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雨粗上一些的雪,連綿不絕的下,灰濛濛的雲層壓低了天空的高度,給人一種瀕死的暗影。
是的,他們正接近死亡。
極陽宮內殿,孫丑雙手交抱胸前,倚著門,從裡朝外看,能看見逐漸撤退的山家旌旗。
「山家也退了。」
他轉回斗笠,對上研究極陽宮地圖的房術,自嘲的揚起嘴角。
「從厲坎陽帶走主上,長孫護最先撤退,到今天山登岳也退了,情況不錯,至少咱們不會死得太難看。」
「山家退,戰慈也會退。」房術翻動暖爐裡的炭火,氣定神閒的說。
「是這樣嗎?」孫醜的語氣儘是不以為然。
「宰父治應該接到我軍在扶風周圍駐紮的消息,再加上山登岳此時撤兵會經過扶風境外不遠處,他們不會希望根據地被我軍與山家瓜分殆盡的。」
「我不認為宰父治會沒算到這一點,否則現在他應該跟著山家一起退,而不是繼續觀望。」
寒風冽冽,孫丑抖了抖,走回地圖前,和房術一起烤火,「他一定有其它計策,或許已跟山登岳暫時協議停戰,畢竟厲坎陽迎得主上,對他們都不算好事。可如果此時留下,表面上助厲氏擊敗我軍,事後能立刻和厲坎陽撕破臉,爭奪主上,如此一來,贏面較大,幸運的話,更能直接入主極陽宮,豈不是一舉兩得?」
「總之,你不認為宰父治會撤兵就是了。」房術倒了杯熱茶給他。
孫丑接過杯子,一口灌下,「他們在扶風的兵力,探子還未回報,但我想必要的時候,宰父治會放棄扶風,直接拿下少陰。」
房術思索了一會兒,「主公認為呢?」
仲骸兩腿盤在椅子上,一隻手撐著頭,像是在合眼小憩。
「看到主公穿成這樣,我就感到頭疼了。」孫丑嘀咕。
身處一群戎裝披身的士兵中,仲骸一身素白的衣袍,加上一件繡竹滾黑邊的外袍,左眼還用繃帶纏起,看起來異常顯眼,纖細得顯眼。
除了繫著一條鐵打造的腰帶以外,他全身上下沒有半樣鐵製的武器,像是在告訴別人,他有多不堪一擊。
仲骸有個習慣,那就是越接近戰場,穿得越「脆弱」,目的正是擾亂別人的視聽,讓人以為他不及準備,也毫無防備。
「此時的情勢特別糟啊!」房術也覺得頭大。
雖然四大家退了兩家,但是其中握有主上的厲氏和軍容堅強的戰氏都不退,他們當然還有兵力能應付,麻煩的是自從主上被帶走後,幾乎沒說過半句話的主子。
三天前那夜,在寢殿外守著的於繡第一時間趕回去和他們報備,但同一個時間,當時的四大家聯軍攻向他們,簡直像是算好時間,來個裡應外合。
不,根本就是!
於是等伏悉好不容易趕到寢殿時,那裡已經是一片血海。
而血海中只站著一個人,如同佾江之戰一樣,仲骸活了下來,他們卻失去了天子。
「現在咱們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賊叛軍了。」孫醜的語氣聽不出擔心。
「失去主上,可不是回到原點那麼簡單。」不管何時,房術的語氣都充滿了憂心,悲觀的看事情是他的習慣,但也因為及早預防而避開許多禍害。
「不如殺了主上。」孫丑沙啞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
房術皺起眉頭,瞥了主子一眼,然後輕輕搖頭。
不顧房術的阻止,孫丑露出自信的淺笑,「橫豎皇室只剩她一人,如今割據天下的諸侯裡,真有真心擁戴她的諸侯嗎?既然沒有,派個刺客去殺了她,局勢一定豁然開朗,咱們毋需在此畏首畏尾……」
「夠了。」仲骸不知從哪裡抽出的劍,直探孫醜的嘴中,若是他再多說一個字,舌頭一定掉下來。
即使如此,孫丑揚起斗笠,挑釁的看著房術,用眼神告訴同袍,雖然他不是個擅長說服人的人,卻是個很會刺激人的人。
不巧,他們的主子現在需要的是被激怒,好言相勸是沒用的。
出於無奈,房術又搖頭。
仲骸準確的收回劍,仍閉著眼,突然問道:「房術,你跟隨孤最久,可曾見過孤在戰場上救人?」
「不曾。」
「孤縱橫戰場多年,從不曾在殺敵的過程中回頭,也為了培養出這支毋需孤時刻照顧的軍隊而引以為傲。」仲骸雙眸半合,沒有定點的眺望遠方,「但是那天,孤遺落了她。」
孫丑和房術都曉得他指的是御茗宴的事。
「她問厲坎陽,是否能誓死保護,並不離她身側?厲坎陽許諾了,她便跟著他走。」仲骸緩緩抬起眼,看向兩名軍師,「你們說,是孤的錯嗎?」
孫丑和房術都沒答腔。
片刻,甚少開口勸人的孫丑先說話了,「大局當前,主公切莫為這些小事煩心。」
也因為這樣,才教人驚覺事態嚴重。
「小事?」仲骸微微一頓,斂下面容,「孤也認為是小事,卻一直記得她說過的話。」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使得她在最後如此瘋狂?
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彷彿平靜,又如繃緊的弦;既脆弱,又詭譎……刺痛了他的神經,想忘也忘不了。
直到現在亦然。
一想到那樣的太儀,難以名狀的恐懼充滿了他整個人。
她說什麼也沒有了……而她看著他的眼神,確實是什麼也沒了,連他都映不出來。
從那天開始,他的心再也沒有平靜過。
「主公只是不曾為救人停留,不習慣罷了。」房術換個比較婉轉的說法。
「所以你也認為孤遺落她是錯的?」
房術以沉默代表回答。
事實上,他們所有的人都忘了太儀。
「那要看主公認為那人重不重要。」孫丑於是接了下去。
「重要又如何?孤仍是忘了。」
從佾江之戰,他便忘了如何保護人。
救不了恩重如山的敖戎的那一刻起,他告訴自己,再也不要救人了,不要需要他回顧的軟弱部將,也不要保護任何主將。
他自己做主帥,沒人能動得了他,他訓練的部將,也無人能敵。
已經有好久,他沒去細數過失去的人。
如今只是一個俘虜,他惦記著,又像失去敖戎那般煎熬。
「明明想著不要再背上這些沉重的包袱,結果不知不覺間,怎麼又攬了一身?莫不是孤太愚蠢,還是從沒放下過?」
「我今天才知道主公對主上如此情深意重。」在一旁不知道聽了多久的伏悉突然開口。
仲骸銳利的眸光射向他。
「難道不是?」伏悉有些奇怪的問。
他聽了很久,主公會如此在乎主上的幾句話,不正代表主上對他而言很重要?
或許他現在沒有放在心頭惦記著的姑娘,但是以前有過,也瞭解那種因為一個人的話而心念搖擺的不安定感啊!
「你是說孤心裡有她?」仲骸輕柔的問,眉眼間儘是訕然。
「像主上這種似火又似冰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愛。」伏悉純粹以男人的角度來看。
「她只是顆棋子。」俊臉一凝,他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麼主公該在意這顆棋子擺在哪兒,而非她還在不在。」孫丑說出看法,「只要主公一聲令下,我便派刺客去殺了主上,打破僵局。」
仲骸想也不想,厲聲喝道:「不行!」
「那麼答案不是出來了?」房術淺笑,「主公知道什麼最難?」
「什麼?」仲骸問,神情震懾。
「我以為,『承認』難。」房術拾起馬鞭,開始移動地圖上的佈局,「承認失敗很難,承認作了愚蠢的決定很難,承認一無所有很難,承認自己不願被人發現的事很難,承認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很難,承認自己否認的事也很難,對自己承認最難。」
仲骸一窒,瞪著房術,彷彿他當眾拆穿了自己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過,承認卻能夠換來前進的動力,我認為有些承認應該及早確定才對。」房術將新的部署展現在其它人的面前,「其實主公不過就是愛上了她而已。」
仲骸雙手握拳,太陽穴上的青筋暴露,幾度張嘴想反駁,話卻梗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否認什麼,好像就跟房術說的一樣,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只是不願承認……
「不如咱們就心照不宣,當作主公已經承認好了。」伏悉的心思已在新的地圖局勢上。
仲骸修長的指頭有規律的打著拍子,儘管臉色難看,卻不再否認。
「那麼要討論新的佈局了嗎?」孫丑故作客氣的問。
「知道厲氏的兵力配置了嗎?」提起戰事,仲骸的神情變得嚴肅。
「極陽宮內六千,沛顛三萬,其餘都留在臨浪。」
「太棒了,臨浪那裡,咱們也管不著,這些兵力足夠應付。」伏悉非常樂觀。
「戰氏呢?」
「還在探。」
「連宮中有多少人都探不出來?」
「宰父治為人謹慎。」
「那就依照原本的計劃,還是以戰慈為主要攻擊目標。」
「放棄主上?」
「戰慈和厲坎陽不是在一起嗎?」仲骸取過馬鞭,指著極陽宮的前半,放上戰氏和厲氏的小旗子。「危險的是面對極陽宮南面的戰家軍,他們離極陽宮太近,這就是宰父治胸有成竹的原因,他可以等,也可以調些兵力過來幫忙,甚至可以藉機多調一些,等到擊潰我軍後,也能一舉擊潰厲坎陽,而臨浪的軍隊……」他推開另一張天朝地圖上臨浪部分的厲家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主公說的很對,那咱們要立刻封鎖扶風上少陰的路,讓宰父治無法調兵嗎?」伏悉問。
「宰父治最喜歡將計就計,這一步,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仲骸掐著下顎。
「我可以說服他別調兵,別幫厲坎陽。」房術提議。
「孤明白你對遊說有信心,但是守城是孤最弱的事,此刻重守過攻,需要你留下。」
「為何不直接出兵扶風?」伏悉又問。
「可以,但得趕在宰父治調兵之前,現在你認為是咱們的傳令兵快些,還是控制了入口的宰父治快些?」孫丑反問。
「唔……確實有難度。」況且宰父治可能早就行動了。
「孫丑,你怎麼說?」仲骸修長的雙腿從椅子上放下,蹺起二郎腿,姿態狂妄霸氣。
「智冠天下宰父治,我早想會一會。」孫丑哼笑,解開披風。
房術瞥了眼,失笑的搖頭,「多年沒看見披風和斗笠下的孫丑了。」
看來是打算用那一計了。
仲骸甩了下馬鞭,作出決定,「那麼宰父治是『你』的。」
除去披風和斗笠,一個艷絕天下的姑娘出現在不知情的部將訝異的眼底。
孫丑是女人的事,世間只有仲骸和房術知曉。
「是。」她說話的聲音還是沙啞難聽,眼裡閃著精光,決定祭出不到最後關頭不使出的招數——美人計。
其實主公不過就是愛上了她而已……
仲骸走到最能眺望極陽宮前半部的宮牆上。
雪下得像雨,所以很冷,冷得像那天的佾江。
再也喚不回重要的人的一天。
「主公在想什麼?」房術走到他身旁。
細雪已經積在仲骸的肩膀和頭項,眉峰以及靴上,足以見得他在這裡待了好一陣子。
「想怎麼不再失去。」仲骸的目光集中在最高的宮殿,猜想太儀應該在那裡。
黑夜中,他們都看見孫丑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潛入敵營。
「樂觀的想法。」房術短暫的一個眼神和回眸的同袍道別,接著對仲骸說:「這代表主公對自己的心承認了。」
「知我者,房術也。」仲骸一動也不動。
人生苦短,即使沒必要說出來,他是該對自己承認,才能勇敢的向前追求。
他想了好久,才懂。
人生苦短?
她想,人生是苦的,正因為苦,所以不短,反而漫長。
才十六歲,她成人繼位為天下共主,也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已經有種活了太久的感覺。
是不是身為人主,總被許許多多的事情困擾著?
天下太大,擁有太多,反而變成麻煩,難怪三公教導她只能愛民愛天下,卻不能愛天下中的其中一物。
如今她卻希望三公能有先見之明,教教她獨愛上一人後該如何是好?
太儀在宮殿的制高點往外看,雪越下越大。
陪在她身邊的燕斂見她穿著單薄,又堅持開著窗,於是讓人加更多的暖爐,弄暖室內的溫度。
「主上是不是要加件冬裘厚襖?」
連她始終寸步不離的風曦的棺木上都蓋著繡鸞毯,她卻只有那件素白的喪服而已。
太儀彷彿石化了,動也不動,好半晌才問:「為何還不出兵?」
從她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和仲家軍相隔的兩座厚厚的宮牆之內藏了多少厲氏和戰氏的兵力,然而無論是仲骸或者厲坎陽和戰慈,雙方都沒有動靜。
已經第五天了。
「要整合和戰慈的兵力,還需要一點時間。」燕斂回答得籠統,隱瞞了許多事沒有告訴她。
事實上,厲坎陽正在和戰慈調停協商。
畢竟幾年前厲、戰兩家才經過一場惡鬥,當時厲氏大敗,一度將防線退守到臨浪之後,戰氏也因不善水戰而無法繼續向前,雙方只好各自鳴金收兵,回根據地養精蓄銳。
總之,那一戰過後,厲、戰兩家可說是冷戰的狀態,而現在一直未表態的戰慈突然說要退兵……
「說來,厲坎陽該死。」太儀突然這麼說。
燕斂皺起眉頭。
太儀冰冷的眼瞅著許久未晴的天際,「如果厲坎陽真的死了,長孫護和山登岳也不會退兵。朕現在在厲氏的陣營,也不會對其他家造成威脅。」
「長孫護原就是個怕事的人,退兵早在意料之中。另外,山登岳的性情難以捉摸,會退不退,我方都已經做好打算。況且四大家並非真的聯盟,御茗宴那日不過是給仲骸一記下馬威,才那麼說的。」燕斂解釋。
太儀又停頓了片刻,「怎麼會想到獻顱之計?」
原來厲坎陽沒死,她也是到他自己承認後才知道。
「我軍有位能佔壞事的術者,雖然主公和我都不興這套,但那人確實有些本事,算出主公此趟會有大難,要我非做個應變之道不可,於是我才想到這獻顱之計。」
「所以在溫羅和你們相約時,你早已知道仲骸會乘機下手?」
「不難猜。」
畢竟是一場鴻門宴。
仲骸的目標在主公和主上的婚約,不可能會對他們沒有動靜,當溫羅冒著生命危險來和他討論兩主相見的事,他已經懷疑仲骸不是不知情,而是故意順他們的意。好在進極陽宮的時候就是替身,他便允了溫羅,所以死一個替身,換一次仲骸大意,得他們能進攻的名目,太值得。
「代替厲坎陽的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太儀又問。
「我軍內多的是為主公肝腦塗地的士卒。」燕斂說得不卑不亢,純粹敘述事實。
「曾經朕也有……但是他們真的都肝腦塗地去了。」太儀的眼迷濛了些。
有多少呢?
為她犧牲的人,從天下大亂後有多少?
不是不去數,是怕數了,心也碎了,所以她連扳動手指的勇氣也沒有。
「當朕在御茗宴上看到厲坎陽的屍身時,還想著一切都完了,風曦能依靠的人不在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太儀一手撫上棺木,徐徐的移動腳步。
燕斂時刻注意她的臉色,想窺探她真正的心思,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如今風曦死了,厲坎陽卻還活著,是不是很不公平?」太儀驟然抬頭,銳利的眼眸透著詭譎。
一個一個,他們都是害死風曦的兇手。
在他們縝密的計劃下,每條人命不過是成就計策推演的犧牲品,這些掌權者不會流一滴淚,因為與他們無關。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好,這就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