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五道嚴密上鎖的鐵門,再由石級曲折而下,地道幽暗、濕且毫無亮光。侍衛高舉火把,在石道的廊性上點燃一盞盞油燈,地道霎時大放光明。
「月妃娘娘,小心,別絆到了地上的石索,會引發機關的。」玄陽十八騎前後散開,護衛著一個宮紗女郎走下機關重重的秘道。
地道盡頭處又有一道鐵門,一陣霉氣撲鼻而至,裡面是間丈許見方的石室。
石室內潮濕而冰冷,靠牆的乾草堆上端坐著一個披頭散髮、臉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手腳四肢皆被連牆的環扣鐵煉給銬住。
「父王!」那宮紗女子激動叫喚,不顧玄陽十八騎的攔阻,撲到了那中年男子身前,淚流滿面地跪了下來。
原本閉目合眼的中年男子全身一震,睜開眼來看著跪於自己身前的宮紗女郎,眸中出現了激動神色,他沙啞地喚道:「庭雪……」
「父王,您……您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這宮紗女子正是庭雪,她看著江時雍原本清癃有神的面容如今亂須雜生,整個人更是憔悴幾不成形,不由心中大痛,哽咽道:「是庭雪不孝,庭雪來得遲了。」
「階下之囚本該就是這副模樣。」江時雍微微一笑,憐愛地看著眼前這五年不見的親身愛女,眸中有痛、有悔,有著難以彌補的疚恨。「這五年來,父王四處派人尋找你的下落,可始終音訊全無,如今總算讓父王見著你了。」
他仔細端詳庭雪。「你瘦了許多啊,面色也太過蒼白……這五年來,你吃了不少苦吧?」
庭雪搖頭,哽咽道:「女兒沒吃什麼苦,倒是父王您這些日子來受苦了。」
「這是父王應得的下場,既然兵敗被俘,便有了心理準備,難道還指望玄煜那小子對我這個篡國尊位的逆賊待以上賓之禮嗎?今日若兵敗被擒的人是他,我對他也不會客氣!」江時雍豁達一笑,雖在落難之中卻不掩豪雄氣摡。「聽說他對你做了月妃,是嗎?」
「是的。」庭雪垂下頭去。「我若不肯受封,他便不讓我來見您。」
「那小子倒精明,知道你若見了父王這般模樣,別說受封,只怕連待在他身邊也不肯了,所以先行對你為妃,要你毫無退路。」雍王笑道。「看來他對你還算癡心,也不枉你當初背叛父王,捨命救他了!」
「您……怪我嗎?」庭雪極為難過。「當初若非女兒一意孤行,救了玄煜性命,讓他有復國反撲的機會,您今日便不會身陷囹圄了。」
雍王柔聲問道:「要說怨怪,也該是由父玊來問你才對。當初父王謀奪大位,置你性命安危於不顧,還命人砍斷露橋,親手斷你生路,你,可曾怪過父王?」
庭雪搖頭,極是慚愧地說道:「當初是庭雪騙了父王,以死相逼,換得了玄煜他們脫身的機會。」
「當父王派人去水榭搜尋你們的屍體,卻毫無所獲時,便知道自己上當了。」雍王一笑。「奇怪的是,父王那時並不生氣,反而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心中暗暗欣慰著你並未喪命,還隱隱為你感到驕傲。」
「驕傲?」庭雪奇怪地抬頭望他。「女兒騙了您,您不生氣,還感到驕傲?」
「能以死相逼來騙過父王,這股勇氣、聰明和決絕並非常人可以做到。」雍王開懷地道:「虎父無犬女,難道父王不該感到驕傲?」
庭雪低聲道。「是父王疼愛女兒,所以才不追究女兒欺瞞之罪。」
「後來聽說玄煜娶了北垚公主,你含怨離去,下落不明時,父王心中好生懊悔。」雍王歎息道。「父王不該讓你跟著玄煜走的。」
他望著庭雪清瘦的容顏,熱淚湧上了眼眶。「這些年來,每當父王想到你流落民間,生死不明時,便如被人剜去心頭肉般,痛不堪言,你自幼尊貴嬌弱,何曾受過半點委屈?可卻被逼得遠走天涯、飄零無依,你一個弱女子,要如何在這險惡的世道中生存呢?這五年來,父王為了你的生死安危,當真是擔足了心事啊!」
庭雪淚承於睫,咽聲道:「是女兒不孝,讓父王操了五年的心。」
雍王歎道:「我知道以你倔熱的個性,是寧可在外頭飄泊受苦,也絕不會回過來求父王的。這五年來,我固然氣惱玄煜那小子沒好好照顧你,讓你流落民間不知所蹤,卻也不禁時時要想——造成這一切不幸痛苦的始作俑者,竟是父王啊!當你流落飄零、孤苦無依時,是不是會恨父王呢?」
他注視著庭雪,淚光閃爍。「告訴我,你恨過父王、怨過父王嗎?」
庭雪搖頭,望著雍王那憔悴蒼老許多的容顏,哽咽道:「女兒從沒恨過誰、怨過誰!五年前女兒落難時,非常幸運地遇見了雲清師太,蒙她搭救收留,這五年中,女兒在佛庵中清修度日,心境很是平靜安樂,並沒有受什麼苦,反倒是您和玄煜,這五年中為我擔足了心事,所受的煎熬痛苦,更要勝過我百倍千倍。」
雍王十分安慰地握住了它的手。「你沒受苦便好,父王總算可以放下一顆心了,只可惜父王不能當面好好謝謝雲清師太,她將你照顧的這麼好,調教的這麼懂事
庭雪微微一笑。「以前女兒很不懂事嗎?」
「你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只是性子太烈,始終注定要吃虧。」雍王歎了一口長氣。「放心吧,孩子,你一切的災難痛苦都即將過去,父王相信你的下半輩子定然會過得十分幸福喜樂,因為你是個這麼善良的孩子,老天爺不會虧待你的。」
他撫摸著庭雲的面頰,柔聲道:「只可惜父王不能再看著你了,答應父王,你會好好善待自己,會讓自己過得很幸福、很快樂,好嗎?」
庭雪淚中帶笑,點了點頭道:「您可以看著我得到幸福的,玄煜答應不殺您了!雖然我無法說服玄煜放了您,但我會時時來瞧您的,我會讓您看著我幸福的模樣,好嗎?」
「玄煜當真不殺我了?」雍王並未露出喜色,反而神情複雜。「我這雙手沾滿了他蕭室皇族的血,縱然他可以不計較我奪國之恨,但親仇不共戴天,他當真可以放下這血海深仇?」
「我不知道他究竟放不放得下?我也知道這樣太為難他。」庭雪低聲道。「但是他承諾我了,這一生一世,絕不殺您!我相信他會信守承諾。」
「信守承諾,然後一輩子活在掙扎和悔恨之中?」雍王搖頭歎息,撫著庭雪柔滑如絲的長髮。「孩子啊,你和玄煜都太過天真——他以為他可以做到對你的承諾,而你也相信他會遵守諾言。可是隨著時日的消逝,你們終將發現這個承諾會是你們一生的噩夢和災難!」
庭雪不解地抬眼望他。
「不懂嗎?其實並不難懂,今天倘若玄煜殺了父王,不論你多愛他,你還會和他在一起嗎?」
庭雪堅定地搖了搖頭。
「同樣的,玄煜滿門血仇,他有機會報仇,卻礙於對你的承諾報不了仇,你以為他當真可以釋懷嗎?」雍王一雙眼中儘是洞悉世情的睿智和透徹。「血債定要血償,他心裡定然十分渴望拿父王的血去祭他蕭室亡靈!現在他沉浸在尋回你、失而復得的喜悅之中,為了得到你,他什麼都可以承諾你。但他終是蕭家子孫,五年、十年之後,當愛情不再濃冽,你也不再是他的一切時,他難道不會開始懷疑這樣的承諾究竟值不值得?他會開始後悔對你許下這樣的諾言,他也會開始恨你羈絆住他,讓他報不了仇,無顏面對蕭室列祖列宗。」
雍王注視著茫然戰慄的庭雪,歎息道:「玄煜愛你是無庸置疑的,但父王的存在卻會是你們之間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終將扼殺掉你們的幸福和愛情啊!」
庭雪苦笑。「縱使真會如此,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以後再去操心吧!女兒只要眼下的幸福罷了!」
雍王憐惜萬分地望著她,眼中滿是慈愛神色。「打小,你就是父王的心頭肉!五年前,當父王為了雄圖霸業決定犧牲你時,心裡不知有多難受。這五年來,父王輾轉難安,悔恨當年為什麼竟會割捨父女親情叩可父王始終沒有補償你的機會……」說到這兒,他身子突然晃了晃。
「父王讓你受了五年的苦,現在,該是把幸福還給你的時候了。」一絲鮮血自他嘴角流了下來,他放開庭雪的手,身子斜斜軟倒在地。
庭雪大駭,看著他七孔流出的黑血和發青灰敗的臉色,驀然領悟到雍王竟然服毒自盡,大驚大痛之下,撲到了他身上,手忙腳亂地摀住他的耳朵、口、鼻,想止住他不斷汨汨流出的黑血,她哭喊道:「父王,您……您為什麼要這麼做?玄煜答應不殺您了啊,您可以活命的啊!」
「兵敗城破那日,父王便已沒有活命的打算,早在牙中暗藏毒藥。」雍王搖頭,淒然道。「父王之所以遲遲不死,只為了等著見你一面!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不論父王曾經如何對你,你若曉得父王被俘,一定會千方百計設法來見父王的
庭雪傷痛難禁,哭泣道:「早知這樣,我便不來見您了,我要您一輩子掛著我,不能安心去尋死!若見不著我,您便會好好活著,等著見我了。」
「傻孩子說傻話。」雍王目光漸漸渙散。「當初若不是父王,你和玄煜早成了神仙美眷。你會是南烜的皇后,龍子大概也生了好幾個啦!是父王一手拆散你的姻緣,現在,父王不過是把你的幸福還給你罷了。」
庭雪搖頭,淚水滾滾而下,悲泣著說不出話來。
「父王不能讓玄煜殺我,成為你的殺父仇人!也不願讓你為了保住父王的命,讓玄煜在將來有任何錯待你的借口!」他喘息,呼吸漸漸困難。「以我的血,淨洗痛苦的過去;讓我的命,償還蕭家血債——過去的恩怨深仇,將隨著父王的死而結束!一切……一切仇恨終將過去……」
他吃力地握住了庭雪的手,咬牙道:「答應父王,你會幸福!」
庭雪悲慟欲絕地點了點頭,傷痛過甚,竟然哭不出聲了。
雍王這才放心,鬆開緊握庭雪的手,噴出一大口鮮血,點點斑斑,都濺在庭雲的玉白宮紗之上。
「雄圖霸業,圖謀帝位……父王……父王沒後悔過。」雍王目光渙散,氣息漸微。「有能者,霸……霸有天下……做皇帝雖是天命所歸,卻非萬世基業,天下不可能永久為一姓人所統治……父王有自信做個明君……只可惜……時不我予……若再給父王幾年時間……父王定然……定然光大南雍……名垂青史……」
他神智漸喪,聲音低微幾不可聞。「千秋霸業……我沒錯……我……沒錯……」頭一歪,合目長逝。
庭雪傷痛已極,撫屍痛哭。悲慟之下心脈又損,身子一軟,暈厥過去。
★★★
□薄而微寒,淒清而冷落的深深庭院,岑寂得近乎凝止。
永欣倚著白玉欄杆,凝眸遠望,衫袖在風雨中飄揚著。逆風貼上了她消瘦的身軀,她不勝清寒地縮了縮身子,眼中依然一片空洞,宛如槁木死灰。
「皇后娘娘,起風了,咱們回房裡去吧!」宮女為她披上灰狐大氅,說道。「您身子還沒完全復原,禁不住再受風寒的。」
永欣搖頭,神色寥落。「讓我在亭子裡再坐一會兒吧。反正我的生死,也沒人會在乎。」
「誰說的?若真沒人在乎,玄煜便不會親自救你起來。」一個激動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你為什麼這麼傻,居然投水自盡?」
她回頭一看,只見炎夜大踏步走入亭內,他臉上鬍渣叢生,雙眼佈滿了血絲。
「對不住,皇后娘娘,江陰王爺硬要闖進來。」宮女和太監們氣急敗壞地迫在炎夜身後,惶恐地向永欣行禮,氣喘吁吁道。「咱們,咱們欄不住他……」
「不要緊,我想江陰王爺有話要和本宮說,你們全退下吧。」永欣摒退宮女和太監,轉向炎夜,淡淡道:「說吧,你來找本宮有什麼事?是玄煜要你來的?他告訴了你有關我投水的事?還是這件事已經傳遍朝野了?」
炎夜狂炙的眼緊緊鎖住永欣,沙啞地道:「你怎麼可以投水自盡?怎麼可以如此輕賤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理由逼得你非尋死不可呢?」
「我生無可戀。」永欣淒涼她笑,生機滅絕的眼空洞而虛茫。「活著,也不過是虛耗青春,辜負年華罷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耍放棄自己?」炎夜心痛難忽地看著她消瘦的面容。她原本如同嬌艷盛綻的海棠花啊,現在卻如此憔悴、如此蒼白。「玄煜當真傷你傷得如此之重?」
「我恨他!恨他不讓我好好的活卻又不肯讓我死。」永欣愁上眉峰,恨入眼眸,她咬唇憤道:「他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死?這五年來他折磨我折磨得還不夠嗎?為什麼不肯讓我解脫?」
「我相信玄煜並不想折磨你,他只是太愛庭雪,眼中心裡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女子。」炎夜沉痛地道。「玄煜和庭雪感情之深,是外人無法想像的。他們之間歷經了生死相思,有著患難與共、堅危莫奪的摯情。不論是仇恨、生死或離別都無法拆散他們。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拆散他們。這五年來,還不夠讓你覺醒嗎?不論你對他用情多深,也是無法介入他們的!」
「你今天來,就是要告訴我他們有多相愛嗎?」永欣淒憤地笑,淚水卻流了下來。「他們羞辱我還不夠,連你也要來羞辱我嗎?」
她別過頭去,不讓炎夜看到自己心碎狼狽的模樣。「我知道他們有多相愛,我也打算成全他們,可是玄煜不讓我死啊!我死了不就一了百了嗎?他可以和他心愛的庭雪郡主雙棲雙飛,立她為後。而我也不用擔著皇后的虛名,孤獨寂寞地度過一生。」
「你可以不用孤獨寂寞的度過一生,」炎夜瘖啞地道。「你可以選擇過幸福的生活,選擇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人生啊!」
「人生,還由得我選擇嗎?」永欣淒然的笑。「玄煜心中沒有我,我雖貴為皇后,卻如同被打入冷宮,這一生一世啊,我注定得關在弘徽殿這座華美的樊籠裡孤獨終老。」
炎夜深深凝注著她嬌艷的面容,消瘦的身軀,楚楚可憐的神態,心中一陣激動,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可以掙脫牢籠,自由高飛啊!只要你願意,我會帶著你遠走高飛,五湖四海相伴遨遊。」
永欣身子一震,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江陰王爺,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自然知道。」炎夜衝口而出之後,心中一陣輕鬆,再也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將心中深埋多年的愛意傾訴而出。「難道這五年來你一點也沒有發現我對你的感情嗎?我始終默默看著你、守候著你,期盼著有一天你會回頭看我一眼。這五年來,我心中所受的煎熬並不比你少啊!你說玄煜眼中看不到你,可是你眼中又何曾看到我了?與其一直等待著不會回頭的玄煜,為什麼你不接受始終癡心愛著你的我呢?」
永欣驚懼地埩開他,踉蹌後退,嚷道:「你瘋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是南烜皇后啊,你知不知道你說這些話是犯上!是欺君大罪啊!」
「你自己也說過,南烜皇后對你而言只是個虛名,因為玄煜心中沒有你!難道你真要守著這個虛名度過一生嗎?」炎夜捉回她,如火的眸中有著熾烈的激情和不顧一切的狂野。「你知不知道為了你我也可以拋棄一切?我可以不要權勢、名利、身份和地位,只要你願意和我走,我可以不要江陰王爺的身份,帶著你離開宮廷,從此隱姓埋名,遠走高飛!」
永欣只覺迷亂和暈眩,炎夜突如其來的告白完全沖昏了她的神智,她無法接受,也無法相信。
「不!不!不!你完全瘋了!」她慌亂地推拒著炎夜。「我不要再聽了,你所說的每句話都是滔天大罪,都違背人倫綱常。你走,你走,我會當今天的事完全沒發生過,你快走啊!」
「永欣,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好嗎?」炎夜將她緊鎖在懷內,痛楚而激狂地道。「和我走,我會帶著你遊遍名山大水,讓你看看廣闊的世界。相信我,我會一生一世守護著你,永不會再讓你孤獨寂寞,好嗎?」
永欣呆呆被他擁在懷裡,無法從極端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她癡戀玄煜五年,始終得不到回報,一直活在痛苦和寂寞之中,如今突然有個出色男人熱烈而狂熾地向她吐露愛意,她在錯愕震驚之中不由感到混亂和迷惘,還有一絲絲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奇異感受。從小到大,她未曾感受到有人是如此癡狂真心地愛著她的……
望著炎夜那滿含深情和飽嘗痛苦的眼,她淚眼模糊所看到的卻是玄煜那俊逸魔魅的面龐。她喃喃癡道:「為什麼你不是玄煜……為什麼玄煜從不對我說這些話?」
「我不是玄煜,也永遠不會是玄煜!」炎夜狂喊,痛楚地捧起了她的臉,強迫她望進自己的眼。「看清楚,我是炎夜!玄煜永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你,也永不會像我一樣的在乎你!」
「不要說,不要再說了!」永欣驚悸地掩住雙耳,狂亂地道。「我不聽,我不要聽啊!」
「為什麼不聽?五年來,你活在執迷和自我凌虐的牢籠裡,你相信自己愛著玄煜,可是你的愛,是一埸永無止盡的痛苦和磨難,因為玄煜永不會變你,他的愛全給了庭雪!」炎夜激狂地道。「可是你沒有玄煜,卻有我啊!五年來,我像個影子般守在你身後,你看不出來我的愛全給了你嗎?我原不想說,打算就這麼一輩子守著你,可是你的投水自盡,卻讓我心痛得失了魂、掉了魄。我不能看著你死啊!如果我再不向你表白,不設法帶你走,你真會被南烜宮殿這座牢籠給活活地逼死了啊!」
永欣撼動地望著炎夜,被他掏心挖肺的告白給震懾住了,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時間實在無法釐清那錯綜複雜、五味雜陳的感覺。
「求你清醒過來吧!饒了你自己也饒了我,別再讓我們的餘生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和我走,讓我們去追尋屬於自己的幸福,好嗎?永欣,永欣……你知道嗎?這五年來,日日夜夜,我都想這般喚著你的名……」歎息一聲,低頭便要吻上他渴望已久的嫣紅雙唇。
他熱烈的氣息將要覆在她唇土時,她突然回過神來,驁喊一聲,驀地裡推開炎
「你放肆,竟敢對本宮如此無禮?」她氣息不穩地扶住欄杆,又羞又怒又惱,即使是自己的夫君玄煜,也不曾如此親近過她,除了大婚之夜……可大婚之夜的記憶,她卻一點兒地想不起來,對男女之間的親密情事,她依舊單純如一張白紙,只覺得炎夜的舉止嚴重地羞辱到她了。
「江陰王爺,請你自重,今天你的所言所行,都是對本宮的羞辱,都是犯上的滔天大罪!」她顫抖地道。「別以為皇上不會替我作主,你就可以如此膽大妄為地欺辱本宮!怎麼說本宮也是南烜的皇后,你如此冒犯本宮,當真以為本宮治不了你的罪嗎?」
炎夜眼中一寒,熾熱如火的心霎時冷了。「原來這五年來我對你的一片心意,在你眼中只是羞辱?」他苦澀黯然地笑了起來。「是啊,你是什麼身份?北垚公主、南烜的皇后——不論是在北垚或在南烜,你眼中除了玄煜,哪還容得下別人?我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他眸中一閃而逝的悲哀和寂寞,觸動了永欣內心深處同樣不為人知的淒苦和寂寞——有誰比她更能瞭解深深戀著一個人卻始終得不到回報的痛苦和絕望呢?
淚水簌簌滑落她的面龐,她搖頭淒咽道:「江陰王爺,本宮很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那終究是不成的……我是南烜皇后……而且我……我捨不了玄煜啊……」
她轉身奔下涼亭,掩面悲泣而去。
炎夜默默凝望著她消瘦的倩影消失在寒風凜冽的雨後黃昏裡,就像他寒盡的心,是那般的黯淡孤絕……
★★★
江陵城外荒原西郊,一座大塚朝宗而立,墳前備了鮮花素果,幾盅淡酒。
一個身穿縞衣的絕色女子手持三炷清香,對著孤墳緩緩拜倒在地,素白羅裙在風中飄揚飛舞,宛似翩翩秋媟。
「父王,庭雪來瞧您了!」她執起一壺祭魂奠酒,圓灑於地,低聲道:「這是您生前最愛的美酒,今日是您的頭七之祭,庭雪白衣送酒,但願這壺酒真能落到渺渺重泉,讓您一解生前未盡之恨。」
冷雨淒迷,暗夜中只聽得寒蛩驚泣,宛似冤鬼夜哭。
「庭雪,憂能傷身,你別太過傷心了。」一個清貴俊美、邪魅絕倫的男子伴在她身畔,伸手想扶她起身。「夜已深,咱們回宮吧!」
「今天是我父王的頭七之祭,你就讓我多陪陪他吧!」庭雪側身避過他的攙扶,清冷的語氣裡沒半點溫度。「你放心,我會和你回宮,這是我欠你的,畢竟你遵守了承諾,沒有親手殺他。」
玄煜不可置信地望著她,怒意躍上了他的眸。「你會和我回宮只是因為欠我?只是因為我遵守了我的承諾?那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庭雪垂苜斂眉,不言不語。
「自從雍王自盡之後,你就變了個人似的,鎮日裡總是躲著我,見到我也總是冷冰冰的。」他再也無法忍受了,痛苦地道。「我知道你為了雍王的死十分傷心,但他的死不是我的錯,你不要把我當殺父仇人一般對待好嗎,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呢?」
他張開雙臂想擁她入懷,她卻退了幾步,在兩人之間隔出了一道無形卻難以跨越的距離。
「為什麼?」玄煜看著自己捉空的雙手,心痛至極。「所有的風波都結束了,所有的災難都過去了,為什麼你卻要遠遠隔開我們的距離?我們分離了五年,好不容易可以長相廝守,為什麼你卻要逃開我?」
「我知道父王的死不是你的錯,我卻不能不想父王是為了我而死,他是為了成全我們而死。」望著雍王的墳,淚水滑下庭雲的面頰。「他說,要把我的幸福還給我,可是我怎能用他的命來得到幸福與愛情啊!縱然他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始終是我的好父親,為了不讓你成為我的殺父仇人,也為了不讓你因承諾而恨我,有任何錯待我的借口——他,服毒自盡了。他是為了我而死的,我怎能還心安理得、問心無愧地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寧可折磨我和你自己,讓我們兩人痛苦一生?」玄煜指著雍王的墳,疲倦而痛楚地道:「想想雍王是為了什麼而死吧?你說他是為了成全我們兩人,為了讓你得到幸福——可是現在的你幸福嗎?你答應他你會幸福,你做到了嗎?」
他搖頭。「你沒有遵守他臨死時對他的承諾,你是在讓他的死變成毫無意義啊!」
庭雪身子一震,迷惘而淒楚地看著玄煜。
「而你,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如此對我?你明知我是如此愛你,為什麼還要如此折磨我?你明知我受不住你的冷漠、你的逃避——庭雪,我快發狂了啊!現在的你,雖然人在我身邊,卻讓我覺得你比咱們分開的那五年還要離我更遙遠,因為你對我鎖住了你的心!」玄煜瘖啞地道。「炎夜曾經對永欣說過,我和你之間歷經了生死相思,有著患難與共、堅危莫奪的摯情,不論是仇恨、生死或離別都無法拆散咱們,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拆散咱們——可他錯了!」
玄煜淒傷地搖頭。「他錯了,有一個人能輕易地拆散咱們——那便是你!是你啊,庭雪!」
庭雪熱淚盈眶,搖頭哽咽以致無法言語。
玄煜歎息。「經歷了這許多事,我們等於是再世為人了。庭雪,我們之間,還能浪費多少個五年呢?還有多少次回首的機會呢?為了你,我可以忘卻滿門血仇,饒雍王一死;為什麼你不能為了我,忘記你父王為你自盡的愧疚與自責呢?」
「你要我忘記嗎?忘記他噴出的血,點點滴滴都濺在我的衣服上嗎?忘記他就是在我眼前斷氣的嗎?」庭雪撫著墳上的石碑,淚眼迷濛地望向玄煜。「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可是現在的我,真的不能問心無愧地和你在一起啊!」
「好,我明白現在的你,有著喪父之痛的心結糾葛,我會給你時間來忘懷這一切不愉快的事。」他深吸一口氣,強抑下心痛和憤怒,柔聲道:「我會等——等你能夠重新接受我的那一天!」
他痛楚而溫柔地望著庭雪,低歎道:「答應我,別讓我等太久,好嗎?」
庭雪別過臉去。淚光在黑夜中如寒星般閃爍。
「我們之間,從以前到現在總是波折不斷,早知情海多波瀾,又何苦三生種夙緣呢?」她再執起一壺清酒,澆在雍王的墳頭,幽幽迷迷地笑了。「發生了這許多事,玄煜,你難道不會想過嗎?也許三生石上,根本就沒有咱們兩人的姻緣呢!」
玄煜身子一顫,望著她絕美卻迷離的容顏,心,痛絕。
夜霧漸濃,潮濕的風從兩人身畔掠過,將兩人的身影阻隔在這重重茫茫的朦朧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