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臬鳥整夜不停的叫囂,十六的月亮此十五更圓,帶著不吉祥的火紅。
要立秋了,熱浪還是襲人。
本來步弭愁睡覺有蓋紗帳的習慣,這幾日亂驚虹去了申州,她心裡頭惦著,怕屋外的馬蹄聲她無法聽見,於是把紗帳收在床的兩頭。
睡著之後,她發出模糊的囈語,喃喃不清的道:「你這個賤人,讓我自由,讓我出來……」
自從來到黑巖,她就睡得很安穩,經常一覺到天亮,撲朔迷離的夢境幾乎絕跡,今夜,就在她恍惚的入睡之際,有道尖銳又刻薄的聲音逼著她的喉嚨鑽了出來。
她在作夢嗎?
夢境沒有顏色,面對著她的女子卻清晰可見。
兩個環辮繫著可愛的蝴蝶結,爛漫天真的臉帶著怒氣,手叉著腰,狠狠的瞪著床上的……她。
「你越來越討人厭了知道嗎?叫你放我出來還要我費半天工夫。」
這個女孩是在……指她嗎?
「你是誰?」不用睜眼就能看見她,很神奇的感覺。
「問我是誰,我偏不說。」
「你……有點眼熟。」
「何止眼熟,可我看要你猜我是誰,猜到天亮你還是猜不出來。」
步弭愁抱歉的笑了笑。的確。
小邪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你還是不知道我是誰,呵呵,真離譜,不過,我也要感謝你,要不是你這麼懦弱愚笨,怎麼會有我!」許久不見的小邪從步弭愁的身體掙脫出來,這回,她可準備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許這個女人再困住她,她有多久不曾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喝喝甘醇的老酒,戲弄過街美男子,一想到這裡,她就痛恨起那個困住她的身體。
「你到底是誰?」步弭愁不禁再問。夢這麼清晰,清楚得就像現實世界,不是虛無縹緲的夢幻。
「我就是你。」
「怎麼可能?」可細細打量,站在她跟前的她容貌年輕了些許,雙眉間的新月胎記……嗯,她必須去找面鏡子來確定。
「就算找鏡子也沒用,我是你無法滿足慾望生出來的倒影,你的自艾自憐、你的憤世嫉俗、你的寂寞、你的一切一切負面心情造就了我,我替你完成你所不能、無法達成的希望,這下子,你相信了吧!」看著步弭愁轉換不定的臉色,小邪攻為上的策略收效了。
她就知道要扳倒這個女人易如反掌!
以前她怎麼都沒想過要取代她呢?
這日是困得太久,把她小邪的脾氣都困出來了。
「你把我的心情剖析得這麼清楚,此較像我肚子裡的蛔蟲。」步弭愁掀開被子,穿上繡鞋,站起來面對小邪。
除非多了同胞姊妹,要不然她倆絕不可能相似到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程度。
或者,她爹有不明的種流落在外面?
呵呵,她因為自己的荒謬想法傻笑。
這是夢,她確實的知道。
她信過鬼神,當她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時候,她什麼都求過,卻什麼都沒靈驗過。
「蛔蟲?好臭的東西。」小邪聳肩,本來就活潑的她就算跟步弭愁說話,還是忙碌的到處摸索,對新環境表現高度的好奇心。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一定不會是我。」雖然這麼說,可小邪的言之鑿鑿幾乎要搖動步弭愁的心。
她承認自已膽怯過、消沉過、失望過,在生死邊緣掙扎過,可她不信自己寂寞的世界會創造出連她都無法相信的另一個「步弭愁」來。
像是十分明白她的想法,小邪淡淡指正她說:「隨你說去,我雖然是你的分身但也有名字,小邪,你這樣叫我就是。」
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下棋、聊天。
「應該說我要什麼,步弭愁!我可不像你,凡事只敢想想想,拖著要死不活的身體賴在床上,我要出門,我要自由!當初,我以為你就快死了,死人是不會跟我爭肉體的,想不到現在的你不只身體轉好,還找到個二楞子來愛你,你過得太幸福了,讓我嫉妒,最可恨的是你死不了,我可苦了,被壓制在你的肉體裡面連跳舞都有困難!」
她們是對立的。
步弭愁活得越開心她越痛苦,步弭愁精神越是堅定她越受困。
以前的步弭愁總是病著,她要進出簡單得跟吃飯一樣,但自從受到亂驚虹那個臭男人的影響之後,她再也無法隨心所欲,這讓她生出了憎恨心。
她已經沒辦法滿足只能偶爾出來玩耍了。
這人間好好玩,她要替代步弭愁。
「我不明白……你也是人嗎?」步弭愁的腦子慢慢清楚,這麼玄的事恐怕是真實的。
「你恥笑我!」小邪偏激的指控,「恥笑我是你的分身?」
「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自由,這不就從我的身體出來了,何必說什麼我壓制你、你好痛苦之類的話呢?」
「哼,我就說你不明白嘛!」小邪青春可愛的臉抹上邪佞的陰霾。「這幾天亂驚虹出門去了對不對?他出門辦事,你捨不得跟他分開,精神難免恍惚,我就是趁你精神無法集中才能出來,我說得這麼白,你還聽不懂就是白癡笨蛋加三級了!」
步弭愁心一凜,「我跟驚虹大哥做什麼事……你都看得見?」
「嘿嘿,男歡女愛也不過就那麼回事,你跟他還算小兒科呢。」小邪可不屑了,前後左右就親嘴那一套,了無新意。
但是,亂驚虹要親的人若是她,那可不同了,起碼她熱情如火,能把男人的熱情引發到最高點。
只是她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
步弭愁心有些亂,小心翼翼的問:「你不會也喜歡上驚虹大哥吧?」戀愛中的女人敏感又愛胡思亂想。
小邪的眼閃過一抹狡猾。「你想呢?」
為了達到目的,使些手段也沒什麼不對。
冗長的對話令步弭愁疲憊,加上雞啼了。
她恍惚起來……
雞啼的聲音那麼嘹亮高亢,夢裡,也聽得明明白白的,也許,這是事實,不是什麼夢……
「欽,不要發呆。」
步弭愁顰著眉。
「發呆是我的自由。」她覺得這個小邪益發霸道了。
「你要敢不順從我的命令,下回你可就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有什麼念頭轉過步弭愁的腦子。
「你是說?」
小邪邪邪地笑道:「莫名其妙躺在漠裡的滋味怎樣啊,不賴吧?」
「把我弄出家裡面的是你?」步弭愁驚訝的張開小嘴。
「下回要不要試試躺在野狼群裡的恐怖?」
「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麼這樣對我?」
「你笨吶,沒有人教你有擋路的石頭礙著你的時候怎麼辦嗎?一腳踹開!懂了沒?」
小邪得意的笑聲逐漸淡去,瞪著她肆無忌憚的消失。
步弭愁捏了捏自己的面頰,會痛!
果然是真的!
「等一等!」她對著空氣喊。
「我要去玩了,沒空理你這個只會窩在家等死的人!」空無一人的空氣傳來清楚的聲音。
「我不是、我不是,你不明白,我也想出門,我也想健健康康的。」步弭愁淒涼的低語。
話畢,她驀然睜大眼眸,睫毛微顫。
原來,想要健康是她心底最殷切的希冀,長年無法達成的願望化成了小邪。
沒有錯啊,若把她剖開來看,小邪才稱得上是這副肉體的主人。
她,步弭愁,其實是鵲占鳩巢的那個人……
她大受打擊,因為這樣的認知。
窗外,晨霧吹了進來。
天要亮了。
☆☆☆☆☆
三個女人加上說盡好話才出門的金,共同漫步在芙蓉園裡面。
芙蓉園是隋文帝時候的稱呼,如今更名為曲江池。
這地方是長安城有名的風景區,定期開放供遊客市民遊玩,幾日前秋梔兒就已經把這個地方列為必玩之地,今天一大早就個個喊話,把每個人挖了起床,獨獨跳過她親愛的夫君,浩浩蕩蕩的進行她的長安城旅遊計劃。
為什麼要跳過天青鱗呢?用膝蓋想也知道,她的計劃一旦被知道,哪能像現在這麼自由,愛到哪就到哪,她可是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因為這是好幾天前就約好,打起精神的步弭愁很用心的表現她的合群開心。
沒有姊妹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心事沒有人分享,苦悶也沒地方紆解,秋梔兒的細膩、花花的逗趣、金的淡漠聰敏,讓她一下多出姊妹的親情來,把她的心塞得滿滿的。
曲江池沿岸曲折,雖然是秋天了,池塘裡的荷花還是頑強的盛開,像是要在人們的記憶裡留下最後一抹顏色。
四個人說說笑笑,吃著買來的糕餅,還要空出眼睛閃躲如織的遊客。
「小心!」金警告她們。
一對年輕的夫妻帶著兩男兩女從對面過來,小孩追逐嬉戲,從幾個人身邊竄過。
步弭愁險些摔跤。
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她腳踝傳出。
不好!
「我們到那邊的涼亭休息一下好嗎?」行人道鋪設的礫石一不小心容易夾腳或是跑進鞋子裡,步弭愁為了閃避方才從身旁跑過去的小孩,扭了腳。
「好哇,怎麼了嗎?」秋梔兒點點頭。
「我的腳可能扭傷了。」她誠實以告。
來到涼亭,幸好沒有旁人,花花才把步弭愁的裙子撩高,脫下鞋襪,霎時,紅腫怵目驚心的展現出來。
「對不起,掃了你們的興!」大家的臉色都不好,早知道她就不說忍耐到家才是。
「三八,自家姊妹說什麼抱歉!」秋梔兒啐她。
金二話不說蹲下身子抓起步弭愁的腳,織指往路邊一比,「你看誰來了?」
步弭愁聞言,拋眼過去……「哎唷!」扭傷的筋瞬間轉好。
「回去跟管家要點傷筋骨的藥膏擦擦就可以了。」女神醫出手便知有沒有。
「金,你真是神仙!」秋梔兒佩服得不得了。
「我的醫術通常用來殺人多,救人少,她是第一個讓我出手救兩次的人。」她跟步弭愁微妙的緣份都要歸功亂驚虹吧!
接下來,說也奇怪,可能是開了楣例,也或許是步弭愁衰星高照,她不是走路撞牆撞得眼冒金星,要不就絆倒人家盆栽,盆子碎片割傷了腿。
「我不要動吧,要不然你們都要不認識我了。」鼻青臉腫,變成豬頭的她誰認識啊!
人倒楣,喝涼水也會塞到牙縫,今天的她就是這麼衰尾。
秋梔兒沉吟了下,「也到用午膳的時候了,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吃飯順便休息。」
按照步弭愁這樣子的受傷方式,不用說回黑巖,恐怕出不了遊園區,就會「屎」得很慘,倒不如大家陪她休息再做打算吧。
她的提議馬上得到附議。
顯然,大家想的差不多。
綠蔭下是用膳的好地方,把帶來的毛氈鋪上,吃食應有盡有,面對著青綠朱紫的曲江池,賞心悅目極了。
吃飯皇帝大,應該不會又出事了吧?
玄就玄在這。
別人吃飯團是津津有味,可飯團來到步弭愁手中卻偏偏往下掉,圓滾滾的還往小坡下滑。
「別去檢。」大家出聲警告。
「哦。」她想也就算了。
詭異的是她的腳突然有了自主能力,她要煞住腳步,身子硬是不聽指揮的偏往前衝,「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
沒有用。
撲通!
就在她落水的同時,一道藍色的影子箭矢般衝過去,抱住她的身子隨同墜入水裡。
水呀泥的紛紛灌進兩人的耳鼻嘴,淹沒了岸上的驚叫呼喊。
步弭愁一片空白的腦子裡驟然聽見——
「嘻……」
☆☆☆☆☆
「要不是藍影及時救你……」
「我就變成曲江池裡的泥土了對不對?」接下亂驚虹的數落,步弭愁一皮天下無難事的衝著他笑。
遭遇的苦難太多反而失去真實感。
都過去好幾天了,他還叨念著。
「你知道我擔心你。」這嬌艷如花的她跟日前蒼白沒有氣息的她是同一個人,叫他又愛又著急啊。
輕輕撫上亂驚虹身上的衣扣,她自動偎著,汲取他身上安全的氣息。
「告訴我那天究竟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聽過藍影的報告,他也問了秋梔兒跟花花,剩下的,他要親自聽弭愁說。
凡事要面面俱到,盡可能的從每個角度切入,這樣才能完整的瞭解一件事情的始末。
「我說你不會信的。」子虛烏有的事叫她怎麼說明白?
「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怎麼說,要從何說起?亂驚虹慎重的眼光讓她不得不回想。
她欲言又止。
小邪的威脅還在她的腦子裡迴旋。
不是怕,她真要這副軀體,給她便是,難捨的是眼前溫柔的男子,她要是放棄這身體,等於放棄她愛的這男人。
「我這裡住了另外一個人。」她摸著胸口,詞不達意。
「哦。」
這的確不好說。
「你不會笑我腦子壞了?」她的眼光澄淨。
「為什麼要笑你?」
亂驚虹沒有一絲訕笑的表情,這鼓勵了步弭愁。
「平常人會以為我胡思亂想,要不就是這兒壞了。」她指指腦子。
「我不是平常人,當初你聽見我的故事也沒唾棄我。」將心比心而已。
「那個人說我困住了她,讓她無法自由的活動,她要我讓出身體來,要不然就讓我難受。」
「你答應了?」
「怎麼可能,我不行。」她不能沒有他,失去肉體也代表她將失去她的一生愛戀。
「好愁兒,不管怎麼說身子是自己的,絕對不要輕易交出去。」
「嗯,就算小邪的態度很強硬,我也沒答應她。」
「小邪……」啊!
「其責她是個可愛的女生,又有見解,連名字都不屑用我的。」要是……她有個這樣的妹妹該有多好!
接著,步弭愁源源本本的把她跟小邪的對話轉述了一遍。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跌進曲江池的?」這件事很重要。
「我追飯團……」這麼糗的事已經傳遍整個黑巖了,還需要她重複一遍啊?
「飯團基本上沒有腳。」
「我知道啊。」摸著俏鼻,步弭愁還沒能從尷尬丟臉的想像中回神。「不過,那種感覺真的沒辦法用言語說出來,是我自己控制不了我的腳才跌下去的。」
無法控制?!那……事情可大了。
「對了,這幾日都沒見到梔兒姊姊過來我這走動,我想她想得緊呢。」她出事,想必她那些姐妹淘要替她分擔不少連帶責任。
亂驚虹瞭解她私底下的擔憂跟善良,她捨不得誰為她受罰。
其實,她不知道天青鱗可是非常明理的人,不會隨便歸罪的。
當時看到她昏迷髒亂,此較有宰人衝動的是他。
「她懷了身孕,大夫說前三個月不宜到處走動,她是為了這件事被大哥罰禁閉,不是因為你。」
隱瞞懷孕,本來應該天衣無縫的,要不是弭愁出了事,他們大哥也不會堅持大夫一定要替自己的愛妻把脈,這一把,讓大哥又怒又笑,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人拎回房去。
「哇,真的!」掉落水的烏雲散去許多,她的心被還有七個月要出世的嬰兒給佔據,人也快活了起來。
「我去看她。」
「不成。」
「別這樣啦,你捨不得我落地我知道,不然,你抱我!」對心愛的人撒嬌,這種幸福說起來不凡又平凡……
「你先餵飽我才可以。」亂驚虹的聲音沙啞低沉,眼中的情慾明白清楚。
「壞……人……」她的唇被親愛的他佔領。