時刻,陸沉暮身後驀然響起驚喜交加的女子尖叫聲:「陸大哥,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願意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