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起來。一個星期後畫展開幕,如果這些氣球還沒漏氣,那麼就趁開幕典禮那天把它們放到天上。」陸沉暮說。
「好主意。」羅森打了個響指。
這時葉佳你突然舉起一隻手來,高聲宣佈:「我想畫畫!」
陸沉暮眉一挑,「現在?」
她點點頭,「是的,現在。」
羅森皺著整張臉叫起來:「葉大小姐,你就別給我們添亂了。現在展館都佈置好了,你又靈感突現想畫一幅新畫?到時候要掛在哪裡?」
「再說。」佳你扔給他非常簡潔的兩個字,轉頭看著陸沉暮,「可以嗎?」她輕聲問,眼眸燦亮,表情隱隱含著期待。
陸沉暮垂眸沉吟片刻,突然抬起頭來,「可以。」說著他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串銅鑰匙,「我帶你去我的畫室。」
「老闆?!」羅森驚了一跳。陸沉暮的私人畫室連他這個機要助理都沒資格使用呢!
「羅森,你顧著前廳,我帶她去後面。」陸沉暮簡單交待了一句,便領著葉佳你往「雲廊」後頭的一座青瓦磚房走去。
葉佳你很乖地跟在陸沉暮身後走,她看著他高大背影和強壯寬闊的肩膀,突然很羨慕昨夜餐廳裡那個名叫芷潔的女孩。
她看得出陸沉暮是一個值得女人全心依靠的好男人;能嫁給他的女人是幸福的,一定是。
陸沉暮和葉佳你走後,空蕩蕩的「雲廊」前廳裡,羅森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掏出手機,一咬牙撥出一串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邊傳來輕快愉悅如銀鈴一般的女聲:「哈鴃I我是顧芷潔,我正在IKEA看傢俱。羅森,你要不要一起來?我想為陸大哥挑一款新的沙發……」
羅森心頭一陣煩躁,按捺不住脾氣,沖電話那端大吼道:「只是訂婚而已,用得著這麼高興嗎?我告訴你,煮熟的鴨子都有可能飛了,更何況陸沉暮他對你根本就——」他說到這裡驚覺失言,連忙閉上嘴巴。
但已經來不及了,電話那端顧芷潔的聲音驀然下降了一個八度,帶上怒意,「我說過了,我在IKEA。我給你二十分鐘時間,快點兒過來。」
陸沉暮帶領葉佳你帶到「雲廊」的後院,種著稀疏花草的花園裡,一座略顯陳舊的青瓦磚房靜悄悄地佇立著。
「這裡就是你的畫室?」葉佳你納悶地看著陸沉暮,「好像鬼宅哦。」
陸沉暮撇撇嘴:他習慣了,從葉佳你嘴裡聽不到什麼特別令人愉悅的話語。他上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室內拉著窗簾,光線昏暗,隱約可以看到牆角堆了幾塊畫板,一些油畫棒和調色盤放在櫃子上。
陸沉暮一隻腳跨入室內,這時,身邊有個頭顱湊了過來,在他耳際柔柔吹氣,「哇哈哈哈哈……我在這裡睡了很久,今天終於有人類來了……」
陸沉暮扭過頭,只見葉佳你正雙手捧頰,把自己漂亮的臉蛋擠成滑稽的怪樣。他忍不住好笑,「你扮演的是哪一個鬼?」
佳你垂下雙手,有些沒趣兒地摸摸鼻子,「你不害怕?」
「我上個星期剛清掃過這間屋子。」陸沉暮這樣回答她。害不害怕?不,她裝鬼的水平太遜了,大概也只有鬼才會害怕;可是,他真的覺得害怕。剛才她朝他耳朵吹氣的時候,暖呼呼的氣息環繞著他的頸子,清幽的香水味道令他頭痛不已。
是的,他討厭那味道。那味道叫「我愛」,撩動著他耳下神經,擾亂他的心神,彷彿心裡有個聲音在質問他:我愛什麼?我到底愛誰?那些我愛的,我是否真的認出了?
陸沉暮黯了眸色,太奇怪了……每次葉佳你在身旁,他就變得不像自己,彷彿魂靈出殼一般東想西想。
他走入房內,拉開了窗簾;燦爛陽光立刻灑滿了深色地板。葉佳你隨即走了進來,打量著室內的佈置,輕聲讚歎:「不錯嘛,這裡真乾淨,比我在美國的畫室乾淨多了。」話音未落,她雙腳踮起,身子向上一跳,轉眼間兩隻彩虹涼鞋被她踢掉了。
真亂來啊。陸沉暮眼色深沉地盯住她踏在地板上的潔白小腳。
這時,葉佳你已經自動自發地走到牆角,開始拖動畫板。她看見有幾張畫布上塗鴉似的畫著什麼,於是轉頭問道:「你也畫畫?」
「畫過一段時間。」
「現在不畫了?」葉佳你一邊鋪平畫布,一邊又問。
「嗯。」
「為什麼?」
「年紀大了,沒有靈感。」陸沉暮一本正經地回答。
葉佳你笑出來,「拜託,你有多大?我三十歲了。」她笑嘻嘻地指著自己,表情非但不遮掩,反而顯得相當自豪。
「我三十二歲。」
「三十二歲——正是男人的黃金年齡啊。財富和人生經驗都累積到一定程度,懂生活,懂女人。」葉佳你架開畫板。
陸沉暮點了點頭,「聽上去你對男人很有研究。」
「我沒這麼說。」她聳聳肩。
陸沉暮盯住她窈窕雪白的背影半晌,突然開口:「昨天晚上那個……程譽,該不會就是你的巧克力情人吧?」問完了以後他暗罵自己:該死的,這是什麼鬼問題?他為什麼要關心那個程譽是誰?
葉佳你一愣,然後淺淺笑開了,「是他。雖然我從沒叫過他『巧克力情人』,不過,你的判斷沒錯。」這一刻,她沒敢轉頭,卻不禁臆測陸沉暮臉上的表情為何。他為什麼這麼問?她與程譽之間的關係,他會在意嗎?
「他不是已經結婚了?」陸沉暮心裡不太舒服。他不願意相信葉佳你是會和已婚男子糾纏不清的壞女人。
「是啊。」佳你答得輕巧,「他很愛他太太,所以我們現在只是好朋友。」她回過頭來,柳眉一挑,「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陸沉暮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剛才那些語帶刺探的問題,會不會顯得他太沒水平了?他無意干涉他人隱私,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問出口了。
也幸好,葉佳你和程譽只是朋友。
陸沉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偷偷鬆了一口氣。他看著葉佳你擰開了一管水彩顏料的蓋子,用筆舔舔,就要往畫布上塗抹。
「等等!」他叫出聲。
「怎麼了?」佳你停下動作,回頭看著他。只見這個高大的男人迅速脫下了自己的西裝外套,大步走過來,把外套搭在她肩上,「你穿白裙子,小心別弄髒了。」他沉聲道。
佳你愕然,抬眼望住面前男子嚴正而不失溫柔的雙眸,覺得有一個氣球在心裡「噗」的一下被刺破了。所有熱情、戀慕和羞怯,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
她喜歡陸沉暮,喜歡這個不屬於她的男人,喜歡這個即將和別的女人邁入婚禮殿堂的男人。即便在今後的日子裡每晚不睡,每晚吹好多個氣球,她也不能否認:她喜歡他。
陸沉暮,為什麼我來晚了?為什麼當我們相遇,你卻已有心愛的女子在身旁陪伴?為什麼此刻,你還要對我這麼溫柔?你知不知道,我怕自己會不小心犯錯?如果此刻不顧一切撲入你懷中,我會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全世界最令人討厭的破壞別人感情的惡女人?
葉佳你驀然別開頭,不敢再與陸沉暮四目相對。這一刻,狹小的畫室中隱隱約約有曖昧的氣氛,在泛著顏料味道的空氣中氤氳。
「那個……」為了緩和氣氛,佳你故意開玩笑,攏住西裝外套,「外套真暖和,就送給我吧。」
陸沉暮目光灼灼地望著她,不說話。
「不行哦?」葉佳你一個人自問自答,「那……我用巧克力來交換!」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盒ICHIDO手制巧克力。
陸沉暮低頭一看,「這是我買的。」他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葉佳你是非常有意思的女人,跟她在一起,他好像也變得無厘頭了。
「你送給我了,就是我的。現在我分你吃。」
「我不吃甜食。」他緩緩搖頭。
「沒這回事,一定要吃。」佳你很堅持。她歪頭想了想,這樣開口:「這樣吧,我們把巧克力的密碼換掉。」
「密碼?」
「綠色抹茶口味,代表『謝謝你的外套』;黑色咖啡口味,代表『不吃就踹死你!』」她笑吟吟的。
陸沉暮也笑了。他明明從來不感冒像葉佳你這樣瘋瘋癲癲的女人,可是為什麼此刻,他被她逗得那樣開心?
「好吧。」他伸手接過那個方形扁盒子,從裡頭挑出一塊綠色巧克力,放入嘴裡。
葉佳你說得沒錯。巧克力很好吃,剛一放入口中立即像泡沫一樣化開了,淡淡的苦澀香味粘住了他的牙齒。
「很好吃吧?」佳你篤定地笑著問他,並且誇口:「我擔保你吃了一塊,就會上癮的。」
陸沉暮點點頭,垂下眼皮望著地板。是啊,只怕太好吃的東西,吃一口就會上癮,忍不住地想要更多。
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是個感情淡漠的男人,沒有什麼能激起他心底的熱情;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他被ICHIDO巧克力的甜美味道迷惑,而那個贈他巧克力的女子,在他眼中——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這樣吧,我先回前廳了,那裡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陸沉暮突然侷促地開了口,一貫平靜如水的臉龐上顯現出一絲慌亂,「這裡的顏料和筆你隨便用,不要跟我客氣。畫完了什麼都不用管,清理的工作我習慣自己做。」拋下這最後一句話,他快步地走出了自己的畫室,沒有回頭看一眼。
身後,那女人望著他;他感受到她灼熱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脊背,他心跳突然亂了。
這是怎麼了,怎麼了?他不是一向最冷靜最沉悶最無聊的嗎?他不是一向最討厭最排斥像葉佳你這樣的藝術家嗎?他不喜歡她的穿衣風格,不喜歡她身上香水的味道,更不喜歡她過於活潑外放的個性和愛動手動腳的壞習慣。可是為什麼,這個在他看來渾身缺點的女人,此刻卻像珍寶一樣閃閃發亮,像磁石一樣吸引住他目光?
帶著這樣的困惑和慌亂,陸沉暮倉皇而去。葉佳你站在原地半晌,她低頭望著自己手裡的顏料和筆刷,突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其實,巧克力哪有什麼密碼?她只是沒有勇氣告訴他:我討厭自己默默地愛你。唯一想與你分享的,是那我深深喜愛的口舌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