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才會讓他再次回到遠在長白山的轉谷,回到一切都未改變的過去……
那該是他十四歲時的秋末吧,谷裡的雪季來得早,一入秋,天氣便開始不穩定,偶爾來幾個早到的暴風雪也不足為奇。
一如降雪後的每一天,他無視頂上紛飛雪花,端著餐盤從廚房走了出來,直往她的木屋走去。由於他不准她在下雪的天氣裡踏出房門一步,因此他自然得負擔起送三餐的責任。
一踏進她屋裡,那不尋常的冰冷陰暗立即嚇住了他。
「寧兒?」他摸黑尋到了桌子,將餐盤放置妥當後,趕緊點燃擱在桌上的油燈。
豆大的火光燃亮了屋內絕大部分,讓他得以瞧見薪火已熄的空火爐與那蟋曲在床上、覆蓋在層層毛被下的小小身子。
他一個箭步上前坐到床沿,小心掀開她蓋住腦袋的被子。「寧兒……」她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小臉,緊鎖的眉心、緊抿的雙唇教他心頭一驚,毫不遲疑的,他一手貼上她被冷汗浸濕的額際,一手執起她手腕,遵照她所教導的,仔細地把著脈。
感覺到他為地診脈時因緊張而產生的震顫,「衡?」努力克制住腹背疼痛,她睜開了濕潤的眸子望著他盈滿擔心的臉龐。「我好冷……」勉強從牙縫擠出這幾個字可說是她的極限了。
「冷?我去把爐火生起來。」他扯過毛被蓋好地,火速走到爐子前打火燒柴。
她的屋子裡最不需要的就是寒冷!
熟練地在爐子裡點燃起熊熊烈火後,他踅回床邊,輕拉開地緊抓的毛被,不加考慮的,他擠進被子裡,小心翼翼地摟地坐到他腿上,用日漸粗壯的雙臂環往地,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好驅散教她難受的酷寒。
雖說他的舉動帶來些許難受,她還是往他懷裡偎去,汲取他的溫暖。
她身上的冰冷透過層層衣物傳遞到他胸腹,他隨即將腳上的鹿皮靴脫下,抱著她往靠牆的床角移動,直到整個背部靠上覆有獸皮的本牆。在移動的過程裡,他不忘細心護著懷裡的小人兒,唯恐讓她更不舒服。
為她調整好窩在他懷中最舒適的姿勢,他拉過一旁最厚重保暖的一張熊毛被,密密地裹住她猶自發顫的身軀。由她的脈像中,他找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模她額頭,也沒有發燒的現象,為何她會冷成這樣?
「你哪兒不舒服?」他低頭探問,卻為她雙頰倏地浮現的淡淡嫣紅感到不解。「怎麼啦?」
隨著他的問話,那扶突兀的紅暈泛得更深了。
她轉頭將小臉埋進他胸膛,避開他的凝視與令人尷尬的問題。
怎能告訴他,她之所以會這麼不舒服,是因為月事來潮的緣故?即使沒有人教她何謂男女之防,天生的羞怯仍是讓她選擇隱瞞而非坦承。
他矚地滿臉的古怪,是不放鬆地追問:「你說啊!到底怎麼了?」
她輕輕搖頭,依舊不語。
他不禁皺起眉頭,「你再不說,我自己動手檢查羅!」
她還是搖頭。
他有些急了,不顧她的反對,逕自伸手在她身上觸診起來。
「不要!」她羞得連耳根都泛紅了,急忙拍開他的手。
她再怎麼單純都知道讓他如此撫觸她身子是不對的。
他有點火氣的反握住她冰涼小手,傾身在她耳畔沉著嗓音嚴厲警告,「那你就說啊!不說,我再摸!」
年僅十四的他對男女之事仍很懵懂,全然不覺自己的舉動有何不要,只是出於一片關心,急於找出她不舒服的原因。可是對已屆十六的她來說,這樣貼身的碰觸教她除了尷尬外,還有著更多的不安。
「我沒事的,你就別問了,好嗎?」她怯怯地要求。
他板起了瞼,對她有事隱瞞感到生氣。
察覺到他的僵硬,她連忙仰起小臉,伸手試著撫平他皺鎖的眉頭,「別生我氣……」
粗率地撥開她的手,他撇過頭閉上眼,不打算理會她的示好。
又鬧彆扭了!她斜睨著他,無奈地歎口氣,不放棄地伸出另一隻手,隨著他轉頭而顯露的頸後長疤霎時吸引住她的注意。
他一直不肯告訴她這道傷疤的由來,她只知道它應是在她進鞍谷前就存在的舊傷痕。從猙獰的疤痕看得出來當初縫合治療時的粗糙隨便,一如他身上其他的大小傷痕。
久不聞她的反應,他不滿地回眸偷覷,馬上抓到她正望著他發愣。「你在看什麼?」
聽到他不高興的問話,她趕緊回應道:「沒什麼。」
「是嗎?」他的懷疑毫無保留地表露在臉上。
「不相信我?」她佯怒道。
「不相信。」他很乾脆的承認。她為自己成功引開他對她身體狀況的關注而暗自鬆了口氣,但為免他察覺,她辛苦壓下到了唇邊的笑意,只是淡該哼了聲,聊表她對他回答的不滿。
火爐裡的柴火熊熊燃燒著,襲人的暖意充塞整個小木屋,難以言喻的溫馨氣氛籠罩著兩人。
隨著他帶來的溫暖,感覺好多了的她低頭戳戳他手肘,「你的衣服似乎變小了,是不是又長高了?」
他聳聳肩,「應該吧。」
突來的感慨讓她輕歎了口氣,「以前你比我還矮呢!」
剛到鞍谷的那年,他才只有她鼻子高,怎知三年下來,她長高的速度緩了許多,現在他已經和她一般高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大聲地反駁。
她學他挑起一道秀眉,有趣地側頭眼視他。不知道為什麼,這話題對他而言顯然很敏感。「不久,才三年前的事。」她並非有意激他,只是實話實說。
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他兇惡地低吼:「那已經很久了!」
她笑著執起他握住的拳頭,湊到頰邊磨蹭,「你的手有我兩倍大呢!」
他黝黑的臉龐因她親暱的舉動漲得通紅,為掩飾自己的無措,他重重一咳,「你別扯開話題。」
肌皺皺眉頭,將臉埋在他胸膛上,「你身上有藥草味,還有熊油的味道。」她頓了下,才又開口,「我也想塗熊油。」
他說什麼都不准地塗。她抱怨地想。
在雪地裡活動及須熊油來保暖、保濕,所以他的不准代表了她每個冬季被迫困在屋裡當囚犯的可憐生活。
他深吸幾口她髮際、頸項散發出的縷縷清香,捨不得她去碰熊油那種臭死人的東西。「你想都別想。」
要是讓她自由地在谷裡亂跑,他猜不用半年,自己就會因擔心過度而少年白髮了。雖然她並不是活蹦亂跳的好動兒,但她的好奇心超重,若他沒有著牢些,任她亂逛亂闖,萬一出了意外,他可承受不了。思及她剛來的那段日子。意外頻仍讓他至今餘悸猶存。
見她開口想抗議,他立刻摀住她嘴巴,「你該睡覺了。」
她用力班開他的手,「我還沒吃飯呢!」
他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不提,我倒忘記自己是來送飯的。」說著放開懷中的她,跳下床,步到桌前將飯菜端回床上。「在床上吃吧!」儘管屋裡有火爐,他還是寧可讓她待在被子裡,也不願她下床受凍。
「你吃了嗎?」見他點頭,她嘟了嘟嘴,「我不管,你要陪我吃。」
「你先吃,吃不完我再吃。」即使不喜歡她的小食量,他還是去幫她解決吃不完的部分。
他的答應使得她高興地一笑,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來。
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吃飯,蟄伏在他心裡的滿足逐步熨撫了他向來缺乏溫情的靈魂,彷彿她本該就是屬於他的。一種模糊卻不容他忽視的渴望在心底逐漸成形,他要她屬於他,不只是以親人的身份,而是更進一步……
夢中的場景突然間改變了,十五歲時的冬雪來得比往年遲,但風雪卻遠比往年急驟、強烈。
木屋外暴風雪肆虐,整個山谷都已盡沒於雪白之中,透過窗縫看去,連本是青郁茂密的森林也被層層白雪遮覆住。
相對於屋外的酷寒,木屋裡熊熊燃燒著的爐火隔絕了寒意的入侵,暖烘烘地讓人昏昏欲睡。
她倚著窗邊木椅的靠背,纖手托住下巴,靜靜地靠在窗框上,視線直飄向窗縫外的雪白世界。
「你在偷看什麼?」他悄悄地站到她身後,下巴抵住她的頭頂,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
她輕聲笑了笑,並未因他的貼近而轉移視線。「看雪啊!」
「那有什麼好看的?」他皺了下眉頭,「我討厭下雪。」
她仰起含笑的臉蛋,看他擰緊了眉頭,伸手柔柔地撫上他眉間,「別皺眉,你皺眉的樣子好凶。」
他挑了挑眉梢,低頭迎上她的微笑,「會嗎?」
「嗯。」跟爹皺眉的樣子好像。她在心中暗自補上,只因他不喜歡她提及任何他跟爹相似的話。
抓住她順著他眉頭的手,指尖的冰冷讓他本已舒展開的眉心再度糾緊。「別坐這兒,等一下又著涼了怎麼辦?」
她任他緊包住她的雙手不停地搓揉著,感受自他掌心傳來的暖流。他語氣中因擔心而產生的責備讓她有種錯覺,彷彿她才是兩人中被照顧的一方。被一個年紀比她小兩歲,的男孩當成妹妹,一般地看護,實在是令她有些啼笑皆非。
「別把我看得那麼虛弱,我生病的次數還比你少呢!」
「我幾時生病來著?」他不高興地拿下巴揉她發項。
受不住他所造成的頭皮麻癢,她笑著推開他,「你弄亂我頭髮了!」
他放開她的手,改掬起她透著淡淡清香的柔亮髮絲,纏繞在指間。「先讓我玩,待會兒我再梳齊。說啊!我幾時生病來著?」
也不知有他昏了頭還是怎麼了,前不久居然纏著她要幫她梳頭洗髮,在拗不過他的情況下,她只好乖乖把頭髮交給他去在打理。本來以為他是一時興起,很快就會玩膩放棄,怎知他越做越順手,最後竟毫不客氣地視她頭髮為他的所有物,連她都不得動手整理。對於他的霸道,她雖在意,但就算是向他抗議,也只會道來他一記白眼而霸道如故,因此她學乖地乾脆認命,隨他去了。
輕歎了口氣,她仰首伸指劃過他左邊耳殼的缺口,「這不是嗎?」
「這是受傷,不是生病……」他的反駁消失在觸及她眸中盈滿心疼的瞬間。「沒事了,你別這樣。」
那次的意外真的嚇壞了她。
也該算是他倒楣,整個長白山那麼大,他什麼地方不去,偏偏選中了黑熊常出沒的山頭打獵,一個不小心,吵醒睡了一個冬天,因肚子餓而異常凶殘的黑熊。雖說被黑熊咬掉了小腿的一塊肉和半邊耳朵、抓爛了整個背部、打斷了右手手臂,但總算是讓他留住了一口氣,得以撐到寧兒在山溝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若非寧兒那一身承襲目娘親,幾可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與她個把月裡衣不解帶、無微不至的照顧,現在的他恐怕已成一堆白骨。
在他傷重臥床時,每次一睜眼,他就看見她紅著眼眶站在床頭,滿是擔心難過地凝望著他,臉上的淚痕甚至還來不及拭去。
「你每次答應我要小心,卻總是做不到。」她活裡滿是不捨的怨急。
她不願再一次承受那種錐心似的痛苦了。
發現他渾身是血地倒臥在陰暗山溝裡的那一瞬間,幾幾乎乎要殺死了她。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她獨力將他自山溝救起,並背著他回鞍谷的,她已不復記憶,可她永遠都會記得當他身上的血不斷染紅她肩背時,在她心中盤據不去的無邊絕望。
然後,她才隱約察覺到,自己將他擺放在心底的位置是那樣無可取代的重要,甚至早已超越了他們倆應該有的情感。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只要你答應我不去杭州,我就保證不再受傷。」
他要求得十分孩子氣,但她明瞭他是再認真不過的。
「我也不想去,但我已經答應大伯了,明年春天我們一定會到杭州探望姨母的。」
今年的秋天,大伯拖著一身病骨回到鞍谷,在拒絕寧兒的醫護後,捱不到三天,使在睡夢中過去了。對於大伯臨終前的殷切吩咐,於情於理,她都不得不允諾下她的遵從,即使她與杭州的姨母素未謀面。
「我看我們別去了。」他隔著椅背環住她。「姨母長什麼樣子,你見過嗎?」
她搖搖頭。
「那就對了,我們何必要為一個陌生人老遠跑到江南去?」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輕輕扳著他交握在她頸間的雙手,細細地沿著他的指節描劃。「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不高興地抽回自己的手,不讓她碰。「多快?杭州離這兒又不是一兩天的路程!」聽谷外的獵戶說,從長白山到杭州至少要走上兩、三個月,那麼來回一趟就可能花上半年的時間。
自小生長在鞍谷裡的他未曾出過遠門,他的活動範圍最遠也只及長白山山腳,唯一熟悉的村落也只有山下的那一個。不像寧兒從小就在繁華的市鎮上長大,見多識廣。他接觸的人事物有限,在自卑感作祟下,自然對不久後的遠行有著濃濃的排斥。
她好氣又好笑地回頭睨他,「這麼小氣不讓我碰?」
「你答應我不去,我就把手給你。」
「那我不碰了。」當他鬧彆扭時,最好的因應之道就是不理他。
她的不理睬教他更火大,索性趁她不注意時,伸手一把環住她的腰,將她高高舉離了椅子。
「啊!」她嚇得驚聲尖叫。「衡!你幹什麼?」
他靠著身材、力氣的優勢牢牢抱緊了她,讓她即使拚命掙扎也枉然。「誰教你不理我」他理直氣壯地說。
「你——」她抿起了小嘴又氣又委屈地仰頭瞪他。
發現她眼眶竟開始泛紅,他即便是心生傀意,嘴上還是死硬地回道:「我怎樣?」
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地自她眼角滑落,令他心頭一抽。
「你哭什麼哭?我又沒欺負你!」嘴巴雖然仍舊很壞,但鉗制住她的懷抱卻鬆了開來。
她抽噎著反駁道:「你還敢說?」
「怎麼不敢?」他說歸說,但手卻不由自主地掏出了巾子,以不符合他說話口氣的溫柔為她拭去頰上淚痕。她的眼淚是他最大的天敵,每旦只要一碰上她掉淚,即使錯不在他,他還是得高舉雙手投降。「你這麼愛哭,小心哭壞了眼睛,到時候你看不到路,別奢望我會幫你。」
「才不會呢!」
「不會?哪,我的醫術可是你教的,眼睛哭不哭得壞,你比我還清楚。」
「我說的不會才不是那個呢!」
他挑眉,「不是那個是哪個?」
她抿了抿嘴,整個人突然偎進了他懷裡,輕輕抱住他勁瘦的腰桿,將小臉貼在他心口,不讓他看到她泛紅的雙頰。「我說的不會,是指你才不會不幫我呢!」
她的摟抱教他身子倏地僵了僵,「你……」她知道她是在做什麼嗎?他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漲紅了一張臉。
濃而不膩的體香竄入他鼻息間,惹得他是神智恍惚;手中擁抱的是柔若無骨的少女身子,勾得正值血氣方剛之際的他是坐立難安。
他知道她是因為信賴他才敢這麼不避諱地親近他,要是在以往,他是可以坦然地任她賴在他身上,可是……
半年多前他傷重在床時的一場夢境教他這些日子來一見到她就尷尬,甚至有時候光看著她,就會難以克制地胡思亂想起來;想她菱形小嘴嘗起來的滋味、想她掩蓋在層層衣物下的婀娜身段、想她胸前日漸高聳的堅挺是否如他想像般的柔軟……
彷彿沒感覺到他的僵硬,她逕自絮絮叨叨地念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我,你現在哪還能欺負人?」說著,她不滿地伸手戳戳他繃得硬邦邦的胸肌,「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喔!你欠我一條命,看你要拿什麼來還!」
「我……」驚覺自己異常沙啞的嗓音,他連忙咳了兩聲做為掩飾,試著想不著痕跡地推開她。
「你沒聽說過施息不望報嗎?」
「沒聽過。」她耍賴地搖頭,並在察覺到他的小動作後,倏地收緊了抱著他的纖臂。
他真以為她沒發覺嗎?
如何能忽視他那如影隨形的火熱視線?以前他看她的眼神有著柔情、有者寵溺,而現在卻多了一股渴望……
她知道他渴望什麼。從小在娘的教導下,不只是病理、本草,甚至連人的身體她也瞭如指掌,所以她很清楚地要的是什麼。
而她,並不排斥將他要的「什麼」給他。
「寧兒!」驚覺自己對她的擁抱產生了不該有的本能反應,害怕她會察覺,他急得動手推開她。
壓住他忙亂的大手,她突然抬頭直視他眼眸,「你肯發誓永不離開我嗎?」
他一怔,直覺回答道:「怎麼這麼問?我當然不會離開你!」
他毫不猶豫的答案教她嫣然一笑,那絕美的模樣讓他心跳硬是漏了幾拍。
「你答應了永遠不離開我,那我也答應你,永遠不離開你……」
☆☆☆
天色尚未大明,三和便已習慣性地早起,在簡單的梳洗後走出住屋,步入醫堂,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師父?」
進了醫堂,乍見第五衡端坐在靠窗的書案前,望著外頭不知在著些什麼,三和不禁嚇了一跳。
「你怎麼又那麼早起啊?」環顧醫堂裡已經打理好的一切,三和無奈地丟下剛拿起的掃把。「我不是說打掃和準備開店的事我來就好嗎?你這樣會讓我很設成就感既」
想當初剛進醫堂打雜,本以為依師父死板板又冷冰冰的德行,應該會丟給他一堆到死也做不完的雜勞,而他也已做好面對任何磨難的心理準備,怎知事實卻剛好相反。
唉,說起他這個師父他就想歎氣。也許是第一次收個助手在身邊,還不習慣有人在一旁幫助吧,初進醫堂的那一個月,他可是卯足了勁跟師父搶事做呢!為了從慣於自己動手做的師父手中搶得一些工作,他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終於讓他搶到了每天一早的開店準備工作,怎麼現在又……「三和。」第五衡抬頭低聲喚道,打斷了三和暗地裡的咕噥。
「什麼事?」
「要你背的藥書背好了吧?」
「嘎?」完了!沒背!三和暗叫不妙。虧師父還怕他一時記不齊,延了半個月才考,而他壓根忘了有這回事。昨兒個師父在趕錢伯時也曾提起過,怎知他記性這麼差?唉!真該打!
「師父,我忘了有背書這回事了。」厚著臉皮向師父自首,已做好扶他見記冷眼兼冷哼的準備。
「是嗎?」出乎他意料地,第五衡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既沒瞪也沒罵。
三和見沒挨罵,直覺得不對勁,忙湊到第五衡面前,仔細地打量起他來。而讓三和感到奇怪的是,平常第五衡不喜他人的靠近,總是和人隔開一定距離,連三和要近他身也不容易,怎麼今天三和的大餅臉都已決貼上他的瞼了,而他卻還毫無知覺?
「師父,你人是不是不舒服?」三和觀察了老半天,對第五衡視而不見的功夫由衷地佩服。
「師父?師父?」連叫了幾聲,第五衡這才有了回應。
「你去後院的藥圃看看吧。」丟下吩咐後,第五衡便起身轉過後堂的居室。
「等一下,師父,你還沒說早上是要吃飯還是吃粥啊!」
「早上當然吃粥羅!還問?」正巧打外頭回來的羅安,順口代第五衡回答。
「羅叔,散步回來啦?」
每天一早必定會出門散步活動筋骨是羅安十多年如一日的好習慣,而這也是讓他即使不會武,又帶出入章台酒榭,亦能保持最佳體能的方法。
抄起披在肩上的布巾,羅安一邊拭汗,一邊吩咐道:「別吵你師父,他昨晚似乎是作了什麼噩多,時睡時醒的,加加減減恐怕還睡不到一個時辰。」
「羅叔怎麼知道?」
羅安沒好氣地白了猶自傻呼呼的三和一眼,「昨兒個我睡哪兒?」
三和愣了下,「羅叔昨晚不是跟師父睡一塊嗎?」羅叔該不會連自個兒睡哪兒都忘了吧?
聽到他的回答,羅安拚命忍住敲他大頭的衝動,嘿嘿子笑道:「是啊!我是跟你師父睡同鋪呢!」
☆☆☆
崎嶇不平的山路拖延了馬車的速度,而一路不停的顛簸,更是讓身子早已病弱得可說是瀕臨人鬼門關的八歲娃娃痛苦不堪。看著孩子受苦挨痛,想加快速度以免延誤就醫,怕的是孩子虛弱的身子禁不起趕路的辛苦,但若是再不快點,又恐怕會來不及。
「二寶,怎麼不睡?」薛氏緊緊地將兒子抱在懷裡,低頭看著孩子原本圓亮有神的晶瑩大眼變得黃淘而空洞,錐心的痛楚再次襲上胸口。
小男娃乏力地搖搖頭,乾癟細瘦的小手揪緊了娘親的衣衫,「娘,我們到了沒?我好累喔!」
「不累!不累!」薛氏強忍住激動,哽咽著哄道:「我們很快就到了。」
坐在前頭車伕身邊的殷三聽到了馬車內妻兒的談話聲,忙轉身掀開布帶,探頭關心道:「二寶怎麼了?」
「相公,」薛氏紅著眼眶抬中一凜,忍不住轉頭瞥向殷三因過度壓抑而顯得面無表情的側面。
現在在他眼前的已不再是他所熟悉,高傲且自負的三少爺,而只是個和他一樣為兒女擔心操勞的父親。
暗一咬牙,車伕點頭道:「好!那就請您和夫人、少爺坐穩了!」
☆☆☆
站在青石村口,等得有些焦急的羅安來回踱著步,頻頻眺望路的另一端。「怎麼還沒到?」
「羅叔,你別急嘛!說不定他們待會就到了。」三和搖頭晃腦地跟著地走來走去,看不出有一絲羅安身上的緊張,反倒是多了幾分閒散。
完全聽不進三和的勸撫,隨著時間的流逝,羅安是越來越不安。「該不會是出了事吧?」
他到青石村都已四天,遠超過約定好的時間,而殷三夫婦卻還不見蹤影,教他怎能不擔心?
為了先一步做好安排,他連騎了三天快馬才趕到青石村,可殷三夫婦倆帶著兒子,即使日夜兼程趕路,恐怕也未必能如預期的在前天中午抵達,但現在都過了兩天,再怎麼拖延,馬車都該到了才是啊!
「羅叔,」三和眼尖,遠遠就瞧見了道路另一端飛揚的塵土,「好像有人過來了。」
「是嗎?」羅安一聽立即抬眼望去,果然看見一輛馬車往村口疾駛而來。「希望這真是殷三哥他們!」說著往前跨了兩步,在路中央站定,朝那駕馬車的人用力揮手。
車伕定安認出了他,隨即緩下馬車速度。
「定安,」羅安上前幫忙拉住馬匹,「你們怎麼那麼慢?三哥人呢?」
「羅爺!」定安沒有回答,臉色是一片不自然的慘白。
羅安是個明眼人,心下立時知道了事情不對勁。「殷三哥出了事?」
定安點頭,「我們在山路上趕得太快,馬車壓上了路面大石,一個不穩,把三少給甩出車子,傷了右腿。」
「那他現在人呢?」
「三少現在在成都的鷹莊,他要羅爺別擔心。」
「是羅大哥嗎?」馬車的布簾緩緩拉開,薛氏探出頭來。
路上的意外讓她原本就蒼白的神色更是糟糕,而餘悸猶存的恐懼依舊盤據在紅腫的眼底。
「嫂子!」看到薛氏似是無恙,羅安急忙關心道:「你和二寶都還好吧?」
「我和二寶都沒事。」薛氏點點頭,聲音因情緒仍未平復而略顯沙啞。
羅安聞言,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雖說當初是因為不忍見二寶這麼小的孩子就此夭折,好心地幫殷三引薦身居四川的把弟,但好心歸好心,人家可是無條件地信任他才願意賭上兒子的安危,大老遠地跑這趟路來到青石村求診於名不見經傳的第五衡,倘若他們在趕路的途中出了什麼差錯,別說殷家人不諒解他,連他自己都難僻其咎。
「羅爺,您說的神醫就住這村子?」定安問道。
「是啊!」羅安應了聲,隨後轉頭吩咐三和:「三和,你坐上去。」
三和乖乖照做後,他也手腳俐落地躍上馬車,「走吧,我來帶路。」
☆☆☆
第五衡小心翼翼地為昏睡中的小男孩一一取下穴道上的銀針,看得出來他每個小動作中所流露的溫柔。
羅安難掩訝異地看著他的舉動,「你似乎很喜歡孩子。」他用的是肯定語氣而非懷疑。
拜二寶所賜,在治療的這兩天裡,教他發現到了他這個把弟令人詫異的另一面——他對孩子格外親切有耐心。
原本以為他對任何人都是冷淡而疏離的,沒想到其中並不包括小孩子。
醫療過程的疼痛讓二寶成了不合作的小病人,他不肯餵藥、不肯接受針灸,看到藥就大吵,看到針就大哭,任由他娘親從苦口婆心的哄慰到氣喘吁吁的責罵,他還是照鬧不誤。然而面對這樣的小病患,第五衡卻無一絲的不耐煩,甚至從頭到尾都是和顏悅色的,即使被抓傷、咬傷,他還是不曾板起過面孔、發過脾氣。
第五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瞳眸裡浮動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敏感地察覺自己似乎觸動了他某些不為人知的傷口,羅安沉默了下來。
忽然間,他憶起了八年前兩人初相識的情景——那年的春雨來得過早,剛好碰上了黃河融冰時節,黃淮地區陷入漬堤的夢魘。水患過後,山東、河南、金陵等地無一不是滿地荒涼、哀鴻遍野。而剛滿二十歲的他,在父親的命令下,肩負起押送四百車糧米來到河南賑災的任務。
這四百車糧米中,羅家負責其中的三百車,而其餘的一百車則由山西其他富商聯合出資。老實說,憑羅家的財力,四百車糧米絕不是問題,但為避免樹大招風,引起朝廷不滿,他們也只有借山西富商們集體出資的名義行事。
水難發生後,朝廷也曾開倉派糧,但由於種種因素導致糧不人民手、米不落民口,徒然肥了派糧使、飽了地方官。倘若說災民真想得到實質上的救助,也只能指望來自民間的互助救濟了。因此相較於官糧的有名無實,這些來自各地善心人士的義糧更為災民們所歡迎,甚至還為此編了歌曲來傳誦;當然這絕不是朝廷所樂見的情形。羅家的人不是傻瓜,自然不會傻到直接去踩朝廷的痛處,他們一方面不獨資出糧,一方面明打著響應朝廷號召的旗幟,硬是把功勞分了一半給半點力也沒出的朝廷,如此一來朝廷有面子、災民有得吃,而他們在行善之餘也能打好與官方的關係,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呢?
四百車的糧米可不是小數目,光是馬車算算就三百四十多輛,隊列一字排開足足有三里長,黃河沿岸的災民那麼多,為避免某些蜒而走險的人乘機搶劫,隨行的除了近百名山西各家家丁外,還多了三百多個雇自鏢局的鏢師保護糧米。
而多虧那些鏢師,他和第五衡才得以相識。
「嘿,你們一群人圍在這兒,是不是有什麼好東西?」羅安好奇不過地鑽入了圍觀的鏢師當中,也想跟人家湊湊熱鬧。
「羅少爺!」鏢師的頭頭老江一看到他來,立即叫人把他們誤傷的那個小伙子抬過來。「剛剛我們在捉幾個準備搶糧的小混混時,錯把這個小哥當成他們同夥的,一個不小心把他給打傷了。」
「不小心?」看著地上那少年滿身大大小小的傷痕,羅安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是阿!是啊!」一旁的鏢師們紛紛附和。
眼前這個總是笑臉迎人的羅少爺雖說平時是挺好相處的,但不知怎的,他們就是不敢在他面前太過放肆,甚至言行可以說是謹慎得不得了。
看著眾人頗有歉意的表情,羅安歎了口氣,「算了。老江,去找楊大夫過來幫這小哥看看。」
這些鏢師都是些粗人,雖然挺有急公好義的善心,但難免下手會有點不知輕重,眼下這小哥看來瘦骨嶙峋的,希望別因此枉送了一條小命才好。
須臾,那隨車的楊大夫背著藥箱走了過來。
「哇!」一見到小伙子傷痕纍纍的模樣,楊大夫脫口就是一聲驚呼。「這小子是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嗎?」
「楊大夫,」老江尷尬地笑笑,「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們,是他打不還手,也沒出聲辯駁,才會被打得那麼慘的。」
「打不還手?」羅安挑眉。
「是啊!」回想起先前情景,一名鏢師背後竄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羅少爺,您沒親眼看到所以不知道,這小子就呆呆站在原地任我們打,既不喊冤也不喊痛,好像……好像巴不得我們把他活活打死似的。」
「喔?」羅安沉吟了片刻。鏢師們性子耿直。看樣子不像是在為求脫罪而說謊,那麼……
「少爺,這小哥好像醒了。」楊大夫轉頭朝主子報告。
「醒了?」羅安也跟著蹲到小伙子的身側,看著他慢慢睜開了眼——那是一雙萬念俱灰的眼。羅安回想到。
當年的阿衡才十六、七歲,他實在是無法想像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怎會有那樣眼神,彷彿……彷彿這世間已沒有什麼值得他留念的人事物,再也沒有值得他活下去的理由。
是同情也是愧疚,在阿衡醒來後,他一肩扛下了照顧他的責任。而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差事。
要養活一個活人容易,可是要讓一個活死人重新活過來,那可就傷腦筋了。
起初的那一年,阿衡對任何事物的消極反應著實讓他非常沮喪。如何去摸索出與一個不說一句話且面無表情、宛如木偶人的少年的相處之道,成了那一年裡他唯一用心的工作。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年半後,阿衡終於開口說話了,再過半年,他那雙空空洞洞的眼睛裡總算出現了一絲光芒。
看著阿衡能有這樣的進步,他是既感動又高興。當初收留阿衡只是他一時善心大發的決定,甚至後來他之所以費心照顧他,也多半是出自於好奇心——他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創痛竟讓阿衡成了活死人一個。可是經過兩年多的朝夕相處,漸漸地,阿密對他的意義改變了,不再只是個實驗品,也不只是朋友那麼單純,他是真的把阿衡當成親兄弟看待,真心地企盼他能重新振作。
阿衡心裡有傷有痛他知道,也知道那傷那痛很可能是窮其一生也痊癒不了的。因此在他把阿衡當兄弟後,逼著他把傷痛攤出來的念頭也跟著打消。可是說他從此不想深究到底是什麼樣的創痛傷得他那麼深重是騙人的,畢竟他是個極為好奇的人,但為了自身的好奇去揭兄弟瘡疤實在可恥,說什麼他都不願做,除非……
除非他肯自己說出口。
「若是我的孩子也能出生,他也該有二寶這麼大了。」第五衡打破了沉默。
羅安著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坦誠給震得膛目結舌。
「孩……孩子?」他有些結巴地問。
無視於羅安形之於外的震撼,第五衡一雙眼只看著床鋪上的二寶。
「阿弟,你是說,你曾經有過一個孩子?」羅安小心翼翼地問。
若照他們認識的時間推算起來,那就是在他十七歲前發生的事羅?
第五衡沒回答,但就是因為沒有回答,所以羅安更肯定了他話中的其實性。
「出了什麼事嗎?」基於關心,他問道,卻也如預期的得不到答案。
「那孩子的娘呢?」
第二個問題讓第五衡緩緩抬起頭來,直視前方的雙眼是一片空茫。
「不讓孩子活著出世的,就是孩子的娘。」
☆☆☆
在村裡打了幾天零工,齊真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總算湊足了旅費夠他由青石村走到成都。成都有他們殷家的鷹莊,只要一到成都,他便可搭自家的便車回杭州。
因此今天他之所以冒著被掃地出門的危險出現在醫堂前,便是來向三和和第五衡告辭的。
「齊大叔?」三和一看到他來,嚇得趕忙走出櫃檯。「你怎麼還敢來?我師父在屋裡呢!」
齊真笑了笑,壓低了嗓音,「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
「辭行?你要回杭州了嗎?」三和好不訝異。
「哪有那麼快?」齊真搖頭,「我得先到成都,才有辦法塔便車回杭州。」
「這麼麻煩啊。」三和靈機一動,提議道:「對了,這幾天醫堂來了幾個打浙江來的客人,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請他們順便載你回去。」
「浙江來的?那再好不過了!三和,那就麻煩你幫我說說看。」
三和拍了拍胸脯保證道:「沒問題!」他話才說完,只見薛氏正巧目內室走了出來。「啊!齊大叔,我說的客人就是那位夫人。」
齊真趕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而這一瞧,竟瞧出了他一聲驚呼:「三少奶奶?!」
熟悉的聲音讓薛氏回過頭來,「齊管事?」
「三少奶奶!」他鄉遇故人的興奮讓齊真忘了收斂自個兒的大嗓門。「您怎也會在這兒?」
「我——」
「三少奶奶?」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了兩人的對話。
「師父!」望著忽然間出現的第五衡,三和直覺感到事情不妙。
「你是杭州殷三的女人?」第五衡冷冷地瞅著薛氏,莫測高深的表情教在場眾人莫不驟起毛骨諫然的恐懼。「二寶是殷三的兒子?」「是……不!不是!」薛氏及時改口。強抑住因害怕而引發的陣陣顫抖,母性的本能提醒她,絕不能承認。
第五大夫態度的驟變讓她心底明白地認知到,倘若地真承認了,孩子即使已痊癒大半,他還是會再度讓他生不如死。
她急於否認的樣子讓第五衡瞇起了眼,倏地轉身閃進內室。
「大夫!不要!」薛氏心下大駭,趕緊跟著狂奔進內室。
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未能從眼前驀然發生的變化中意識過來,三和一瞼茫然地與同感錯愕的齊真對望。
較年長的齊真雖隱約猜到了第五衡或許與殷家有什麼宿怨,但還是猜不透像他這樣一個幾乎可說是隱居在四川鄉下的大夫,究竟能和遠在杭州的殷家人有怎樣不共戴天的仇恨?
「師父?!」三和驚愕地看著第五衡一手拖著邊哭邊捶打他的二寶走了出來。「師父,你在幹嘛?」他驚叫著上前想阻止第五衡殘忍地對待一個病弱的孩子。
淚流滿面的薛氏跪爬到他身後,急著要扳開他揪住兒子臂胯的手。她哽咽著仰首苦苦哀求道:「大夫,求你放過我兒子,求求你!」
「放過他?」第五衡低頭朝掙扎著的二寶看了一眼,對殷家的痛恨與對孩子的呵疼交相拉扯著他的心。
放過殷家的孩子?那誰來放過他的孩子?為了嫁入殷家,「她」狠心打掉了他的孩子,而殷家現在居然要他救他們的小孩?
「好痛!好痛!不要抓我……」二寶的哭聲倏地竄進了他耳中。
似曾相識的哭聲也在他噩夢中迴盪過,那是他孩子的哭喊……
最後,他放了手。
「滾!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丟下了這句話,第五衡頭也不回地走回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